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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伯家的苔丝》中的乡村共同体形塑与消亡

2024-12-15陈奈儿戴鸿斌

关键词:德伯家的苔丝哈代托马斯

【摘要】托马斯·哈代的小说《德伯家的苔丝》展现了女主人公苔丝受到其所在乡村共同体形塑的全过程,但同时也揭示了两者之间存在无法调和的矛盾与冲突。苔丝的悲剧命运不仅是其阶层共同命运的代表与写照,同时也是英国乡村命运共同体的表征与缩影。哈代对于乡村共同体持有矛盾态度并暗示了建立“新型共同体”的对策,该对策对塑造由乡村共同体转型为新兴共同体(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国家)的道德观念具有积极的重要意义。

【关键词】托马斯·哈代;《德伯家的苔丝》;共同体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4860(2024)06-0054-06

托马斯·哈代通常以具有地方特色和乡土气息的威塞克斯村镇为背景描写这一带地区普通民众的言行举止、生活方式、思想观念和文化氛围,而《德伯家的苔丝》(以下简称《苔丝》)便是这类“威塞克斯系列小说”中最具代表性的一部,其有关共同体的种种问题值得我们进一步思考与探究。学术界大都从苔丝的悲剧命运、生态女性主义以及伦理观念的角度出发来解读哈代的作品《苔丝》,而涉及该小说在共同体形塑方面的相关研究甚少。然而,伊格尔顿(Eagleton Terry)在《英国小说》(The English Novel: An Introduction)中这样描述哈代笔下的主人公们:“他们有足够的进取心,渴望超越他们所处的狭隘共同体(parochial communities),但缺乏资源或好运来完全超越这些限制。”[1]193这种地区性的狭隘共同体可作为我们进一步探讨小说《苔丝》的新出发点,同时也呼应了威廉斯(Willams Raymond)和李维屏所提出的共同体理论或研究具有重要意义与价值的论断。前者在《英国小说》(The English Novel: From Dickens to Lawrence)中提出,从狄更斯到劳伦斯这一百来年中,英国小说有一个“起关键作用”的“中心意义,即探索共同体,探索共同体的实质和含义”[2]11;后者认为,“作为世界文学之林中的一大景观,英国文学折射出一个极为重要的现象:即历代经典作家在塑造人物时表现出强烈的‘命运’意识和‘共同体’理念”[3]。

而且,哈代也在其作品中为共同体的研究指明了道路与方向。哈代在《苔丝》第五版的序言中提道:“所有这部书里和我的别的小说里那些背景的描写,都根据的是实在的地方。有许多风景和古迹,就用的是它们现在的真名字。”[4]8这大致呈现出哈代时期威塞克斯村镇的地理特征与原始风貌。这种基于地缘关系、地方方言和传统习俗的特定地区拥有类似的信仰、观念、道德评判标准、共同的历史记忆与文化氛围以及特殊的情感联结,与滕尼斯给予共同体的经典定义——“共同体是建立在有关人员的本能的中意或者习惯制约的适应或者与思想有关的共同的记忆之上的”[5]ii,是“一种持久的和真正的共同生活”[5]iii不谋而合。因此,主人公苔丝所生活的地理范围和小说中故事发生的主要场域,即布蕾谷以及爱顿荒原上散落的村庄,包括马勒村和纯瑞脊等村庄,可视为一个典型的乡村共同体。该书描写了乡村共同体中白璧无瑕的“苔丝”由于贫穷和被诱惑而陷淖沾泥并最终被处以绞刑的整个过程。尽管该书不符合当时的社会价值观,但哈代仍坚持认为她是用该书的副标题的话说——“一个纯洁的女人”(该书一经出版便引起轩然大波,因为哈代竟然赞美一个失身的女人纯洁)。后来,哈代在第一版的序言中通过直接引用圣捷露姆的话来为己辩护,“如果为了真理而开罪于人,那么,宁可开罪于人,也强似埋没真理”[4]2。而哈代心中的“真理”便是通过苔丝的悲剧来展现正在被资本化并逐渐走向资本主义社会的英国乡村共同体现状以及揭露强调妇女贞操观念的社会道德体系带给妇女严重伤害的事实。同时,不可否认的是,这个乡村共同体还是整个极具“英国性”并处于社会经济转型期的维多利亚时代英国社会的表征与缩影。

然而,如今仅有的将小说《苔丝》与共同体结合起来进行研究的是王智敏和吴亭静的“《德伯家的苔丝》与哈代的‘共同体形塑’”[6]。该文基于阿诺德主义和达尔文主义,提出了劳动对共同体的重要性,但较少深入到苔丝所在的乡村共同体以及两者之间的关系。其实,尚有一些问题需要回答,《苔丝》中的乡村共同体是怎样构成的?该共同体对于主人公苔丝有何影响或存在何种关系?苔丝之死暗示了乡村共同体的何种走向?传达了何种关于共同体观念的思考?哈代对于乡村共同体又持有何种态度?

一、共同体观念与乡村共同体的小说再现

在英语中,共同体(community)起源于14世纪,并且该词可追溯的最早词源为拉丁文communis,意指“共同的”(common)。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在《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Keywords: A Vocabulary of Culture and Society)中赋予该词五个明确的意涵并将之归为两大类[7]39,即实际的社会团体和一种具有关系的特质。因此,共同体一词的最大特征是强调人与人之间所拥有的“共同性”。同时,威廉斯还指出,尽管共同体一词极具复杂性,但是它有一个稳定的内涵,指有组织的较小型的社会。然而,从18世纪开始的工业革命给人们的生活以及观念带来了巨大转变,而这一“从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转型”而引起的“现代性焦虑”使得共同体的文化观念发生了重要转变。因此,滕尼斯将共同体与社会的对比归类为“礼俗社会”(Gemeinschaft)与“法理社会”(Gesellschaft)的对比。他不仅强调更具有意义的社群关系与具现代意涵的社会关系之间的对比,而且肯定和宣扬了以有机和内在属性为内涵的共同体观念。但与此同时,社会转型不可避免地带来了乡村共同体逐渐消亡,社会逐渐走向现代化的进程与结果。

《苔丝》中的故事正发生于该社会转型时期,女主人公苔丝所生活的马勒村及周边村庄是英国资本主义工业化之前英国广大地区社会组织形式——乡村共同体的典型与缩影。作者哈代在该小说中借安玑的情感经历状况明确指出苔丝所生长的环境是一个乡村共同体:他近来对于女性的接触,由中等阶级而开展到乡村共同体了(rural community)[4]183。不难发现,该乡村共同体具有统一的方言,受过小学教育并且会说普通话的苔丝在家里却说着土话,同时,苔丝的家人以及朋友都说惯了土话。滕尼斯认为,默认一致是共同体自己意志和内在本质[5]71-74。具有共同语言作为交流符号的乡村共同体将其每个成员都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使得他们在相互理解的基础上共同生活、共同居住和共同工作。滕尼斯还认为,共同体以血缘、地缘和心缘为纽带,可分为血缘共同体、地缘共同体和精神共同体三种形式,并且“血缘共同体发展和分离为地缘共同体,地缘共同体又发展为精神共同体”[5]65。小说中,苔丝家族勇武的德伯氏从诺曼时代以来经历盛衰,现已不复存在,只留下苔丝的父亲约翰·德北一支在马勒村,因此以苔丝家族为典型的以血缘为纽带的共同体已转变成以地缘(村庄)为纽带的共同体,而马勒村及周边村庄就是一个地缘共同体。

事实上,该乡村共同体不仅是一个地缘共同体,而且还是一个精神共同体。“共同的风俗和共同的信仰是共同体意志更高的表现形式,它们渗透在一族人民的成员之中,对其生活的统一与和平至关重要,而宗教教区是共同体理念所能表示的最后的和最高的表现。”[5]75-76苔丝所在的乡村共同体是一个以宗教为联结的精神高度统一的精神(宗教)共同体,其以宗教作为核心而进行的社会集体活动、风俗迷信、个人活动以及个人社会道德观念建构无不彰显出乡村共同体强大的凝聚力与和谐一致性。马勒村里古风的延续以五朔节为典型,以妇女团体排队游行跳舞的形式举行[4]23,旨在维持本地的司瑞神节。这种立盟供神的祭祀神灵仪式将来自不同家庭的共同体成员进行有机的精神结合,通过共同的信仰来维持行动与思想的一致。该乡村共同体中也保留了许多迷信风俗,譬如“苔丝也和布蕾谷里所有的乡下人一样,好作无稽的幻想,迷信预见吉凶的先兆;她觉得,叫玫瑰花扎了是个不祥之兆”[4]69。预示吉凶先兆在该共同体中广为盛行。他们有着共同的判定征兆是否为吉凶的一套标准,而此标准就是该共同体将风俗、迷信与宗教相结合的精神产物。除此之外,个人社会道德观念通过个人活动而得以表现,同时,个人社会道德观念也是更大的世俗道德观念的组成部分,反映并凸显了整个共同体统一的道德观念。苔丝的女伴们以及苔丝的母亲、弟弟妹妹喜爱唱歌,而他们所歌咏的圣诗多以《圣经》为背景或素材,所吟唱的民歌多以道德反例为内容,旨在教导人们忠于上帝并且遵守共同体内部所规定的道德戒律。因此,苔丝所在的乡村共同体是一个完整、稳定、统一的地缘及精神共同体。

然而,该乡村共同体已显露出分裂的迹象与消亡的趋势。《苔丝》中的故事发生于19世纪初期,而这一时期恰好是英国进行资本主义工业化时期,意味着英国正从工场手工业向机器大工业过渡,开始了城市化进程。苔丝新婚初夜向安玑坦白自己失身经历后便遭安玑无情抛弃,后由于贫困而前往棱窟槐农田上打麦。东家葛露卑为了提高生产速度让女工用机器填麦子进行打麦,这就是乡村共同体中早期的以机器为生产工具,雇佣工人的乡村工厂。然而,由于地主为了给他们的工人们提供住所而收回原先租给那些不属农田、难以分类的工人的房子,所以这些非农田工人不得不到人烟稠密且城市化迅速的大地方去,而该情形是“乡村人口汇聚都市的趋向”[4]514。因此,“近年以来,乡村生活里越来越显著的变动,并不完全由于农田工人见异思迁。人口减少的情况,也正一天一天地增长”[4]513,而乡村共同体的主体(人)的数量之减少以及其造成的城乡差异之扩大又进一步吸引乡村共同体成员离开农村而前往城市,使得乡村共同体出现破裂和衰退的迹象,最后将导致传统的乡村共同体不复存在。

二、苔丝与乡村共同体的矛盾与冲突

作为该乡村共同体的成员与组成部分,生长在乡村中的主人公苔丝被其塑造成一个地地道道的“自然女儿”[4]183,逃脱不了该乡村共同体对她的活动范围、工作选择、行为模式以及宗教道德观念的重大影响。对于苔丝来说,“布蕾谷就是整个的世界,谷里的居民就是世界上所有的人类”[4]57,苔丝的人生轨迹以及认知观念被该乡村共同体牢牢束缚与控制。为了挽救家庭的困窘之境,苔丝不得不到附近纯瑞脊上富有的德伯家去认亲,后来由于被德伯家的恶少亚雷引诱而失去贞洁,但该行为与共同体中宣扬的宗教道德观念严重相悖,因而遭受到该共同体成员的议论与鄙薄。她去教堂做礼拜时感受到了共同体中其他成员对她“有伤风化”经历的评头论足、指指点点,而她“唯一的心思,好像就是要躲开这个集体”[4]130。苔丝脑海里还制造出象征道德的精灵妖怪以及怪诞荒谬的幻想虚镜来恫吓自己,因为她意识到了自己破坏了“人类所接受的社会法律”[4]130,因而潜意识里想在精神以及行为上躲避共同体对她的规训与惩罚。因此,塑造苔丝的这个地缘共同体阻碍了苔丝对外部世界的探索与体悟,同时,这个精神共同体内部的宗教道德观念给苔丝带来了心灵上的沉重枷锁与无穷羁绊。

苔丝与乡村共同体冲突的根源在于苔丝在这个与她格格不入的乡村共同体中的独特身份与阶级。尽管苔丝是马勒村中一个普通的农村姑娘,但是根据小说中博古家的考究,苔丝的姓氏德北源自英国诺曼贵族德伯氏,因此,不可否认的是,她是真正的“名门将种德伯氏的嫡派子孙”[4]14。但是,由于她的家族早已灭绝,因此哈代在小说中发出感慨,“没有维多利亚王朝的财富作辅助,又算得了什么”[4]30,就连苔丝足以自夸的美貌“大半都是她母亲传给她的,和爵士、世家,都不相干”[4]34。血统高贵但家族衰败的德北氏其实属于乡村共同体中比农田工人高一级的非农田工人阶层,他们是不属农田、难以分类的工人之类[4]513。因此,他们对此共同体中的农业劳动者阶层表露出一种具有优越感、距离感、冷漠感的复杂情感。苔丝作为女儿自然也属于该阶级,但她无法融入乡村共同体中作为农田工人的伙伴群体之中,如她对女工们说“谁和你们动手动脚的!……我决不这样自卑自贱,和你们这群娼妇搅和在一块儿”[4]103。因此,在19世纪,“农业在英格兰已经是一个以资本主义市场为导向,主要基于土地所有者、佃农与农业劳动者的经济模式”[1]188,而苔丝家族在此结构中处于这三种主要阶级以外的乡村中下阶级的尴尬地位。

苔丝与乡村共同体的冲突还因为苔丝的人格魅力与精神品质在很大程度上超越了其所处的共同体中其他成员,导致苔丝对于整个共同体来说呈现出“格格不入”的真实图景。苔丝的美不仅在于其外貌,更在于其纯洁善良、诚实自尊、勤劳勇敢的高贵品质。这与乡村共同体中其他成员(村民)的伪善野蛮、虚荣爱财、懒惰懦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苔丝的好友兼情敌伊茨对苔丝的为人给予了高度评价,“对于她那简单纯朴的天性,有一种魔力,叫她不能不说苔丝的好话”[4]399。但是,她高尚的人格又不被共同体内部所理解与认可,导致其最终采取最为激烈和极端化的报复方式来反抗乡村共同体所尊崇的宗教道德观念并有力地冲击了该共同体本身。

尽管苔丝失身后被看作是一个有伤风化的“不正派女人”,但是默默忍受身心创伤的苔丝却展现出了她反抗乡村共同体中世俗陋习的贞洁观以及对以教会为核心的精神(宗教)共同体的怀疑与否定。在该乡村共同体中,“不管东西,也不管南北,凡是有栅栏门、有垣墙、有篱阶的”[4]122,都被涂上了以警戒年轻女人“不要犯奸淫”(旧约中摩西十戒之一)的话语。当她失身后从纯瑞脊回家,路上看见工匠往篱阶上涂此经文摘句时,苔丝对此充满鄙夷之情,她嘟嘟囔囔地说,“呸,我不信上帝说过这种话”[4]123。当苔丝的婴孩生病快死之时,苔丝不顾世俗成见与宗教教规,擅自代替牧师给濒临死亡的私生子洗礼(按基督教说法,通奸所生之婴儿以及不受洗礼之婴儿,死后皆要下地狱,而苔丝的婴儿上述两样罪恶皆占)。尽管苔丝已经开始怀疑上帝话语的真实性与存在性,但是此时的苔丝仍相信有上帝和地域之存在,并未完全摆脱该精神(宗教)共同体所宣扬的宗教道德观念。直至最后,苔丝杀死亚雷的举动表明她以生命为代价向这个维护妇女贞操观念和僵化世俗风气的乡村共同体与基督教教会宣战和反抗。由此可见,苔丝与其所处乡村共同体之间的矛盾与冲突愈演愈烈,最终两者之间无法达成调和或妥协。

三、苔丝的个人升华与乡村共同体的消亡

苔丝之死代表了个人与乡村共同体之间的冲突达到高潮与顶点,其用无言的死亡与牺牲反抗世俗道德,是对“有毛病的世界”[4]5的无情控诉,留下一个残缺破裂的、毫无公平公正以及同情可言的乡村共同体苟延喘息。尽管苔丝逝去,但她自身的精神与品质永不磨灭。她的纯洁坚贞、善良诚实、勤劳勇敢等特质不仅使其好友对她赞不绝口,而且还感化了使她堕落的乡村恶少亚雷。亚雷后来多次寻找苔丝请求复合,并且这样高度评价苔丝,“我所以没看不起你,因为你能出淤泥而不染……因此,如果天地间,有一个我一点儿也不鄙视的女人,那就是你”[4]472。虽然苔丝在肉体上被迫堕落,但是她承受的所有苦难都转化为精神上的丰富收获,而且她个人对智识的不懈追求更进一步促使她从原始的自然状态向先进的文化状态转换,并超越了她所处时代的其他具有先进思想的人物。最终,苔丝独体精神的升华让有学问知识的“哲人、导师、朋友”安玑——一个具有先进思想的“最近二十五年以来这个时代里出产的典型人物”[4]392都反思并承认了自己的局限性,称自己还是成见习俗的奴隶,并且意识到苔丝才是真正意义上有道德,且人格完美的女人。

作者哈代在该小说中赞美苔丝及乡村共同体的同时,也表达了对该时代乡村共同体中世俗风气的批判与控诉之意。共同体曾被很多学者褒扬,例如威廉斯认为,共同体的一个最重要的特征是不像所有其他指涉社会组织(国家、民族和社会等)的术语,它(共同体)似乎总是被用来激发美好的联想[7]40;滕尼斯也赞扬了共同体,认为共同体是一种生机勃勃的有机体,而社会是一种机械的聚合和人工制品[5]54,等等。哈代也曾在小说开端赞美了有机的乡村共同体,“那时候,人们还没有深思远虑的习惯,把人类的情绪压低到单调一律的程度呢”[4]23。哈代认为,此时的乡村共同体还保留着共同体的天然性和自发性,是一种生机勃勃的有机体,因为深思远虑是处于社会中的人的选择意志形态之一[5]Ⅴ,而人的深思熟虑则表现出社会的本质是思想的和机械的状态,是机械的聚合和人工制品。同时,哈代也客观地指出了共同体绝非完美,也有其局限性,例如乡村共同体中僵化的世俗风气所引起的道德评判标准的非公正性。他认为,这个时代(现代)的心情是痛苦的,这个现代世界是自私自利的,“迷信的风气,在这种(布蕾谷)黏重的土壤上,流行得最久”[4]504,以至苔丝这种“耶稣的门徒所教的那种爱的化身”[4]359也冲破不了以乡村共同体为基本单位的并处于经济转型时期的社会束缚。她不仅颠覆不了共同体中僵硬固化的传统价值观念与道德体系,反而被其形塑和审视,沦为将要彻底破灭的共同体的最终牺牲品。

然而,哈代笔下的苔丝并非是独体,而是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他所塑造的人物是以所见所闻的现实人物为蓝本,并从中进行综合、提炼、再塑造而写成的典型威塞克斯姑娘形象。根据英国著名传记作家罗伯特·吉廷斯的研究,苔丝的部分遭遇取自哈代祖母的经历,而苔丝质朴美丽的样貌则来自乡间所遇到的一位赶车姑娘。苔丝之死代表了乡村共同体内部中下阶层的困境与危机,揭示了他们无法适应这个正经历经济转型的现代人生难题。这块幽静偏僻的世界(乡村共同体)和现代的人生不时地发生接触与碰撞,而在那一瞬间,即使“它的蒸汽触角刚接触到本地人的生活后又急忙把触角缩回,仿佛它触到的东西,和它的脾胃不和似的”[4]282,但这个处于19世纪后期的维多利亚时代,正悄悄地改变当地以非农业生产为主体的中下阶层劳动者的生活与命运。随着这些不属农田、难以分类的工人搬至工业化先进的城市中去,整个乡村共同体必然会走向衰落与消亡,这种被迫的主动流动性趋势大有水往下流的本质特性。随着工业革命进程的加快,英国城乡之间交通更加便利,贸易往来更加频繁,现代化的风气一步一步地侵蚀古老守旧的乡村共同体,遂使乡村最终演变为城市或依附于城市,打破了地域限制,那么该地缘共同体就不复存在,这也印证了哈代所言的“一旦离开了乡村的土壤,共同体就不复为共同体”[8]。更重要的是,苔丝之死印证了共同体是一种自我毁灭性的自动免疫体(这种自我破坏是一种毁灭自我保护原则的原则)[9]82,并且人只有通过死亡才能摧毁他异性、单一性和有限性,才谈得上跟他人的真正融合,才谈得上共同体[10],但此时的共同体已经变成了一个“不运转的共同体了”(the inoperative community)[11]38。由此可见,苔丝之死意味着苔丝独体的升华,并且苔丝的命运不仅是其阶层共同命运的代表与写照,同时也是同类乡村命运共同体的表征与缩影。

结语

综上所述,哈代对于乡村共同体持有矛盾以及辩证态度。一方面,与同时代的小说家肯尼斯·格雷厄姆(Kenneth Grahame)在《柳林风声》(The Wind in the Willows)等作品中“对英国工业化社会的批判更多是一种怀旧的感喟”[12]有异曲同工之处,哈代对旧有乡村共同体中的生活方式和田园风光有着本能的依恋与怀旧之情,但哈代同时也公开挑战了乡村共同体所映射出的维多利亚时期乡村共同体中虚伪的社会道德;另一方面,既依恋以往社会旧有秩序又信奉达尔文科学观念的哈代,站在时代转型的十字路口上迟疑与徘徊,因为以新兴资本主义经济为特征的、与现代化/工业化融合统一的新兴共同体(更准确地说,资本主义社会)逐渐取代了传统意义上的以小农经济为特征的、建立在宗法体制基础上的、经济落后的乡村共同体这一事实令他感到无所适从。哈代在叹息与哀悼乡村共同体正面临衰弱与消失困境的同时,又对基于达尔文主义、以资本为核心而形成的机械聚合体社会表示无能为力。因此,哈代在《苔丝》中通过暴露矛盾和问题的方式“表达了自己对于同样深陷痼疾之中的传统和现代共同体所持的辩证态度”[13]。

然而,“哈代作品并不一味地哀叹传统生活方式的消失,也不一味地反对现代化和工业化,而只是对社会转型过程中的重大文化问题(如共同体问题)作出了回应,甚至提出了对策”,即建立一个想象中的“新型共同体”[10]。正如《苔丝》结尾部分描绘出的理想愿景一样,他们“手拉着手往前走去”[4]577,暗示了安玑·克莱与苔丝的妹妹丽莎·露将带着苔丝的美好信念与永恒精神远走他乡去创建一个新的、属于他们的理想共同体。在此基础上,苔丝独体的品质与精神会超越时空,跨越社会经济形态,对塑造由乡村共同体转型为新兴共同体(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国家)的道德观念具有积极的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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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haping and Demise of the Rural Community in Tess of the D’Urbervilles

Abstract: Thomas Hardy’s novel Tess of the D’Urbervilles shows how the heroine Tess is shaped by her rural community, and however, it also reveals the irreconcilable contradictions and conflicts between them. Tess’s tragic fate is not only the representation and portrayal"of the common fate of her class, but also the representation and epitome of the fortune of the English rural community. Hardy holds an ambivalent attitude towards the rural community and suggests the strategy of building “a new type of community”, which has positive significance for shaping the moral concept of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rural community into the emerging community (a modern capitalist country).

Keywords: Thomas Hardy, Tess of the D’Urbervilles, commun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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