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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羚哀歌:羊毛下的血泪史

2024-12-11潘枫

海外文摘 2024年12期

在印度德里的套房中,桌子上摆着两条看起来完全一样的围巾。一名商人指着这两条围巾问道:“您能分辨出这两条围巾的区别所在吗?”

两条围巾都美感十足,呈奶油色,质地异常柔顺。其中一条是帕什米纳围巾,由喜马拉雅山的山羊毛制成。这是纯正的克什米尔羊毛,纯手工织造,堪称世界上最为保暖且触感极致柔顺的天然羊毛。

另外一条则稍小些,略显陈旧,但同样做工上乘、轻盈透气,保暖效果极好。“把它捧在手上的感觉甚是奇妙,温暖持久,富有优雅气质。”那位商人边说边做出同样的动作。

然而,后一条却是非法的。他手里捧着的是一条沙图什——一种用藏羚羊腹部和脖颈部毛发制成的围巾,极为稀有。由于担心未向政府官员登记传家宝的相关信息而遭起诉,这位商人坚持要求匿名。

为了制作沙图什,藏羚羊难逃一死,这一残忍行径自20世纪70年代起即被明令禁止。但随后,沙图什贸易愈发猖獗。20世纪90年代,沙图什几乎无处不在,从印度德里的精品店,到美国纽约的麦迪逊大道,再到时尚杂志的精美版面,都能见到它的身影。

直到环保主义者开始敲响警钟,执法力度才有所加强。最为引人注目的事件发生在1999年,当时美国执法官向一众社会名流派发了传票,要求他们归还这些非法的围巾。

尽管全球都在打击沙图什贸易,但对这种奢侈配饰的需求却不降反升。2023年,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印度警方就在德里等 地进行的几次突击行动中查获了近400条沙图什。交易者在上述城市非法购买并走私藏羚羊羊毛。这还不是个例,印度官方报道显示,2000至2014年间,警方查获了738条沙图什;2018至2019年间则收缴了至少300条。据美国、欧洲和亚洲的执法部门所说,一条围巾可以在黑市上卖到两万美元(约合人民币14.5万元)。

印度野生动物信托基金会的执法主管约瑟·路易斯在2023年5月的一份声明中写道:“最近的突击检查表明,一个非法的贸易网络依旧存在,且极为活跃。”

沙图什贸易正在社交媒体上病态增长,这无疑加大了追踪难度。

印度野生动物犯罪管制局的督察员帕纳加里什说道:“这些非法交易者利用照片和视频通话来展示、分享围巾。”帕纳加里什曾在2022年参与过“软金行动”,这是一项为期两年的调查,勾勒出了全球线上沙图什贸易的猖獗图景。在这些案例中,围巾被藏匿于能绕过海关检查的空运集装箱中,悄无声息地送到了买家手中。

据国际动物福利基金会野生动物犯罪分部的项目经理莱昂内尔·哈彻明所说,沙图什的买家遍布欧洲、美洲和亚洲,在海湾地区国家尤为热销。

艾米·科林斯是一位时尚史学家兼作家,初次邂逅沙图什是在90年代的巴黎街头,当时一位男士轻而易举地将那条围巾穿过了一枚戒指。她说:“全球各地有许多家财万贯的人,他们对待动物的态度可能也会因文化而异。”

她继续补充道:“隐形财富指的是那些穿戴起来极为普通,但实际上却价值连城的产品。”上层人士能够识别出这类产品,并将其作为“进入某个特定俱乐部的信物”。

沙图什神秘感十足,即便是到了2017年,美国著名企业家玛莎·斯图尔特也毫不掩饰地炫耀着她所拥有的这款珍贵围巾。斯图尔特当时告诉《纽约时报》的记者:“它几乎没什么重量,和羽绒被一样保暖,像纸一样轻薄,能轻松地穿过婚戒。”但不久后,她收回了这些话,称自己的那条围巾只是长得像沙图什罢了。

至今,几乎所有沙图什都产自克什米尔地区。编织完成后,这些围巾往往通过汽车或飞机(通常要经过尼泊尔)被秘密运出,再送到世界各地的买家手中。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美国官员说:“一般来说,运输安全管理局的探员无法发现缠在脖子上或扔在包里的围巾,但在包括肯尼迪机场在内的诸多非法交易高发区域,训练有素的官员会检测并锁定那些可疑的围巾。这里的问题比你想象的要严重得多,沙图什无处不在。”

2020年1月,瑞士政府报告称,沙图什的非法贩运活动呈上升趋势,仅在过去两个月间,就有69条围巾被收缴,实在“令人不齿”。

路易斯说:“克什米尔的纺织工是这门生意的关键玩家,是他们把羊毛织成了围巾。虽然现在他们大多都在克什米尔,但有消息称,他们正在向印度其他区域转移,继续编织围巾,而这促使整个贸易网络转向了地下。”

| 高贵的象征 |

几个世纪以来,许多游牧民会大肆捕猎藏羚羊,然后将其皮毛送到克什米尔地区,那里的工匠们会把这些羊毛编织成披肩、围巾和纱巾。这一贸易链条涉及大约十几个环节,经常是整个家族都参与其中。男人们负责收集、交易、洗涤、编织和刺绣,女人们则负责缫丝纺线。

但藏羚羊的羊毛可剪不得,因为它们和产绒山羊不同,根本没法被驯服。唯一获取羊毛的方法就是杀死它们。制作一条沙图什围巾,往往需要杀死好几只藏羚羊,血腥至极。在藏羚羊数量较多的年代,这些羊毛服饰都是专供莫卧儿帝国皇帝的。然而,在过去的60年里,随着沙图什围巾成为奢侈的象征,这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如今,在克什米尔的大片土地上,剩下的藏羚羊只是数以百计。与此同时,在设立藏羚羊保护区的中国,藏羚羊数量已超过30万只。

藏羚羊对极端海拔的良好适应能力既是恩赐也是诅咒。藏羚羊的每个鼻孔内都有特殊的囊,使它们能呼吸含氧量低的空气。它们还有厚厚的羊毛来抵御零下40度的低温。羊毛可达微米级,是所有动物之最。正是这些细纤维使羊毛既保暖又透气,令人向往。

制作质量上乘的沙图什并非一日之功,制作帕什米纳也是如此。它们都是手工织造,后者的纤维仅比沙图什的稍粗一些。然而,帕什米纳要便宜得多,仅需几千美元。

阿萨夫·阿里是一名纺织专家,在德里有一家交易帕什米纳羊绒的展厅。他说:“沙图什的价格和其稀有度挂钩,而不只是质量。与那些面料成分标注清楚的爱马仕围巾或洛洛皮亚纳围巾不同,沙图什这个名字并非特指一种围巾。”

用肉眼确实很难辨别真正的沙图什。当执法人员在显微镜下检查围巾时,他们发现沙图什的特征包括菱形花纹、白色短毛以及不规则的泡状细胞(这些细胞能够锁住空气,从而赋予纤维卓越的保暖性)。

藏羚羊的毛不会长得太长。和别的羊毛一样,白色的品相最好,也易于染色。棕色和灰色的价格仅为白色的1/3。唯有冬季,白色的羊毛才会生长,且只长在喉咙处和腹部区域。一只藏羚羊的产毛量极少。

在同一片土地上,既有帕什米纳牧人在辛勤劳作,也有藏羚羊偷猎者在从事非法活动。

这也是纺织工们日益把藏羚羊的羊毛和帕什米纳羊绒相结合的原因。二者的毛纤维太过相似,就连眼光最为毒辣的顾客或报关员都可能被蒙骗。

丽莎·布拉德伯里为瑞士《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的管理部门工作,该部门负责监控受保护物种的国际贸易情况。在她看来,这些围巾正遭遇疯抢。

正如阿里所说:“所有人都说他们有沙图什。那有可能是藏羚羊的羊毛,也可能混杂了帕什米纳山羊绒。只有上帝才知道到底是用什么做的。”

| 公开的秘密 |

为什么人们会疯狂痴迷沙图什?这种纤维在波斯语中常被译成“羊毛王者”,曾经价值连城,只有皇族才能穿戴。

这种情况在20世纪60年代发生了变化。当时,斯坦利·马库斯从美国达拉斯飞往印度,搞到了很多藏羚羊的羊毛,他因此被称为“沙图什之王”。马库斯的父亲助他创立了内曼·马库斯百货公司。斯坦利的旅行结束后不久,这家商店就开始出售沙图什,售价125美元。

上世纪90年代,沙图什在米兰和纽约流行起来,爱马仕和伊夫·圣罗兰等大牌时尚公司也开始销售这种围巾。超级名模和社交名媛的脖子上也都披戴着沙图什。据布拉德伯里介绍,有人在圣莫里茨滑雪胜地买下了价值高达4万美元的高品质围巾。惠特尼美国艺术博物馆董事会的贝丝·德伍迪回忆道:“当时,人人都在议论这件事,许多女性名流都参与其中。”

她想起了1994年在纪念斯隆·凯特琳癌症中心慈善晚会上买的那条奢华而柔顺的围巾。据《名利场》报道,当时纽约名流云集,劳伦斯·洛克菲勒、克里斯蒂·布林克利等人购买了价值10万美元的沙图什。

奇怪的是,这股热潮与反皮毛运动不期而遇。直到反皮毛运动人士在貂皮大衣上乱涂颜料,高呼“皮毛已死”,这才得以让美国政府把沙图什下架。

最先敲响警钟的是传奇生物学家乔治·夏勒。在80年代大多数的时间里,他都在辽阔的青藏高原跋涉,寻找藏羚羊的痕迹。在无意间,夏勒发现了许多偷猎者的营地以及大量骨骸,这些骨骸让他联想到了针对美洲野牛的大屠杀。

夏勒说:“我估计有30万只藏羚羊惨遭荼毒,只是为了那点羊毛。富人们要搞清楚,佩戴这种围巾实际上就是在脖子上围了一圈死去的藏羚羊。这是一种罪孽啊。”

虽然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就有了对濒危藏羚羊的狩猎禁令,但又过了几十年,美国政府和公众才将其和这种后来被宣布为非法的奢侈配饰联系在一起。

后来,德伍迪接到了一通关于沙图什的电话,来电者是一名美国执法官。

她回忆道:“他们想让我列出参与活动人员的名字,以此来作证。当时我不知道沙图什违法,也不想起诉任何人,所以我把案子退回去了。我不该这样做,现在我对此深表懊悔。”

与此同时,对于面临50万美元罚款和牢狱之灾的经销商来说,情况并不乐观。2001年,第一起涉及沙图什的重罪案件以共同被告认罪告终,经销商被罚款5000美元,这一判决让环保主义者拍手叫好。当时,世界野生动物基金会的一位官员称,这一判决打了沙图什经销商们的脸。

印度野生动物基金会的路易斯说:“在海外,这一新推出的强制禁令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21世纪初,两万名克什米尔纺织工匠因此失业。”

然而,克什米尔地区战乱不断,导致相关当局暂停执法。

3/4的沙图什工人都是女性。她们大多是寡妇,丈夫惨遭印度军队杀害,长期被印度政府当作恐怖分子。既丢了工作,还被定性为罪犯,当地人因此怒不可遏,地区局势变得如同高压锅一般紧张。因此,关于工匠是否应该使用偷猎者带来的羊毛纺织也存在一定争议。

后来,印度野生动物基金会开启了一项培训计划,希望帮助纺织工匠转型到合法的帕什米纳羊绒纺织工作中。然而,偷猎活动依然屡禁不止。

| 地处高山隘口的荒凉之境 |

置身于荒芜凄凉、树木稀少的群山怀抱中,不禁让人对藏羚羊那惊人的生存能力深感钦佩。即便是那些偷猎者,也着实令人“佩服”。这里干燥至极,就连呼吸也会感到疼痛,氧含量仅有海平面处的一半。能够到达大脑的血液减少,这意味着清晰思考也变得更加困难。在零下28.9摄氏度的低温下,花两周时间追踪藏羚羊,攀登那些高达四五千米、被当地人称为“婴儿山峰”的山峦,实在不是什么好主意。

当地人的心肺功能超乎常人,但即便在基因优势和四驱汽车的双重加持下,要想觅得藏羚羊的踪迹也绝非易事。这里有易受惊吓的野生山羊和东方盘羊;也有在黎明时分一路小跑的饿狼;还有千载难遇的雪豹,它们在大声求偶数小时后,便顺着垂直的陡坡去往山下,在冰封的小溪旁悠闲漫步。四处望去,依然没有发现藏羚羊的身影。

回到海拔3500多米的集市,这里的狗比人还要多。一名健谈的克什米尔商人表示自己没有沙图什,然后边点头边眨着眼说:“不能在这儿交易。我的兄弟,过会儿再来吧。”

藏羚羊无法被驯服,因此,唯一获取羊毛的方法就是杀死它们。佩戴沙图什实际上就是在脖子上围了一圈死去的藏羚羊。

丹尼什·丁是巨龙旅馆的老板,该旅馆是当地第一家冬天提供热水和正常厕所的旅馆。丹尼什认为,沙图什是一种营销噱头,即使是帕什米纳围巾也是能穿过戒指的。在他看来,销售也是一门艺术。

布里·莫汉负责当地的野生动物管理,他说:“局面还是可控的,但走私依然接连不断。”他指出,要巡逻的保护区太过广阔,工作人员也严重不足。由于当地人生活拮据,所以偷猎得来的原材料才“源源不断”。

莫汉继续补充说:“在保护区,发展和保护总是会有所冲突。你知道这片土地的特性,高山环抱且不宜生存。人们渴求公路、网络和手机,但这些基础设施的普及却往往耗时漫长,这激起了不满情绪。正是这种不满催生了走私行业。一切都是为了生活啊!”

编辑:马果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