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历史之厚重,坚毅向未来
2024-12-16王坚
当倩雯老师向我征询意见,准备将我推荐给《教师博览》“人物志”栏目时,我的第一反应是拒绝的。这绝不是妄自菲薄,而是真心吐露。因为我清醒地知道,此时的我还远达不到可以撰写教育自传的高度。在专业发展之路上,还有太多太多的前辈需要我去仰望,还有太多太多的鸿沟需要我去跨越。后来倩雯老师再三劝我,不妨把心思放单纯些,不必拘泥于所谓的“名师成长”,利用这个机会好好地“照一照”来时路,也不失为一件有意义的事。这个提议深深地打动了我,触动了我尘封已久的心弦。是啊,有时候我们向前奔跑太久,往往容易忘记当初为何出发。回望过往,叩问初心,想想自己究竟是如何驶向语文教育这一港口的,或许会更加坚定教育立场,促进自我的专业成长吧。
小镇少年的教师梦想
1991年天气最热的时候,我在凌晨三点的凉爽中降临人间,出生地为湖北省咸宁市的一个小镇,它有一个美丽的名字——桂花。每到九月金秋,满街桂树次第开花,平时走过的路、喝过的水,乃至晚上所做的梦都是香甜香甜的。我父母并不是从事与桂花有关的职业,而是与粮食打交道。我的爸爸是镇上粮站大米加工厂的负责人,妈妈是粮站门市部的售货员。在20世纪90年代,粮站可是让人眼红的单位,福利好,收入有保障,还能给双职工分配住房。因此,我的童年就是在镇上粮站的单位宿舍大院里无忧无虑地度过的。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迷上了一个有趣的“游戏”。我家紧邻着一个大粮仓,是那种可以储存二百万斤稻谷的大粮仓,我时常跑到粮仓外围戏耍。突然有一天,我意外地发现粮仓大门翻修了,原来的木板门外面套上了一层薄薄的铁皮,铁皮表面还上了一道黑漆,看起来光滑锃亮,简直就像一块巨型黑板。于是乎,我的“游戏”便从此开始了。人们经常可以看到我拿着粉笔,在仓库大门上涂画,一开始是各种小动物和几何图形,后来到我上了小学,就可以看到我留下的课文抄写和数学演算。对此,我似乎乐此不疲,而且时间还很长,以至于到了现在我都在怀疑,自己与教师这一职业的情缘是否前世就已经注定?
事情还没有完。随着年岁增长,我似乎不再满足于一个人的涂画游戏,开始寻找可以“分享”的对象。第一批成为我“分享”对象的,是院里比我年幼的小朋友。我经常“强迫”他们坐在“黑板”对面,听我讲儿童故事,讲各种知识。第二批“分享”对象,是班上学习成绩不大好的同学。这里自夸一句,从小学起我便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小镇上知名的“学霸”,所以经常会有一些同学主动邀我搭伴写作业,而我也会趁着这难得的机会,给他们“讲授”一番,过过瘾。有时,实在抓不到受众了,我也可以一人一书,对着那块硕大的“黑板”,自顾自地讲起来,一讲就是一个多钟头,中途也不停歇。院里的叔叔阿姨看到这样的我,一开始还觉得十分好笑,打趣我,后来也见怪不怪了。多年以后,当得知我做了教师时,他们都不惊讶,觉得理所当然,因为“他当年就是一个小老师嘛”。
当然,游戏终归是游戏,仓库大门终究不是真正的黑板,我第一次真正站上讲台,是在我初二的时候。语文老师王美兰有一天突发奇想,让班上学生自选一篇课文,备好课来体验一把当老师的感觉。现在看来,王老师的做法很超前,与当下的教学理念颇为契合。当时在我的眼里,这绝对是天赐良机,终于可以将理想照进现实了。我毫不犹豫地报名,选择的篇目是《死海不死》。这是一篇说明文,具体我怎么上的,我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但当年初登讲台时的兴奋与激动,我终生铭记,以至于到现在,每当我接手一个新班级,第一次登上这个新班级的讲台时,当年的那股兴奋激动就会立即复苏,激励着我前进。当年课上得如何,我记不大清了,只依稀记得王老师的一句评价:已具备一定的教学能力。这令当时的我欣喜异常。作为奖励,王老师后来又给了我一次登台的机会,那一次我选的篇目是《徐霞客和〈徐霞客游记〉》。
桂子青年的求学问道
入学高中,梦想就画上了休止符,一切都让位于高考。因此,高中三年于我而言,是最饱满充实的三年,也是最灰暗无助的三年。这三年的学习生涯,带给我的不仅是身心的疲惫苦痛,更是教育理想的崩塌。以分数为唯一目的的教育一直困扰着我,让我对幼时憧憬的职业产生了怀疑:“这样当老师还有什么意思?学习成绩好的学生一定都是好学生吗?为什么老师可以对学习成绩不好但已经很努力的学生如此冷漠无情、恶言相向?”我开始有些厌恶教师这个职业,因为它成了功名利禄的附属品,不再神圣与崇高。
高考如期而至。填报志愿时,我的第一原则就是不报师范类院校。但高考成绩并不理想,当时平行志愿尚未推广,为了增大录取概率,大家通常会在提前批志愿中搏一把。我也无奈地填报了华中师范大学的提前批,但所填的五个专业都不是师范类。后来,我接到了一通来自华中师范大学招生办的电话,问我是否愿意调剂到汉语言文学(免费师范生)这一专业。这在我爸妈看来,是天大的喜讯,因为我的成绩能被211大学录取已是最好结果,至于专业,似乎不那么重要。忆起当初,我也不知最终是如何妥协的,大概还是因为出身小镇平凡人家,没有那么多坚持己见的本钱。最后我以踩线的分数入住桂子山。
到了大学才知道,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多么幸运。一则免费师范生政策刚刚施行不久,大家抱着观望的态度,不敢填报,这才让我有了可乘之机。殊不知,这是一条进入教师职业发展的快车道。二则高中时的自己错把家乡当天下,视野过于局促,我窃喜自己当时做出的妥协。三则桂子山学风优良,加之免费师范生乃国家专项培养,因此大学四年,我的技能水平和专业知识得到了扎实训练与积累。
细细想来,有两位老师让我印象颇深,获益匪浅。
王又平教授教会我严谨治学、爱岗敬业。大三期间,学校为了鼓励学生参与科研活动,特地举办科研大赛,并对获批的项目提供经费。或许是出于对经费的渴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我,竟邀请了同专业的几个同学一起参赛。经过几天的讨论,我们完成了项目书初稿,论题为“贾平凹小说中的母题研究”,研究领域为现当代文学。由于参赛需要指导老师的推荐,我们便犯了难:应该找谁呢?思来想去,我们认为要找就找最厉害的,这样得奖的概率也更大!最终,我们选定了王又平教授。但我们其实也没有信心:几个本科生的项目书真的能够获得专业巨擘的青睐吗?邮件发出后的第三天,王教授就给我们回复了。当我打开邮件时,小组成员都惊呆了,王教授批注的字数甚至超过了项目书本来的字数,他提了十二条意见,涉及项目的方方面面,还特地推介三本书让我们详读。很难想象,这是一位年逾七旬的知名教授给几个冒失的本科生的回信。虽然最后他还是婉拒了我们,但我们依然为他的敬业精神、治学态度而感动。
戴建业教授教会我达观知趣,以美育人。在我读大学期间,戴教授虽还不是现今的百万粉丝级网红,但也是学校知名教授,课堂一位难求。他的课实在太精彩了。印象最深的,是他对杜甫的解读。他足足讲了一个多月,从杜甫的少年轻狂到中年漂泊,乃至晚景凄怆。讲到动情处,戴老师会沉默半分钟,无声胜有声。大学四年,我虽然没有与戴教授一对一接触,但我一直都是他身后的“小迷弟”,是他激发了我对唐诗宋词的兴趣,让我感受到了古代诗人们许多不为人知的美好。也正是受他影响,我一直坚信:任何一首诗词,都是一颗绝美的化石,它浸润着作者过往的斑驳,也沉淀着时代的剪影与余韵。在我往后的语文教学中,古诗词一直都是我沉浸最深的部分,读出美感是我的终极目标。每一次教学都像是一次全新的触摸,一次久违的对话。此外,戴教授为人风趣幽默,坦荡乐观,总能将生活的失意提炼为生命的诗意,以诗词自解人生,以文学通达生命,境界之高令我心驰神往。
“厦一”菜鸟的野蛮生长
来到厦门一中工作,很不容易。从第一轮筛简历,到第二轮笔试,到第三轮面试,再到第四轮电话面试,我一路过关斩将,拼到了最后。厦门一中语文组的专业作风在招聘过程中让我印象深刻。比如筛简历,重点看大学四年成绩的专业排名以及是否拿到相应的奖学金,不关注大学期间是否有过社会工作经历;又比如电话面试,面试官是那次招聘并未到场的语文教研组长陈岩立老师,问的问题直击要害:请回顾一下你上得最好的那节课,请分享一下你最得意的文学作品……当时我就想,来到这样一所中学任教,一定要有真本事。因此,入职前差不多两个月的空档,我基本待在老家,老老实实地开始提前备课,从“必修一”开始,从《沁园春·长沙》开始。
真正入职后,我发现厦门一中语文教研组确实名师辈出,陈岩立、陈凡、钟斌、戴松宣、戴慧、苏宁峰、文继炬、刘远军等老师都名声在外。可在分配学科带教时,我的师父却不是以上任何一位,这一度让我十分失落。加之工作第一年,我又被安排了班主任工作。教学与德育双肩挑,于初来乍到的我而言,简直是不可承受之重。因此,就职厦门一中的前三年,我的专业成长几乎等于零,全部精力几乎都为烦冗的班主任工作所消耗。那三年,我几乎都是在不开心中度过的。班主任工作没有成就感,专业成长看不到未来,高昂的房价与工资收入的巨大差距让我压力重重,人在异乡的孤独也时常侵扰着我……于是,我萌生了离开的念头,并付诸了实践,但最终还是没有走成,个中原因过于复杂,这里便不再絮叨。
职业生涯的真正转机,发生在2016年。这一年我刚好带完一届毕业班,留在高三,也借此机会摆脱了班主任岗位,这才有了一丝自由空间来思考专业发展的事情。工作已经三年,自己有什么沉淀?我不知道。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课?似乎也没有。写出了什么有价值的文章?好像上一次动笔还是在大学期间。未来的发展方向在哪里?走德育路线,把班主任做好,然后争取段长、主任一路做过去?头三年的经历已证明我并不适合。还是就地“躺平”,破罐子破摔?似乎又有些不甘心。如果真想“躺平”,就不会大老远跑到厦门来了。那么眼前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搞好专业,走名师发展之路。可我又该从哪里开始?此时的我,真的是无人可问,只能单纯地想:要不然就从自己最熟悉的领域开始吧。于是,我将视线聚焦到“任务驱动型写作”上。
2015年高考作文题,是我印象最深的一道作文题,在当时代表了一种写作风潮,即任务驱动。相较于话题写作,这种题型给学生提供具体的写作指令,让学生在规定任务下写作,是任务驱动型写作。那一年我正准备上高三的课,对这一话题比较感兴趣,收集了不少资料。于是在那一年,就“任务驱动型写作”这一领域,我反复阅读、研究、打磨、提炼,完成了我的处女作《设立任务框架,建构写作逻辑——任务驱动型材料作文写作模型建构》。该文从“明确任务,定向概括,呈现焦点”“结合事件,诠释概念,定性分析”“包容异说,适度认可,以退为进”“多维评说,正面阐述,充分肯定”“从我做起,自我校准,自我完善”“以点带面,针砭时弊,适度泛化”“提纲挈领,呈现措施,展望未来”这七个方面来建构全文,一万四千多字,被《语文月刊》全文刊载,还上了封面推荐。也因这篇论文,我得到了一次市级公开课的机会,得以在全市范围内分享我的做法。这节课后来还被我制作成了精品课,参加全国“一师一优课”比赛,获得了省级优课。而省级优课这张证书,又成为我参加厦门市创新课堂大赛的入场券。市级比赛事关学校荣誉,语文教研组群策群力,我也因此第一次有机会与名师们通上电,开启了源源不断的“吸纳”之旅。到此时我才明白:人终究还是要靠自己努力,只有自己变得优秀了,更优秀的人才会注意到你,你才有可能成为更优秀的人。
比赛结果是喜人的,我拿到了市一等奖,有了一定知名度,也赢得了校领导的信任。2018年,我又被推荐去参加规格更高的赛事——厦门市教师技能大赛。因为有了创新赛一等奖在前,我信心满满,觉得再拿市一等奖不在话下。结果事与愿违,我只拿到了全市第三名的成绩,也就是二等奖第一名。我沮丧了很久,但好在还有弥补的机会,那就是去参加省教学技能大赛,一雪前耻。省赛的参赛名额,厦门只有两个。为了选出这两个人,市里先圈定了32人,然后逐步淘汰。因为我拿过市创新赛一等奖,所以在32人之列。选拔之旅是极其漫长的,持续了大半年,我前后经历了6次集训与4次选拔。因为心中憋着一股气,备战省赛半年来,我几乎没有周末,对高中阶段所有的课文都做了精心备课,对每一篇课文,我都读了不下20篇研究论文。现在看来,这一阶段的教学设计与论文阅读,对我后来的教学研究至关重要,是我专业积淀的里子与底子。经过层层筛选,最终我幸运地拿到了省赛入场券,和厦门双十中学的吴小蔓老师一起,于2018年的11月初,来到了福建教育学院。这里是举行比赛的地点。
我记得比赛结束后的那天下午,虽然只是11月,但有了秋雨的点缀,仍让人感到了初冬的料峭寒意。命运终究还是跟我开了玩笑,我省赛的成绩还是第三,与第二名相差不到0.5分,还是二等奖第一名。过了半年,我才知事实真相:原来自诩为强项的“教科书设计与使用”,拿了所有选手中的第二低分。究其原因,是理念过于超前。2018年为新课标实施元年,新的理念尚未落地开花,因此我的作品并未得到评委的认可。可当时的我并不懂这些,一时间真的难以释怀,度过了太多太多不眠之夜。记得当时我还发了一条朋友圈动态:我的人生注定就是二等奖。
动笔记录这段回忆时,时间已过去6年了,我已经从当年的选手成长为当下的评委和指导老师。即便如此,每每回望过去,我的心依旧会隐隐生痛——实在是有太多遗憾与不甘。不过我也释然了,也开始懂得“二等奖第一名”之于我的人生意义:专业之路上,我仿佛是一头被驱赶着不断向前的牛,眼前挂着一棵似乎能吃到的青草,但总是吃不到。是不是一辈子都吃不到呢?我想到了终点,主人还是会体恤这头疲惫的牛,让它吃个畅快吧。即便一辈子吃不到又如何?至少牛奔忙了一生,看到了沿途的风景,实现了生命的价值;至少可以说一句,能对得起我的“牛生”了。于我而言,或许再也没有机会吃到这棵青草了,但我想我应该要对得起我的“牛生”。因为比赛,我认识了一大批优秀的青年才俊,大家同台竞技,彼此切磋;因为比赛,我获得了厦门市学科带头人的头衔,得以在更广阔的平台来提升自己;因为比赛,学科教研员更加熟悉与了解我,让我有机会去参加市里的质检命题、材料编写、比赛评议等工作。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我收获了信心与勇气,坚信自己可以在教研之路上昂首阔步地走下去。
2020年,我离开总校,来到了新校区,先后担任备课组长、教研组长和教研室副主任,这也标志着我正式走上了专业发展之路。新校区的师资以工作经历不到三年的新教师为主,我肩负着繁重但有意义的带教工作。说到繁重,是因为一个人要指导四到五名职初教师,每个月都要指导他们各上一次公开课,基本上不得停歇。说到有意义,我深切体会过没有师父帮衬时的无力感,我不希望他们重蹈我当年之覆辙。同时,在与职初教师的沟通中,我的思维也被无数次激活,对一些问题产生了很多新的看法。在海沧校区,有了更自由的工作心态,更青春的工作氛围,更得力的工作伙伴,我的学术科研进入了爆发期。仅2021年至2023年三年时间,我就撰写了近四十万字的教学反思,发表了18篇论文。众多论文中我印象最深的,是后来被人大复印报刊资料转载的《基于会话含义理论的“反常”对话的策略研究》,因为这是我第一次体验到学生之问的重要性。这篇文章的写作缘起便是课堂上一名学生的提问:《荷花淀》中水生嫂面对丈夫的“晚归”解释,说了一句“你总是很积极的”,似乎有些词不达意?正是学生这一提问,让我进一步思考:文本对话除却言语意义外,是否还存在新的含义?有些对话看似“反常”,是否暗含作者苦心孤诣的“言外之意”?以学生之问为起点,不断深入研究,尝试寻找更合理、更丰富、更深刻的解释,这便是我逐步形成的教研风格。与此同时,我也尝试将此种风格向外延伸,带着海沧校区的同人创办了教学反思文丛《泉涌集》,关注学生真实之问,凸显自我深邃之思。一开始,我也担心同事们参与热情不高,所以布置任务时比较“手软”:每月四篇教学反思,每篇不少于400字。此外,还挑选了自己之前所写的反思作为示范。最终结果大大超出预期,大家的完成率很高,不管是数量还是质量都远超既定要求。对此,我也是不吝赞美,除却在集子扉页公开表扬,还个别私信赞美,特别是一些思考较为饱满且新颖的作品,我会鼓励作者进一步完善,尝试向报刊投稿。如此反复,良性循环,便不断涌现出诸如《窦娥为何越过昏官,先指责天地?》《从“镜子”来读〈书愤〉》《庖丁解的是“活牛”还是“死牛”?》《夫子为何“喟然”而叹?》《“大家分头寻淘箩”的背后》等高质量的教学反思作品,培养出了颜鑫渝、林淑洁、魏江北等工作不满三年便斩获市级大奖的青年骨干。
本以为无话可说,可说着说着,就停不下来;有些事本以为淡忘了,可想着想着,却发现记忆犹新。为何我会走向教师之路,又为何会选择专业发展之路,其中有太多的偶然,但偶然的背后似乎也暗含着必然的因素。一路走来,虽然磕磕绊绊,但我似乎也安然于命运的这般调戏与捉弄,仿佛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回顾来时路,并非沉湎岁月之迷思,而是寻借历史之笃厚,坚毅地迈向未来,走出一条初心不改的专业发展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