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论语言中的“汉字是人”概念隐喻
2024-12-19李华丽成小平
引言
书论语言中,很多人物形象建构的词或句用以描述书法创作笔法、气势,如“强壮”“娇媚”“病态”等,这些书论语言中,汉字的结构和笔势俨然成了有头、有脚、有肩、有腿的人! 换言之,在人的认知系统中,书法概念在通过人的概念来表达。认知语言学认为隐喻本质上是一种思维现象,是人们通过熟悉概念认识新生事物、表达陌生概念的重要方式,涉及从源域到目标域两个经验域的映射过程,具有体验基础,为抽象范畴的认知内容与结构提供非常重要的工具。近年来,学者较关注概念隐喻作为经济、政治、法律等文本的认知工具,如政治文本中基于家庭场景构建的“父亲隐喻”。虽然概念隐喻不仅限于形式,而需要深入到意象图式层面;以往书论研究中,也不曾使用此类表述,但为了表述的形象与简洁,我们拟将书论语言中人概念隐喻表述为“汉字是人”。
一、书论语言中的“人”研究概述
以往书论语言研究多从书法思想、书家特色、书法意境等方面对词语进行释义、考证与审美,专注书论语言特色的研究整体上欠缺,且散见于书法专著、文论与书论的比较融通研究、书家研究,专门研究书论语言特征的成果少,从认知语言学视角进行探讨的鲜见。邹建利研究《古今书评》,发现“以人喻书”的特征,认为这种批评模式是魏晋南北朝审美觉醒的结果,李建民则专门关注“以人论书”,将其中的“人”分类,将人的道德情操与书作的品质联系起来,他认为“以人论书”有一定局限,但以“人貌”论书可提高书法的生动感知力。
本文运用认知语言学理论,从概念层面展开,认为书论语言中广泛存在“汉字是人”概念隐喻,并深入分析该隐喻的系统结构、层级及动因,用例主要选自从东汉到清代的典型书法家与评论家的文字语言,也部分涉及现当代书家、评论家专著与书法史中的文字语言。
二、书论语言中“汉字是人”概念隐喻建构
书论语言中“汉字是人”概念隐喻不仅表征在具有明显修辞特征的比喻句中,也渗透于许多普通词汇中。我们将从书论语言各层面收集、观察和梳理“汉字是人”概念隐喻并加以分类分析。
“汉字是人”概念隐喻包含方位隐喻、本体隐喻与结构隐喻。
1.基于人体构造的方位隐喻和本体隐喻
人体构造映射到汉字结构主要构成方位隐喻和本体隐喻。方位隐喻源自人身体经验中关于“上-下”“左-右”“前-后”等空间方向的感知,可将许多概念组织成一个相互关联的系统。大部分基本概念都由一个或多个方位隐喻组织起来。本体隐喻将抽象、模糊的思想、情感、心理、事件、状态等无形概念看作具体、有形实体,甚至人体本身。
书论语言中常见“外表”“体势”“面目”等词,用以描写汉字笔画与结构的人体部位如“平头”“齐脚”“吻部”“筋骨”“血肉”“扛肩阔脚”等更为多见。这些表达并非随意而为,而是构成系统结构与连贯的概念组织。“头”“脚”“肩”“嘴”“骨”“筋”
“血”“肉”本质上是人体组成部分,共同为人的“外表”“面目”等提供可能。“汉字是人”,体现为汉字有人的头、脚、肩、腿、骨头、肌肉、筋脉、血液等组成部分。“汉字”可概念化为站立的“人”,人体与汉字各组成部分基本具有映射关系。“人的头”映射到“汉字的上部笔画”,“人的脚”映射到“汉字的下部笔画”,“人的臂/腿”映射到“汉字的左/右笔画”,“人的筋脉、骨与躯干”映射到“汉字笔画的主体架构”,“人的血液”映射到“汉字笔画的用墨浓淡”,“人的肉”映射到“汉字的笔画粗细”。上述这种映射关系既包含反映空间性的方位隐喻,也包含以人体为基础的本体隐喻。根据这种映射关系,书论语言中的“肥不剩肉,瘦不露骨”认知解读过程为:人的身材要保持胖瘦适中,有赘肉则为肥,过于干瘦则露骨。将这一组概念映射到汉字上,字的笔画过粗则臃肿多余、为肥,字的笔画过细则不充盈、为露骨。然而,“人”与“汉字”的映射关系不仅体现在外形结构上,还可进一步深入。
2. 基于人的气质、行为与精神的结构隐喻
“汉字是人”,还体现为汉字具有人的气质、行为、精神等。人的气质、行为、精神等映射到汉字意境、笔势、神采主要构成结构隐喻。结构隐喻通过一个概念构建另一个概念,两概念的认知域不同,但各自的构成成分间存在有规律的对应关系。与方位隐喻、本体隐喻一样,结构隐喻同样源自人的身体体验,但较之前两种隐喻,结构隐喻更细致深入,可以说结构隐喻在方位隐喻、本体隐喻之后出现,逐步走向抽象。
书论语言中,四处可见“妩媚精神”“粗壮沉厚”“从容安静”的表述;“婀娜”“摇曳”“风流”“阳刚”等词也频繁出现。这些与人相关的属性特征出现在书论语言中均源自“汉字是人”结构隐喻,主要包含三个次隐喻,蕴含相应的三组映射关系。首先,“汉字意境是人的气质”。因为人的气质可阳刚可妩媚,所以“赵永城篆书对联:一改其他篆体笔笔中锋,更加展现其阳刚之气和沉着痛快的淋漓之势”。 其次,“汉字笔势是人的行为”,人的行为动作映射汉字笔势。因为人有行为动作,所以“楷书如立,行书如走,草书如飞”。最后,“汉字神采是人的精气神”。故有“书之妙道,神采为上”之说。因为人有精气神,所以“在一笔之中,左低右高而收势下垂……险中求稳有流动之象,气贯神足”。人有神态、才情、气质、修养的区别,潇洒飘逸抑或端庄整饬,是一个复杂的概念,涉及不同的层次。书法作品中的汉字亦蕴含丰富,集书者精神、情感、审美、思想于一体。
总之,书论语言中,人的方位隐喻、本体隐喻与结构隐喻逐步地深入和抽象,三者形成一个有机的概念系统,广泛表征在书论语言中。人有骨、肉、筋、血,有胖、瘦、高、矮、美、丑等外貌形体差异,有不同行为、神态、气质,男人或女人,行走或站立,威猛或弱小,丰满或干瘪,君子或小人,而汉字有筋骨、血脉、皮肉、脂泽、气息、神态,是“汉字是人”概念隐喻使然,人的隐喻被书者毫不费力地运作在自己的概念系统中,从而使书论语言表征的各个层面都透露出人的认知特征。对于“执笔落纸如人之立地,脚跟既定,伸腰舒背,骨立自然强健”这样的书论语言,认知解读过程如下:人有脚,脚可以让人站立,脚站稳了就扎好了根,可以伸腰舒展,因为有骨头支撑,所以强健;汉字是人,因而,汉字也具备了与人一样的部位、行为、动作、状态。
三、书论语言中“汉字是人”隐喻理据与动因
“汉字是人”概念隐喻作为书法艺术认知工具,起于人的身体体验,基于汉字构造方式,藏于深厚的中华民族文化传统,得益于思维由此及彼的隐喻性。
书论语言中贯穿“汉字是人”概念隐喻,首先是因为人本身在认知体验中的图式性与思维的隐喻性。体验哲学认为心智、意义、思维都是基于身体经验的。人对外面世界的认识总是从自己身体体验开始,是因为人的身体是人最直接、最开始接触和摸索的对象,认知的起点在人本身。人的身体体验可以推及至更抽象的领域,这是思维的隐喻性所致。书法艺术在人类生活中逐步产生和发展,相对于人的形体相貌而言更抽象。以人的外貌及其相关特征来认识、理解和欣赏书法,符合人的认知特征,也具备内在的思维机制。因此,“人”的经验在概念层面转移到“汉字”便自然而然,“汉字是人”概念隐喻也便顺理成章。
《周易》与《说文解字》中的记载均表明最初的汉字是画出来的,而画字的依据是客观世界中可直接观察到的物象,包括人,这种“象形”为始的汉字造型方式为“汉字是人”概念隐喻提供了可能。
概念隐喻作为认知思维方式,与文化有关,受文化模式制约。“汉字是人”概念隐喻在“以人为本”的中国传统文化及“书如其人”的书学文化浸染中成形与传承。书论语言中的人浓缩了中国传统文化对人的认识。汉字的整体面貌是人的精神与气质,孕育着民族特有的审美标准,包含历史特有的文化内涵。因此,“以人为本”的中国传统文化是“汉字是人”概念隐喻的文化根基。“以人喻书”“书如其人”源远流长。将书法作品中的汉字理解成人或作为人来体验,深深植根于我们对人的认识及对人的精神、气质的文化积淀。曾繁仁关于书法艺术中的“筋血骨肉”反映东方古典身体美学的论述正是看到了这种文化积淀。
结语
书论语言中围绕“人”的词、句近年为多位学者关注,相应的研究也日益增加,这些词句除能增加书论语言修辞效果及审美韵味外,更是人类认知模式中“汉字是人”概念隐喻的表征。
书论语言是人类艺术概念化的重要线索,研究书法概念化方式中的隐喻手段,避免了传统的修辞学路径,为书论语言中的“人”提供认知理据,一方面,“汉字是人”概念隐喻内涵分析进一步印证概念隐喻理论具有很强解释力,可丰富我们对认知隐喻共性的认识;另一方面也为我们更好的理解与欣赏书法艺术、为创新书法作品审美路径提供一定的借鉴。
本论文为湖南省社科基金项目“基于汉语书论语言隐喻分析的‘书法’认知模式研究”(21YBA150)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