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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变形记》中的三重分裂

2024-12-19朱叶琳

名家名作 2024年34期

[摘 要] 卡夫卡《变形记》是基于家庭背景对人的异化问题进行探讨的一部小说,因此对其考察离不开对小说中家庭问题的探讨。作品中主人公生存的家庭体现出明显的三重分裂,正是这种分裂感将主人公的结局推向了毁灭,也使得作品具有强烈的现代主义特征。基于家庭主题对《变形记》进行探讨,从个人与家庭的分裂、家庭与社会的分裂、家庭成员的分裂三个角度出发,试图对作品内蕴进行更深的挖掘的同时,略补此前研究者对《变形记》中家庭关系研究的不足。

[关 键 词] 《卡夫卡》;三重分裂;家庭关系;“家庭细胞说”;父权压制

长期以来,卡夫卡被公认为是现代主义的先驱。现代主义文学关注人本身的问题,关注人自身的存在意识,往往采用人物异化、写作—陌生化的手法,凸显个体与世界的分裂。《变形记》作为卡夫卡的代表作品,现代性特征明显。卡夫卡作为国内外研究经久不衰的热门作家,众多学者对《变形记》中的现代性特征进行了探究。然而这些探究多从主人公格里高尔个人角度出发,探讨的多是个人的异化与变形、个人与社会的对立等问题,而将个人的家庭背景隐去。法国社会学家爱弥尔·涂尔干指出,家庭是人类道德的最初形态。家庭作为原初的道德共同体,从家庭角度切入对《变形记》进行研究,无疑能对作品主题、人物形象拥有更为充分的认知。本文从现代性中重要的“分裂”概念出发,基于家庭主题发现《变形记》中的三重分裂:个人与家庭的分裂、家庭与社会的分裂、家庭成员的分裂,以此对《变形记》作出更为充分的阐释。

一、“延长的青春期”——个人与家庭的分裂

德国青年社会学研究者S.伯恩费尔德提出了“延长的青春期”概念,即“不管实际身体的成熟,因社会文化和经济因素引起社会依附阶段的延长”。“社会依附”这个名词首先为英国精神病学家包尔比(Bowlby,1958)运用,用于说明个人与亲密伴侣间的强烈情感联系,在此可引申为个人与家庭各成员间的亲密情感联系。在米特罗尔、西德尔合著的《欧洲家庭史》中也指出,社会成熟比身体成熟更容易受到阶级与文化差异支配。

《变形记》中的格里高尔作为已经工作的成年人,其身体已经达到成熟阶段,超越生理学上所谓“青春期”概念的阶段。但从心理精神上考察,格里高尔并未超出“青春期”阶段,无论是在小家庭的交往中还是在社会经济事务上,都表现出对家庭的明显依附,因此这里可用“延长的青春期”概念来形容格里高尔的精神特质。格里高尔身上所表现出的社会依附状态的延长,与当时社会文化背景和家庭经济状况密切相关。与此同时,这种依附结构又充满了矛盾性,格里高尔走出依附、渴望独立的愿望及自我创造经济价值的能力,与家庭长期形成的权力规训结构下产生的无条件服务与屈从心理相互对立,将格里高尔推向心理精神分裂的深渊。

一方面,工业革命后雇佣劳动的出现和服务行业的发展,作为成年人的格里高尔有能力在社会和经济事务上独立于家庭,不再依附于家庭;但另一方面,格里高尔家中传统的家庭教育文化将他塑造成一个对家庭有着强烈责任心的人。面对家中紧张的经济状况,作为家中的长子,他以一种责必在我的心态维持家庭经济。他对自身社会关系抱有强烈不满,但也沉溺于社会活动带来的家庭地位。付出所带来的满足感与他压抑个人情绪而产生的委屈交织,将他的人格逐步扭曲和异化。在这样一种矛盾结构中,他最终丧失了自我意识,沦于消亡的同时也被家庭所抛弃。

在小说一开始,格里高尔就表现出对工作的厌恶:“如果不是为了父母亲而总是谨小慎微,我早就辞职不干了。”但他始终将工作视为能够维系家庭关系的工具,他所挣的钱为家庭提供经济来源,这满足了他强烈的家庭责任心;他渴望用自己的努力付出来维系家庭的情感纽带不使其断裂,甚至树立了让妹妹明年进入音乐学院的目标。然而,时序的推移让他的付出被视作理所当然,当他变为“甲虫”而丧失了赚钱能力时,原先并非稳固的家庭结构变得支离破碎,维系于经济之上的人伦关系开始断裂,被抛弃成为格里高尔最后的命运。

二、“家庭细胞说”——家庭与社会的分裂

家庭社会学中“家庭细胞说”的基本观点认为,“家庭是社会的细胞”“家庭是社会的基本单位”。学者方旭东在《家庭与社会——一项西方社会思想史的探索》中认为,对于“家庭细胞说”的阐释,都遵循着对其中蕴含的社会本体论的承认与维护。因此,从“家庭细胞说”出发,对家庭与社会关系的认识通常归之于局部与整体的组成关系。这种关系与其说是在强调家庭的重要性,不如说是以家庭为依托强调社会的重要性,属于社会建构的分析模型。日趋组织化的社会要求个人从家庭中独立,资本主义化的社会中兴起的官僚体制和服务业工作,使家庭领域与社会领域分开,让在外工作的青年人有更多机会逃离家庭的支配。以“家庭细胞说”的观点来分析《变形记》中的家庭与社会结构,我们可以清晰地认识到作为社会基本组成单位的家庭,其内部的权力结构实际上一直不断地压抑着格里高尔作为独立人的社会化进程,家庭与社会权力结构的分裂在某种程度上给格里高尔留下巨大的抉择难题。在一次次摇摆的过程中,他丧失了自我意志,最终只能选择沦为家庭或是社会的奴隶。

古罗马早期思想家西塞罗对当时的罗马家庭作出过这样的论述:“没有权力,便不可能存在任何家庭。”古罗马早期家庭具有的明显特征即家长制,家庭中存在绝对的权威。这种权威关系事实上与国家权力组织相背离,国家“事无巨细不模仿家庭”的同时,其权力组织结构同时也受到小家庭中家长权力的制约。在《变形记》中,格里高尔作为一名在社会独立闯荡的青年男性,其对社会地位和尊严必然有强烈的追求心理;刚刚接受作为独立人的社会也要求他从家庭事务中抽离,不因家庭事务影响其工作。然而格里高尔家中传统的家长制结构阻滞了他个人的社会化过程。格里高尔一家一方面希望他能在社会上拥有较高的独立地位,另一方面又理所当然地将其作为家庭主要的经济收入来源,要求他既成为社会上自主的佼佼者,又希望他一直是“父亲的儿子”,这就必然造成家庭和社会的分裂。

在《变形记》中,家庭中的父权结构是明显的甚至是被卡夫卡有意特别描绘的。父亲的初次出场便以“拳头”代替其人,“拳头”作为传统的权力象征,小说一开始就在暗喻着格里高尔是处在父权压制下的人;变成“甲虫”的格里高尔费力地打开锁孔挤到门边却被父亲扬起拳头,当他走出半扇门,父亲竟举起了手杖驱逐他;乃至小说最后父亲愤怒地向他背上扔烂苹果,嵌入背部的烂苹果加速了他的死亡——格里高尔被父权压制,最终也在父权的阴影下死亡。

父亲在面对老板时的逢迎顺从,无疑从另一个角度加深了格里高尔独自面对社会时的软弱屈从心理,形成了卡夫卡小说中凸显的“自责”心理。面对上门的老板,父亲以强硬的姿态迫使儿子开门,催促其马上投入工作:“他不舒服,先生,相信我吧。……我敢说他一定是病了,虽然他早晨硬说没病。”

父亲本来有帮助格里高尔解脱令他厌恶的社会关系的能力,但他却丝毫不关注儿子的心理状态。当家庭经济的支持者和掌权者分离后,格里高尔甘愿沦为父权控制下的劳动者。格里高尔为自己异化后没料到的节约和谨慎而高兴,欣喜自己的零用钱还能暂时维持家庭生活;变成“甲虫”后的格里高尔无法继续挣钱,家庭失去经济来源后,父亲却拿出一笔本来能使格里高尔摆脱他讨厌的工作的储蓄。从两者的对比中可以明显看到,前者坦诚,后者虚伪,格里高尔无法在社会上获得独立地位,与他生活在父权压制下的家庭中有密切关系。

三、“老化”与“年轻”——家庭成员的分裂

彼得·布鲁克斯在《身体活:现代叙述中的欲望对象》中指出:“现代叙述看来形成了某种身体的符号(semioticization),而与之相应的是故事的躯体化(somatization);它断言,身体必定是意义的根源和核心,而且非得把身体作为叙述确切含义的主要媒介才能讲故事。”在庞德正式提出的“身体叙事学”概念中,身体成为叙事的重要推动力,被符号化的身体具有的指意性质使其成为故事情节发展中的重要一环。身体不仅是人物感知世界的工具,不同的身体状态也有丰富的隐喻象征内涵。从身体叙事学的角度解读卡夫卡的《变形记》,从格里高尔由人异化为甲虫角度出发,对其背后的原因和深层内涵的研究不在少数,但缺少从身体状态的变化、与身边人身体状态的对比角度的研究,研究视角还不够全面。在《变形记》中,格里高尔的身体状态呈现出明显的变化,从他刚开始变成甲虫时的不适,到习惯、能够自由地掌控,最终受伤、老化乃至死亡,与格里高尔对自己“甲虫”身体自由控制的过程相比,卡夫卡对其身体后期的逐步消解衰亡过程进行了更为细致的描绘。与格里高尔身体的“老化”相反的是,家庭中的父亲和妹妹身体状态却向着“年轻”化的方向发展。由此可以认为,卡夫卡通过着力描写格里高尔身体的老化消亡,与看似漫不经心地提及父亲和妹妹身体的年轻化,两者构成一种明显的反差和对立感,家庭成员的身体分裂形成了《变形记》中独特的身体叙事隐喻。

格里高尔始终将自己定位于一个全心全意为家庭付出的人,然而当他变形成一只丧失工作能力、无法提供经济支持的“甲虫”,甚至明显意识到自己将老化而死时,他却惊异地发现父亲变得高大光鲜而神采奕奕,妹妹也变得有主见而充满青春活力。巨大的悖谬感必然让他产生对自己存在合理性的疑问,他的消失给家庭带来的却是新的活力,这无疑是将形为“甲虫”的格里高尔推向死亡的最后一把利刃。事实上,家庭成员间的分裂背后暗喻的是权力的动态变化,当格里高尔变为“甲虫”后丧失了经济能力,父亲不必顾及他为家庭的付出,原先隐而不发的父权如同父亲的新形象般变得高大威猛,对格里高尔的压制也愈发强烈;而妹妹原先作为和他一同生活在父权下的子女,因他的变形而对家庭事务的掌控权力越来越大,权力的增长也使她变得自主独立,不再是仅会顺从听命的女子。

刚刚变成“甲虫”的格里高尔与家庭其他成员一样,对自己的身体感到不适和恶心,习惯后他与“甲虫”躯体和解了,然而家中众人并没有接纳他,只有妹妹敢给他送水和食物,而后来连食物也变得极其敷衍。给他身体造成的重大伤害主要来自家庭成员:父亲用手杖、投掷苹果等方式“永久地损害了他行动的能力”。与格里高尔的“老化”相反,父亲变得年轻而神气:“身子笔直地站着, 穿一件有金色钮扣的漂亮的蓝制服。”父亲的变形是他的权力可以彻底崛起的象征,父亲对变形后的格里高尔毫无忌惮,将其作为父权长期未得到充分发挥的宣泄口。“他把帽子远远地往房间那头的沙发上一扔……板着严峻的脸朝格里高尔冲来。”

妹妹是格里高尔生存状态最清楚的掌控者,把握食物大权的她能够决定格里高尔生存命运的走向,一开始的她仍为长期共同生活在父权压制下的哥哥怀有深切同情,但后来的她意识到哥哥的消失能给她带来新的权力,而哥哥的存在甚至干扰了她的爱情和婚姻,因此她也成为格里高尔死亡的推手,由原先无力的少女成长为颇有主见的人。刚开始妹妹“给他带来了许多种食物”,考虑得非常周到,后来她逐步体会到权力在握的快感,当哥哥干扰房客甚至可能威胁到自己的爱情和婚姻时,她对格里高尔表达了彻底的驱除态度:“对这个怪物,我没法开口叫他哥哥,所以我的意思是:我们一定得把他弄走。”格里高尔死后,权力让妹妹获得了新生:“她已经成长为一个身材丰满的美丽的少女了。”

四、结束语

《变形记》中呈现出的三重分裂是造成格里高尔精神异化的根源,在与家庭、社会的交往过程中,他始终作为被利用、排斥的孤独形象,始终处于精神被撕裂的状态。撕裂的巨大痛楚和矛盾的内心交织,格里高尔从排斥到安于“甲虫”形体的过程,使他最终明白自己早已被家庭和社会异化,早已丧失了人的形态,而虫才是他心灵的本体。《变形记》在家庭角度呈现出的思考不是单一的,而是与个人、社会及家庭内部构成的有机整体,从系统出发考察这部作品,无疑能获得更为多元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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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浙江省金华市青春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