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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漱石《三四郎》中的中国元素探究

2024-12-31赵琪欣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14期
关键词:夏目漱石中国元素

[摘" 要] 夏目漱石被认为是日本近现代文学的奠基人,其文学创作为读者带来丰富的精神享受,对人性以及普世价值等这类重大问题的探索让他的作品有经久不衰的魅力,表现出深邃的哲学思辨力与艺术表现力。他是一位杰出的作家,也是一位优秀的学者,他自幼接受日本传统文化的启蒙,还受到中国文学的熏陶,有着深厚的汉学造诣,其作品或多或少都带有中国元素,他的代表作《三四郎》就是如此,既有对中国文学的直接引用,也有对中国文学思想的间接表达。本文从小说中时常使用的“白云”意象、明确表达的绘画精神以及暗含的儒家与道家思想这四个角度来探讨《三四郎》中的中国元素,展现夏目漱石和中国的深厚渊源。

[关键词] 夏目漱石" 《三四郎》" 中国元素

[中图分类号] I106.4" " " [文献标识码] A" "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4-0090-04

夏目漱石生于1867年,原名为夏目金之助,曾被盐原昌之助收养入籍,改名盐原金之助,后又复籍改回原名。夏目漱石自幼接受了良好的教育,这为他今后的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尤其是其受到的汉文熏陶,已经深深地融入夏目漱石的生命中。夏目漱石是喜爱汉学的,在他为自己取的雅号“漱石”二字中便可见端倪,“漱石”源出中国古典文学《世说新语》,代表了一种坚忍顽强、不随波逐流的秉性。他在小学时便能写出具有丰富汉文情调的《正成论》,15岁进入二松学社后又系统地学习了《论语》《孟子》《史记》等经典,虽然之后为考取大学选择了西学作为主修课程,但他一生对汉学的喜爱并没有变,直到晚年还在写汉诗。可以说,夏目漱石与中国的渊源是颇深的。《三四郎》作为夏目漱石的代表作品,出现了一些中国元素,比如小说中有非常明显的对中国典故的引用,如“灯火可亲”“风马牛不相及”等,这些直接引用体现出漱石深厚的汉学素养。当然,除这些直接引用以外,《三四郎》中还有间接存在的很多受中国影响的痕迹。

一、“白云”意象的运用

在中国文学中,“白云”容易让人联想到隐逸之所,这种意象也是文人脱俗之志的寄托,可以追溯到《庄子》的“乘彼白云,游于帝乡”。中国古代文人常以“白云”作为意象,或表达某种心境与情志,或抒发思乡漂泊之感,或将其作为理想和希望的寄托,或借此领悟静默与淡泊。夏目漱石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对这种清静自然、超脱尘世的人生态度颇为欣赏,他将中国文学中描绘的“桃花源”转化为自己作品中的“白云乡”,将“白云”作为自己创作的自然素材之一。“白云”与“白云乡”的意象屡屡出现在他的文学创作中,这成为夏目漱石以及他笔下人物心中理想境界的寄托。

《三四郎》中,夏目漱石就通过“白云”的意象来表现美祢子内心世界的丰富情感,小说中有对美祢子眼望白云的描写:“不错,白云正从天空中飘过。天空无比晴朗,光白如棉的浓云不断地从一片蓝澄澄的天空里飞过去。风力好像很猛,云脚一被吹散,白云薄得简直透出了蓝底的青空。”[1]“白云”在中国文化里通常代表着人对超然世俗的向往,带有心灵的自由之意,夏目漱石在这段话中就借助“白云”的意象表现出美祢子对自由幸福的憧憬之情。美祢子在这里仿若处在梦中,作者用这段描写传达出她对获得心灵解放的强烈追求,但同时处于高空中的“白云”也暗示其梦想实现的艰难。

此外,小说中三四郎与美祢子明明一起出游,但在所见之景上却有各自的关注点,从这也能看出美祢子的这种特质。三四郎看见的是水渐渐混浊与河流上游庄稼人的劳作;而美祢子的视线却落在远处,望见的是宽阔的田地、森林以及上方的天空。美祢子关注的重点是天空中白云的变化,“重叠成一团的白云在空中溶散开后流了出去。一层微微发黄的颜色又轻轻地笼罩着这一切,分不清云天与地平线在何处接”[1]。三四郎只是单纯地望着眼前之景,不含有情感的思绪,而美祢子却望着远方,随着“白云”的飘动思绪飞荡,很明显带有情感因素,两者之间形成鲜明的对照。可见,“白云”的意象寄托着美祢子对美好的憧憬。

日本的明治维新带来了西方的先进思想,如平等、自由等,这些思想与日本传统文化教育产生了冲突,不少政府要员、学者等都提倡要男女平等,女性应同男性一样有接受教育的权利,在这样的大背景下,许多女性的思想得到解放,“新女性”逐渐进入人们的视野。这些“新女性”接收了知识文化的洗礼,其身份内涵具有反传统性、知性等特征,因此在对伴侣的选择上也会有更高的要求。作为“新女性”的美祢子,自然会希望找到不仅在生活中,更在精神上能产生共鸣的人生伴侣,她时常参与以广田先生为核心的知识分子群体举办的活动,渴望在这里寻求到能相知相伴的知音[2]。三四郎虽然是个知识分子,但他本身却时常陷于理想与现实的困境中,这种迷茫使他与美祢子之间存在着无法打破的精神隔阂。

二、绘画的角度

夏目漱石对绘画颇为关注,自小就对美术有着浓厚的兴趣,常常以欣赏画作为乐,并且还与不少书画艺术家交往甚密,有对日本、中国以及西方绘画丰富的鉴赏与创作体验,夏目漱石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精神世界,并将此深深地烙印在他的文学创作中。比如小说《我是猫》《草枕》《心》等很多作品中都频繁出现东西方著名画家及绘画作品,尤其是《心》的装帧设计就很明显的与中国石鼓文相关。《三四郎》同样是夏目漱石将文学与绘画进行融合的一次大胆实践,这部小说可以被称为“绘画小说”。小说中,夏目漱石对人物形象或场景的描绘就大量借鉴了绘画艺术,人物的言行举止也常常涉及绘画的话题,更有画家原口为美祢子画像并在画展展出这类直接描写绘画的情节,这些描写表明夏目漱石对绘画元素的熟练运用,同时也暗含着其所受中国艺术精神影响之深。

三四郎与美祢子的第一次相遇,在夏目漱石的笔下美得仿若一幅画:身穿白衣的美祢子以团扇遮面,亭亭玉立,迎面的夕阳透过树荫留下光影,再加上背景的红墙与绿树,画面感极强,这种场景正是画家原口想要捕捉的“美的瞬间”。原口先生在为美祢子作画时,追求的是画中人物的生动感,而想要实现这种生动感,就要尝试将人物心灵的外在表现描画出来,画家描绘的是肉体,但若不为画作赋予灵魂,那就算不得好画。原口先生选择描画人物的表情,尤其是眼睛,“我作这幅画,并不打算描画里见小姐的心灵,我只想画出这双眼睛来,因为它使我感到满足。这双眼睛的模样,双眼皮的影像,眸子的深沉程度……我要把我所看到的一切毫无保留地画出来。于是一种表情便不期而然地产生了”[3]。

这种绘画要求的绝不是对人物的复现,而是强调神似,原口先生将神似的着眼点聚焦在美祢子的眼睛上,借助人物的双眼刻画出人物的灵魂,表现人物的内在气质与神韵,而这恰恰就是中国绘画艺术精神的重要内涵。东晋顾恺之提出“以形写神”的主张,即通过外在的人物形象,表现和突出人物的内在神态,尤其是人物的眼睛,眼睛是表现人物灵魂神情的关键,必须要认真画好。南朝宋画家宗炳将顾恺之的“以形写神”理论发展为“传神论”,并将此运用于自然山水画中,提出在山水自然形态中,应该“观道、含道、媚道”,最终达到“畅神”[4]。《三四郎》中的原口先生无疑就具有这种精神内核,夏目漱石巧妙地将中国艺术精神融入小说中,使文与画相互交融、相互渗透。《三四郎》是中国传统绘画艺术精神在日本文坛的回响,影响着后世的文学创作。

三、儒家的忧世伤时

儒家思想有着人本主义、现世主义、实用主义的倾向,它倡导人应该要积极的入世,并提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奋斗目标。夏目漱石博学多识、学贯东西,他的一生受过很多思想的影响,但对他影响最深的还是中国的儒家思想。夏目漱石从青少年开始就阅读主要儒家经典,之后他拜的老师三岛毅同样是一位儒学大家。儒家的忧世伤时、经世济民的人生道德观与修身建国的人生目标成为夏目漱石精神世界的基石,长期的儒学教育培养了他忠君爱国、立志成为有用之人的思想,这种思想贯穿了夏目漱石的一生,包括他对日本社会作出的批判也是基于对国家的情感。《三四郎》这部作品很好地体现了夏目漱石这种忧国忧民、关注时代与社会的儒家伦理情怀。

在明治政权建立不久后,日本就发起了“文明开化”运动,即全面地学习西方。1883年,东京鹿鸣馆的建立更是将这种学习西方的浪潮推向极致,只要是西方的,那就是文明先进的,就要对它崇拜模仿;而只要是日本的,那就是落后野蛮的,就一定要对此进行摒弃或改良。通过这种全面学习西方的运动,日本快速迈入了发达国家行列,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国家富强的目标。但同时,这种“文明开化”运动随着时间的推进越来越走向极端,崇洋媚外成为当时人的常态,全面的欧化已经影响到日本的经济文化发展。三四郎与广田先生在火车上的第一次见面就表达了作者对这种情况的忧虑,夏目漱石借广田之口表达了这样一个事实,“即使日俄战争打赢了而上升为一流强国,也是无济于事的”[1]。在广田看来,日本社会的近代化仍是任重而道远的,如果盲目地推进这种“文明开化”,实际上却是全盘欧化的运动,最后的结果不会是国富民强,对日本传统文化的漠视必将会导致日本民族自我的迷失,最终成为西方文明的附庸。广田的看法就是作者的态度,若不是对国家有深厚的感情,又何必对此种极端的开化运动进行强烈的批判,渴望社会得到疗救。夏目漱石身为知识分子,将自己的文学创作聚焦在日本国民的精神空虚与困惑上,其根源便是夏目漱石对国家发展状况的关注与担忧,本质上与儒家思想的内核相契合。

此外,夏目漱石的这种带有儒家内核的忧国忧民的品性还表现在“德化社会”的责任感上,他以伦理道德为尺标,指出社会弊病,对文明与人性进行反思和剖析,无情地揭露人之恶欲。他在《三四郎》中批判了日本社会中过度的利己主义。全盘西化带来了社会的快速发展,但在这快速的发展进程中也容易带来精神的迷惘与人的异化,其中对个人主义的过度推崇导致了不惜损害他人利益也要获得自身利益的极端行为,表现出“利己主义的恶露”,但若是人人都只顾着一己私欲,那么以人为中心形成的各种关系网便极易崩坏,进而导致整个社会的不和谐,更不要提社会的进步与发展。夏目漱石在1914年《我的个人主义》的演讲中明确提出人需要确立真正的自我,可以以“我”的眼光和价值尺度来审视评判外部的世界,但同时也必须要意识到这与权利相伴而来的责任,自我的实现需要建立在尊重他人的基础之上。这是夏目漱石在吸收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伦理道德之后所选的处世之道,也是他进行文学创作的思想基石。

四、道家的隐逸出世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道家思想与儒家思想通常互为补充又互相依存,夏目漱石在接受中国文化时自然也会受到道家思想的影响,如果夏目漱石的道德伦理观与社会责任意识根源于儒家文化,那么道家的反对虚伪、顺应自然、超越现实则深刻影响了夏目漱石的人生观与审美观。夏目漱石对老庄哲学非常痴迷,并且有意无意地借助这种思想进行写作,比如他就将《老子》的“见素抱朴”等句化用到自己的《木屑录》中。他在诗文中追求朴拙,在困顿的世俗社会中渴望着超尘出世之地,他将这种思想融入自己的文学作品里,《三四郎》中,漱石就塑造了广田先生这样一个文化隐士的形象。

广田先生是一个典型的知识分子的形象,他四十岁上下,“有一张清瘦的长脸”,胡须浓厚,鼻梁挺直,穿着也十分简朴,有一点像“寺庙里的神官”,浑身上下带有一股浓厚的书卷气息,即使像三四郎这样阅历尚浅的乡下青年,都能一眼猜出他是从事教育工作的,并且断定这是个清贫、“没有发展前途”的人。广田喜好读书,他读书完全是出于本心,享受阅读带来的对自我的提升与对情操的陶冶,然而社会上大部分人读书是有功利性目的的,为获得功名的读书完全失掉了阅读的本质。广田先生虽然只是一名中学教师,也不发表文章,但他的学识完全不输社会上的一流学者,借用与次郎的话来说,若是广田先生再世俗一些,那么他的才华足可以让他名利双收,广田先生的个性是不同于普通人的,在世俗面前他往往能洁身自好。

与次郎欣赏广田的才华,并期望他能进大学教书,为此不惜多方奔走,到处游说,甚至还私自发表了一篇名为《伟大的黑暗》的文章为广田造势,然而结果却事与愿违,广田先生不但没能当选大学老师,反而还因为他之前从未公开发表过文章而被认为是一个只顾吹嘘的毫无道德的人。广田抱怨与次郎贸然发文章的行为,并且认为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当时的社会遍地都是凭借各种广泛活动而功成名就的“伪君子”与“假学者”,人的本质被各种金钱与人际关系所异化,他对此毫无办法,也不愿随波逐流,唯一可以做的是保证自我的本真,他选择躲在一隅,从不图功名的思想境界里修成从容不迫的本心,做一个隐士。

广田先生被公认博学多识,对社会现状也有着真知灼见,但他特立独行的秉性和处事原则又让他难以融入世俗社会。他有着卓越的才华,同时又有着淡泊的品性,一如中国的陶渊明,既可以兼济天下,也可以躬耕乐道。他过着不纯粹的隐居生活,一头扎进学问的世界里,虽然身处电车的包围圈中,却能毫无顾忌地呼吸。在广田身上,出世与入世浑然一体,他是夏目漱石的精神投射,表达了那个时期知识分子的困顿与苦闷——有看透世事的才华却无法突破,交织着儒家与道家的思想。

五、结语

《三四郎》的主旨是夏目漱石对日本社会全盘西化后会带来什么的思考。一味急于吸收西洋文化却不顾消化,实则是日本人的惊慌失措之举,文明开化的虚妄会带来意义的迷失,夏目漱石希望社会能不断地革新,在吸收东方传统的基础上接受新的思想,主张建立起人人平等、自由民主的新世界,因此他在小说中时常描写东方与西方的交融与隔阂,表现出强烈的启蒙批判意识。而在东方的传统文化中,日本深受中国文化影响,加之夏目漱石自幼就浸润在汉学中,他的所思所想自然会有意无意地借助中国元素表达出来。虽然这部作品不像《草枕》中的中国元素那么明显,但在内核上仍能看出夏目漱石在受中国文化影响之后的人生价值观,仍能感受到夏目漱石与中国的深厚渊源。

参考文献

[1] 夏目漱石.三四郎[M].吴树文,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2] 陈雪.批判、焦虑、探寻——夏目漱石小说中近代新女性身份的建构[D].上海:上海外国语大学,2012.

[3] 夏目漱石.夏目漱石小说选[M].陈德文,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4] 黎跃进.夏目漱石与中国[M].北京:商务印书馆,2022.

(特约编辑 刘梦瑶)

作者简介:赵琪欣,天津师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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