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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程:甘为他人作嫁衣

2024-12-07陆天

鸭绿江 2024年8期

20世纪80年代是中国文学期刊最辉煌的历史阶段,在思想解放运动的春风吹拂下,人们纷纷开始思考,拿起笔去表达诉说,那是一个热气腾腾、朝气蓬勃、充满希望的时代。由于那个年代没有手机,电视也不是很普及,所以不论是作者还是读者都只能在平面纸媒尤其是文学期刊这一类杂志上交流。《鸭绿江》文学月刊,是全国众多期刊中的佼佼者。《鸭绿江》不仅敢于突破思想禁区,发表一些有争议的作品,而且在发表的作品里佳作不断,艺术质量很高,傲立全国文坛。更值得一提的是通过市场化运作,发行量高达近四十万份,是全国其他省级期刊发行量的总和。从1981年至1987年间《鸭绿江》的掌门人,正是毕业于鲁艺文学院的主编范程。

范程和我父亲是同事,我们两家是邻居。当年我们都住在今张学良旧居,他家在二楼,我家在一楼,所以他家的几个孩子都是我小时候的玩伴。我们后来借助“莫逆之交”的谐音,把彼此称为“抹泥之交”,调侃那些一起玩泥巴的游戏童年岁月。

范程是我尊重的长辈,他为人和善,院里的孩子们对他也都颇有好感。因为他一直当编辑,所以不像院里其他大作家有很多可圈可点的作品,我对范程的了解一直停留在表面。直到2010年范程去世后,他的三女儿范蓉和二女婿安波舜编辑了《范程纪念文集》,国内及辽宁文学界几十位知名作家,专门为范程写了纪念文章,读过之后,范程的一生逐渐明晰起来,伟岸起来。

范程出生于陕西省富平县,原名范德性,他的父亲一共育有两子五女,范程排行老四。范家是那个时代标本式的传统大家庭,范程的父亲与兄弟们没有分家,都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传统大家庭模式在中国的历史和文化中占有重要地位,与现代家庭模式存在很大的差异。在传统大家庭模式中,家长的权威和地位十分显要。大家长被称为“当家的”,是整个家族的领头人,其他人必须尊敬和服从“当家的”的意见。“当家的”往往极端重视规矩和秩序,说一不二,有权决定家族其他成员的命运。

范家在村子里算不上富裕,不过因为有一个五爷在外地做生意,能够赚取现金补贴家用,日子还算过得去。大家庭里的耕地并不多,如果遇上灾荒年景,全家人共渡难关。如果赶上风调雨顺,日子就能过得略有盈余。范程从小非常聪明,与同龄人玩耍惹祸要被家长责罚时,他总能化险为夷,使大家免受皮肉之苦,在小伙伴中很有威望。他不但聪明,还有能力,尤其是学习的能力。不但在孩子中有威望,大人们也都看出了小小范程的良好天赋。范程从富平县流曲镇通川小学高小毕业时,老师建议他报考陕西省立三原中学,这是一所名校,在当时渭北甚至陕西省都是出类拔萃的。对于一个从农村出来的孩子来说,要考取三原中学谈何容易。范程的父亲把老师的建议跟当家的大爷说了,又汇报说需要两块大洋的费用。大爷非常怀疑,说了句:“三中门槛高得很呢!”然后就随手把面值一毫的一个最小的小银币扔在地上,扬长而去。范程父亲明知道一毫银币意味着当家人的傲慢与偏见,他还是不顾巨大的耻辱感捡起了这个小钱,同时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不惜一切代价要为儿子争取未来。令当家大爷没有想到的是范程竟然真的考上了三中,大家长也后悔当初的举动,无奈之下只好给了两块大洋。这事儿后来成了家族里长久以来津津乐道的美谈。范程的中学时光,正值抗日战争时期,学校有几个思想进步的教师,有的甚至是地下党员,经常传播革命思想,这对后来范程走上革命道路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1947年,范程考入北平的华北文法学院英语系。去北平上大学是大家族里祖祖辈辈的愿望,但到了北平以后,范程的大学梦逐渐破灭了。抗日战争刚刚结束,满目疮痍的华夏大地又起内战硝烟,北平之大,已经难以安放一张小小的书桌了。范程目睹了国民党的政治腐败、物价飞涨,也参加了各大学掀起的“反饥饿反内战”的学生运动。北平不愧为中国民主运动的摇篮,给范程年轻的心灵注入了民主自由的观念,范程想追求理想,但前景茫然一片,他陷入了苦闷和彷徨。一天同乡好友景夷悄悄送范程一本铅印的描写冀东解放区人民生活的小册子《冀东行》,他悄悄地看了又看,眼前闪现一线光明,有点心动。于是,他们经常聚在北海公园僻静处商议方案,描绘未来的美好蓝图。几个要好的老乡同学背地商量好要一起到解放区上学。大家下定决心后,最难的一件事就是怎么才能够安全到达解放区。当时国民党的封锁非常厉害,凭几个学生很难突破重重关口。他们明知道北平有地下党,而且很可能就在他们身边,但是他们不知道上哪里去找、去找谁。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令人惊喜的是地下党组织仿佛知道了学生们的心思,竟然主动找到了他们,让他们写自传及申请,通过审核后批准了他们去解放区的请求。先前许多进步青年在走冀东那条路去解放区时被国民党抓住,并且被投进监狱。为安全起见,地下党组织决定让范程和景夷走一条新开辟的北平线路,同行的还有北师大的孙凯。为了万无一失,组织上派人给他们送来了三套商人穿的衣服。他们换下学生服装,打扮起来,长袍马褂加身,三个年轻人互相看着对方,觉得很搞笑。

带路的是一位车夫打扮的人,四十多岁,身强体壮。带路人一直走在距离学生们五十米左右的前方。为安全起见,带路人不大讲话,总是用手势来指挥他们前行。后来又乘坐了一段小火车,小火车缓缓地停在一个不起眼的车站,此时已是暮色四合,他们下了车,悄无声息地向一个小村镇的方向走去。道路很窄,两侧都是苞米地,突然一声鬼哭狼嚎的叫喊划破夜晚的寂静——干什么的?站住,不站住就开枪了!领路的汉子迅速挥动手势让大家躲进苞米地,大家在狭窄的苞米地里使劲地向前奔跑,苞米叶子剐在脸上,一出汗就火辣辣地疼,背后传来了清脆的枪声,子弹从耳边呼啸而过。他们在凸凹不平的垄沟间踉踉跄跄跑了大约两公里路才停下来,幸好几个人都安然无恙,领路的“车夫”告诉大家现在已经过了最后一道封锁线。

到了解放区,惊魂未定的人们才放下心来。等到他们一行人来到城工部,已经是后半夜了。组织上接待的人员非常热情,马上给他们做了小米干饭、炖白菜。经过长途跋涉、劳累惊吓以后,他们这才发觉饥肠辘辘,那一顿饭吃得特别香甜,粗茶淡饭吃成了绝世美味。

第二天早上,城工部的同志让他们脱下商人服装,换上灰色军服,同时让大家填表。表上的“家庭成分”一栏让范程一脸茫然,他是实打实的大学生,主修英国语言文学,母语还是中文,可是范程不懂“家庭成分”这个词的含义。城工部的同志看出了学生们的困惑,就简单地做了一次新词语概念普及。此后城工部的同志告诉他们学理工科的同学可以去哈尔滨继续学习,学文科的同学可以去晋察热辽联大鲁艺文学系。范程从小喜欢文学,所以非常愿意去鲁艺。

学生们兵分两路,范程他们一行人经赤峰坐马车来到了鲁艺所在地那拉不留。鲁艺创建于延安,日本投降后随大部队兵分几路向东北迁移,是解放区的一所高等学府。因为革命斗争和当时形势的需要,鲁艺的一支暂时在那拉不留休整办学。鲁艺坐落在群山环抱、蒙汉杂居的小村里,文学系教室就是群众腾出来的三间土平房,里面摆着几趟课桌,二十几名同学就在这三间房子里生活、上课、自习,讨论文学创作,辩论国内解放战争发展形势,欢呼东北全境解放的伟大胜利。

范程入学的第二天,院部为新生发来一张考卷,每人写一篇作文,内容自定,但是写什么后来都忘记了,算是经过了正规考试入学。入学读的第一本书就是《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这是每一位鲁艺学员确定人生观、文艺观必读的著作。鲁艺院部设在大自然屯,距离平房教室约二里地的路程。每逢周六或节假日,戏音系同学经常演出节目,文学系同学晚饭后就结伴去观摩,骆文老师写的歌剧《迷》,以及名剧《白毛女》等,都是那时候看过的,令范程和同学们眼界大开。

1948年,战争形势发展非常快,不久锦州就解放了,接着全东北都解放了。范程随大部队挺进锦州,继续完成未修完的学业。时隔不久,由于全国解放战争形势的需要,鲁艺学员毕业走上工作岗位,被编组成多支文艺工作团,有的北上沈阳,有的南下,有的随军,有的去了地方。范程被分配到热河文工团创作组,在团长戴言同志率领下走进了热河省省会承德市。

1949年1月,范程拿到了联大鲁艺学院的毕业文凭,毕业文凭极其庄重,上面同时盖有联大校长赵毅敏、副校长徐懋庸、教务长杜星源、院长安波的印章。从入学到毕业分配满打满算三个月,而在范程的一生中,其所学所获所知所感,是不可以用时间长短来衡量的。他珍惜这张鲁艺的文凭,常常想起那段不平凡的求知路。

新中国成立后,范程走上编辑工作岗位,这一干就是三十六年。文学阅读是单纯而愉悦的,而文学编辑工作却是复杂而劳苦的。编辑作为读者和作者之间的桥梁,得站在作者和读者两方面考虑问题,并将作者的劳动成果以更为合理的艺术形式呈现出来。这就要求编辑必须对别人的作品,永远怀有热情、新奇、兴奋、赞赏和感动,没有对文学的热爱是做不到的。作家蒋子龙说过:“作家是锤头,编辑是锤把,作家是水泥柱,编辑是钢筋,光使劲不露面。编辑把自己的心血藏在别人的成绩里,因此,任何把作家和编辑分开的奖励,都会使作家的内心深处感到惭愧和不安。”范程好像也没想过要得到任何奖励,他当编辑时满脑子想的都是当一个好编辑,升为主编之后满脑子想的就是当一个好主编。当一个好主编,在文学行内非常考验个人看问题的眼光和文字功底,在文学行外还考验解决问题的能力。大到政治把关、理论观点、思维逻辑,小到遣词造句、标点符号,范主编率领他的编辑团队面面俱到、面面俱佳。但是他们的贡献和劳动在刊物出版后往往不会被呈现,所以编辑被称为人作嫁衣者。文学照亮了编辑的心,因此,编辑都是心里有光的人。唯其如此,作者才能借着编辑的光,走向更广阔的世界。

1954年,经上级批准,《热河文艺》出刊了,开始是24开本,后来改为32开本。尽管它单薄又不够气派,但毕竟是热河省破天荒的一本经过注册的唯一的正式出版物,是发现培养业余作者的一块沃土。文联领导让范程担任编辑部主任,一直干到热河省建制撤销。对于范程来说,创办《热河文艺》经历了从无知到略有所知的实践过程,以印刷工作为例,如何识别字号,如何设计版面,如何使用校对符号,等等,由发稿到最后出刊,一整套程序都在实践中一点一滴学来。更使他欣慰的是,在这块文学园地上发现和扶植了一批业余作者,他们从《热河文艺》起步,最终成为全国著名作家。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儿童文学作家胡景芳,当初是被范程发现的,范程亲自邀请胡景芳到编辑部谈稿子,反复帮助胡景芳字斟句酌,修改编辑文稿。胡景芳的处女作终于在《热河文艺》上发表了,胡景芳也没辜负范程的扶持与期待,后来成为全国著名的儿童文学作家、辽宁儿童艺术剧院专职剧作家。胡景芳后来提到自己的成长经历,总会提及范程当年对他的关心和培养。小说家张俊、诗人何理,还有农民作者王宝瑞等等,也都从《热河文艺》走上文学之路,范程则是他们的引路人。看这些出土的幼苗成为参天大树,文学编辑范程由衷地愉悦、自豪。

范程编辑生涯的重大转折点是1957年,那时东北大区已经撤销。范程被调到辽宁作协《处女地》编辑部。据我父亲讲,范程第一次到沈阳东北饭店开会时还背着一卷行李,那卷行李非常有历史,是当年他刚到鲁艺时“公家发的”,在那个困难的时期,人走到哪里行李就要跟到哪里,这也是鲁艺作风的一部分。范程不知道东北旅社是那么高级的大旅店,不但有雪白的床单枕套,也提供松软舒适的被褥。范程背着那个行李卷格外显眼,作协的同志们见到风尘仆仆的范程和他肩上的鲁艺铺盖卷,都露出了善意的笑容。范程背行李卷上东北饭店开会的事儿变成了一段趣谈。

有些人误以为编辑只能给别人改文章,但是自己并不会搞创作,其实不然。我认识的著名主编和编辑中,有不少人极具创作才华,如果不是组织上的安排、工作上的需要,他们也能成为相当有名气的大作家。在那个年代,职业是由组织上决定的,个人服从组织安排,要干一行爱一行,范程就是其中的一个典型。范程在繁忙的编务工作同时,利用业余时间也搞了很多创作,发表了几十万字的作品,包括散文、报告文学、小说、剧本等。1958年,他以“卞玉山”的笔名发表中篇传记体小说《佟世清》,在《文学青年》连载,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联播,受到全国听众的欢迎。后来春风文艺出版社在1959年和1960年以不同版本出版发行这一作品。1959年,范程作为辽宁文艺界唯一特邀代表,出席全国工交财贸战线群英大会。

一个具有创作才华和能力的人,专心当好编辑,甘为他人作嫁衣,乐为他人做嫁衣,这是情怀,是奉献精神的体现。后来,范程调入了慕柯夫主编的《文学青年》,任小说组组长,充分发挥了他的才干,整天忙碌,为培养工农兵文学青年队伍献计献策。范程经常下到各市、地以及农村,组织稿件,发掘人才,办学习班,搞创作讲座。《文学青年》发行量倍增,在全国文学期刊中数得上排头兵。《文学青年》创刊伊始只发行三万册,后来高达二十万册,在青年读者中影响很大,究其原因当然与当时“鼓足干劲,力争上游”的大跃进形势有关,与这本刊物读者为青年人有关,更与主编的领导作风和领导艺术不无关联。

范程回忆这段经历,由衷感念已故著名剧作家、时任《文学青年》主编慕柯夫的敬业精神和领导艺术,这段人生经历对范程后来成长为一个好主编产生了重大的影响。慕柯夫每天都和编辑人员工作在一起,定期开编前编后会,民主确定每期发稿重点,检查每期存在的问题,研究改进措施。每天稿量很大,又必须造册登记,一有时间就帮登记人员拆稿件来信,甚至亲自阅读并回复群众来信。那时人们心里没有严格的时间概念,比如排版经常在星期日或者夜间进行,动辄干到凌晨一两点。慕柯夫和范程等同志一起熬夜,遇到问题当场解决,室外夜阑人静,室内热气腾腾。为了共同的事业,完全消除了上下级之间的藩篱,领导以表率的力量和作风,把全体人员团结在自己周围,共同创业。慕柯夫时刻关心刊物的成本核算,当得知刊物印数达到二十万册时,从会计那里拿来成本核算,宣布《文学青年》收支平衡并且有盈余了。

有一件事让范程一直记忆犹新。彰武县青年作者张鞍仁寄来他的小说《离城不远的地方》,该作品以农村阶级斗争为题材,写得洋洋洒洒,具有时代生活气息。范程将稿子提交领导审阅,慕柯夫看了后以商量的口吻说:“这是一篇很有特色的作品,可做头题,可惜写得太长,两万多字,你能不能压缩到一万两千字左右发表?明天就排版。”范程欣然接下来,奋斗一夜完成了任务。有人赞叹说,你真是个“刀斧手”。范程眯着充满血丝的眼睛笑道,当编辑嘛,就得学会删繁就简,还得有起死回生的本事。

三年困难时期,作协开办了一个农场,大家经常去那里义务劳动,种些粮食蔬菜弥补家庭生活不足。范程是个乐观主义者,在那么困难的情况下,劳动之余依然保持乐观心态,经常唱两段京剧,娱乐自己,同时也娱乐他人。有一次感冒刚好,范程一张口就发现自己嗓子不大给力,只好马马虎虎唱了一段京剧《失空斩》。因为喉头有怎么也咳不净的痰,所以他自己也感觉不太满意,就问我父亲:“大陆你说我这段唱得怎么样?”我父亲半开玩笑地说,唱得很好,正宗谭(痰)派。范程哈哈大笑承认说,我确实有一口痰卡住了。两个老同事就是这样在艰难中互相调侃,保持乐观。

1960年,《文学青年》停刊,范程又重新回到《文艺红旗》(《鸭绿江》的前身)任编辑部副主任。然而那一场史无前例的运动让一切戛然而止,先是大批判搞运动,后来又去了五七干校劳动改造,再后来就是插队落户。

1969年,那一年我八岁,刚刚记事。那个冬季天气异常寒冷,父亲经常带着我去给下放同事送行。那一次轮到了范家下放,范程家的全部家当被装在一辆大卡车上,父亲闻讯带着我赶去告别。父亲和他的老同事,我和我的小伙伴,心里都没有底,我们都不知道今生还能再见面否。范程含着热泪问道,其他同志现在都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走?我父亲说:现在只能各人顾各人了,谁也不知道别人的情况。范程说,大家多保重吧。两双大手紧紧握在一起,两个大男人同时都红了眼眶。

我父亲在辽宁作协创作联络部工作,虽然与《鸭绿江》编辑部不在m473y7iEuCoOMlr3UDSMtQ==一个部门,但是在一个党支部。“文革”期间他与范程同属温和派,也可能是经历了太多的磨难,他们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性格,在动荡的年代里格外谨小慎微。而正是这样一批文化人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得到了解放,他们焕发了青春,爆发出巨大的勇气和力量,这才有了80年代最为热烈的思想解放运动。

1978年,范程担任《鸭绿江》编辑部主任。当时虽然他上面还有作协主管主席及主编,但编辑部的具体业务基本上都由范程负责,当然他身边还有几名得力干将,如阿红、单复、刘燧、童玉云等。“把刊物办到读者心坎上去”,是在恢复《鸭绿江》刊名的时候他们喊出的一句响亮的口号。既然文艺要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那么具体到一个刊物理应想到读者。很快这个口号激发了全体编辑人员的热情,《鸭绿江》迎来了创刊以来前所未有的大发展,最能说明的问题是发行量由原来的三万多份,猛增到三十九万份。李宏林的《大海作证》在杂志发表后一炮打响,迅速提高了《鸭绿江》在全国的影响力。

紧接着青年作家达理创作的小说《良心》,以革命烈士张志新惨遭“四人帮”杀害为背景,又经过艺术虚构写成,当期《鸭绿江》在太原街的沈阳市邮局发行时,恰巧范程在附近开会,看到读者蜂拥而至,很快就将刊物一抢而空,心情激动万分,遗憾的是当时没有带相机,没能把盛况拍摄保留下来。

《良心》是根据一个意念写出来的小说,尽管激情洋溢,却难免有偏颇过激之处,作品发表之后,褒贬不一,反映强烈。达理当时在大连工作,听到不少流言蜚语,盛传当地媒体将组织重磅文章对该文进行批判,罗织的罪名铺天盖地。达理是马大京、陈愉庆夫妇两人合用的一个笔名,他们都是北大毕业的高才生。马大京当时在《鸭绿江》发表第一篇作品时还戴着“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所以就用了女儿的名字达理作为笔名,目的是避开一些是是非非。

《良心》发表后的众说纷纭让达理惴惴不安,很有压力。就在这时他们收到《鸭绿江》编辑部的通知,要求陈愉庆火速赶到沈阳汇报情况。她第二天被送进省委大院宣传部办公室,告知宣传部副部长林岩要同她谈话。陈愉庆觉得凶多吉少,正在忐忑不安之时,林岩副部长到来了。林岩微笑着说,《鸭绿江》领导担心你们顶不住一些人的长枪短剑,特地找上我,要我给你们当马前卒打头阵,我已经通知有关部门做下面的工作,不就是一篇小说吗?干吗杀气腾腾、上纲上线,这不是极“左”路线阴魂不散吗?我们宣传部门的工作是为刚刚崭露头角的禾苗遮风挡雨,追肥捉虫,不是拔苗助长,更不能打杀棒杀。你们是辽宁省大有前途的文坛新人,你们的任务是心无旁骛搞创作,我们领导的任务就是给你们创造良好的写作环境。

听了林岩感人肺腑的话,陈愉庆如释重负地回到宾馆,立即给大连的丈夫打长途电话,久久积压在心头的惊恐、焦虑都云开雾散了。晚上范程还特意来到宾馆专程看望陈愉庆,见面就说:“丫头,这回吃定心丸了吧!”陈愉庆第一次听到一位大主编这样称呼自己“丫头”,一股暖流涌上心头。范程鼓励她放下包袱,继续创作,最后还在一个小饭店请陈愉庆吃了一顿馅饼。范程就是这样敢于为作者站台撑腰。当一个好编辑好主编,是一种人品的修炼,除了有牺牲精神之外,同时还要有火一样的热情,关键时刻还要有担当。对作者,不管身份地位如何,都要一视同仁予以帮助。著名作家都是站在优秀编辑的肩膀上完成一次次跳跃的。

1980年,《河北文艺》编辑李克灵写了一篇小说《省委第一书记》,小说中揭示了某些高级领导的一些共性问题,并不一定特指哪一个省的领导,但是某省领导自己对号入座,认为这是在影射他,所以坚决不同意小说发表。当时这件事在全国引起轩然大波。作者李克灵将稿子发给《鸭绿江》,范程亲自审阅,觉得没有大的政治问题可以发表。

这件事传到某省后,立即派人阻止《鸭绿江》刊发这个作品。这时《鸭绿江》的三十多万册也都印出来了,如果停止发行,损失巨大。辽宁省委宣传部把情况向时任辽宁省委书记的任重夷做了汇报,任重夷认为小说如果没有什么政治问题就可以发表。这场巨大的风波终平息了,当时范程承受了多大的精神压力是可想而知的。

80年代初期,范程一手抓高质量作品,一手开始抓编辑部改革。他主动提出改变上级拨款的办刊模式,编辑部实行独立经营、自负盈亏。这种做法在全国期刊杂志编辑部当中属于“第一个吃螃蟹”的。这个大胆的举措得到了编辑部上下的支持。从1981年范程升任《鸭绿江》主编到1987年期间,《鸭绿江》实现了市场化,进行企业化运营,完全自负盈亏。在范程离任的时候,杂志社财务账上略有盈余,为国家节省了大量的开支,减轻了国家的负担。与此同时,在阿红的提议下创办的《鸭绿江》函授创作中心招收了几十万名学员,从中也选出了不少好作品,培养了一大批青年作家。范程作为《鸭绿江》主编、《鸭绿江》函授创作中心的理事长,他对阿红工作的支持是全力以赴、完全放权。包括后来《鸭绿江》函授中心换了几次负责人,他也是同样的态度,足以彰显他朴素的用人之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1984年下半年,根据全国文学期刊发展的现状和趋势,范程敏锐地感觉到通俗文学具有更广泛的市场和读者,于是他提出创建《鸭绿江》的子期刊《文学大观》,任命童玉云为主编。《鸭绿江》坚持纯文学道路,《文学大观》则以通俗文学作品为主,二者比翼齐飞,相得益彰,《文学大观》一经问世便大受欢迎,最高时月发行量达到七十六万册,在全国同类期刊中具有领军地位。《鸭绿江》和《文学大观》有追求,有风格,有温度,有独特的品质,闪烁着艺术之光、思想之光、心灵之光,作为期刊双子座,得到了读者的认可和喜爱。

范程在编辑工作方面贡献突出,也得到许多荣誉。他1981年任《鸭绿江》杂志社主编,1983年任中国作家协会辽宁分会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2005年,他的名字被收入《中国作家大词典》。2009年,他荣获中国作家协会颁发的从事文学创作60周年荣誉证书和奖章。

作为编辑,范程一生都在研究如何抓稿子、约稿子、改稿子、编稿子。作为主编,范程更多的是研究办刊方向,为作者开研讨会,挖掘文学新人。就像埋在地下的树根,只希望枝头挂满果实,却并不要求什么回报。他本身可能被忘记,他却把文学的种子播撒在了人们心中。

因为热爱,所以奉献。世界会懂,即使他什么也没说。

作者简介>>>>

陆天,原名陆虹,生于1961年,吉林大学行政学院政治学研究生毕业。曾在辽宁省文化厅等政府机关及华润雪花啤酒公司等央企工作,系知名企业家。现从事文学及短视频创作。

[责任编辑 胡海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