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鹤梁黄庭坚题名“来”字禅意研究

按重庆白鹤梁水下博物馆2019版的《白鹤梁——世界第一古代水文站》一书中的说法：白鹤梁上共有题刻165段。白鹤梁题刻在宋代达到了一个高峰，98段题刻占白鹤梁题刻的60%。其中，《黄庭坚题名》“元符庚辰涪翁来”（图1）最负盛名，被誉为白鹤梁的“镇梁之宝”。

黄庭坚的书法艺术以行书见长，风格独特，被誉为“黄体”。《黄庭坚题名》有人考证，言并非黄庭坚亲笔所作（《涪陵白鹤梁“元符庚辰涪翁来”题刻考》，胡昌健），由于目前尚无定论，笔者暂不予讨论。但如此独特的辐射式结构必为黄体无疑。

一、黄庭坚书法发展的脉络，以“来”字为例

黄庭坚，字鲁直，号山谷道人，晚号涪翁，著名文学家、书法家，与同期好友苏轼并称“苏黄”，宋代书风“尚意”，黄庭坚更是“宋四家”中尚意书风的主将。代表作有《诸上座帖》《松风阁诗帖》《寒山子庞居士诗》等。值得关注的是，这些作品用不同写法表现“来”字。笔者认为白鹤梁上《黄庭坚题名》中“来”字的书法是黄庭坚对禅意理解的转折点，借由“来”字初探黄庭坚对禅意理解的变化。以时间为轴梳理黄庭坚行书作品中的“来”字（表1）大致可以分为四个发展时期。

黄庭坚早期的书法受到了颜真卿、苏轼等人的影响，其书法风格尚未完全成熟。如《发愿文》中的来字，笔法相对生硬，少圆转。《发愿文》体现了黄庭坚早期学习传统书法的过程，从中可以观察到他对于传统笔法的模仿和探索，尽管还带有一些模仿的痕迹，但已经开始显现出他个人风格的雏形。

黄庭坚的书法在发展期走出了早期的起步状态，丰富多样的笔法和独特的颤笔技法，让线条极富振荡感。代表作品《寒山子庞居士诗》中，黄庭坚的笔法变得更加圆劲，笔势连绵，显示出他开始摆脱早期模仿的痕迹，逐渐形成了自己特有的书法语言。作品中的笔画转折处更加流畅自然，体现了他书法艺术的成熟。

《黄庭坚题名》是黄庭坚在转折期的作品，其艺术价值十分珍贵。在这件作品中，黄庭坚运用夸张的手法，将长笔画变成长线、短笔画缩短成点画，空间被分割成各种不同形状，使留白的空间产生特殊的连续运动。采用相互呼应和倾倒字势的办法，做到笔断意连、笔断势连的效果，造成了跌宕起伏的效果。

成熟期的黄庭坚书法更加注重意境和情趣，其作品展现了深厚的书法功底和独特的个人风格。《松风阁诗帖》被誉为“天下第九行书”，其风神潇洒，长波大撇，提顿起伏，一波三折，意韵十足。黄庭坚在此作品中展现了深厚的书法功底和独特的个人风格，笔法变化丰富，墨色浓润枯涩，显示了他晚年书法艺术的高峰。

这四个时期的代表作品展示了黄庭坚书法艺术发展脉络，不可忽视的是黄庭坚在转折期体现出“笔断意连、笔断势连”的效果，承上启下的艺术表现为他晚年成熟期做下了充足的准备。

二、《黄庭坚题名》的形式之美

《黄庭坚题名》题写“元符庚辰涪翁来”七字（图1），分为三行，字形相互穿插，“来”字是该作品中最大的字，独立成行，气势恢宏，体现出黄庭坚对白鹤梁的喜爱与重视。

作品的形式之美体现在结体、笔法、线条三个方面。

康有为《广艺舟双楫》：“宋人之书，吾尤爱山谷，虽昂藏郁拔，而神闲意浓，入门自媚。”说明黄庭坚的结字造型已然到达巅峰水准，代表着一个时代的高度。第一，黄庭坚作品中的“来”字都有中宫紧收的特点，黄庭坚的书法结字无论字形如何变化，都紧紧围绕着中宫进行构造，“来”的中宫便是两点与横竖撇捺的汇聚点，这几个笔画都围绕字的中心聚合，这种构造方式不仅保持了字形的稳定，同时也赋予了字体以动感和生命力。第二，“来”字都有体现向外辐射的特点，用长横与撇捺之间的配合将整个字向四周辐射，这种构造方式使得整个字更加灵活多变，给人以张弛有度的感受。第三，“来”字在结体上常常呈现出左低右高的态势，打破了传统的平衡感，呈现出一种欹侧之美。这种欹侧之势增强了字体的动态感，赋予字体气宇轩昂之势，给人积极向上的视觉享受。黄庭坚的书法结体常常变幻莫测，充满了奇险和创意，通过频繁使用移位变形和强化夸张的手法，创造出许多意想不到的结字效果。这些结体造型既体现了黄庭坚的个性和情感，也展示了他在书法艺术上的高超造诣。

再言笔法之奥妙，《黄庭坚题名》虽是石刻作品，但通过“来”字我们仍然可以看出黄庭坚独特的“荡桨笔法”。黄庭坚曾于江峡中观船工荡桨而悟得其笔法，其核心在于线条的波动。在书写过程中，通过层层发力的方式，使笔画显得有力度。提炼《瘗鹤铭》中提按顿挫分明、沉雄曲铁般的特点，使得“来”字独字成行却并不显突兀黄庭坚成功地运用“荡桨笔法”，使自己的行楷书、草书“致广大而尽精致”、拙巧相生，不仅具有正大气象，而且真正成就了超逸绝妙、“后世不朽”的“黄体”家法。行草兼备，相互影响。行书与草书相得益彰，形成了独具特色的风格庭坚的书法线条瘦劲有力，笔笔如刀削斧砍，充满了张力。

黄庭坚的线条是其书法的一大特色，他的线条方中带圆、徐徐舒展，能够很好地表现出书法的力度美和节奏美。他的笔画转折处处理得非常自然，线条的粗细变化和曲直变化都恰到好处，使得“来”字的线条既有力度又不失柔美，展现出一种流动的美感，既表现了书法的形式美，又传达了书家的情感和意境。黄庭坚在“二王”的基础上加以拓展、夸张。这件题刻文字笔势横向展开、上下牵连，灵活的用笔带来强烈的节奏，在收放自如中造就了超凡的力量感，其风格可以说是极具想象力的。

三、《黄庭坚题名》的禅意之美

黄庭坚的书法，以其独特的风格和深邃的内涵，被誉为“书禅”。《黄庭坚题名》充满一种超脱世俗、返璞归真的禅意。

《黄庭坚题名》结体中具有和谐的禅意美。“来”字的结体中，黄庭坚注重字的平衡和谐，这种和谐不仅是视觉上的，更是心灵上的。它反映了禅宗追求内心平和与宇宙万物和谐共生的境界。黄庭坚的笔法具有鲜明的个性，他善于运用不同的笔法来表现字的韵味。在“来”字的书写中，黄庭坚会使用侧锋、逆锋等笔法，使得笔画既有力度又不失流畅，展现出一种独特的节奏感和动态美。他的笔法变化多端，能够在同一个字中表现出多种不同的笔触，增加了字的艺术表现力。

《黄庭坚题名》的笔法中蕴含了自然、无我的状态。黄庭坚的笔法变化自然，不拘泥于固定的模式，这种自然流畅的笔法，如同禅宗强调的“顺其自然”的生活态度，体现了一种超脱于世俗的自然美。在笔法的运用上，黄庭坚能够忘我地投入，使得笔下的每一笔都充满了生命力和情感，这种无我之境是禅宗修行中追求的“无我相”的体现。

《黄庭坚题名》的线条流露出禅宗的静逸之美。线条富有弹性和流动感如同禅宗中的“流水不腐，户枢不蠹”的哲学，表现了一种生生不息、变化无常的宇宙观，尽管线条富有变化，但整体上却给人以宁静致远的感觉，这种静逸之美，正是禅宗追求的内心宁静与外在世界的和谐统一。

黄庭坚在《山谷题跋》中写道“字中有笔，如禅家句中有眼，非深解宗趣，岂易言哉。”在禅宗的思想中，来与去、生与死，都是禅意的核心议题。在禅的视角里，来与去并非孤立存在，而是相互依存、相互映衬的。每一刻的呼吸、动作、思绪，既是生命的到来，也是生命的离去。《黄庭坚题名》也表露出黄庭坚所处时代背景、受当时禅宗影响之深。

纵观黄庭坚一生，每一个阶段的“来”字都代表他对禅宗思想的不同理解。黄庭坚生于北宋庆历五年（1045），《发愿文》书于北宋元丰七年（1084），黄庭坚时年四十岁，可以说是对禅意的初识阶段“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他刚开始接触禅宗，对禅的理解还停留在表面，对禅的教义和实践尚未深入，所展现出来的书法还停留在对传统刻意模仿。《寒山子庞居士诗》书于北宋元符二年（1099），黄庭坚五十四岁，领悟禅意的深入阶段。他“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此时黄庭坚开始有意地伸长“来”字的笔画，并注意用笔的提按，这种变化揭示出他个人大开大合的风格已初露端倪，开始深入学习和实践禅宗，对禅的理解逐渐加深，开始思考到禅的内在意义。《黄庭坚题名》书于北宋元符三年（1100），五十六岁的黄庭坚在“来”字用笔提按顿挫和线条的穿插上老辣生涩，章法上打破传统的流动感，形成一种强健有力的气势，而体现领悟禅意的彻悟阶段，通过长期的修行和实践，对禅有了深刻的理解和体验，达到了一种心灵的觉醒。他“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也就是向“无我”“空相”的重要转折。这一时期，他的书法技艺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每一笔每一划都显得自然流畅，风格自然形成，不再刻意模仿前人，而是成为其个人性格、学识和情感的自然流露。同时，他的书法作品中蕴含着禅宗的哲学思想，他通过书法来传达更深层次的精神追求。这一阶段的作品不仅在当时受到高度评价，而且对后世的书法艺术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成为书法艺术的宝贵遗产。而第四阶段则是“自在阶段”，这是大师的境界，世界为“一”。北宋崇宁元年（1102）他用《松风阁诗帖》表达自己的精神和情感的飞腾，此时的黄庭坚已经完全领悟了禅的真谛，内心平静如水，达到禅宗修行的最高境界，达到了一种无我、无相、无执着的状态，心灵完全自由。

黄庭坚禅意理解的四个阶段，正体现了他从初识到深入再到彻悟和自在的过程。这种过程不仅是艺术创作的过程，也是个人修行和心灵成长的过程。

结语

在历史的长河中，黄庭坚的书法成就独树一帜，其作品成为后世书法家学习和效仿的典范。他的书法理念和技法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尤其是“引禅入书”的思想，为书法艺术的发展注入了新的活力和精神内涵。远观宋代，南宋绍兴二年（1132），刘意、种慎思等来访白鹤梁，留下题刻《种慎思题记》，不难看出其笔法细节上取法黄体。南宋嘉泰二年（1202）的《赵时儗题名》的章法与笔画之间均取法黄庭坚的《寒山子庞居士诗》。南宋宝祐六年（1258）的《何震午等题记》写道：“拂涪翁之遗迹，亦一时胜游也，濡笔以书。”笔法大开大合，字势亦如“辐射般”展开，仿黄体风格明显。可见黄庭坚的书法达到了“字中有笔”的境界，让人们争相模仿去体悟“禅家句中有眼”的奥妙。

黄庭坚的书法也为今天提供了宝贵的艺术财富，对于推动当代书法创作的发展发挥重要作用。近年来的大型书法展览中黄庭坚的书法风格备受青睐，例如何应辉、胡抗美、刘洪彪等当代书法名家和众多青年书法爱好者的作品都不约而同地体现出黄庭坚的书法风格，他们在继承黄庭坚书风的基础上融入了自己的理解与创新，使得黄庭坚的书风历久弥新，继续在当代发扬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