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游戏世界里征新兵
2024-12-11张茯闲
| 美军借助电竞征兵引争议 |
田纳西州孟菲斯市郊外，美国海军某基地一间隐蔽的小房间里，一群身穿制服的士兵弓着背坐在显示器前。他们双眼紧盯屏幕的同时，嘴巴对着耳机麦克风讲话，声音清脆、语调轻快。塔式机箱和闪着红光的键盘堆满他们的桌子。这一整套可是执行战斗任务、协调战斗策略的顶级装备，只是敌人并非驻扎在世界各地的舰队。这群水兵正在打游戏。他们耳机与屏幕的另一端是他们想激励入伍的年轻玩家。
“2019年，我们仔细审查了经费的去向，又认真研究了年轻人的去向。”美国海军电竞队队长阿龙·琼斯上尉说，“年轻人就在各个游戏直播平台上。他们非常喜欢看游戏直播。”
琼斯上尉的电竞队名叫“山羊与荣耀”（美国海军学院的吉祥物是山羊比尔），由12名现役水兵组成。他们曾是飞行官、声呐技师，甚至随军牧师助理，如今都在线上与游戏玩家对战。美国海军征兵司令部的某位发言人称，海军每年将3%到5%的营销预算用于电竞项目。以美国《信息自由法案》为依据合法获取的海军预算信息显示，自2022年10月至2023年9月，美国海军为电竞花费的预算高达430万美元。
越战后，美国改为实行全志愿兵役制。2018年以来，面对改制后最严峻的征兵困境，美国各武装部队不断加大力度借助游戏来招募更多新兵。从军方的角度来看，瞄准游戏玩家是十分合理的选择，因为这些精通技术的年轻人正是各武装部队希望招募的群体。然而，部分退役军人表示，利用游戏来宣传军队本质上是把战争当儿戏，这种做法有违道德。
首要问题是，美国军方瞄准的游戏玩家群体太过年轻。网络游戏空间深受未成年人喜爱，活跃其中的很多孩子还不满13岁，但军方却故意利用他们感兴趣的游戏来吸引他们。如果军方的征兵工作卓有成效，那么入伍的未成年人最终会把自己在游戏中磨炼出来的技能应用到战场上，比如远程操控无人机杀人。
游戏玩家凯蒂年仅12岁，她每天要花好几个小时看别人直播打战争类游戏。“为国而战”的理念激起了她的兴趣。她觉得参军能让她更好地磨砺自我。她还说：“我会想象所有前来感谢我的人，那感觉太爽了。”
然而，现实截然不同。
前美国陆军情报分析员杰里迈亚·诺尔斯说：“我曾在某个国家使用重型武器、驾驶装甲车辆与每天生活费不足一美元的当地民众对战。如果我手持突击步枪在阿富汗巡逻，而一个孩子走得离我太近……”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这种事情，他们不会在征兵宣传材料里提及，也不会在游戏直播期间讨论。”
| 美军电竞队走进网络与校园 |
20世纪90年代末，美国军方大力征兵，但仍难以完成目标，这促使美国陆军自行发布针对年轻人的电子游戏《美国陆军》。负责监管该游戏项目的某位陆军上校曾对《战争游戏：电子游戏与武装冲突的未来》一书的作者科里·米德说：“要问一个孩子从何时开始思考自己未来要做什么，不会是17岁，更有可能是13岁。不能等到他们满17岁，因为那时他们已经决定好要上大学或者去职校了。”《美国陆军》一经发布便大获成功。按照米德的说法，美国军方与游戏产业维持着“共生”关系：军方将资源借给游戏开发者，作为交换，后者在游戏中插入亲军方的内容。
2018年，美国陆军成立了美国军方的第一支电竞队，但被控在游戏直播期间存在违反道德的征兵行为，比如在聊天环节审查涉及战争罪行的问题、举办虚假的游戏手柄赠送活动。
如今，美国军方发布的游戏视频在各大游戏直播平台广为传播。美国陆军与海军的电竞队围绕《堡垒之夜》和《无畏契约》等最受年轻人喜爱的游戏举办电竞锦标赛。美国空军与海岸警卫队也组建了自己的电竞队，而美国海军陆战队则是与“战枭”和梅洛妮·马克等知名游戏主播联手开展征兵工作。很多年轻玩家都表示自己已成为征兵广告的目标受众，而广告画面均照搬自他们最喜欢的游戏。美国海军电竞队的项目专家乔舒亚·席尔瓦称：“2023年，我们的广告在游戏直播平台上收获了超过100万次的观看量。”
用户须年满13岁才可使用社交媒体平台，而且18岁以下的用户须征得父母许可，但这两个年龄限制很容易绕开。
网络游戏社区里很多13岁的孩子渐渐对美国军队有了自己的见解。前美国海军陆战队语言学家凯特琳·康西丁以自己13岁的弟弟为例，称：“他年纪太小，大脑还没发育成熟。说起对军队的了解，他只知道自己的姐姐当过兵。他有几张我站在装备前的照片，他觉得那套装备超级帅。”
康西丁是“游戏玩家争取和平”项目的成员，该项目由“美国退役军人争取和平”协会发起，旨在反对利用电子游戏征兵。康西丁表示，如果弟弟看了军方的游戏直播，或者看了他最喜欢的游戏主播发布了军方赞助的视频，再或者成为征兵广告的目标受众，她就会非常担心。
“游戏玩家争取和平”项目的成员大多是三四十岁的退役军人。他们既是反战人士，也是资深玩家，不仅了解游戏对年轻人的影响，也深知在军队服役的严肃性。一位名叫杰夫·帕伦特的成员曾在美国海军陆战队服役，参与过三次军事行动。帕伦特说：“我小时候玩过很多游戏，但是利用游戏来征兵的做法让我有点生气。很多小孩专门登录直播平台看别人打游戏。我觉得，军队进入这个空间就是为了寻找这群不懂事的孩子……”
依据法规，军方不得招募未满17岁的人，但此处的“招募”涉及正式的入伍流程，需要签署具有法律约束力的协议。实际看来，军方为了完成征兵目标，又确实在向未成年人宣传并与他们直接互动。
12岁的凯蒂看过“一两次”美国军方账号的游戏直播，但她目前还没看到征兵广告。她喜欢玩第一人称射击游戏，比如《使命召唤》。这类游戏可以让玩家借助角色的双眼体验战争。凯蒂说：“对着什么东西射击的感觉很有趣。”她承认，对比现实战场，《使命召唤》里的情景可能并非100%真实，但她补充道：“我非常确定游戏里用的枪和现实里的一样，而且那种救人的体验也非常逼真。”
选择能够吸引年轻人的游戏是美国军方精打细算后的决定。“我发现人们最爱玩射击类游戏。”席尔瓦说。他所在的美国海军电竞队也很重视竞速类游戏《火箭联盟》（也可算作体育类游戏），毕竟这是“大学生和中学生玩得比较多的一款游戏”。不久前，海军电竞队刚举办了《堡垒之夜》锦标赛。这款第三人称射击游戏在凯蒂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以及20岁上下的年轻人中火得不行，火到迪士尼、皮克斯、漫威、《星球大战》都与其展开联动。
2023年秋天发布在网上的一段视频里，美国海军电竞队的一位队员在犹他州某所小学的图书馆里，将一套虚拟现实头显设备戴在了一个孩子的头上。小男孩借助头显设备打游戏，使劲挥舞拳头，接着，画面中出现了几艘航行于海上的军舰，又跳出字幕“美国海军：玩家茁壮成长的地方”“点击‘开始’，即刻参与保卫行动”。
本世纪初，美国出台《不让一个孩子掉队法案》，准许军方走进校园。此后，军方征兵人员与在校学生对谈的做法得到大力推广。2008年，美国公民自由协会向联合国举报称，美国军方在中学校园里“大量招募”未满17岁的学生，违背了国际上有关儿童权利的公约。作为回应，美国国务院重申了军方的征兵年龄要求，并表示禁止征兵人员使用“强迫或欺骗的手段”。与此同时，联合国表示“关切”，并对美国的征兵工作提出了改进“建议”。
某位20岁的受访者要求使用化名“乔丹”，万一他将来有意参军，这样可规避风险。乔丹还记得，2021年3月，美国陆军到访位于得克萨斯州米尼奥拉的中学，当时他正在读三年级。
“他们开来一辆普通的拖车，就像乐队巡演开的那种。”乔丹说，“车上有个小隔间，大家可以去里面打游戏。”他记得当时军方给他们玩的是衍生自《美国陆军》的游戏《试验场》。“每个人都很想去玩那个游戏，并不是真的想参军。”
“游戏玩家争取和平”项目的成员希娜·扬曾在美国空军服役。她上中学的时候，也有征兵人员去过她们学校。“他们不会刻意找我们聊天，而是在食堂里摆个桌子。我们要主动过去找他们。”扬说，“如果一个12岁的孩子走过去看别人打游戏，他并不是想接近征兵人员，只是因为他们在同一个平台打游戏。”
诺尔斯也是“游戏玩家争取和平”项目的成员。他指出，网络游戏空间不同于中学校园，孩子们的周围没有负责监督互动的成年人。诺尔斯现在是一名持证社工，就职于一所大学，主要和年轻人打交道。“年轻人追捧游戏主播，后者对他们的影响无处不在。”他说，“然而，说起直播打游戏的征兵人员，他们传达给年轻人的却是片面的世界观。”
| 玩家年满17岁即成征兵对象 |
21岁的安布尔·克罗宁是伍斯特理工学院计算机科学专业的学生，她从小就爱看专业主播打她最喜欢的游戏，比如拥有146万粉丝的主播“战枭”。克罗宁玩《反恐精英》已累计超过800小时。在这款第一人称射击游戏中，玩家既可为恐怖分子团伙出力，也可为军队或警察部队而战。
18岁那年，克罗宁看到“战枭”发布了一系列视频，视频中的“战枭”与美国海军陆战队队员一起训练了100天，让自己的游戏技能适应“海军陆战队队员为国家打下胜仗的真实战场”。看过视频后，从上一个学年开始，每当克罗宁刷短视频，算法就给她推送征兵宣传视频。她说：“宣传视频没有直接提供报名链接，而是强调帅气的一面来吸引人，比如说‘看，我们能空中加油’或者‘我们会跳伞，还有射击’。”
2024年3月，美国海军陆战队的一位征兵人员直接与克罗宁取得联系，问她是否想就读军官候选人学校。
等玩家年满17岁，符合入伍年龄要求，他们可能已经在游戏中接触到了征兵的内容。17岁的博迪说自己经常在视频网站上看到军方的广告，一般是在他观看自己最喜欢的游戏视频期间。博迪和他的孪生兄弟达希尔都是马萨诸塞州郊区某所高中的应届毕业生，两人自12岁起玩《彩虹六号：围攻》和《反恐精英》之类的游戏。达希尔说：“我知道陆军会赞助《无畏契约》锦标赛，还会赞助电竞队。”
美国军方表示，网络游戏空间为他们提供了与年轻人展开深入对话的机会。美国海军电竞队队长琼斯上尉说：“征兵人员走进中学校园，若他穿着制服，学生一看就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但在打游戏的时候，有学生会说：“哦，原来你也是普通人呀？”电竞队就会回复：“是啊，海军也是普通人。我们和你们一样，爱好相同。”
美国海军强调他们的电竞队并非官方“征兵人员”。美国陆军因游戏直播被控违反道德后，海军为免遭类似反冲，改进了自己直播的内容。琼斯上尉表示，他们在直播期间会聊聊军营生活，但队员都接受过培训，如果遇到对海军感兴趣的人，就引导他们去征兵网站与官方征兵人员直接交流。
琼斯上尉说：“大约三年前，海军电竞队成立。当时我们看到的负面内容其实大多都是受陆军直播及其运作模式的牵连。”
琼斯上尉还指出，海军电竞队的每位队员都要参加征兵定向培训，学习基本的公众演讲技巧。然后，全队会在基地的电竞中心接受更多有关公共事务的培训，熟记队内术语，学习主持游戏直播的技巧。
“有时必须向观看游戏直播的人解释我们不是机器人，是真人。”琼斯上尉说，“我不会掐人脖子。人们以为当兵的只干杀人之类的事。”
琼斯上尉表示，“山羊与荣耀”喜欢把自己同为航空展和体育赛事表演的美国海军特技飞行队类比，他们将自己定义为“电竞领域的蓝天使”。他指出，“蓝天使”只是公开表演特技飞行，并不会让人加入海军，但人们会因为看了“蓝天使”的表演，想多了解一下海军。
| 游戏无法还原真实的战场 |
21岁的摩西·莱曼在匹兹堡大学读大三，他经常看到征兵广告，画面很像他最喜欢玩的游戏《战地》。“真的很像剽窃了游戏的美术设计。”莱曼称，因为征兵广告模仿了《战地》的加载界面，还配有地形图，并提示玩家“选择阵营”。他说：“这显然是在利用游戏，比如军队里的兵种就很像《战地》里的阵营。”
自冷战结束以来，美国这样的超级军事大国已在很大程度上从常规战争转向“非对称战争”，而“非对称”就体现在强国凭借先进技术击败装备落后的对手。为了维持技术优势，美国军方要从一群掌握“技术”的年轻人中招募新兵。美国海军为内部游戏主播提供的征兵指南写道，这群年轻人“注重细节”，能“在有限的时间内解决问题”，“面对挫折”能展现出“不屈不挠的精神”。
琼斯上尉用更直白的话解释说：“我们要找的是我们所说的‘高素质’人才。他们精通技术，能将科学、技术、工程、数学融会贯通，在海军需要‘更多核武器’或者‘信息技术’的时候能提供帮助。如果是硬核玩家，那就意味着他们本身就很喜欢技术。”
“弗吉尼亚”级攻击型核潜艇利用微软家用游戏机的手柄操作光电桅杆，而部分战斗车辆的操纵杆很像任天堂64游戏机的手柄。此外，操控作战无人机和玩战争游戏之间也有明显的相似之处。尽管操控员通常十分排斥这种类比（主要因为操控一台能远程杀人的实体机器会遭受心理伤害），但确实有研究表明，游戏玩家能胜任操控无人机的工作。
科学研究表明，电子游戏并不会让人变得更暴力。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的认知神经科学教授肖恩·格林指出，打游戏反而会提高人的感知和认知能力。美国海军研究局为格林提供资助，用以研究某些游戏（主要是射击游戏）如何提高士兵作战表现。格林说：“这些游戏进展极快，里面有很多我们称作‘瞬时事件’的内容，也就是某些元素闪现在屏幕中，然后立马消失。”格林称，应对“瞬时事件”既可以提高基本的视觉感知能力，也可以提升多个方面的认知水平（比如工作记忆水平）。
然而，电子游戏无法充分揭示战争造成的心理和精神创伤，更无法完全展现身体伤害。诺尔斯称：“我还记得穿戴装备的感觉——全身增加80磅负重，身上挂着7个弹匣，手持8磅重的步枪。好在不用装枪榴弹发射器，不然步枪还要再重上5磅。穿戴完毕就要在作战区域冒着枪林弹雨进出一辆重装军用悍马。《使命召唤》里可没有这样的体验。”
如今，人力成为美军保持“战备状态”的关键。然而，美军各军种都力不从心——2023年12月，美国国防部报告称，尽管各军种大幅降低了当年的征兵目标，合计仍差4.1万新兵。美国军方指出，年轻人大多因体重、吸毒或者犯罪记录而不符合入伍条件。还有人将年轻人不愿参军的原因归结为四点：一是美军内部纵容种族主义、白人至上主义和性暴力的风气盛行；二是美国退役军人保障制度存在巨大漏洞；三是美国占领伊拉克和阿富汗的遗留问题；四是年轻人本身在意识形态上就反对战争。
“游戏玩家争取和平”的成员希娜·扬表示，每当征兵团队踏进有未成年人的游戏空间，“他们就试图吸引孩子们的注意力，将军营生活美化成一种生活方式或者尽量淡化服兵役的严肃性”。
虽然美国军方并未公开游戏征兵的效果数据，但征兵团队都认为自己的努力颇有成效。
2021年12月，美国空军推出电子游戏平台“空中游戏厅”，平台上的每款游戏都会用到“空军士兵的实战技能”。以《指挥机群》为例，游戏以卫星扫描数据为基础，通过增强现实技术构建任务模拟器，玩家可在其中沉浸式体验飞机驾驶。美国空军及太空军电竞队创始人马伊·奥利弗·帕森斯称：“有人告诉我，他其实是因为喜欢空军的电竞项目才加入空军的。”帕森斯还补充说：“军方发布的游戏让整个美国国防部更亲近大众，也让我们的声望有所提升。”
席尔瓦说：“没有海军电竞队，我们永远接触不到那群孩子。”他与琼斯上尉列举了“山羊与荣耀”近来的成就：与有影响力的主播和电竞联盟合作；发布水兵与职业运动员一起玩《麦登橄榄球》的视频；以及海军内部举办的电竞比赛，其中包括2022年丹佛《英雄联盟》锦标赛——据琼斯上尉称，这是“整个北美地区规模最大的业余级别《英雄联盟》赛事之一”。美国海军表示，要将孟菲斯基地扩建成更先进的电竞中心。琼斯上尉还激动地说：“到时可能会有一个额外配备座位的比赛舞台。”
| 电子游戏可为军方带来其他帮助 |
除了征兵，电子游戏还可以促进心理健康，有助于建立社区，而这两方面正是军方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不仅仅是因为心理健康的士兵能够更好地进行伦理决策。美国军方将资源调拨到游戏领域的举措也有可能带来益处——比如资助沉浸式虚拟现实疗法项目，为退役军人治疗创伤。
帕森斯与战友共同创建了“空军电竞”这个基层项目。他表示，电竞有助于空军上上下下提高心理承受力。他举例说，曾有一位“深陷黑暗的”无人机操控员告诉他：“如果不是加入了《守望先锋》电竞队，如果没有遇见世界各地的空军士兵和守护者，我今天就不会在这里。”
正如已退役的康西丁和诺尔斯所说，未成年人年龄尚小，无法理解入伍的严肃性，也不能体会现役军人所承受的痛苦。
编辑：马果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