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泳
2024-12-07贾颖
1
玫瑰湾并没有玫瑰,植物倒是有几株,茂盛的是黄的白的矢车菊。这些欧洲来的小野花,不挑不拣,随便寻一个地方,便落地、生根、开花,野蛮生长。港湾勉强算是应景——从玫瑰湾小区西南的偏门出去,过一条不宽不窄的柏油路,就到了未名江边。未名江流到这里,拐了一个胳膊肘子弯。一百多年前,木把子顺着未名江放排,九死一生漂流到这儿,若是活着,便把木排存在胳膊肘子弯里,上了岸,寻到荣安里,找一个姑娘死命地快活。现在,早没了木把子,胳膊肘子弯也弯得不那么急切,被江水冲刷成了一道温柔的弧线。弧线的末端是一个小二层楼,拐过小二层楼,往下游大约一二百米处,有一个大沙矶子。
大沙矶子伸向未名江,涨潮的时候,未名江水一波一波从下游往上游涌,一寸一寸淹没大沙矶子。退潮的时候,未名江水又一波一波地从上游往下游去,一寸一寸将大沙矶子袒露出来。
最先注意到大沙矶子的是高远。
那时候,张丽娟和高远刚在玫瑰湾小区买了房子,还没装修。两个人站在毛坯房子里,规划着这里怎么弄,那里摆放什么。张丽娟坚持在卫生间里嵌一个浴缸。她说,她喜欢泡在浴缸里,“像鱼一样自由,放松。”
高远站在卫生间门口,环顾一眼狭小的空间,说道:“鱼都在江水里,不在浴缸里。”说完,转身走开,站到落地窗前,琢磨着在这里摆一个小茶台,闲暇时沏一壶茶,看看窗外的江水和对岸的景色,再胡乱地想点儿心事。
张丽娟跟在他身后,轻声细语却又不依不饶地说道:“我就是想要个浴缸。”
高远依然看着窗外。道路对面的未名江水在阳光下闪着光,有风吹过时,江水里的光亮便长了腿似的四散着跑开,然后又聚到一处。高远眯了眯眼睛,没说话。
卫生间向外扩了十厘米,才把浴缸塞进去。张丽娟坐在浴缸里,像鱼似的,身子往下一滑,头枕着浴缸的边沿,幸福地叹了口气。
“你别出来了,就睡浴缸里吧。”高远说。
浴缸才固定上,莲蓬头还没安。张丽娟仰躺在浴缸里,鱼一样扭动着,高远被她扭得身体起了反应,一抬腿也进了浴缸,趴在她身上。她顺势搂住他的脖子,嘴堵着他的嘴,胡乱地啃起来。
浴缸太小,可是就因为空间的局促,两个人倒兴奋起来,像是困在茧里的蛹,挣扎着化蝶似的。
“鱼会叫吗?”高远喘息着问。
“会。”
“怎么叫?”
“用身体叫。”张丽娟柔软火热的身子像游在水里的鱼,扭动着,扑腾着。没叫出来的声音憋在身体里,化成汹涌的水,一浪接着一浪,击打着他,淹没着他。待他从她身体里抽离出来,浑身上下已变得湿淋淋的,像是刚从水里跃出的鱼。摊在浴缸里的张丽娟则像是一条被海浪扔在沙滩上的鱼。两条鱼心满意足而又疲惫不堪,软塌塌地挤在浴缸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张丽娟问。
“你笑什么?”高远问。
两个人谁也没回答谁的问题,对视着看了会儿。看够了,又笑。
卫生间里有一扇小窗户,斜对着未名江。高远透过窗户,不经意间看到了那个大沙矶子,嘴里含混地嘟囔了一句。
张丽娟没听清,问:“你说什么?”
高远说:“你看,那个大沙矶子。”
张丽娟侧了侧身子,后背抵着高远的胸,右手杵着浴缸,微微抬了头。窗外,未名江水正在退潮。
“看到了吗?”高远问。
“看到了。”
“像什么?”
“像什么?”张丽娟看了看,没看出什么。
“像胳膊伸了半截儿又停下来了。”高远抬起胳膊,在空中比画一下。
张丽娟特意盯着窗外看了几回,越看越觉得像,尤其是在江水涨到某一个高度的时候,把周边的滩涂都淹没了,只剩下土黄色的凸起。这个时候,如果从卫生间小窗户的角度望下去,看到的大沙矶子像极了刚伸出去又往回收的胳膊,拘谨、犹疑。
2
老万坚定地认为自己是鱼托生的,虽然十二生肖里并没有“鱼”这个属相,但他在心里认定,自己属鱼,五行缺水,五冬六夏,只要进到水里,他就有了自信,就好像找到自己的命一样,充满活力。
人人都会游泳。这是老万的理论——他说,人没出生的时候,谁不是泡在羊水里,也没见哪个淹死了。等到经过母体那道门槛,一挤压,就把游泳的事给挤压忘了。有的人忘得多,就彻底忘干净了,干脆不会游,怎么学也学不会了。有的忘了一三五,记住了二四六,就又想起来学会了。还有的人压根儿就没忘,你把他扔到水里,他自然地就扑腾起来,各种姿势,仰泳、自由游、蝶泳、蛙泳,什么泳都会——老万就是那个自娘胎里就会游泳到出生也没忘的人。江边游泳的人给老万的理论下了个定义,叫“万氏定律”。
老万是一个极普通的人,书念得不多,只能去当工人。工人之后,又做过许多别的工作,没有一样可以拿到酒桌上吹嘘。他所有的荣耀都来自高超的游泳技巧,只要一到了江边,在游泳的人堆儿里这么一站,老万对自己都不由得刮目相看。
17号坝门处,老万和他的老伙伴们半裸着从江水里蹿出来,沿着观光步道赤着脚往上游走,走到10号坝门,再跳进江水里往下游。半裸的人群一边走着,一边彼此调侃着。
“老万,你的万氏定律还落了一条。”说话的人外号叫“领导”,六十五岁,有一个突兀的肚子,呈半圆形扣在纤细的四肢上。他职业生涯的最高级别是行政科科长,后来犯了事儿,有的说是贪财,有的说是好色,不管是为什么,结局是被撸了。身份没了,架子却放不下来。
老万没说话,他心里在琢磨事。
“落了什么?”老万身边一个精瘦的皮肤黝黑、满脸褶皱的男人把话茬接了过去。他的外号叫“黑皮”。黑皮在报社校对科工作,还有两年退休。报纸印刷前,大样分一校二校和三校。一校二校责任轻些,三校就得较真儿定夺,某一个字,某一个词,甚至某一个标点符号,记者和编辑到底用得对不对,改得有没有道理,让他做三校,他永远拿不定主意,永远一副征询的表情,反复追问一校二校的人,这样改对吗?编辑应该不会错吧?记者能写错吗?你改得有道理吗?所以,他永远地做一校,顶多做到二校。
在未名江里游泳的人分几个圈子,有玩花样儿的,有拉体力的,还有一群人是长在水里的(比如老万和他的伙伴们),一年四季不离水,即使三九隆冬,未名江结了冰铺了雪,他们想方设法凿个窟窿,也得下水浸一下。先是噼噼啪啪地在身上拍出红印子,像是要唤醒什么似的,手势急促有力。然后,一个个披着深深浅浅的红印子,容光焕发地跳进水里,噼里扑噜划拉着游个三五分钟。不管是哪个圈子的人,凡是在江水里游的人,都不喊官职不称呼本名,大家都像是在另一个江湖里行走似的,在别处有别处的身份,在此地有此地的名号。老万不姓万,至于为什么叫了老万,据说是因为很早很早以前,早到他们都还年轻的时候,老万张口闭口总爱说“万有引力”定律。老万的定律还有很多,最深入人心的当然就是他的“人人都会游泳”的“万氏定律”。
领导用自己赤裸的肩膀撞了撞老万,老万同样赤裸的肩膀结实地箍着两坨石头一样的肌肉。老万瞅他一眼,没吱声,低头瞅着自己的光脚板,一下一下踩在石板路上,在身后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子,太阳一晒,风再一吹,脚印忽悠一下不见了。
“游泳唯一正确的方式就是裸泳。”领导说。
“什么裸不裸的,就是光腚子游!光呗!”黑皮跷着脚后跟,踮着脚尖走。
“对呀,谁他妈在娘肚子里还穿着裤衩子,不都是赤条条像条鱼似的。”花雕也是裸泳的拥护者。花雕当兵出身,六十九岁,转业回地方后被有洁癖的妻子撵出家门,一个人在外面租了个小筒房,有钱时找一个女人搭伙过一阵子,没钱了就找老战友接济些。至于为什么叫了花雕,已无从考证。
“老万,寻摸个地方吧。脱光了游。”白条说。白条声音尖细,瘦小干枯,长了七十三年仍没把骨架撑开,皮白,像在水里揉搓过的白手绢。白条因为声音、肤色和身材从小到大是被取笑捉弄的对象,也就习惯了被当作靶子承受言语和行为的攻击。熟悉他的人都惊叹他与身材不相称的气度和包容。他自封为《水浒传》里的浪里白条张顺,可人们并不叫他张顺,只用轻飘戏谑的语气喊他白条。偶尔遇到好奇的人,他会郑重其事地解释,是“浪里白条”的白条,不是吃饭不给钱打“白条”的白条。
开江节已过,未名江里游泳的人成群结队。也有不会游的,身上套着个车轮胎或者游泳圈,泡在水里,泅在岸边,身体跟着江水一漾一漾地起伏。有初学会游泳的,穿着橙色的救生衣,顺着江水往下游,岸上一个人手里牵着线,线的另一端就绑在救生衣的某一处,像放在水里的风筝。
老万厌烦地躲过沸腾了似的人堆儿,往江心的僻静处和对岸游。游至无人处,他四顾着看了看,然后麻利地在水中褪了泳裤,缠在手臂上,赤裸着将自己摊在水面上,仰望着天空,此时的天空在他眼里是倒悬着的海洋。他将自己释放成一根木头,任凭水的浮力将自己托举起来。水波一晃一晃,他的身体跟着一晃一晃。
老万在水中荡漾,犹如婴儿在母体的羊水里自由飞翔。
3
每天睡醒后或者是临睡前,张丽娟例行公事般将自己泡在浴缸里。她一件件褪去裹在身上的衣物,像解除全身的戒备,又像是卸掉盔甲似的,夸张地将衣物甩到地上,抛到洗衣机上,扔到洗面盆里,从不肯规规矩矩地将衣物归拢到某一处。然后,赤裸着身体,鱼一样滑进水里。
搬进玫瑰湾是在春末夏初,刚过了谷雨。转眼就是立夏,气温渐渐回暖,未名江水日渐明澈,不像秋冬季节那样,厚重浓郁得像是化不开的墨。等到端午,就是开江节,未名江里的水温已经升至十七八度,残留在水里的上一个冬天的寒意基本消失。
张丽娟从床上爬起来,赤裸着身子,直接进了浴缸。昨天夜里有些发烧,量了几次,体温在三十七度五左右徘徊,整个人像是被裹在密闭的罐子里似的不舒服。她脱了衣物,把自己晾在毛巾被外面,感觉还是不透亮,闷乎乎烧得难受。翻来覆去间,想起小时候一发烧,太姥就把她泡在水桶里,水桶里装着烧开的热水,兑上凉水,水温略略地高于体温。等到从水桶里出来,身上的体温像是被桶里的热水吸了去似的,慢慢降了下来。整个一晚上,张丽娟在浴缸里泡了三四回,刚从浴缸里出来,体温降下来了,等回到床上再躺下来,一两个小时后,体温就又上来了,还是三十七度五。
高远上班去了,每周三上午编辑部开会评报。纸媒日渐没落,像是最后的贵族,只剩下一个姿态和所谓的业界地位。三月末,《成都晚报》休刊了。这是一家创刊于1956年的老报纸,如今也谢幕了。作为一名编辑,高远的心情有些落寞,虽然不知道自己所在的晚报还能坚持到哪一天,既然现在还没停刊,就还得按部就班地上班下班。想一想,人生似乎也就是这样,明知道所有日子的终点都是死亡,却又不能不打起精神来把眼下的日子过好。
“还烧吗?”高远打电话过来。
“还那样。”张丽娟将脑袋向右微微侧了侧,目光穿过卫生间的那扇小窗户,遥遥地看着未名江水。
“去医院吧。”高远说。
“不用。”张丽娟望着窗外,生出一些心事,也湮没一些心事。浴缸像是一个怀抱,无声地接纳她赤裸的肉身,也接纳或者消弭她隐秘的心事。去年底,五六个单位整合成一个单位,她被整合到一个只有名称却没有什么实际工作内容的岗位,可有可无地上班下班,哪一天不去也没人在意。她假装很享受这样的悠闲,内心里却没有着落地痛苦。单位里的年轻人,有几个已经陆续辞了职,一个刚考进来的叫王大宇的辞职动静闹得最大。王大宇的父母和岳父母劝不住,就请领导和他谈一谈,几辈子才出这么一个端公家饭碗的人,怎么能说辞就辞?王大宇谁的话也听不进,只说和媳妇儿商量好了,他本身就是学医的,去美容院拿的是年薪,养活一双儿女从容些。父母们说,有风险呀!王大宇不以为然,担多大的风险,挣多大的钱。岳父母说,咱普通人家输不起呀!王大宇说,干什么都怕输,哪有机会赢?我可不想像你们那样,试都没试过就认。我也不想我的孩子像我一样长大。张丽娟感慨他的勇气,几次萌生辞职的想法,却终究下不了决心。
浴缸里的水已经有些凉了,张丽娟站起身子,伸手抓过浴袍披在身上。一晃眼,看到那个突兀的大沙矶子上冒出一个人来。接着,又有三四个人陆续从水里冒出来,站在大沙矶子上。
4
“这是一块未被开垦的处女地。”——花雕也没想到自己说了句这么有学问的话。他把众人带到小二层楼附近,下了岸边的护坡,穿过一小丛灌木,便站在大沙矶子上了。江水正在退潮,大沙矶子像是隐在幕后的主角,随着潮水一波一波后退的脚步,缓缓展露在大家眼前。
“怎么样?是不是一块未被开垦的处女地?”花雕得意地扫视一眼众人。
太阳把水晒得一片温情,五个老男人最年轻的五十八岁,年纪最大的七十三岁,脱得光溜溜地扑进水里。这块未被开垦的处女地成了老万和他的伙伴——领导、黑皮、花雕、白条——的裸泳场。这些生活中各有失意的人,畅快恣意地游着,仿佛回到了生命的最初。在母体里,他们曾是被期待被设想被描画的希望,是有着大把美好前程等着去实现和实践的胚胎,那时一切还没成形,还有机会重新开始,还有未来可以奔赴。
最开始张罗着裸泳的有十一二个人,最后剩下来的就只有他们五个。没来的都有充分的借口:“这么大岁数,脱光了游,是不是有点儿无耻。”说的人是无心,只因找不到更妥帖的词。老万却不乐意了,恼怒地问:“怎么就无耻了?谁他娘的生下来不是光溜溜的?”眼瞅着要掐起架来,黑皮踮着脚步挤过去,劝解道:“哎呀!都这么大岁数了,无耻就无耻吧。”
虽然这么说,大家对“无耻”这个词还是上了心,伤着了。
“你说!怎么就无耻了?我们又没在老娘们儿跟前光着,我们就是寻个没人的地方,裸个泳,有什么可无耻的!”领导受不了这样的揶揄。
“无耻就无耻呗。能怎么了?又不少块儿肉。”黑皮劝解。
“说我们无耻的人那才是无耻呢。”白条说。
花雕不吱声,四个人就把目光集中到他身上。他想了想,脸上现出充满水汽的笑容,道:“这辈子没无耻过也挺遗憾的。”
人上了年纪,就进入到又一个叛逆期,曾经大度的变得计较起来,曾经洒脱的也不那么看得开,反正剩下的日子不多,也不想再委屈着自己装模作样,言行举止都像是跟别人较着劲儿似的,挣脱拘束般地有些不管不顾。五个人高傲地脱离了未名江边游泳的人群,拉出了自己的小队伍,日复一日地享受着无拘无束的快乐。然而,世间的快乐从来都不是独生子,伴随而来的一定是或隐或显的沮丧,冥冥之中总有一只手起刀落的命运之手,锋利快捷地阻断快乐肆无忌惮地蔓延。
5
每两个月高远会轮到一次值夜班,下班时间不固定,早则晚上十来点钟,晚则后半夜凌晨时分。值了夜班回来的高远有时表现得郁闷而气愤,为一个显而易见的错别字,为啰哩啰唆词不达意的语言表述,为一个道听途说事实不清的虚假消息。
“真是亵渎文字,也亵渎了白纸黑字的力量。”高远说。说完觉得自己有点儿装清高,表情就有些不自然。
“你说,就这样,就这样谁能在意你?自己不拿自己当回事,别人谁还尊重你?!”高远有些激动。
张丽娟安抚他,细声软语,跟他说今晚的球赛,说白天在单位遇到的人和事,说自己一个人在家里等他居然感觉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活了,什么桌子呀椅子呀还有常年用来装干花的咖啡杯子,都有了呼吸和脉搏似的。她跟它们说话,打招呼,说着说着,就把他给说回来了,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他看她一眼,紧锁着眉头,一脸愁苦。
张丽娟就有些不高兴,说道:“别人的事我们管不了,也管不着。你告诉我,你说这些有什么用?除了让我跟你一起心情不好,还有什么?”
高远只好闭了嘴,成天里郁郁寡欢,看一切都不大顺眼。有时候,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或平静或湍急的未名江水,他的心境会变得舒缓些,不那么气愤或者郁闷。可是,一回到单位,如果展开报纸,看到上面有错字有不通顺的语句和经不起推敲的消息短讯,他就又变得烦躁起来。他也想过辞职,可是在报社干了十年——十年时间即使没有感情也培养出一种亲情来了,不是说离开就离开的事。再说,他当年选择这份工作是因为热爱,他不知道离开报纸离开热爱他还能干什么。
张丽娟泡在浴缸里,目光自然而然地就落到那个大沙矶子上,夕阳下的大沙矶子蒙上一层光晕,有几分诗意。她偏了偏脑袋,觉得用“伸了半截儿的胳膊”来形容它并不贴切,这么看过去,它更像是一个倒扣在水里的小舢板。张丽娟盯着被潮水追打着的大沙矶子,想起上次低烧在家偶然看到的情景,几个人好像赤裸着站在大沙矶子上,她悄悄拿了望远镜,看清楚那五个老男人果然是什么也没穿,裸得很彻底。
张丽娟呆呆地望着窗外,逐渐暗淡的天色映得大沙矶子显出几许落寞,上面没有人,只有潮水一波一波地往上涌,把大沙矶子拍打得似乎也跟着晃动起来,仿佛是在蓄力,要把倒扣着的小舢板给掀过来似的。张丽娟轻轻叹息一声,却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叹息。
高远发了信息过来,说有一个本地新闻的细节还需要进一步核实,会折腾得晚一些,让张丽娟别等他,先睡。通常是过了十点半以后,张丽娟打电话或者发信息,问高远还要多久才能下班回来。今天高远主动发信息,张丽娟猜测他的心情想必不错。
房间跟着天色一起暗下来,浴缸里的水泛着夜色一样的凉气,张丽娟的皮肤已经泡得起了褶皱,离开浴缸前,她忍不住又望了一眼窗外。
江面上悬着一轮满月,月光清冷孤傲。夜风拂过,投影在江水里的月光顿时幻化成星星点点钻石般的闪亮,轻轻晃动,晃得张丽娟生出许多的错觉。她心念一动,有些恍惚,待恍惚的感觉从身体内退潮时,她发现自己已经穿过灌木丛,站在未名江里的大沙矶子上。
原来夜晚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安静,有这么多的声音。江水流淌的声音,夏虫呢喃的声音,微风拂过树丛的声音,还有自己略显急促而慌乱的呼吸声,都那么清晰而明亮。
仿佛受了什么诱惑般,张丽娟神情迷离地抖落掉衣服,像抖落掉满身的束缚,只剩下一个坦白的躯体,暴露在夜色中。淡黄色的月光裹着她赤裸的肉身,继而渗透进她的体内,伴随着月光一起进入到她身体里的,还有说不清楚的某种东西。
她双手交叉着护在胸前,怕冷似的,微微耸着肩膀,赤着脚,踩着圆润细密的沙石,一步步走向清泠泠的江水。她的内心涌起一种莫名的感动、兴奋、羞怯、紧张,还有一种类似决绝的情绪如暗流般在身体内涌动。
夏夜的未名江水含着白日里阳光的余热,自有一股脉脉的温情。张丽娟把赤裸的身子藏进水里,整个人也仿佛如水般化掉了。不为人知的赤裸,像是偷来的自由,藏着一份窃喜和不安。张丽娟在感知到自由的瞬间,在心底晃过一个念头:是不是游在水里,就能成为一条鱼?接着又一个念头浪潮般涌来:鱼是不是不必面对选择,它只要待在水里就行?这样想过之后,忽然又蹦出一个念头:水到底是给了鱼自由,还是限制了鱼的自由?
6
新闻报道缘于一位女性游客打到晚报的热线电话:她和丈夫带着年幼的女儿到江城游玩,开车沿着未名江往上游走,沿途看到北方江南的美丽风景和清澈的未名江水,身心愉悦,几乎爱上这座城市。可是,这个美好的念头,很快就被一个不堪——晚报在引用女游客的陈述时,把不堪这个词打上了引号,不知是为了强调这个词是出自游客之口还是另有所指——的一幕给洗劫了。他们在上游某一处下车拍照留念,没想到把一个裸泳者拍进了画面。从晚报上登出的照片读者依稀可以看到一个赤条条的身体,关键部位打了马赛克。
这太伤风化了——这同样是引用了女游客的原话,打着引号。
于是争论因此而起。支持者说,人家选择相对僻静的城市边缘裸泳,与光天化日之下的赤身露体不同。国外还有天体运动,裸泳是这个城市的行为艺术,艺术应该是百无禁忌的,觉得裸泳有伤风化者是因为他们心里龌龊。反对者说,未名江又不是澡堂子,在澡堂子里你要是穿衣服你还是个怪物呢。天体运动那是外国,不能把国外认为对的事情拿到中国来作为评判的标准。至于艺术,不管什么人脱光了就成艺术家了?有的时候艺术就是掩盖堕落灵魂的遮羞布……
记者想方设法联系到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裸泳者。他说:我们特意找这个背静没人的地方,也没做不道德的事,为什么要赶走我们?可是记者并没把这句话写出来。
本来只是几个人的事,这么一曝光,成了全城的事。有好事者特意开了车到这里来看光景。
一艘挖沙船在江心处轰鸣。大沙矶子淹没在浩荡的江水里,江水映着蓝天的颜色,映着上空偶尔掠过的白色江鸥,映着阳光灿烂的影子。
看热闹的人什么也没看到,沮丧地骂娘,骂报纸瞎编,骂裸泳的人一点儿也不尿性,一篇报道就吓得不敢游了。
追踪报道一篇接一篇,证明裸泳的人还是有尿性的,他们依然光着身子赤条条地在未名江里畅游。
“记者怎么知道我们在哪儿?”白条瞪着眼,目露凶光,挨个儿人脸上逡巡。在裸泳这件事上,他一改蔫头巴脑的样子,变得执拗、强硬起来。他想不明白,他们在未名江的更上游处裸泳,选择的地址也越来越隐蔽。可是,记者却好像是天上飞翔的鱼鹰,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第一篇新闻出来时,裸泳者并不知情。上午九点来钟,五个人陆续地骑着自行车和电动车过来,动作麻利地脱光了,伸展几下,跃入水中,等他们游够了,准备上岸穿衣服时,发现岸上忽然站了许多人,举着手机和相机追着他们拍,还有说有笑,看谁家视频号的点击量能成今晚的冠军!他们不想光溜溜地上岸,就在水里泡着。大概相持了一刻钟,老万从水中站了起来,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皮肤和健硕的身材,吓走了那群聚在一起的看客。他旁若无人地赤裸着,然后,把衣物一件件扔给依然泡在水里的黑皮、白条、花雕和领导。
小二层楼下游的大沙矶子区域再也无法裸泳了,去那儿看热闹的人比灌木丛都多——即便老万他们不惧围观,大沙矶子也不能作为裸泳的根据地了,有人在大沙矶子上竖了块牌子,大红漆字用仿宋体端正地写着:禁止裸泳!
老万和白条决定重新寻找裸泳的根据地。
“你不怕?”白条问。
“怕个毛。”老万说。
“光着?”白条又问。
“光!”老万说。
花雕和领导没表态,似笑非笑地咧了咧嘴,干涩地“呵呵”了两声。黑皮一向以追随者身份存在,他迷信老万,性格又随和,什么事都无可无不可的,于是就跟着白条和老万一起到爱河桥附近裸泳。爱河原来是叫叆河,后来把云彩去了,直接叫了爱河。
爱河是未名江的一条支流,在爱河桥附近斜出一个沙丘在江心,远离江岸。
裸泳队伍只剩下三个人了。最先退出的是领导,他说他媳妇儿跟他打架,“脸都叫臭老娘们儿挠破了,没法儿出门,见不得人了。”他要在家猫些日子,等脸上的伤痊愈了再说。接着是花雕,花雕什么也没说,就是不来,连着三天不见影儿,白条和老万有点儿不放心,以为他病了,打电话,电话关机。偶尔一下子打通了,又被摁死。再打就是一个机械的声音,说:“您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永远在通话中。
“无耻。”
“他妈的无耻透顶。”
“无耻得邪乎。”
“比无耻还无耻。”
白条在“无耻”两个字的前后左右加上不同的修饰语,不停咀嚼,也不知他说的是写新闻报道的人无耻,窥伺他们裸泳的人无耻,还是退出裸泳队伍的人无耻。总之,丧失了裸泳自由的沮丧和对背叛者的厌恶,混杂在一起,只发酵出“无耻”这么一个中心词。
7
傍晚时分,阳光慵懒地洒在江面上,江水平静得了无心事。
高远和张丽娟泡在浴缸里。天越来越热,热得人恨不能把皮肤也脱下来透透气。皮肤脱不下来,就只好泡在水里,虽然说略略高于体温的水,泡过之后才更觉凉爽,可是实践起来,却都愿意直接泡进凉水里,直接了当地感受凉意。
“你看见过吗?”高远问。
“什么?”张丽娟说。
“裸泳的。”高远说。
“你们这些记者呀!”张丽娟叹道。
高远搂了搂她的肩,说:“记者弄个好线索也不容易。第一篇是个A稿,接下来基本上都是B稿。这个月完成任务没什么问题。”
“你们记者可真有本事,换那么偏的地方你们都能找到。还拍照。”张丽娟说。
“第一篇是偶然,确实有人打了热线过来。后来就是有计划而为之了。”高远说,“怎么说也是大白天,在江里光着个身子,确实不大得体。”高远说。
“也许他们觉得脱光了在水里自由,没有束缚吧。”张丽娟说。
“那也得分时间场合。”高远说,“不说他们了。说说你吧。”
“我怎么了?”张丽娟滑进水里,浴缸里的水起了波澜,漾了出来,“我挺好的。”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闷在水里的张丽娟“忽”地一下子从水里蹿出来,湿漉漉的表情透着兴奋:“你想不想试一试?”她的眼睛亮亮的,好像已经落到未名江水里的太阳跑进了她的眼睛里似的。
“试什么?”高远问。
“裸泳。”张丽娟说。
8
老万孤零零地坐在江心的沙丘上。
关于裸泳的新闻热度已然降温,城市又充斥着新的话题。没有谁没有什么是永远的焦点和热点。人的注意力也就那么长。三天五天,顶多十天八天,像是发烧,热到顶就要退烧了。
白条和黑皮打了一架,从水里打到岸上,又从岸上打到水里。老万以为白条会下死手,却没想到不管不顾甚至有些丧心病狂的是黑皮。
黑皮辩解说,那个记者找到校对科,就说是闲聊天,问长问短的,黑皮也就没防备,把裸泳的人姓甚名谁一五一十说了出来,本来是炫耀,没想到却被整到报纸上了。
“就你在报社工作认识记者?我也认识。老万也认识。我还认识记者他爹他妈呢。”
“后来呢?后来你知道你说什么他都往报纸上整,真的假的乱写一通,你为什么还瞎掰掰?”
“你是不是收了人家好处?要么就是吃了人家,拿了人家,有把柄在记者手里。”
白条越说越愤怒。黑皮起初还是一副讨好求饶的样子,渐渐地脸上挂不住,恼了起来。他一把推开白条,转身跳进江水里。白条不依不饶,跟进水里追问,两个人就在水里撕扯,老万远远地看着两个脑袋一会儿没进水里,一会儿被水涌出来,一会儿又被对方的手按进去,看得厌烦,便移了目光,仰头看天。
两个人筋疲力尽地爬上江心的沙丘。
“无耻。”白条闭着眼睛,把自己平摊在被太阳焐热了的沙石上,气喘吁吁地说。
黑皮听了,身子震了一下,起身抓起一块儿石头,照着白条的脸砸过去。老万来不及伸手阻拦,慌乱中急喊了声:“黑皮!”白条听见喊声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儿,睁开眼睛,黑皮穷凶极恶的脸正向他压过来,他本能地一偏脑袋。黑皮攥着石头的手砸在沙石上,关节处硌出了血印子。
一天。两天。三天。老万等了三天,他知道黑皮不会再来了,可是他没想到,白条也没来。他掏出电话,在手里摩挲着,良久,又揣回到口袋里。
老万想,自己一辈子也没做成过什么事情,稀里糊涂随波逐流地活了六十多年,唯一热爱和坚持下来的就是游泳。渴望裸泳,为什么渴望,他也弄不明白,就是有这么个念头一直在心里在血液里蠢蠢欲动。大概是觉得在水里就像在娘胎里一样,安全,随意,不防备,可是未名江毕竟不是娘胎,由不得他恣意。
老万坐在江心的沙丘上,有了种英雄末路的孤独感:一个人就一个人吧。这块儿游不了,就换个地方游。白天裸泳叫人看见了,说是有伤风化,那就晚上等人都睡了再出来游。
9
未名江水日夜不息,像是一个不动声色的旁观者,任凭岸上的水里的故事繁衍。
天气越来越热,密不透风的热包裹着江城,江城的人和偶尔路过江城的人,都被这热挟持了般,也跟着热得燥起来。
一个民间游泳高手,游得高兴,亮嗓子吼,一口水呛进肺里,死在了未名江里。大家惋惜感叹——唉,老话说得一点儿不假,淹死的都是会水的。但也有人在心里暗想,觉得他只有死在水里才是死对了地方。
一个酒醉的游客,夜半时分游荡到江边,妄图在江水里寻一个缺口,突出热的重围——北方的热是干热,像北方人的性情,绝不委婉,定然是掏心窝子的赤诚,然而这样无所保留、不带一点水分的热,更难熬。不想,一个浪头卷过来,把酒醉的游客直接卷到了江里,顺着水流一直漂到十九公里以外一个已经废弃了的水库。
几个少年在未名江里泡了一天,午饭叫了外卖在水里吃。傍晚时分,其中一个少年提议比赛憋气,看谁憋的时间长,输了的人要给最后出来的人买一副超级酷炫的泳镜。当裁判的少年坐在岸上,看着水里一个又一个少年出来,提了衣服坐在他身边。这是他们惯常的游戏,衣服撂在一堆儿,最后剩下谁的衣服,谁就是赢家。然而,最后的赢家再也没有上岸,那个憋气最久的少年憋死在水底了……
到了夏天,报纸上电视里总有关于溺水而亡的新闻,可是,每年每年,人们并没有因为那些溺水的新闻,就不去未名江里游泳。哪里不死人呢——车上,路上,被窝里。总不能叫死给吓得不敢活了,该坐车坐车,该走路走路,该睡觉睡觉,该游泳还是要继续游泳。再说,这么美这么清澈的一条未名江,没有人在里边游泳嬉戏,它的存在还有什么意思。再再说,人怎么能离得了水呢,还没生下来的时候,不就泡在娘胎的羊水里吗?所以,什么也阻挡不了人们亲近水的欲望,死亡也不能。
白天的喧闹如潮水般慢慢退到夜晚的背面,未名江水一浪一浪地呼吸,有规律地响起。立在大沙矶子上的“禁止裸泳”的牌子,不知什么时候被什么人拿走了,就好像从来没在这里出现过似的,没留下丝毫痕迹——即便是有什么痕迹,也被潮起潮落的未名江水洗干净了。也许,那块牌子并没被人拿走,只是被潮水卷进了未名江里。两个人影儿悄然穿过玫瑰湾小区西南的偏门,飘过不宽不窄的柏油路,隐没在灌木丛中。待一对人影儿从灌木丛里出来,站在大沙矶子上时,已然是坦荡荡的一副身躯,不着一丝累赘。赤条条的身体反射着月亮的白光,倏地一下滑进水里。
江水温热——白日里的热还蓄在水里,没有散尽。高远不由自主地放松了身体,展开双臂,如桨般在水里划动。他积在心里的怨念、消极和迷茫,似乎都被温热的水给消解了,然后,又往他体内注入了一些新的东西。那些东西还不能彻底改变他,但是却足够鼓舞他一些时日。鱼游在水里,也有自己的远方吧。他也要往自己的远方走。
“我决定了。”张丽娟说。
“嗯。”高远说。
“别人会不会以为我脑神经有问题?”张丽娟问。
“会。”高远说。
两个人的身体随着一波一波的浪,往下游漂移,不动的是天上的星星。
“辞职——也没多难。”张丽娟说。
“嗯。就像过道坎儿。”高远说。
“你说这像不像从娘胎里重生一回?”张丽娟说。
“像。”高远说。
“要么顺产,但也有可能难产。谁知道呢。”张丽娟说,语气里有一种茫然的决绝。
“就当是裸泳,等上了岸再把衣服穿上。这样想就没什么了。”高远说。
“我现在是无业游民,你会不会嫌弃我?”张丽娟问。
“现在不嫌弃,将来不知道。”高远说。
“你呢?怎么办?”张丽娟问。
“我——再坚持坚持。”高远说。
“有意义吗?”张丽娟问。
“反正新闻不会死。不死就突围。”高远说。
“咱俩这也算是坦诚相见,毫无保留了。”张丽娟说。
“嗯。坦诚得一丝不挂。”高远说。
夜色越来越浓,天上的星星也倦了似的黯淡了光芒,江水渐渐有了凉意。
“你听。”张丽娟停止划动的双臂,俯在高远的耳边,轻声道。
高远侧着耳朵,侧着脑袋,侧着身体,倾听。淡而远的划水声有规律地传递过来。朦胧中,一个模糊的轮廓漂浮在江面,逆水而上,离他们越来越近。
张丽娟和高远对视一眼,又低头看了看隐藏在水里赤裸的身体,一起盯着划水声传来的方向。一条朦胧的“大鱼”顶着水流划过来,不时裸露出水面的脊背在月色下泛着光。
“谁——”三个不约而同的声音在夜色中惊诧地响起。
作者简介>>>>
贾颖,辽宁丹东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第九届签约作家。曾获冰心儿童文学奖、“周庄杯”全国儿童文学短篇小说大赛特等奖、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儿童文学》“温泉杯”童话大赛银奖、《儿童文学》金近奖、第二届“陈伯吹新儿童文学创作大赛”佳作奖等奖项。已出版长篇儿童小说《阿满》《小树来了》和短篇小说集《我的同桌叫太阳》等,其中《阿满》被纳入首届中国读友读品节推荐阅读书目。
[责任编辑 胡海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