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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发生在夜晚

2024-12-22罗永胜

红豆 2024年12期
关键词:烤鱼油条螺蛳

烤鱼

一条鱼被剖开,把身体当成翅膀张开,躺在炙热的炭火上。两只眼睛朝上看着天空,这应该是它第一次上岸,但这里的夜晚只有灯火,看不到星星。这里的人们像鱼群一样在夜晚穿梭。我常约朋友去烧烤城吃烤鱼。他们对我说我老家宜州的烤鱼才是真正的出名,并且总会问我宜州哪一家烤鱼正宗。每当遇到这样的问题,我总是很尴尬地岔开话题,毕竟我真正在宜州吃烤鱼的次数屈指可数。

我是一条早早就离开了故乡的鱼,她也是。她说她二十来岁的时候就来了柳州,当初是被男朋友骗来的。我们自然知道“骗”这个词是她和我们开的玩笑,但是我的确佩服她一个女生为了爱情的那份勇气。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那一米七几的高个子还是把我吓了一跳,让我们几个南方男人都有压力,大家都不自觉地和她保持距离,不敢与她并排坐着。

她是湖南人,她的湖南口音却不明显,她说是吃多了柳州的食物的缘故。她和我们谈起柳州的螺蛳粉、鸭舌、云片糕,甚至是某家的冰糖酸,最后又特别地说起这里的烤鱼。她忙着给大家倒茶,分发碗筷,将刚上桌的小吃挪到大家都方便取用的位置,仿佛在那条黑色的烤鱼面前,她就是这个夜晚的主人。她每次站起来忙活,大家会不约而同地将身体往椅子后倾斜,生怕在她高挑的身材衬托下自己显得“小巧玲珑”。

我和她有交集是因为她女儿和我儿子是同学。刚开始,我也看过她的朋友圈,里面大都是发自己品牌的螺蛳粉。但她从不向我们推销她的螺蛳粉,她更多的是问我们:“什么时候约几个好友一起去吃烤鱼呀?”

我们去吃烤鱼,她都会选街尾的那家店。

可能因为客人少,这家店的老板对我们特别关照,生怕我们一个不满意就跑了似的。她和店老板很聊得来,从世界经济形势到烤鱼的做法,从员工绩效考核到她故乡的臭豆腐,都聊。有时候她也会口若悬河地“教”老板一些生意经,一个个点子总是让老板频频点头,认真得像个学生一样。每当这个时候,我总会笑着看着他们,好似看着两条鱼在几听啤酒间相互吐着泡泡。她自然也会察觉到我们在看着她,也会觉得不好意思,扭过头,像鱼甩过尾巴,尴尬地对我们说:“我也就只会说,做起来还是很难的。”

周末,有时我们几家也经常拿起渔具带着孩子相约去河边钓鱼。那里的河也是柳江,只是比市里穿城而过的柳江看上去更为柔软些——河岸柔软,草地柔软,人也变得柔软。她和几个妈妈一起铺上野餐垫,把孩子们也一同铺开在野外,把小孩子们像放小鱼一样放出来。然后她会拿出两根鱼竿和一群男人钓鱼。后来她的生意火了,她就很少约我们吃烤鱼了,我们约她钓鱼她更是没空。群里有人约吃烤鱼的时候,她总会说:“你们来我的仓库帮我打包发货,晚上我就去。我请。”

我去过她的仓库,里面摆满了盒装的速食螺蛳粉。我走到门口,正看到她戴着口罩和围裙与一群工人打包。她女儿叫了她一声,她转过头,摘下口罩,眼里充满了笑意。

虽然她很少来我们的“烤鱼”局,但我们依然会不自觉地选她经常选的那家。去了几次,发现那家店生意竟然越来越好,老板不知道是不是听了她的建议,在招牌上挂上了一串明晃晃的彩灯。

某天在群里闲聊,我和她说起那家店的这个小变化的时候,她说:“今晚大家去吃烤鱼吧。”那天晚上,她特别开心,大家都喝了酒。在喝最后一杯酒的时候,她突然说:“我离婚了,我要离开柳州了。”她说这句话时,我们举在空中的酒杯停住了几秒。她笑了笑说不用安慰她,她要带孩子回老家了,趁柳州螺蛳粉还火着,想带着螺蛳粉去长沙搏一搏。

她没告诉我们离开的时间,也没让我们送她。她好像一条鱼一样,从湘江游到了柳江,然后又游了回去。烧烤城的烤鱼店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多。在那一条条离开河流躺在炭火上的烤鱼面前,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回忆青春。夜晚不管这些,一如既往地保持沉默。

豆浆油条

记得上小学时,会经过小镇的火车站,火车站边上有一家早餐店。那家早餐店门口时常热气腾腾,刚出笼的包子摞在一起。包子笼屉旁还有两个铝锅,一个锅里装冒着热气的豆浆,一个锅里插着油条。

那家早餐店的老板娘也姓罗。据说她丈夫是火车站的员工,但是很早便病逝了。一个寡妇带着一个孩子生活得颇为艰苦,这也使得她的店不但早上卖早餐,中午也卖米粉。一次放学的时候,我正经过她的早餐店,突然下起大雨,我手忙脚乱地找屋檐躲雨,突然听到她大喊:“进来啊,进来啊!罗弟那个仔!”

“罗弟”是熟人对父亲的称呼,她应该是认识我父亲。

门外大雨唰唰地下着。我在躲雨的时候,又看到了那金黄的油条。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油条,便抽出几根,递给了我和另外几个孩子,说:“吃吧,早上没有卖完,你们吃吧。”随后给每个孩子都盛一碗豆浆,“吃完帮伯娘把碗洗干净。”

这是我第一次吃油条。虽然只是半根,但老板娘递给我油条的那一刻,我看到了她无名指上那有着和油条一样颜色的细细的黄金戒指,在昏暗的灯光下闪闪发光。自此,我对豆浆油条情有独钟。

烧烤城最好吃的豆浆、油条是最前面那一排。说是“那一排”,其实也就只有一家店卖豆浆、油条。那家店不仅卖豆浆、油条,还有烤鱼、炒粉、炒螺等各种夜宵和小吃,豆浆、油条在那里并不起眼。要不是熟客,在喧嚣的烧烤城,写满各种夜宵食品的招牌上根本找不到“豆浆、油条”这几个字,它们好似比其他夜宵名称小了一号字,好像大隐隐于市的得道者,在众多字体中静静地看着这些行走在夜晚的人。

老板和老板娘也不起眼,好像他们的“豆浆、油条”那四个字一样。他们的店在最前面一排,但他们的生意不像我们常常吃的那家烤鱼店那么冷清,每一次经过他们那里,人都已经坐满了,这应该得益于老板娘的外貌还有热情。他们也用他们的方式相爱着——每次老板娘给我端上豆浆的时候,我总能看到她戴的那枚戒指。每次在她那里喝豆浆,她总是把不锈钢碗装得满满的,并且会记得我不剪断油条的习惯。客人多的时候,东西上得慢的时候,她还不忘向客人致歉,她像一条有斑斓颜色的热带鱼,穿梭在每一桌之间。

她也会遇到一些小麻烦。有一次,一个男人喝多了趴在桌子上一直喊着要上酒,同行的伙伴们在旁边怎么劝也劝不住。老板娘恰好端着一碗豆浆过去,而那人竟然手一挥将碗打翻在地上,弄得老板娘身上洒满了豆浆。随后男人眼神迷离地拉着老板娘的手,一个劲地扯着她坐下来。这时候老板拿着锅铲突然打在男人的手上,“啊”的一声,男人松开了老板娘的手。老板拿着锅铲直直地指着男人,恶狠狠地瞪着他说:“滚!”旁边的同伴马上赔上笑脸:“喝多了,喝多了。”

还有一次来了一个大哥,老板娘热情地迎接他坐下,那个大哥看看自己身上的泥灰有点尴尬,久久不肯落座:“我就要一瓶啤酒和一打肥牛,不用坐的。我打包带走就好了。”“不要紧,不要紧,坐下来喝嘛!哪有打包啤酒的?”老板娘笑着主动拉过大哥的手臂,几乎是把那个大哥按在了凳子上。老板在灶台处掌着勺,恰好也看到了这一幕,夫妻俩习惯性地冲着对方笑了笑。

自从湖南的朋友走后,我常常一个人去他们店面吃豆浆、油条,看着来往的不同服饰的人群和他们夫妻在夜晚忙碌的身影。她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总会让我想起童年的那个早餐店,那个下雨的中午,那份豆浆、油条,那个手上也戴着金戒指的勤劳善良的老板娘。

直播

烧烤城还没人做直播的时候,人们只是在一天的忙碌过后,找个经济实惠的地方坐下,吃点东西,喝上两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烧烤城的夜市成了网红,不同品牌的手机架在不同名称的小店前,不同性别的主播对着镜头说着不同的话,甚是热闹。

夜幕降临,主播们在自己要直播的店面前,摆上一个超大的手机支架,架上好几部手机,调整好手机机位对准店面,清清嗓子,便开始了他们的工作。

我曾坐在摊位前边吃夜宵边看他们的直播,镜头在现实和虚拟中不断地切换,让我都忽略了食物的味道。一起吃夜宵的朋友也在感叹,电商让实体店很难活下去,谁谁做实体的店又倒闭了,谁谁的店这个月很少有上门的顾客。但这并没有影响到烧烤城,烧烤城让电商和实体店联合起来。似乎主播在网上卖得越好,店面的顾客就越多。

成网红后的烧烤城,外卖小哥也变得多起来。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我总感觉他们身上背着一个夜市。外卖小哥和站在店门口直播的主播不一样,他们年龄跨度更大,也不需要精致的妆容,他们和那些夜宵店面老板一样,需要更多的主播。

我曾问过烤鱼店老板为什么要请人来做直播,他说:“你不记得了啊?你的湖南美女朋友建议过的呀,别说这还真是好主意。”我问:“卖得多吗?”“给了他们提成,赚得比以前好一些。”他对我努努嘴,对着门口直播的那两个年轻人笑着说道。我又问:“既然利润都差不多,又那么辛苦,那何必做直播呢?”“图个热闹。”他转过身拿起杀好的鱼走进后厨。

老板的回答一下子让我恍然大悟,一切都有了答案。我们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都浓缩在这样的喧闹之中,然后再被夜晚放大。人们褪去白天的外衣在夜宵摊把自己裸露出来,有人高歌,有人猜码,有人放声大笑,有人抱头痛哭,大家的呼吸都一起落在地面又弹向空中,相隔如此之远,距离却又如此之近。我们身在其中,仿佛夜晚里的烟尘,在明暗交错的灯光下写着自己的故事。

【作者简介】罗永胜,壮族,广西宜州人。作品散见于《星星》《广西文学》《佛山文艺》《红豆》等刊物。

责任编辑""蓝雅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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