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在历史性与知识的可能
2024-12-31范正兴
关键词:胡塞尔;康德;理想化;知识;内在历史性
中图分类号:B516.31;B516.52
DOI:10.19504/j.cnki.issn1671-5365.2024.07.08
知识何以可能的问题是近代哲学讨论的核心问题。康德基于经验论和唯理论的传统,并超越此传统建立起自己的先验哲学体系,成为近代哲学中回答知识何以可能问题的里程碑。胡塞尔作为近代哲学的后继者与批评者,也关注知识何以可能的问题①。他在前期从对数学和逻辑基础的关注走向从超越论现象学的维度来回答知识的可能性问题。《现象学的观念》“讲座的思路”部分的首句即是:“生活和科学中的自然的思维对认识可能性的问题是漠不关心的——而哲学的思维则取决于对认识可能性问题的态度”[1]11。后期则引入发生学和内在历史性的维度来补充此回答,并与前期思想相照应。本文以胡塞尔对康德关于知识的可能性的理论的批评为线索,从胡塞尔论内在历史性的维度探讨知识的可能性问题。
根据胡塞尔的语境,知识可以从两层含义来界定。一层是胡塞尔在《逻辑研究》第一卷中所界定的含义:“我们所把握的知识概念……我们将它与无根据的意见区分开来……或者说,使它成为对所做判断之正确性的‘标志’。正确性的最完善标志是明见性,我们将它视作对真理本身的直接觉知(Innewerden)”[2]23。而另一层则是作为数学化的精确科学的理想化知识。如果论胡塞尔关于“知识的可能”问题的回答是站在与近代哲学对话的背景之下,那么这里的知识应当是后一层含义。因为,整个近代哲学都仅仅是在为后一层含义的知识奠基。前一层含义是现象学特别关注,近代哲学极少触及的。从此相关性出发,文章试图探讨的是内在历史性与现代意义上理想化知识的可能,即关注内在历史性是如何为理想化知识奠基的问题。但是,即使是探讨理想化知识的可能,也无可回避现象学的特殊立场,即在另一层意义上被原初的明见性所标识的直接觉知。
一、原初的明见性与公理的明见性
胡塞尔在《几何学的起源》中,展现出几何学如何从观念的原初创建实现为现代意义上理想化的精确知识的问题。胡塞尔认为,几何学借助其语言的肉身实现为现代意义上的精确知识。成为精确知识的几何学与原初的几何学观念(Idee)②相比,不再具备原初性,已经是意义转变的结果,是极限化的理念(Idee、Ideal)构成物③。相应地,两者也具有不同的被给予方式。原初的几何学观念通过原初的明见性给予,作为理念构成物的几何学通过公理的明见性给予。
原初的明见性与公理的明见性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被给予方式。原初的明见性涉及原初的意义构成,是对原初观念的把握,是现象学方法所要求的明见性。正如胡塞尔所说:“明见性绝不意味着其它任何东西,而只意味着在存在者的在此存在中以原本的和切身的方式对它的把握”[3]178。公理的明见性涉及的已经是意义构成的结果,是对现成理念的把握,是近代哲学的立足点之一。他说:“源初的明见性不可混同于‘公理’的明见性;因为公理原则上已经是源初的意义构成(Sinnbildung)的结果,而且总是为这种意义构成本身所支持”[3]189。
胡塞尔在《经验与判断》中也对明见性的二层区分进行了说明:“于是明证性的问题便体现为两个问题层次:一个涉及给定对象本身的明证性,或者更确切地说,涉及对象的预先被给予条件;另一个层次涉及在对象明证性基础上实现出来的明证的谓词判断”[4]36。在这一个二层区分中,前者可以被认为是原初的明见性。这一明见性出现在前述谓的世界中,是原初经验层次的明见性,也是作为判断基底的被给予性的明见性。后者则可以被认为是与公理的明见性处于同一构造层级的明见性。这一明见性出现在述谓世界中,已经是理想化的产物,是判断的明见性。
胡塞尔早期的静态现象学研究正是以构成原初观念的明见性作为其核心论题之一。他在《逻辑研究》第一卷对西格瓦特的批评中已经涉及原初的明见性,即使他还未将其置于整个意义发生历史的视野下明确提出。他说:“因而真理也是一个观念,我们对它的体验就像在一个以直观为基础的观念直观行为中(这当然是一种明察的行为)对任何一个其他观念的体验一样,并且我们在比较中也可以从真理观念相对于具体个体(这里指的是明见的判断行为)的散乱杂多性而言所具有的同一的统一那里获得明见性……它并不存在于‘虚空中的某处’,而是一个存在于观念的非时间王国之中的有效统一”[2]133。
从胡塞尔的上述观点可以推断:虽然胡塞尔在《几何学的起源》中提到几何学的第一个发明者,但从严格意义上而言,这里涉及的并不是“发明”。因为,几何学不是被凭空生造出来的,它并不是完全主观的产物。同时,它也不是先天实在论意义上的绝然的超越之物,即它也不是某种有待以被发现的先天的客观规律。几何学和逻辑学真理,以及其他的一切真理无外是观念之物。一方面,真理观念是自在的存在。即使存在一种真理观念,人类永远无法认识,其观念的真理性本身也不会因此受损。另一方面,自在的真理观念本身只是作为一种观念的可能性,其成功实现需要意向主体的参与。只有意向主体在意向活动(这里指观念直观)中使其显现,它才具备被充实的现实,被体验的可能。原初的几何学观念的第一次出现,正是来自第一个几何学创建者的观念直观行为。此时,几何学观念的可能性在几何学创建者的意向活动中被明见地充实,也就成为原初地被成功实行的明见性。
在原初的明见性中起作用的是构成原初观念的意向性构造(Konstitution)④的主动性,而在公理的明见性中起作用的是建构性的(konstruktiv)主动性。建构性的主动性基于既定的命题和公理进行理念的逻辑建构(Konstruktion),并没有实现对相关命题和公理本身之观念性起源的原始构成。既然建构性的主动性不是原初明见的主动性,就表明它基于一个前提。这个前提是原初明见的主动性在时间流中,通过积淀而转化为滞留的被动性。但是,建构性的主动性无须对原初明见的主动性进行回溯,就能实现理念的交流与传递。因为,通过书写记载下来的命题和公理成为一切理论建构的现成出发点。
从此现成性出发,知识传递的情况是:根据已经被解释为有效的述谓判断(基于公理的明见性)明见地建构出新的述谓判断。相关后果也是显而易见的:缺失对理想化知识的意义起源进行回溯的主观能力。胡塞尔说:“如果没有对包含在奠基性概念中的源初活动实际地进行激活的能力……那么几何学就会成为一种意义空乏的传统……那么我们绝不可能知道,几何学是否具有一种本真的、实际上可兑现的意义。可是,很遗憾,这正是我们的状况,这正是全部近代的状况”[3]191。
二、康德基于公理的明见性为知识奠基
整个近代哲学都处于公理的明见性的指引之中。因此,试图追问一切理想化知识的意义基础,须关照近代哲学,尤其是康德哲学。因为正是在近代哲学之中,理想化知识的意义基础被遮蔽了。之所以特别关照康德,一方面因康德在近代哲学中的特殊地位,另一方面因胡塞尔与康德哲学的某种亲缘性⑤。从这种关照出发,可以发现胡塞尔是如何对知识的先天条件进行重构的。
实际上,胡塞尔对于康德哲学的不满在《逻辑研究》第一卷中就已经显现。《逻辑研究》第一卷的第38节中,胡塞尔没有明确指出康德的人类主义倾向。他说:“人们必须在一种自然的意义上来把握先天主义所具有的那些部分是描述性的口号,如知性、理性、意识,而这种自然的意义使这些口号与人的种类发生本质的联系。”[2]128胡塞尔认为,康德是将观念真理还原到人类理性的意识一般,还原到作为人类先天禀性的智性本身,还原到人类这个特殊种类的主体性中。罗伯特·汉纳(Rob⁃ert Hanna)指出,对于康德而言“: 如果理性的人类思想从未存在过,那么这个显现的世界就不可能存在,而且只要理性的人类思想不存在,它就必然会不复存在”[5]760-761。因此,这表明康德的种类相对主义,即人类主义的立场。从这个立场出发,观念真理处于心理的实在含义与观念含义之间的含混性中。胡塞尔还认为,康德以及康德主义者试图从实在之物中推导、抽象出观念之物,并因此陷入心理主义。
现在的问题是,康德的人类主义倾向是如何体现出其处于公理的明见性的指引之中的?首先须指出,胡塞尔认为观念真理在康德那里处于上述的含混性之中,是有其缘由的。康德认为,先天感性形式和知性范畴是人类知识的先天条件。一方面,如果根据胡塞尔的说法,它们在康德那只不过与人的种类发生本质联系起来,那么观念真理就只具有心理的实在含义。另一方面,这种说法显然不能完全被康德本人所承认。康德明确地反对将知识的先天条件还原为心理的实在内容。但康德也确实没对先天感性形式和知性范畴本身是如何产生的进行澄清。因此,观念真理在康德那里的确处于含混之中,其原因就在于康德没有从根本上澄清知识先天条件(先天感性形式和知性范畴)本身的起源问题。
康德的先天感性形式(即时间和空间形式)与明见性相关,但却不是原初的明见性。以空间为例,他说:“空间概念的运用在这门科学中也仅仅是指向外部感官世界的,对于这个世界,空间就是它的直观的纯形式,所以在这个世界中一切几何学知识因为基于先天的直观而具有直接的自明性,而对象则通过这种知识本身先天地(按照形式)在直观中被给予出来”[6]63。空间作为人类先天的直观形式,接收感性杂多的材料,进而对其赋形,以形成知觉,待以知性的整理。并且,它还是以明见性的方式在主体一侧实存,是作为主体的接收能力实存。虽然,康德声称空间形式具有一种直观的明见性。但是,根据胡塞尔的观点,空间形式已是被构造的结果。因此,康德的这种直观是对已被构造的结果的直观,而不是原初的直观。
康德认为,先天感性形式是纯粹数学得以可能的先天条件。但是,当他谈及数学领域的重大变革时,他说:“数学(尤其还在埃及人那里时)长时期地停留在来回摸索之中,而这场变革要归功于一场革命,它是由个别人物在一次尝试中幸运的灵机一动而导致的……”[6]第二版序9 他认为,现代数学之所以能取得重大进展,只是在于个别人物(如果在几何学领域,那么这个人就是欧几里得)⑥突然间不自觉地意识到先天存在于主体之中的形式,通过这个形式去规定对象,且不再像以往通过对象来引导主体的认识。显然,对他而言,数学知识产生的先天条件已在主体一侧现成的实存,并不具备在主体、他人与世界的三联体中被意向性构造的历史。因此,主体本身无须对这个条件的意义发生机制进行任何考察。
康德的先天知性范畴运用于先天感性形式提供的对象之上,对其进行综合,认为人类的一切知性活动都是按照范畴来运作。范畴与知性在判断中的逻辑机能是一一对应的。知性在判断中的逻辑机能是纯粹的知性形式,是通过抽象获得的,并且数量是确定的。范畴是纯粹知性概念,它先天地指向客体。康德说:“以这种方式产生的、先天地指向一般直观对象的纯粹知性概念,恰好有如同在前一个表中一切可能判断的逻辑机能那么多:因为知性已被上述那些机能所穷尽了,而知性的能力也借此得到了全面的测算”[6]56。可以见得,范畴是被事先规定好的,正如人类一切可能判断的逻辑机能是被事先规定好的一样,只要通过系统的方法(抽象的方法,而不是归纳的方法),就可以将范畴全部梳理出来。
康德本人制订范畴表的工作也并非没有现成的基础。他在《未来形而上学导论》第39节中论范畴的体系时已明确表示:“在这里,已经有逻辑学家的现成的、虽然还不是完全没有缺陷的工作展现在我面前”[7]64。实际上,康德的工作借助亚里士多德以来的形式逻辑的现成传统:“必须承认,康德的《逻辑学》没有为我们提供任何一种能够预见到未来对传统逻辑进行改革的观点”[8]217。而对于传统的形式逻辑,胡塞尔说:“形式逻辑并不探究对象的预先被给予性条件,它探究的只是明证判断的条件,而不是判断对象之明证的被给予性条件”[4]36。形式逻辑只能提供述谓判断的规范性条件,无法提供作为述谓判断的先行基底的前述谓条件。
当然,胡塞尔也肯定康德囿于传统逻辑的框架将形式逻辑发展为“先验逻辑”的贡献。但是,胡塞尔在《形式逻辑和先验逻辑》中还是批评到,康德似乎发展出一门先天逻辑学,事实是:“实际上,他的纯粹形式逻辑学……未能提出与此相关的认知可能性之真正先天性问题”[9]221。这里的真正先天性问题实际上是形式逻辑本身的起源性问题,即形式逻辑是如何在主体一侧基于原初的明见性被意向性构造出来的问题。康德的“先验逻辑”并未涉及这一原初的构造,而是从既定的传统逻辑出发抽象出来的,这还不是真正的先天逻辑学。因此,抛去形式逻辑的现成传统,范畴本身的起源性问题在康德那里是无从进行的。康德实际上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也承认:“但我们的知性只有借助于范畴、并恰好只通过这个种类和这个数目的范畴才能达到先天统觉的统一性,对它的这一特性很难说出进一步的理由……”[6]75
康德认为,知性按照范畴对于感性所提供的对象进行综合是知性自发的能力。一方面,必须在范畴的条件下,感性直观的杂多才能聚集到一个意识中。另一方面,范畴必须运用于经验性直观之上,经验知识才能成为可能。知性自发的权能表明:知性对于范畴的运用是一种主动的运用。根据胡塞尔的立场,康德这里主动的运用是前文所提及的建构的主动性。因为,范畴作为被抽象出来的现成之物,对其运用当然也是对于现成之物的运用。从感性、知性到经验知识的形成过程实际上等同于,以既定的现成结果为基础(此基础被构成的历史并未被考察)主动地建构出新的结果。显然,这种主动性不同于观念直观意义上的原初明见的主动性。
因此,虽然胡塞尔在《被动综合分析》中肯定康德第一版先验演绎中关于生产性想象力的综合的学说已经表现为现象学意义上被动的构造,但是胡塞尔也指出:“由于康德不可能认识到被动的生产(Produktion)的本质是意向的构造……因此,他当然也错失了明见性问题”[10]316。康德对于明见性问题的错失,当然不是对于公理的明见性的错失,而是对原初的明见性的错失。而康德之所以错失原初的明见性,是因为他并未将知识的先天条件置于历史发生的意向性构造中考察,进而也无法通过观念生成的意义链条对其原初的明见性开端进行回溯。
胡塞尔在《被动综合分析》中的其他部分也已指出过康德的类似问题。胡塞尔说:“他在那里只看到处于高层次的问题,即一种空间世界的对象性、一种超越意识的对象性的构造问题……但位于更深层而且在本质上先行发生的是内部的对象性的问题……”[10]154 即康德只关注到对象性的超越维度,并且以此超越维度作为其建构工作的起点。但是,对象性不仅具有超越维度,还具有其本质上先行发生的内在维度。胡塞尔在《现象学的观念》中对内在和超越进行区分。他指出超越具有双重意义,其一层意义与认识体验中的实项内在相对立,另一层意义与绝对的自身被给予性(即明见性)相对立。他说:“所有非明见的,虽然指向或设定对象,却不自身直观的认识都是第二种意义上的超越”[1]46。对于胡塞尔而言,康德只关注第二层意义上的超越,对于理念构成物的关注也是对于第二层超越之物的关注,其基本出发点是公理的明见性。
综上所述,康德是在公理的明见性的指引下为知识大厦奠基。公理的明见性已是意义积淀的结果,而不是意义的原初构成。如果要对知识的先天条件进行彻底的追问,仅仅追溯到这一步是完全不够的。在此明见性中,知识的先天条件并不是主体自身意向性构造的结果,而是作为现成的结果被主体明见地运用了。虽然康德哲学在某种程度上摆脱了素朴的客观主义,但是其通过这种方式为知识的客观性奠基,仍处于一种自然主义的理论态度之中。他将明见之物作为理所当然的存在设定引领知识的形成,却没有对其本身的意义发生历史作进一步的理性批判,因此还没有将其还原到真正的先天基础上。从这个意义上而言,康德为知识奠基的分析还是不够彻底。无论是经验论、唯理论,还是德国观念论,整个近代哲学都在为这一奠基的认识论目标奋斗,但显然都未考虑知识先天条件的内在历史性,也就从未真正地将认识论问题还原到其先天基础上。
可以见得,意义起源问题在整个近代传统中被遗忘了。这种遗忘是存在危险的,胡塞尔说:“这种危险在于为这样一种科学性所推动的某些不断进行的意义改变”[3]192。因此,近代哲学追问意义起源能力的缺失,使客观知识的确定意义并未得到根本的揭示。这同时表明,近代的科学信念并未真正为科学的确定性辩护,因为这种信念并未领会到科学所真正缺失的东西。康德之所以会在其进行理性批判之前就对数学和物理学的普遍必然性持以无可质疑的态度,正是因为其处在这种关于科学信念的传统之中,即处于对意义起源的遗忘之中。
三、内在历史性作为知识的先天条件
正因为近代哲学基于公理的明见性追问知识先天条件的不彻底性,胡塞尔力图将知识的先天条件还原到其真正的先天基础之上。胡塞尔追问知识先天条件的方法是回溯法。通过回溯法,胡塞尔不仅最终返问到了原初明见的生活世界领域,而且揭示出了贯穿原初领域与现成领域的内在历史性。
胡塞尔在《几何学的起源》一开始就指出:“我们所关注的应该是回溯地追问最源初的意义,几何学正是根据这种意义才在某一天诞生,(并且)从那以后始终作为数千年的传统而存在,而且还是对我们而言的存在,它始终不停地发挥了活生生的作用……”[3]175-176他认为,从现成的几何学知识出发进行回溯,可以获得一个几何学知识得以形成的意义链条。现成的几何学知识作为精神成就的总体获得物,总是重复参照其较早的形态。而对于这个意义链条的回溯并不是无限的,而存在一个最初的开端意义。因此,现成的几何学作为总体获得物必然产生于最初的获得物。换言之,现代理想化的几何学知识必然产生于原初的几何学观念。而原初的几何学观念正是通过前文所说原初的明见性给予的。
胡塞尔在《经验与判断》也提到了这种回溯。他认为,一切表现为谓词明见性的现成的知识判断都是从其原初形态中,从其自身被给予性的形态中起源的,也就是从其原初的经验明见性中起源的,这个起源是一种发生。因此,试图澄清一切现成的知识判断的起源,必须要向其前述谓的经验世界回溯:“回溯到经验世界就是回溯到‘生活世界’,即回溯到这样一个世界,在其中我们总是已经在生活着,并且它为一切认识作用和一切科学提供了基础”[4]58。现代的精确知识正因为被披上理念的外衣而疏远其原初的意义基础(生活世界),从而导致相关科学成为意义空乏的传统科学。因此,现代意义上的精确知识必须通过向生活世界进行回溯来为其理想化提供相应的前提条件。
但是,并不是仅仅回溯到生活世界中原初的明见性就完成了对知识的奠基。其一,前言部分已说明本文论述的知识概念。从此知识概念出发,知识与观念、真理相关,但知识不等同于观念、真理。根据胡塞尔《逻辑研究》第一卷中的观点,通过观念直观获得的观念之物本身已然具备真理性。但是,通过他后期的分析可以发现,当观念只作为原初的明见性的成功实行时,它的客观性尚未在发生学中得到现实的实现。
其二,单纯以生活世界作为理想化知识的基础存在一个悖论。虽然生活世界是作为前科学、前述谓的世界而存在,并且是科学的、述谓的世界的先行基础,但是又必须基于科学的、述谓的世界来解释它。利科在一篇比较胡塞尔与马克思的文章中提到此悖论,并且提供了一个解决方案:“实在世界在存在论的秩序中拥有优先地位。但是科学的理念在认识论秩序中拥有优先地位”[11]183。正是因为生活世界是“前”科学、“前”述谓世界,故其在存在论上优先于科学的、述谓的世界。又因为必须通过科学的、述谓的世界来解释生活世界,所以前者在认识论上优先于后者。先不论利科的方案是否合宜,其富于启发之处在于:他表明了简单地将生活世界作为理想化知识的认识论基础是值得怀疑的。且表明胡塞尔并不是主张完全回到原初性并停留于此,而是主张处于现成性之中返回、关照原初性,其目的在于防止处于现成性中而导致对原初性的彻底遗忘。利科在文章中指出胡塞尔的目的:“为了重建真正意义上的科学概念,必须对返问采取迂回方法,这种返问将客观的思想当作出发点,阐明它缺乏奠基,然后返回到绝对的先行于它的东西”[11]179。
当然,虽然不能简单地将生活世界作为理想化知识的认识论基础,但是也不能因此认为理想化知识对于生活世界具有认识论上的优先性。因为,这会导致一个反复提及近代哲学中的错误,它会导致省略对生活世界的回溯就直接为理想化知识寻求认识论基础。因此,知识的先天条件既不能在理想化知识本身中寻找,也不能停留在生活世界中寻找,只能在生活世界与理想化知识之间的纵向的意向性构造中寻找,即在其历史性的发生中寻找。正如胡塞尔说:“而对原始生活世界的这种回溯并不是这样一种简单地将我们经验的世界像它被给予我们的那样接受下来的回溯,而是要在这个世界中已经积淀下来的历史性中回过头来去追踪其起源……”[4]63
因此,现代意义上理想化知识何以可能的先天条件,不是康德意义上的先天感性形式和知性范畴(其已经是理想化的结果),而是理想化知识从其原初性到现成性的历史视域之中的纵向的意向性构造,即历史的普遍先天。从这个意义上而言,知识不是外在于历史的单纯逻辑运作,而必然有其被构造的历史,是与历史性相同的。因此,对知识进行认识论上的阐明无异于揭示其被构造的历史。当然,对其被构造的历史的揭示并不是揭示其事实的、外部的历史,而是揭示其本质的、内在的历史。胡塞尔在《欧洲科学危机与超越论现象学》中说:“这种辨认并不是从外部,从事实方面进行的,仿佛是我们自己在其中发展的那种时间流变是一种纯粹外在的因果性前赴后继。宁可说,这种辨认是从内部进行的”[12]89。从这个意义上,历史的普遍先天性也可以被称为内在历史性。
观念知识的内在历史性实际上是从第一人称视角下的原初的明见性出发,观念知识在主体、他人、世界及世界历史中被内在的构造的历史,即意义发生的历史。而理想化知识是观念知识在科学主义背景下的当下形态(也是本文讨论的形态),但不是唯一的形态。因此,追问理想化知识何以可能的先天条件,实际上也是追问理想化知识的内在历史性。
胡塞尔在《几何学的起源》中,以几何学为范例描绘一幅理想化知识的内在历史性的图示:首先,几何学的原初观念须在原创建的几何学家的内在领域中持存,并且在其中实现可重复性和持续性。但这个持存性仅仅局限于主体性维度,尚未涉及交互主体性维度。其次,原创建的几何学家内在领域中的几何学观念还须借助同感的功能在共同体内部的交互理解中被公共化,并且以此成为作为所有人共同的构成物的观念对象。但这还只涉及横向的他人构造,并未涉及观念的世代连接,即纵向的他人构造。最后,同一世代内被公共化了的几何学观念还须通过其语言的肉身实现世代间的稳定延续,并且实现为理想化的知识。
结合前文的分析可以发现,这幅图示的终点实际上是近代哲学的起点,也是胡塞尔批评近代哲学立论的切入点。故可对以康德为代表的近代认识论的症结以及胡塞尔的重构予以一个总结性的说明。以康德为代表的近代认识论,以知识的现成出发点(即理想化的知识)为基础追问知识何以可能的先天条件,其结果必然是仅仅立足于传统中的先入之见,并以此遗忘知识的最终根据。胡塞尔对知识的先天条件进行更深层次的追问,并以此对近代认识论进行重构:站立于理想化知识的世界向前知识世界回溯,以揭示出其内在历史的先天的本质构造。
结语
理想化知识何以可能的先天条件既不能从生活世界的原初领域中寻找,又不是康德意义上基于理想化的主体的先天能力,而是从本质上贯穿原初领域和现成领域的理想化知识的内在历史性。根本原因在于:无论是停留在生活世界的原初领域,还是基于理想化的主体的先天能力,从本质上都诉诸静态的结构性描述。但是,理想化知识的可能性不是一个结构性问题,毋宁说,本质是一个动态的发生性问题。正是内在历史性最为确切地指示了这个动态的发生性问题⑦。
因为,理想化知识的内在历史性先天地包含了两个层次:一层是理想化知识在生活世界领域的原初的意义构成,一层是通过意义积淀其在现成领域中展现出的特定形态。这是为何胡塞尔在《几何学的起源》中说:“历史从一开始就不过是源初的意义构成(Sinnbildung)和意义沉淀之间的相互交织和相互蕴含的(des Miteinander und Inein⁃ander)结果”[3]197。对于知识何以可能这个问题而言,此二重层次缺一不可。缺少前一个层次,理想化知识将是意义空乏的传统。缺少后一个层次,理想化知识本身也无法现实的存在。因此,处于康德式的表象世界之中,既不能遗忘先行于公理、符号及表象的原初的明见基础,又不能彻底地抛弃我们现实地处于其中的表象世界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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