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与意象
2024-12-19倪小乔
[摘 要] 《玉梨魂》具有错综复杂的特性,其情节包含多种暗示和多层含义。作者将白梨影与梨花二者在意象层面重叠,构成了精心设置的骗局:白梨影内部的新旧矛盾与传统的才子佳人故事结构形成了冲突,以突兀感表现了故事的张力;梨花围绕白梨影这一代表性人物展开,不仅将旧式女子命运的路径明晰化,而且将旧式女子的情感痛苦一并宣泄。
[关 键 词] 《玉梨魂》;情感;梨花;白梨影;徐枕亚
徐枕亚将原本私密的情感故事转向公共化:以他与青年寡妇陈佩芬,以及陈佩芬侄女蔡佩芬的三角爱情故事为原型,创作出长篇小说《玉梨魂》。
《玉梨魂》作为鸳鸯蝴蝶派经典之作,其现代性的研究价值长期遇冷。学者章培恒指出:“《玉梨魂》跟现代文学的作品相比较,主要的差别实际上是在形式上的差别,而不是在内容上的差别。叙述爱情的痛苦,包括不敢爱的痛苦,其实不但是‘五四’新文学以后的一种主要内容,甚至在当代文学里面我们也可以找到类似的例子,譬如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1]学者栾梅健认为:“徐枕亚在《玉梨魂》前半部中的描写已经具有了中国文学中节烈题材创作的‘现代性’属性,与晚清思想舆论界中的《中国女报》《觉民》等报刊时论采取了同一步调,站到了当时伦理道德思想的最高度。然而,我们非常遗憾地发现,作者在已经到达的‘现代性’面前戛然而止,迅速向传统、保守靠拢,从而使得这部长篇小说的文学史属性出现了新的变化。”[2]这证实骈文体小说《玉梨魂》在一定程度上仍具有现代性,对于旧式女子命运的书写在如今语境里仍有其研究价值。本文试图通过梨花的意象、情感、女性悲剧等角度,剖析《玉梨魂》中旧式女子的命运问题。
一、情感价值
通过白梨影(又称梨娘)的遗孀身份,读者得以窥见传统社会对女性在情感方面的既定框架与期望。这一框架根植于复杂而微妙的情感体制之中,不仅塑造了女性表达情感与感受情感的方式,还无形中限定了其个人情感空间的边界。在这样的背景下,情绪劳动成为白梨影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不得不随时对自我情感进行调控与展现,以适应社会对“遗孀”身份的特定期待,呈现个人情欲的路径,呈现哀而不伤的遗孀形象,始终活在他人的话语之下。这既是微观层面个人情感的牺牲,也是宏观层面自上而下的封建制度对人性的抹杀。
白梨影借助的常规合理的情感宣泄渠道有:一是诗歌,创作将痛苦的情感转化为满纸血泪,实现自我情感隐形化叙述,以及对礼教的控诉;二是疼爱年幼的儿子鹏郎。疼爱在《中国人的感情:文化心理学阐释》中被指出“心疼”或“疼”是感情微妙地糅合交织的绝佳征例[3]。吕坤维在上述著作《中国人的情感:文化心理学阐释》中指出“心疼”与亲密关系的温柔之感、对他人感同身受以及人类对他人苦难的感受性存在关联。[4]白梨影和幼子鹏郎、意中人何梦霞三人的心疼情感呈现上述关联性。白梨影与鹏郎的抚养关系中所形成的情感联结为后者提供安全感,同时前者对于外界扰动信号高度敏感,如鹏郎上学堂归来时,白梨影忧虑地再三询问老师如何。白梨影对儿子的悉心照料得以让母爱成为她情感的寄托与慰藉,让她在无助与孤独中找到了坚持的力量。而何梦霞的出现,其对幼子的无私关爱与他柔和细腻的气质悄然触动白梨影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部分。最初,这份情感源自纯粹的感激。“感激”二字,蕴含着深刻的情感层次,是对他人恩情的深刻感知与积极回应。对于白梨影而言,这份感激非礼仪感谢,而是对何梦霞行为背后所蕴藏的善意的共鸣。
作为身处弱势的闺中少妇,白梨影对人情冷暖有着敏锐感知。何梦霞对幼子的呵护,何白两人因在丧夫的基础上建立了一种非对称关系中的关爱性纽带。白梨影在阅读何梦霞的诗稿时泪眼婆娑,不单纯被文字间流露的真挚情感所触动,更出于心灵层面与何梦霞的知音共鸣。
更进一步,白梨影甚至愿意资助何梦霞的进修,这一行为超越一般答谢行为的范畴,暗示她心中对美好事物的渴求以及对未来的期许,既是爱情的自然流露,更是对伦理结构的微妙挑战。她试图在既定的社会框架内,为情感与道德寻找新平衡点。然而,白梨影在这段关系中也面临着自我与他者之间失衡的挑战。她的“心疼之爱”由多重元素交织而成:首先是何梦霞对她的直接刺激,激活她内心深处的柔软与同情;其次是这种情感触发的痛感,让她在享受关爱的同时,也不得不面对无力改变传统意识形态对女性的戕害;最后是抚养者式的反应,母亲与情人的多重身份将白梨影陷入倾尽所有的思维定式,不自觉地将何梦霞视为需要保护的对象,愿意为他付出一切,这种情感的错位与失衡让她在爱与牺牲之间徘徊,既渴望得到新生,又害怕破坏现有秩序的和谐。
二、梨花意象
意象是情感与形式的统一体。梨花是诗歌中常见的意象,徐枕亚处于清末民初的转型时期,《玉梨魂》中的梨花意象既有沿袭传统,也有丰富的新内涵。
(一)旧式女子的死亡
梨花典型象征意义即为身处时代更迭之下命运多舛的女性。白梨影出身江南名门望族,其美貌与才华并重。在传统文化的浸润下,袭传千年制度下对女性的规训,且在父母之命的安排下,嫁给无锡蓉湖的崔家。然而丈夫早逝,她独自抚养幼子,孤寂地度过八年的孀居生活。
在上述的外部条件背景下,丧失主体意识的梨娘因梦霞心疼其子,则由亲亲之爱将隐私性的情感转移到何梦霞,从而逐步将其视为情欲对象。梨娘的心随梦霞所动,从偷阅他的诗稿,到书信频传,再到资助他出国留学,最后到白梨影的香消玉殒。情感变化的过程仅仅用了两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的爱情如同梨花的盛开与凋零,梨娘的生命轨迹也与梨花紧密相连。她曾经的明媚与灿烂如同梨花的盛开,但命运的波折与磨难也让她尝尽了泪与病的折磨。在面对情感的纠葛与选择时,她选择了不顾一切地追求爱情,但这份执着最终也未能逃脱悲剧的笼罩。从梨花的绽放,到最后的凋零,整个故事都围绕着“情”字展开。梨娘的生命历程就像那朵梨花,经历了从盛开到凋零的过程,每一次的蜕变都充满了泪与病的痛苦,每一次的体验都充满了纠结与矛盾。而她的选择,无论是追求爱情还是选择死亡,都充满了悲剧色彩,让人感叹不已。
(二)短暂的爱情
在徐枕亚笔下,梨花不仅是脆弱且寂寞的象征,更是梨娘个人性格的隐喻和命运的写照,与那份悲楚的爱情紧密相连。梨花那洁白无瑕的花瓣,仿佛映射出梨娘内心的纯净与高贵,同时也象征着他们之间那段纯净而短暂的爱情。梨花的脆弱与寂寞,正如梨娘与何梦霞的爱情,虽然美丽,却充满了无奈与悲哀。
梨花的凋谢,则象征着他们爱情的终结,那份深深的爱恋,最终只能化为一声叹息。徐枕亚通过梨花的形象,营造出凄凉而完美的境界,将爱情的凋零与梨花的凋谢融为一体。这种凄凉不仅来源于梨娘的命运,更源于那段受封建道德伦理戕害的爱情。在这种背景下,梨娘与何梦霞的爱情更显得珍贵而短暂,如同梨花一般,虽然短暂却美丽而动人。在传统的审美经验下,梨娘与何梦霞的爱情气质与梨花形象不谋而合。梨花的洁白、脆弱、寂寞与爱情的纯洁、短暂、无奈相得益彰。在文本中,作者用清凉的笔调描绘出梨花的凋谢,营造出一种凄凉的氛围。这种氛围不仅来源于梨花的凋谢,更来源于梨娘与何梦霞爱情的凋零。读者在感受到梨花凋谢的凄凉时,也能感受到他们爱情的悲痛与无奈。“梨花”基本上是白色的,这种冷色调与文本中爱情的苦味情绪相呼应。作者用“白”色来点缀爱情的苦味,让读者在感受到爱情甜蜜的同时,也能感受到其背后的苦涩与无奈。这种色彩的运用,不仅加深了文本的情感深度,也让读者更加深刻地感受到梨娘与何梦霞爱情的复杂与多变。
(三)浪漫的反抗
在《玉梨魂》中,描述了一对特殊的恋人——一个青年教师与一个寡妇之间发生的深情厚谊。他们的爱情故事在静谧中悄然萌发,经历了一段独特的发展与变化,却最终由他们自己亲手掐断。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他们的爱情包含了一种对传统伦理教条的挑战,显得异常危险。作为遗孀的白梨影与一个并非她丈夫的男人产生情感,这无疑是对当时严格伦理道德的冲击。然而,正是这种私密性与危险性,使得他们的爱情故事成为整部小说的核心情节,引人入胜。同时,这种爱情的禁忌与挣扎作为小说的美学焦点,赋予作品深厚的艺术内涵。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能够深深感受到他们的挣扎与无奈,以及那份对真爱的执着与坚守。总的来说,这个爱情故事,以其私密性和危险性为整部小说增添了丰富的情节张力和美学价值,让读者在感叹他们爱情的同时,也思考了当时社会的伦理道德观。梨娘的突兀在于新旧特征。新表现在她乐于接受新事物,如效仿西方穿搭、借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之语作别何梦霞,更呈现在她心悦何梦霞这一突破传统的越轨途径中,这无疑暗示白梨影自我意识具有接受现代文化的主动性,并试图借助新的叙述话语重新建构个体自由。旧表现在她是封建礼教的受害者与加害者,她的行为受到菲勒斯中心主义的阻拦,与外部叙述下对于遗孀群体的暴力导致她行为属性游离。作为弱势群体的梨娘与何梦霞两者软弱性占主导,爱情也由此转向。在内外的双重压迫下,梨娘必将以死反抗封建礼教对她重新追求人性自由的否定,用死的外在形式反思群体暴力对女性的迫害。
三、命运的走向
白梨影对何梦霞的厚意,源于多个层面的情感共鸣和理想化的投射。
何梦霞对白梨影儿子的深切关爱,让白梨影深感欣慰和感激。此外,两人在诗歌上的共同爱好和深刻理解,使得他们成为心灵上的知己,彼此间的默契和理解让白梨影对何梦霞产生了深深的依赖和敬仰。更重要的是,何梦霞在白梨影心中是一个理想化的存在,他代表着白梨影内心深处对于人生目标与民主思想的向往和追求。何梦霞不仅是白梨影的知己和爱人,更是她站在人生制高点上眺望未来的重要精神支柱。白梨影站在过去的时间节点上,回顾自己的一生,她的命运仿佛被无形的框架所束缚。她的爱情虽然真挚而深沉,但始终位于整体故事发生的终点之前,无法触及那最终的幸福。白梨影以一种超脱世俗的态度,默默地奉献着自己的青春和苦涩,她的爱情如同她的人生,充满了无奈和遗憾。作为理想化的存在,何梦霞在白梨影的审视和解读中作为她解读过去、反思现实的重要参照。通过何梦霞的形象,白梨影能够站在更高的维度,用更宽广的视野来看待曾经的经历,揭示出那些在故事中被忽视和未被理解的旧式女性的命运。同时,她也将自己的个人情感投射到何梦霞这一理想化主体视角上,对过去的礼教进行深刻的忏悔和反省。
白梨影对何梦霞的爱之所以如此深沉复杂,也源于自身上所承载着旧式女子的传统特质。这些女子,往往将自己的幸福和命运寄托在另一个相对脆弱和动摇的个体上,这既是对历史局限性的无奈接受,也是她们内心深处对自我价值和幸福的渴望与追求。在追求这些理想的道路上,她们遭遇了诸多客观的阻碍,其中最为严峻的是人心的动摇与不确定性。何梦霞的无抵抗主义和妥协懦弱,投射出时代旧式女子普遍面临的困境。白梨影的命运悲剧不仅象征着爱情的失败,更是对传统婚姻观对女性正常化欲望的压迫和腐蚀的深刻揭示。
四、结束语
在文学作品中,始终能窥见旧式女性的悲剧。《绣枕》中的小姐,将自己的命运寄托于一枚精美的青翠枕头上,然而,在男权社会的上位者眼中,这枕头不过是一件随意丢弃的玩物。这种双重视角的错位,深刻揭露了封建礼教对女性的物化。而在《伤逝》中,鲁迅先生指出娜拉出走之后的前瞻性现实问题——女性生存问题。尽管子君受到了五四思想的洗礼,但在物质现实面前,她依然未能逃脱旧式命运的桎梏。子君表面上是病理性死亡,实则是涓生杀人的献祭品。
这看似不同的故事,却共同揭示了核心问题,即旧式女子被拯救的唯一途径——自我拯救。只有当她们把握自我主体的存在,跳出传统的思维定式并经济独立,才有可能真正地摆脱封建礼教的束缚,进而实现自我价值和人生追求。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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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文贵良.徐枕亚《玉梨魂》:骈文体小说与现代情感[J].小说评论,2022(1):2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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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