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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成行

2024-12-07赵杨

鸭绿江 2024年8期

第一章 开篇

1

1993年春天,榆钱巷的榆树枯硬的枝干还没缓过来,方孔钱已经上了天。风水最差的岔道口黑压压的,一具男人的尸体停在狭窄的院里,头顶抵着仓房门的花绳把手,盖尸体的白布挂着米浆,很硬,没有褶皱,那是逝者的墓志铭。可惜短了一截,只盖到男人的脚脖子。

艾晓雅烧着纸钱,薄薄的黄纸蘸火就着,孱弱的火苗和她的长脖子一顿一顿地在干冷的空气里费力地喘着气。艾晓雅抬起头,眼帘刷过的是父亲那双劳保翻毛鞋,鞋帮上有一道黑色的烫痕,那是去年冬天不小心踩到炉钩子留下的,父亲说没事,在厂办浴池洗澡总穿错鞋,正好打个记号。

多亏这个记号,父亲是唯一穿鞋回来的。艾家小院里的人越来越多,哭喊声、嘈杂声、叫骂声……复合的声音纠缠在一起,仿佛父亲生前用胶布绑住的各种颜色的电线。

一个带来了光,一个淹没了艾家。

“赔钱。”两个穿着朴素的妇女从人群里挤出来,两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对着艾家唯一的主事人杨秀云号叫。那高挑而狭长的哭腔里流淌着悲愤的情绪和两个男人的命。一个是家里的顶梁柱,一辈子没享过福,出事时鞋都丢了,光着脚丫子;一个正在医院抢救,大夫说眼睛保不住,他是个焊工。

命运的无常突如其来,改命是那般的可笑。可怜人只为难可怜人。

杨秀云出生在漫山樟子松的山坳,结婚在遍布大烟囱的榆钱巷,她的性子和落户一样,反反复复地拿不定、落不下。此时的变故令这个家庭妇女彻底崩塌。

死了容易,活着真难。如果没有三个儿女的牵绊,她想一头撞过去,至少落个守妇道的好名声。

杨秀云护住两侧的大女儿和小儿子,单薄的身子几乎贴在地上。她认命地闭上双眼,等待着世人的谴责、审判。

卑微者的忏悔和顺从并没有得到宽恕,反而助长施暴者的气焰。两个妇女已经火气冲冲地翻身了,她们将生活中所有的疾苦、不易、怨恨和本不应遇到却遇到的、本不应承受却承受的……那些重得像千山的力量汇聚在一根看不见的神经上。她们死死地薅住杨秀云的头发,摁住她的肩膀,熟练的动作一气呵成,仿佛拿起工作台上那些等待打包装的味精一样,发力地晃,泄愤地捏。

杨秀云半跪式倒在地上,蜷缩成一个坠落的松塔的模样。她睁着眼睛,不知道是大脑给的指令,还是自己的意愿,视线从立体磨成平面,一个由无数破碎画面缝合的平面。

那里有她家的半个蓝色铁门,门板上满是橘皮样的细纹,早就应该刷遍漆,国利总是拖;门后的角落里藏着半个烧焦的“二踢脚”,年三十晚上崩玻璃的凶手找到了;门下的红砖鼓包了两块。当年她就说过,干活儿要用自家人,外面帮工都是糊弄了事。这回好了,国利走了,艾家的活儿以后都是帮工的。

杨秀云眨过眼睛,耷拉的眼皮碾碎一个画面,又缝合一个新画面。那里有黑压压的翻毛鞋,每双翻毛鞋似乎散发着味精的气味。她的鼻子下意识地抽了两下,看到那双带记号的鞋。她的男人冰冷地躺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再也不会打呼噜了,她能睡个安稳觉。

好冷,天上没有太阳,云层比煤坯子厚。以往这个时候,二女儿晓雅在跳舞。从前,对这个女儿,是亏欠的。那只是从前。

天一下子黑下来,一只看不见的手抽走那条缝补的线头,看似完整的平面像褪去的裤子,零碎的镜片仓皇飞溅,每个微小的镜片上淬着一粒灰,那是黄泉路上的买路钱。

杨秀云倒下了。

大女儿艾晓华和小儿子艾晓宝吓得哭声都停顿了。艾晓雅捡起炉钩子,第一个冲过去护住晕死的母亲。她瞪了大姐艾晓华和小弟艾晓宝一眼,艾晓华和艾晓宝没有看到,两人的胆子早就吓破了。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艾晓雅发狠地扔下一句话,甩出炉钩子。

2

艾家的灯亮了整夜,三个孩子挑大梁。艾晓雅迎来送往着亲戚里道,操办着父亲的丧事,艾晓华照顾着倒在炕上的母亲,艾晓宝跪在院里守灵。一切在黑幕下,悄无声息地进行着,宛如昨日。

后半夜,起风了,天色阴冷得厉害,灵棚、白花、闪动的灯泡晃悠着悲伤的气氛。艾晓雅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在门后上了锁,将一根松木棒子顶在上面。

又一阵风,铁门、锁头、松木棒子和艾晓雅的嗓子连在一起,形成奇妙的共振,发出嘶嘶的声音。艾晓雅嗓子很干,想找口水喝。她一回头,看到艾晓华和艾晓宝直挺挺地站在院内,两人的头发随着风一动一动的。

天要下雪,艾晓雅从仓房抱出一捆塑料布,张罗着盖在父亲的棺材上。三个人各拽一角,压得结结实实的。艾家连着两顿没开火,艾晓华递给艾晓雅一个苹果,艾晓雅咬了一口,递给艾晓宝,艾晓宝咬了一口,递给艾晓华,艾晓华咬了一口,哭了。

一个苹果转了两圈,还剩半个。

“二姐,我听你的。”艾晓宝啃完了剩下的半个苹果。艾晓雅没有吭声,嗓子干得更厉害了,她从棉袄口袋里掏出那双缝制半个月的舞鞋,直接扔进烧纸的盆里。艾晓宝的腮帮子鼓鼓的,他手疾眼快地将舞鞋捡出来,两只舞鞋都燎出醒目的记号。

艾晓华哇地哭了,艾晓雅一把堵住她的嘴。杨秀云不知道什么时候像夜猫子似的站在门口,她面无表情地走过来,甩了艾晓雅一记耳光:“你这个没出息的。”

艾晓雅站着没动,细密的雪粒从天而降,她想起离开林场前一晚的梦,也是这般的天气,她爬了一夜的瞭望塔。如果人生能够选择,多好。

艾晓雅站得更直了。杨秀云软塌塌地扑在棺材上,哭成泪人,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哭诉着不公的命运。艾晓雅听得出,母亲是打心眼儿里埋怨她的。

如果她和李好一样,通过厂办歌舞团的考试,艾家能够分到新盖的暖气楼,搬离榆钱巷,能够更改穷命。那样,她就不用为了来年背水一战,花大钱到北京学舞蹈;父亲就不会为了挣钱,领着工友在外面干私活儿;父亲就不会死,工友不会出意外,艾家不用赔钱,更不会受那些打骂和屈辱。

如果、如果、如果……

艾晓雅觉得自己如果变成一个雪人,像瞭望塔一样站在山顶,也是好的。在艾家她本就是多余的,有艾晓华和艾晓宝就足够了,儿女双全。

雪粒越下越大。三月的雪丢弃了严冬的轻翼,洗涤着土地的根须。命运和雪一样,有人生来轻巧,有人掷地有声,有人来不及绽放就融化成雨滴了。杨秀云哭哑了嗓子,软弱的声调却硬实起来。她站在棺材旁边,好像并立在丈夫身边。为艾家更改穷命,是丈夫毕生的愿望。全家的宝都压在老二身上,已经走到绝路,她更要继续走下去。

杨秀云做出人生中的第一个自主决定,她要求大女儿艾晓华找个好人家嫁过去,轻工市场的宁波小裁缝是首选,小裁缝手艺好,性子软,和艾家人对夹。他对晓华心生爱慕不是一天两天了,每次去做衣服,都给最好的里子,连布料都剩得比旁人多。以前,国利活着,铁了心不同意,嫌弃小裁缝没有铁饭碗,连集体工都不是。如今,国利走了,艾家摊了事,恐怕集体工也不愿意娶晓华。

小裁缝虽然是外乡人,但是比轻工市场的小货郎还是好的。其实,杨秀云还有另外一层的心思,她很早就想买一台缝纫机,像邻居老姜家那种有小飞人的,一边转、一边踩,线头捋得长长的,咯嗒、咯嗒,比录音机里的歌好听。她可以给小裁缝打个下手,而且……

“就这么定了。”杨秀云直接替晓华做了主,艾晓华的眼睛红红的,抿着唇,憋着低泣。

杨秀云又做出人生中的第二个自主决定,她要求小儿子艾晓宝放弃考厂办的技工学校,和她一起去小裁缝的缝纫铺干活儿。她老了,眼睛花了;晓宝年轻,脑子灵,学裁剪做衣服很合适。以后,都是一家人。生意做大了,将旁边卖磁带的摊位也租过来,那个穿得流里流气的小年轻整天放听不懂词的曲子,哼哼唧唧的,太闹腾。缝纫铺多安静,一串串的针脚工整又好看,再取个财源滚滚的名字。

艾家缝纫铺。杨秀云欣慰地看一眼棺材,顶梁柱走了,艾家还在。国利没有完成的心愿,她来完成。她们娘仨供晓雅去北京学舞蹈。艾晓宝面无表情,没有反驳。杨秀云提着一口气靠在棺材旁边,仿佛站在丈夫的阴翳下。眼底的红蔓延而下,整张脸颊都红了。

“不行。”艾晓雅没有等来母亲对自己的要求,意味着她要继续穿着舞鞋站在母亲、大姐、小弟的背上为艾家改穷命。姥爷说过,变天了,鸟都知道提前筑巢,人怎么能糊涂呢?以艾家目前的处境,连眼前的坎儿都过不去,她怎么能继续跳舞?

她不能再跳舞了。艾晓雅的口袋里装着一张有味精厂字样的黄皮信封,父亲艾国利所在的江北味精厂以慰问家属的名义来过,当时母亲正在哭闹、折腾。工会的宁主席和她寒暄几句套话,一同跟来的小徒弟叫陈明宇,年纪不大,一副油嘴滑舌的样子。他一本正经地对艾晓雅交了实底。以味精厂以往的惯例,进厂的指标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家里长辈如果在退休前去世,等于空出一个指标。杨秀云和她们姊弟三人都有接班的资格,艾晓华虽然已经在厂办食堂上班,但是属于集体工,可以转正为全民工。指标只有一个,极其宝贵。所以,宝贵是有条件的。

艾家想要这个指标,必须和今天闹事的那两名工友家属签下和解协议,保证拿出每月工资的一半作为事故赔偿金。

“毕竟是艾国利挑的头,别闹得太难看。有困难,找工会。”临走前,宁主席和陈明宇一唱一和地将信封塞给艾晓雅,里面是五张硬邦邦的票子和那张和解协议。

和解协议写在一张稿纸上,落款没有红戳,却有江北味精厂字样的统一制式。这是江北所有工厂默认的秩序。哪个职工有了事情,无论大小、曲直、好坏、红白……一律找厂子。厂子在这里是具象化的大家长,投射到每个车间、每个家庭、每个职工。

目前,事情已经调查清楚。起因是在动能车间工作的父亲领着发酵车间的管子工秦光辉和焊工田大军在一家小面馆干私活儿,后厨的煤气罐爆炸,父亲当场没了,秦光辉和田大军在医院抢救。

这一点上,艾晓雅心里有数,父亲的徒弟黄柏松偷偷去医院看过,秦光辉和焊工田大军都没有性命之忧。发生爆炸的时候,两人正在切割钢管。秦光辉的双手剩下六根半手指,右手的食指、小拇指和左手的半根中指、无名指都没了。田大军的左眼球受了伤,余生要靠眼镜生活。出事之后,秦家和田家去找过饭店老板,是河南的一对小夫妻,男的在医院昏迷不醒,女的抱着吃奶的孩子连医药费都拿不出来,钱都压在没开业的面馆里。

秦家和田家只能找厂子做主,来艾家讨说法。此刻的惨剧,艾家虽然是最大的受害者,人都没了,但是私活儿是父亲联系的,据说秦光辉和田大军本不想去,父亲还劝慰几句。出了事,由艾家承担,是说得过去的。

艾晓雅松了口气。这种普通职工之间的矛盾,厂办是轻车熟路的,一碗水是端不平的。毕竟大家长也是家长,遵循的是大孙子、老儿子和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所有看似不公的、约定俗成的、世人还都接受的准则。事情的处理结果将会成为全厂、榆钱巷和整个江北工厂的参照。

艾晓雅认真看过和解协议,秦家和田家的赔偿要求都是五位数。艾家人不论谁顶着指标进厂上班,要给秦家和田家干二十多年。

艾晓雅将信封递给母亲。杨秀云迟疑地接过信封,她没有看和解协议,而是反反复复地数着五张票子,嘴里嘟囔着陈书记最抠门、安厂长太小气,人家江北重型机器厂给高楼坠梯的职工可是十张慰问金。

为啥同人不同命?杨秀云哭得凄惨,有气无力地打开那张和解协议。“抢钱啊。”只看一眼,她悲愤地将信纸撕成两半,艾晓雅急忙夺走。

杨秀云一屁股坐在棺材的前面,一会儿扯着沙哑的嗓子指着秦家和田家的方向破口大骂,一会儿抹着鼻涕和眼泪仰头痛哭,一会儿拍着棺材板埋怨自己瞎了眼,一会儿对着空气数落艾晓雅、艾晓华、艾晓宝和躺在棺材里的艾国利。

艾晓华、艾晓宝手足无措,似乎站着喘气也是犯错。艾晓雅收好和解协议,朝着艾晓华和艾晓宝使眼色。三个孩子将给棺材盖塑料布的动作重复一遍,架走母亲。

夜干冷干冷的,艾晓华、艾晓宝留在屋里生火,艾晓雅回到灵棚。盆里的火早就熄灭了,纸灰里滚动着挣扎的雪粒。艾晓雅划根火柴,添张黄纸。她郑重地跪在棺前磕了三个头。

“爸,我不想跳舞了。”火烧得正旺,舞鞋和雪粒缓缓地消失。

3

艾晓雅一踏入江北味精厂就做好了准备,她清醒地意识到这是一场孤军奋战的持久战役,投降和死亡并不能扭转恶劣的局势。

“看,二公主。”艾晓雅的外号和酸涩气味的烟尘混杂地飘荡在松弛的厂区。蹲在糖化车间看泵站的张香玲伸着脖子对工友们喊,像极了食堂后院那只嘎嘎叫的大白鹅。艾晓雅没有工夫搭理她,她在酝酿情绪。

张香玲得意地剜了一眼前方高挑的背影,在计量表的红格子里戳下即时压力和流量,重重地合上夹子:“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艾晓雅没有福气听到这般接地气的话,她在厂长办公室哭得深沉。路上积攒的勇气和准备好的台词,在一摞大红绸子的证书面前丢个精光,泪珠子一串连着一串。父亲走了,父女情分一场,怎能不哭个痛快?

厂长安为民点了根烟,叹出的气和烟从两个鼻孔里吹出来,一团接一团。此刻,在他眼前的不是一个小姑娘,而是味精厂六千多职工的家属,那简直是千道岭、万重山。试想,一棵树倒下,树杈上的窝没了,树根里的巢毁了,不过是鸟儿飞走、蝼蚁搬家,山岭依旧是山岭。若是整片林都倒下呢?他不敢想象末日般的灾难,每天都疾走奔波在三角债的环路上,难啊!

艾晓雅的哭声铿锵有力,没有停下的意思。工会主席宁一平忍不住地站起来劝慰。艾晓雅紧紧抱着父亲先进生产者的证书想起了此行的目的。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出艾家欠的钱实在太多,能不能让大姐艾晓华转为全民工,她接父亲的班。两个全民工的工资,还账快些。

艾晓雅没有磨叽,只说一遍。安为民听得清清楚楚,只是以往,厂子没有这样的先例,他很为难,没吭声。

安为民的沉默等同于信号。宁一平干了一辈子工会主席,哪个领导的脾气秉性、哪个职工家的母猫下了几窝崽子都如数家珍。谁叫咱是工会主席呢!这是一手托两家的活计,为领导解忧,对工友负责。宁一平有自己的小九九。艾国利是弟弟三平的同学,他是熟悉艾国利的。艾国利从小学习好,爱钻研,当年在南运河救过三平的命。可惜没有机会考大学。下乡时,在农村结婚生子。回城参加工作以后,一个人养五张嘴,日子过得很不容易。本就吃力的生活,还偏偏和命争,供二丫头去北京学跳舞,心气比天还高哩。宁一平念在同事一场,还救过三平一命的份上,给艾家留了个好位置——发酵车间的保管员。不论艾家谁来上班,都是轻松的好活计,尤其对女孩子友好,资料已经让小宇准备好了。宁一平做出招牌动作,咧嘴一笑,单眼皮的小眼睛自动眯成一条缝。他想拉走艾晓雅去人事组填表,同时给安厂长解围。

“晓雅啊,安厂长马上要开会了,我带你去厂里转转。”

“是啊,省里的兄弟单位来咱们厂学习交流,听,他们已经到了。”走廊传来嘈杂声,安为民站了起来。

艾晓雅识趣地止住哭泣,她深知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但以艾家的处境,哭得讨人烦,啥也得不到。不过,她听到外面的脚步声,还是要搏一搏的。

艾晓雅慢吞吞地抱着那摞证书,低着头往门口方向走,安为民跟在后面送。就在开门的瞬间,艾晓雅顿了一下,打个趔趄,宁一平及时扶住她。艾晓雅站住了,沉甸甸的荣誉散落在锃亮的水磨石地面上,映出火焰般的倒影。

“哟,这是亚运会那年的先进生产者,和我师父同年啊。”一位戴眼镜的小年轻捡起门口的证书。

一位穿白衬衫的中年男子看过来:“嗯,没错。那年是金牌先进,纯金的。”

“刘厅长。”安为民热情地伸出双手。

艾晓雅闷头捡荣誉,动作很慢。荣誉像一块吸铁石,吸住向往进步的人。走廊热闹起来,陈汉元书记也来了。江北味精厂两位掌舵人的关系和睦而亲密,外面的谣言不攻自破。

“纯金的先进,厂子都记得。”安为民将证书交到艾晓雅手里,走廊响起热烈的掌声。艾晓雅双手捧着荣誉,眼含热泪,她感受到一个不屑的眼神——陈明宇在看她。

艾晓雅骗得了别人,骗不了陈明宇。陈明宇一眼就看出艾晓雅的装腔作势,而且是他最讨厌的那种凭借女子的柔弱博同情,且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装腔作势。他手里拿着一个黄皮档案袋,档案袋里是宁主席让提前准备好的职工入职手续。陈明宇用力地捏了几下。

计划没有变化快,尤其是临时起意的决定。

“味精厂从来没有女的烧锅炉!”杜常福的眼珠子瞪到半片柳叶大,眼皮上的黑痣像毛毛虫啃出的洞,锯齿边一动一动的。最近点子背,早上出门就看到一群乌鸦落在榆树杈子上叫唤,今天准没好事。刚才清理炉灰渣子杵了手指,这会儿还肿着呢。本来锅炉组活计多,人手少,他这个老头子领着三个小年轻,四个人干六个人的活儿。厂里不给人就算了,还送来个黄毛丫头占坑。杜常福瞪了一眼皮肤白净的艾晓雅。

艾晓雅很安静,没有再闹腾,宁主席告诉她,安厂长已经同意将大姐艾晓华转为全民工,她也可以顶替父亲的名额。所以,分到什么岗位她都服从,做人要知足。艾晓雅一副听从组织分配的乖巧样。

人事组的王秋红长了一张布满细纹的面团脸,一会儿抻长,一会儿压扁。仰仗父亲的庇护,她是厂内出名的势利眼。她的父亲王会计打一手好算盘,人称铁算盘。王会计退休后,本着龙生龙、凤生凤的硬逻辑,女儿王秋红水到渠成地升级为小王会计。可惜,硬逻辑软着陆,王秋红五行缺算数,算盘珠子拨得冒烟,也算不明白十个数。陈书记念在铁算盘为厂奉献一生的苦劳上,让王秋红从会计到出纳,再到档案和人事,各个位置上转一圈。王秋红勉强维持地坐在人事员的办公室。铁算盘知道女儿不是那块料,一身本领传给了女婿魏建国。王家延续体面。王秋红的脑袋仰得老高,没啥文化,却戴上一副平镜装起文化人,觉得自己是高人一等的。

王秋红慢悠悠地从一堆红字的制式表格里抽出入职手续,聊起家常:陈书记头疼的老毛病好些没?婶子养的那盆粉杜鹃开花没?你姐嫁到北京有十年了,工作还那么忙吗?五一回江北不?她的声音很低,每个音节都自带亲密同志的情谊。陈明宇很熟悉这种全厂、全江北,甚至全国都统一的腔调。在陈家的小戏台上,这种腔调展现得根深蒂固、淋漓尽致。他非常不喜,甚至深恶痛绝。父亲说他幼稚。是的,他就是一个幼稚的人。陈明宇的嘴像抹了蜜,一口一个红姐,哄得王秋红撑开好几道褶子。艾晓雅全当看戏,在精彩瞬间,不忘回给陈明宇一个轻飘飘的眼神,陈明宇看出那是对半小时前的报复,她不愚蠢,他也不冤枉。

这时,王秋红推了推眼镜,明亮的镜片上晃过丰满的红色印章,她催促道:“小宇的手续早就送到了,你签字入职,他签字接收,赶紧的。”她故意朝陈明宇咧嘴笑。陈明宇瞄着艾晓雅,右手捏着档案袋,档案袋里装着那份保管员的肥差。

艾晓雅的眼皮有些肿,脸颊的泪已经干了,她没有搭理陈明宇,快速地拿起钢笔,写好自己的名字,按下红手印,然后麻利地将表格推给杜常福。杜常福犟劲儿上来了,拍案而起,龇牙咧嘴地走了,艾晓雅不忘笑呵呵地打招呼。王秋红白了一眼:“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她打开最下层的抽屉,拿出一个贴港台明星照的饼干盒,随意抽出两个公章。

当当两声。从此,一个女子的命运钉入了江北味精厂的厂史。这天的阳光很烈,陈明宇突然发现,艾晓雅的牙又尖又白。

4

这辈子不信命,怎么难怎么走。这是艾晓雅在林场学到的。所以,现在,她选择进厂和当初选择跳舞是一样的。小马过河,她要自己蹚过去。

艾晓雅刚下河,就呛口水。她在领工作服的路上措手不及地遇到秦光辉和田大军的亲戚——小舅子和小姨子,他们将艾晓雅堵在角落,厂区冷凝罐的后面。那里的压缩机风扇功率高,噪声大得震耳朵,大黄猫都绕着走。

艾晓雅认识张香玲,两人年纪相仿,张香玲初中毕业接替爷爷的指标,进厂工作,是榆钱巷出名的小辣椒。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虽不认识,但熟悉。

张香玲个头不高,满脸心眼子。她拽着绿花棉布的套袖,眼神像刀子,破马张飞地指责艾家的罪过。

“大军,愣着干啥,动手啊。”张香玲示意戴口罩的张军,张军一直在闭目养神。艾晓雅有点瘆得慌,当她看到张军扎起马步,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

“丹田吸气,从这里向下沉,再上浮。”艾晓雅指着张军的腹部。张军正酝酿着降龙十八掌,丹田气总是运不上来,双掌软绵无力。听艾晓雅的意思是步骤反了。张军闭上双眼,打算重新再来一次。

张香玲气得骂他是窝囊废,甩出她泼妇的架势,亲自上阵。可是两军对垒,面对面打仗,艾晓雅比她高出半个头。

艾晓雅轻松抓住张香玲的手腕,张香玲疼得喊娘,尖锐的叫声吓退了张军费劲巴力运到一半的气。张军双腿发软,马步扎得太久。

艾晓雅不是软柿子,与榆钱巷欺软怕硬且朴实无华的气息截然不同。她想到艾家的处境,故意发狠。她在冷凝罐的底部掰下一串锐利的冰溜子,长腿横在栏杆上,生生将张香玲和张军逼到墙角:“今天,就让你们尝尝二公主的厉害。”

冰溜子像一把刀晃在两人面前,张香玲和张军吓破了胆子。艾晓雅没有放手的意思,一寸寸地逼近。张军入戏太深,大喊女侠饶命。

陈明宇是以侠义剑客身份出现的,他英勇地踢飞那串邪恶的冰溜子,拽走艾晓雅。那豪爽的动作行云流水般痛快,张香玲满脸都是带着羞涩的崇拜。

陈明宇对艾晓雅的虚伪厌恶到极致,私自调岗的一丝内疚荡然无存。他开始深信母亲的话:人穷志短。艾家住在榆钱巷积水最深的岔路口,非要圆公主梦,艾家人都有病,可怕的病。

“收起你那一套,老老实实地烧锅炉。”陈明宇的手开始用力。

“烧锅炉和老实有什么关系?”艾晓雅找准机会,狠狠地咬上去。

“你——”陈明宇的右腕上长出一块规整的手表,真疼啊!艾晓雅趁机跑走。陈明宇阴沟里翻船,着实郁闷。他故意背过右手。张香玲好一顿数落二公主,陈明宇听着烦心,手中的档案袋落在地上。张香玲刚想大献殷勤,陈明宇逮到机会,脱身离去。

半晌工夫,人事组又传来当当两声,张香玲调到肥缺——保管组。味精厂的风悄悄刮过,酸涩的味道刺激着一草一木的味蕾。紧张有序的工作和刚出锅的传闻像糖化后的醪液,缓缓发酵:二公主勾搭陈公子不成,张香玲追上位终有果。

仇人总是格外有缘,艾晓雅和张香玲又见面了。艾晓雅入职领劳保,张香玲负责发劳保。两人互瞪对方,一个低着长脖子,一个仰着短脖子。张香玲率先动手,艾晓雅原本只是招架、退让,不想和她做无谓的纠缠。张香玲却像打了鸡血的小钢炮,浑身蛮力,下手又狠又黑。几个回合下来,艾晓雅的头发散乱,鼻梁上两道血印子,耳朵也挂了红。她摸着黏稠的血,眼神发冷。

狭小封闭的库房变成决斗场,四排货架就是争夺的阵地。抠、挠、薅、咬……艾晓雅肆意宣泄压抑的情绪,张香玲誓死捍卫陈夫人的地位。

打架的消息不胫而走,两个女工用行动坐实争风吃醋的传闻。谣言集散地——磅房的大喇叭黄亚军抱着大黄猫绘声绘色地现场直播:陈公子情陷味精厂,张香玲拳打二公主。

放屁!杜常福带着刘磊推着装煤的三轮车横扫谣言集散地,直奔保管组,将狼狈的艾晓雅塞进车里。一场女人之间的战斗偃旗息鼓,张香玲也没有占到便宜,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哭,保管组组长王晓利懊恼地拉上哐当的铁门。

杜常福顶着老瘪犊子的骂名,推着三轮车一路向西。艾晓雅坐在车里晃荡得头疼,拐到路口差点摔倒。刘磊扶住她,杜常福怒瞪一眼,刘磊缩回脏兮兮的黑色手套。艾晓雅手里抓着煤块,满脸不服气。杜常福似乎气迷糊了,脚步慢了下来。

锅炉房在工厂的西北角,挨着煤场,每周都有火车、货车来卸煤,路面坑坑洼洼,垫得很高。不知道为什么,在不平的路上,艾晓雅反而坐得很稳。一老骂骂咧咧地带着两小,回到轰隆隆的锅炉房。

“没好,没好!”杜常福踹几下刻有日本字的长椅,鞋底落下一团黑泥脏水。

“是啊,杜师傅,上周卸的煤是内蒙古的,煤好,经烧。”刘磊摘下手套,搀扶艾晓雅跳出三轮车。

艾晓雅变成半个煤黑子,脸、脖子、手都是黑的,连头发上都黏着一层煤渣子。她四处打量着陌生的环境:炉膛里的火烧得正旺,压力表的指针微微摆动,水和蒸汽的蜂鸣声诱惑着饥渴的人。艾晓雅一天都在战斗,没有喝过一口水。

刘磊好心端来掉漆的搪瓷杯,杯底烫了一块锡。虽然水有些烫,但是艾晓雅很渴。她大口地喝,刘磊劝她慢点儿。

人在自己的地盘是松弛的,杜常福也不例外。他叼起烟卷,刘磊习惯地划着一根火柴。火虫包裹烟丝,浓郁的味道漾了出来。艾晓雅想起父亲,眼泪差点涌了出来。刘磊性子粗,比艾晓雅小两岁,是厂内的学徒工,一身少年的江湖气。他拎起水壶:“热水管够,全厂的热水都归咱们管。”

艾晓雅闷头喝下一大杯。有了水的滋润,嘴唇是血红色的。

“疼不?”杜常福问。艾晓雅摸着火辣辣的脸颊,故意拢过头发,稀稀拉拉地往下掉煤渣。她不想打架,又必须打架。父亲出事前,艾家在榆钱巷就不受待见。母亲是外地农村媳妇,总觉得矮人一头;大姐艾晓华性子软,没主意,干活儿最多,受气最多,连食堂帮厨的山东大姨都欺负她;艾晓宝从小被母亲娇惯,窝里厉害,出门孬种。如今,父亲过世,留下的债务和烂摊子几乎将艾家逼上绝路。她如果不硬气,会被别人欺负死。

死扛到底。艾晓雅摸着剐伤的耳朵,倔强地摇头。

“记住,烧锅炉的,从来没输过。”杜常福硬气地掐断烟卷,叫上刘磊去推煤。

作业中的锅炉嗡嗡作响,炙热的火焰欢快起舞,艾晓雅错愕地靠在长椅上。外面传来铁锹铲煤、拍煤块的声音,好像在演奏《睡美人》,她不知不觉地打个哈欠。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艾晓雅睡过头了,醒来时已经是深夜。杜常福不在,刘磊坐在铁凳上打盹儿,暖气片上有个饭盒。艾晓雅想上厕所,锅炉房哪有女厕所?这是江北所有工厂的通病。

即使有,坑位少得可怜,主要集中在厂办大楼和女工多的车间、库房。曾经有人在三八红旗手的表彰大会上提过男女平等要从厕所抓起,艾晓雅当笑话听。当自己成为女工,才懂得说不出的尴尬。实在没有办法,她在煤场绕了两圈,找到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

方便后,艾晓雅琢磨着如何回家——最好在换班的时候。

味精厂很大,在清河明渠的西岸。西岸的工厂都和化学有关,味精厂、化工厂、制药厂首当其冲,执行着“人停机不停”的原则。

简单来说就是三班倒,一班早七点半到下午四点半,二班下午四点半到凌晨十二点;三班从凌晨再到早七点半。车间主任会根据每个月的生产任务排大班,私底下的换班由各个组的组长负责,确保没有空岗,保质保量地完成生产任务。

艾晓雅盘算着时间,打算在二班和三班交班时跟着车流回榆钱巷。她心里想着事,路走偏了。煤场的后面是一小片空地,堆放着杂七杂八的废弃物。她看到两个人影,似乎在争吵,一个骂人,一个支支吾吾。

艾晓雅没有窥探的习惯,对他人的秘密更是不感兴趣。她抬脚往回走,却不小心绊了一下,差点儿摔倒,多亏有舞蹈的底子。

“谁?”黑暗中有人喊。艾晓雅没有回应。

“二公主。”刘磊火急火燎地来找人。艾晓雅钻出来,手里握着一个打火机,刚捡到的。暗处,有心人记下了三个字。

艾晓雅回到锅炉房。刘磊以为她不告而别,好一顿抱怨:从食堂打来的晚饭在暖气片上热着。他马上下二班了,三班来的赵大成特别能吃。他可不想便宜赵大成。

“有肉。”刘磊殷切地打开饭盒——鸡叉骨炖土豆,白米饭冒着热气。艾晓雅没客套,在脸盆里洗过手,开始吃饭。杜师傅是好人,刘磊连说两遍。乌黑的煤块在炉膛里燃烧,发出金子般的光。

“好吃!”艾晓雅真心地感谢刘磊。刘磊满脸得意,他年纪小,老实巴交的父母四处托关系,好不容易将他送进味精厂做学徒,他是知足的。他不懂厂内那些说得和说不得的规矩,也不在意谁与谁之间的纷争。

在潜意识里,他给自己贴上了外来的标签,艾晓雅也是格格不入的。刘磊觉得有伴了,自动和艾晓雅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艾晓雅啃着没啥滋味的鸡叉骨,从少年剑走天涯的英雄梦听到味精厂的两大门派、四大金刚、十二大拿……刘磊说得头头是道。

原来,这里藏着另外一个榆钱巷。

两人说得正热乎,黄柏松破门而入,哭丧着脸:“晓雅,快回家看看吧。”

5

人是会变的,不需要理由。艾晓雅一踏进院子,感觉家里的气味变了,不再是往日干巴巴的霉味儿,而是湿溻溻的腥味儿。这种气味里裹挟着不确定的惊惶。当然,还有炉渣子的煳味儿,那是她散发出来的。

同时,艾晓雅听到几种风马牛不相及的磨声,她推开了房门。母亲杨秀云在磨剪子,眼睑很红,半块发白的磨石担下所有的怨气;艾晓宝睡得正香,牙齿磨得响亮;艾晓华坐在板凳上,给唯一的一双皮鞋打鞋油,发白的鞋帮越磨越薄。

谁也没有说话,噌噌……吱吱……嚓嚓……声音在自言自语。艾晓雅忽然想到自己连上了一班和二班,应该是累的。她缓缓靠在曾经父亲的专属沙发上,仰望吊在花线上的灯泡,单薄的钨丝像血管般连在一起,发光、散去……

这时,杨秀云举起那把剪过杨家三代人脐带的生命之剪,在食指的老茧上刮过,她皱了一下眉。随后,她凶狠地反复咔嚓剪子,嚷嚷着要去剪碎小裁缝的布幌子,砸了缝纫铺。艾晓雅拦住她,夺下剪子。

杨秀云开始哭诉不该承受的委屈。按照她的想法,昨天一早就托人传旨给小裁缝,让他来家里吃饭,并透露出招他做上门女婿的意思。没想到小裁缝一口回绝。杨秀云担心传话的人从中作梗,她亲自出马。不识抬举的小裁缝连头都没抬,踩着缝纫机说他不配。

“是艾家不配,他在说反话啊。”杨秀云瞪着眼睛,努力找回被羞辱过的面子:一个没工作的,有啥资格嫌弃艾家?如果当家的男人在,他敢吗?哼,小豆杵子,活该一辈子打光棍!

杨秀云好一顿怒骂,最后放下狠话,她要在对面开一家缝纫铺,和小裁缝唱对台戏,将他赶回宁波老家。

艾晓雅很清楚母亲的遭遇,却不同情。就像她在味精厂的处境,这是意料之中的。面子是自身的价值,只能自己去挣。况且,母亲也是看人下菜碟。父亲若是在世,怎么会招无根无派的小裁缝入赘?

这些并不重要,她最理解不了、认同不了,且无法改变的是母亲秉信的准则——家里要有个男人当顶梁柱。在母亲眼里,倒下一个,再立一个。大姐正是婚配的年龄,招上门女婿是捷径。无论她如何劝慰,母亲就是一条道跑到黑。

女子不能是顶梁柱吗?艾晓雅的头发有些痒,茂密的发根坠着煤渣子,她顺手挠了几下。

“晓雅,帮我看看,亮不?”艾晓华噘起小嘴,小心翼翼地吹着皮鞋。鞋面亮得像破碎的镜子,两道折褶是镜面的裂痕。她兴高采烈地炫耀着新岗位——卖饭票。在食堂,这是除油水最多的管理员以外最风光的岗位,卖票员被称作饭票西施。上一任的饭票西施因为没有指标擅自生儿子,丢了工作,西施岗一直空着。

在江北,食堂是各家工厂关系最为复杂的地方,具体表现就是:临时工最多、家属最多、人情最多、是非最多,唯独全民工最少。卖票员是正经的全民工,换到车间岗位,早就让人惦记了,偏偏是食堂。工厂和工人的都带一个工字,那是顶天立地的力量,谁愿意窝在炉灶旁?过去的一年多,帮厨的胖姐一直在兼职卖饭票。

昨天,在父亲的庇护和艾晓雅的全力争取下,艾晓华转为全民工,成为新一代的饭票西施。他不配!艾晓华淬了一口,又开始闷头擦鞋。忽然,艾晓宝一翻身,他不再磨牙,打起了呼噜。

面对母亲自以为是的自救、大姐对未来的憧憬和晓宝自我欺瞒的没心没肺,艾晓雅清醒地认识到:家里的每个人都变了,包括她自己。

美好的希望就像肥皂泡一样聚集、分解、毁掉、失去,而她们全然不知。因为那仅仅是希望。

“睡觉,早上七点都去上班,不准作妖。”艾晓雅强硬地拽过炕沿下的绳子,一束月光映了进来。

6

艾晓雅是江北味精厂的第一个女锅炉工,厂子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连落在杨树杈上的麻雀都欢唱着“二公主发配冷宫烧锅炉”的小调。

平日里不受待见的锅炉房喧腾起来,有打听小道消息的,有无聊看热闹的,有纯心来拱火的,还有不顺路也要绕过来瞄一眼的。

杜常福犯了犟脾气,要不是刘磊拦着,差点将几个好打听的工友埋进煤堆里。艾晓雅没有过多解释或是怨恨,她有预感,杜师傅不喜欢她,早晚要赶她走。当务之急是必须保住烧锅炉的工作。

果然,杜常福气哄哄地将艾晓雅发配到天上,准确地说是天车上。刘磊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差点给杜常福跪下。杜常福铁石心肠,眼睛都没眨一下。

刘磊同情地看着艾晓雅。艾晓雅一脸茫然,她不知道什么是天车,脑海中是风车的画面。当她站在十五米高的龙门吊下面,才明白天车的意思。刘磊唉声叹气地递过水壶,一副很担心但又无能为力的样子。杜常福板着脸,吧嗒着半根烟卷,示意艾晓雅上天车平台。

煤场从前是味精厂的货场,那条火车轨道连接江北南站。前些年,厂里扩大生产,厂区改造,将货场搬到西南角,这里用作煤场。

平时,天车生产作业不多,偶尔用抓斗抓煤卸车、装车。这台天车托了杜常福的福,检修及时,维护得很好。不过,锅炉组没有天车工,刘磊晕高,其他两个工友也不愿爬高,只有杜常福能开几个回合。

艾晓雅没有说话,一直盯着高处的天车驾驶室。刘磊本以为她会拒绝,艾晓雅直接走了过去,杜常福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艾晓雅紧抓着掉漆的铁栏杆,登上陡斜的台阶,这让她想起了山顶的瞭望塔。曾经,她一次次踩着钢梯上的菱形花纹,努力地向上爬。姥爷在她的身后,随时告诉她如何调整速度和身姿。那是一座架在山顶的铁塔,站在塔尖的瞭望台可以看到所有的山林。艾晓雅也很想看看这座工厂。她爬得很稳,每一步都踩在杜常福的眼睛里。

“哎呀,我的妈,她的胆子咋那么大!”刘磊杵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出。

艾晓雅一个漂亮的飞跃,坐进天车驾驶室。正中间是控制主钩的大方向盘,左右两侧是控制小钩的小方向盘,方向盘磨得又光又亮。艾晓雅没有乱动,她是榆钱巷的孩子,自然是懂事的。懂事的具体体现就是懂规矩。

在江北,虽然每家工厂的生产工艺、生产流程各不相同,但是规矩是相通的,那就是安全生产。工厂大门两侧“高高兴兴上班,安安全全下班”的标语是用血写下的。

在工人村的榆钱巷,工亡、工伤是常见的事情,懂规矩非常重要。所以,工人家庭的孩子尤为听话,规矩刻在他们的骨子里。

他们知道,坏了规矩,轻了伤残,重了死亡,更无法保证各项生产任务的完成。沉重的代价于工人、工厂、榆钱巷都是不可逆的。

艾晓雅清楚记得父亲说过的话:在厂区、车间……不要乱动、乱碰任何东西,尤其是机械设备,哪怕是没有作业的、闲置的。

这是工业的另一种特征——力量。向上的力量坚不可摧,向下的力量不可阻挡。

艾晓雅安静地坐在驾驶室里,就像站在瞭望塔上。她看到了味精厂,看到了一个灰色的世界。

方圆几十里,烟囱林立,管道密集,一条蜿蜒的铁轨穿梭在一座座高大的厂房之间。灰色的天空、灰色的云朵、灰色的烟雾、灰色的石棉瓦、灰色的工作服……

这里藏着一座灰色的江北。艾晓雅睁大眼睛,认真地看着。

“喂……”地面上的小刘磊兴奋地大喊,他还将手臂举过头顶,手心向前,那是杜师傅教授他的天车作业指挥手势——要车。

杜常福仰头顿住,手里的烟卷已经燃尽,却毫无知觉。

艾晓雅看不懂刘磊的手势,她习惯地根据风向,细致地扫过厂子的每一个角落:挨着食堂的小平房在冒烟。姥爷说过:有烟的地方,就有火。

“着火了。”艾晓雅腾地踹开驾驶室的门。

一场火未及蔓延,便被扑灭。发现火情的二公主和忘记关电炉子引起火灾的卖票西施同时站在厂办综合办公室。

艾晓雅成为了名副其实的煤黑子,艾晓华像块白嫩的卤水豆腐。姐妹俩一黑一白站在一起,二公主的“功”和卖票西施的“过”似乎很难相抵。宁一平习惯性地清几下嗓子,板子落在哪儿?奖励如何给?他不时地看向门口。

陈明宇三步并做两步回到办公室,宁一平主动迎过去:“陈书记怎么说?”陈明宇小声回几句,宁一平眯起眼睛:“这样不好吧,毕竟……”他没有说下去。在工会干这么年,他有自己的行事准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像这场火,发现得很及时。灭火晚一步,后果不堪设想。起火点的食堂仓房挨着变压器房,一旦火势爆燃,厂内没有能力灭火。消防车一到,不论损失大小,区里、市里、省里的逐级检查会扑面而来,少不了罚款、整改,全厂都要跟着折腾。

这次多亏老杜的锅炉组。艾国利养了一个好闺女,另一个嘛……

“火都扑灭了,不就烧坏一个电炉子吗?别耽误我卖饭票。”艾晓华将私自点电炉子的责任推得干净,她要赶在下午一点之前卖饭票。

“行,工作第一。”宁一平想先送走一个,留下个明白的。艾晓华一走,办公室和谐的气氛急转直下。宁一平委婉地说出艾家姐妹分别被罚半个月的奖金。

陈明宇打断宁一平那些铺垫的套话,他的态度很坚决。有些人总是自以为是,耍小聪明,工厂是什么地方?是有秩序的大规模生产协作组织,不是个人英雄主义的舞台。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语气很冷,让艾晓雅想起家里冻冰坨子的水缸。想要喝水,必须破冰。

“为什么罚我奖金?”艾晓雅率先质问。

陈明宇轻描淡写地所答非所问:“听说你是在煤场的天车上看到食堂仓房着火的?”

“犯法啊?”艾晓雅露出一排不服输的小白牙。宁一平安静地靠在椅子上看戏,味精厂好多年没有天不怕地不怕的青年职工了。小宇是一个,艾家二丫头也算一个。

陈明宇轻松地笑了,他不慌不忙地从口袋里拿出一本白册子——《天车安全操作规程》,从GB的国家标准、JB的机械行业标准到味精厂的安全操作手册,立体地、全面地、交叉地告知艾晓雅私自上天车的行为:不犯法,但违规。

“天车是高空作业的特殊设备,天车工属于特种工,天车证、起重证、行车证你一个没有,你凭什么上天车?”

这是艾晓雅始料未及的反转,她不能说是杜师傅给自己出难题,才爬天车的;更不能说她给锅炉组带来的尴尬境遇,那会将锅炉组置于全厂的对立面。

“我是第一天正式上班,我要熟悉锅炉组的全部设备。”艾晓雅死撑到底,还说出有开天车的打算。陈明宇当仁不让,又将一军,指出开天车要证、烧锅炉也要证。

两人针尖对麦芒,陈明宇步步紧逼,艾晓雅一一应下。

“味精厂从来没有一个女工既能开天车,又能烧锅炉的。”

“那是你头发短,见识短。如果我能做到呢?”

“我叫你艾师傅。”

“行,宁主席,你做个见证。”艾晓雅将看戏的拉入局。宁一平正在喝茶,差点烫了舌头。他隐约觉得事情正在起变化。

7

工厂没有不透风的墙,二公主和陈公子的赌局人尽皆知。张香玲私底下找遍了厂内所有开天车的师傅,连两个配合挂钩的装卸师傅都没有放过。她花言巧语地告知他们远离艾晓雅,不要掺和不该掺和的事情。

如果是张香玲一个普通女工的私人恩怨,师傅们倒也不在意。问题是背后的是陈明宇——陈汉元的儿子。一边倒式的站队是江北老国企的传统,更何况是始终冲锋在一线的陈书记。

面对绝对不公的劣势,艾晓雅没有害怕、退缩,就是有些失望。她以为爬上天车,杜师傅会接纳自己。

而她始料未及的是锅炉组英勇救火的事迹让杜常福重新回到工友们的视线,大家真切地记起这位曾经的技术大拿——杜师傅。

那位名震味精厂的杜师傅窝在煤堆里烧锅炉,这种巨大的落差远比关于二公主的流言蜚语劲爆百倍。一时间,名不见经传的锅炉组搅动在味精厂的旋涡中心,难以自拔。

杜常福归隐的平淡生活和用时间磨平的性子被一把火燎了起来,烟卷一根接一根,他很火。

艾晓雅已经和刘磊推了两个小时的煤,基本摸清了锅炉组的大致情况。

锅炉组的组长杜常福以前是动能车间机修组的副组长,是修理温度、压力、流量三大类仪器仪表的能手,位列味精厂十二技术大拿,排行老七。两年前,在安装孔板流量计时出了事故,他被大口径铸钢法兰砸伤手背,导致神经受损,双手无力。他主动提出从动能车间调到锅炉组。

锅炉组的副组长叫梁丰石,是个耳背的实诚人,家里祖传烧锅炉。老梁家是榆钱巷的老户,个个都是大嗓门,艾晓雅早就知道了。还有个叫赵大成的,一口山东话的江北人,是出名的孝子。虽然他是过继到赵家的孩子,但是从未忘记山东的亲生父母。当两家人的希望压在一个人的身上时,赵大成的担子自然是重的。刘磊说他干起活儿来不糊弄,绝对是锅炉组的骨干。就是特别抠门,吃饭只买一块腐乳,剩下一个小角都要留到下顿吃。艾晓雅抹一把小黑脸,说道:“那是你没被逼到那个份儿上。”

“那你呢?”刘磊反问。艾晓雅将散落的煤块拢成小堆,装进三轮车。她拄着铁锹,双肩以下,上臂、小臂、手腕又酸又痛。双手虽然戴着棉线手套,但是指甲缝里都是黑的。现在,她是名副其实的小煤黑子。艾晓雅很高兴,又抹了一把小黑脸,她比谁都清楚:整天混在煤堆里,白是没有意义的,艾家是来还债的。

艾晓雅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挣钱,如果艾家可以尽早还债,或许她还有机会跳舞,那是由她自己掌控的命运。

艾晓雅躬起身子推煤,力气大得让刘磊吓一跳。他摘下口罩,那张脸仿佛是立起来的黑白电视机,屏幕上传授着烧锅炉省力的独家秘诀:多添碎煤,省煤省力。

“多发奖金吗?”一场火烧掉了艾家一个月的奖金,艾晓雅问到实质性问题。刘磊摇头,又点头。

刘磊唉声叹气地抱怨:现在的工厂和以前不同了,大环境特别不好。以前拼干活儿,现在拼技术。就算累死在工作岗位上,也不如念过书的和有证书的。烧锅炉要有锅炉操作证,锅炉组有两台十吨的蒸汽燃煤锅炉,可以考初级、中级两个证。厂办有规定,一个证对应一级工资。

那就是两级工资,艾晓雅暗自记下。刘磊劝她看开些,没证照样烧锅炉,老梁家烧了三代人。目前,锅炉组只有杜师傅有证,而且是双证,既能烧锅炉,又能修锅炉。赵大成和梁丰石考了好几年,都没有合格。以前考证容易,报名就过。这几年抓得严,要真刀真枪地考试,通过很难。连锅炉证都这么难,天车证就更难了。

“要不,明天给杜师傅拎瓶好酒,我去食堂打两个硬菜?”刘磊人小鬼大,在人情世故上想得清清楚楚。

刘磊的一番话对艾晓雅的启发很大,她意外地发现涨工资和打赌联系在了一起。这是自从父亲过世,对她而言,唯一的好消息。

命运是多变的,不会一直顺风向上,也不会一直急转向下,大多数时间里都是平稳前行的,只是有时快些,有时慢些,有时停滞。

原本,艾晓雅觉得在锅炉房推煤的生活是停滞的,却因为和陈明宇的赌局开始转动,说不定以后会奔跑起来。

艾晓雅越想越有劲。

不过,杜常福不是普通的老师傅,不吃那套,不能像刘磊说的那样做。一时半会儿,艾晓雅也没有更好的主意。其实,从厂办回来,她也试探式地讨好过几回,都被挡了回来,杜常福拒绝得干脆,她连开口求的机会都没有。

一整天,杜常福都绷着那张长脸,靠在长椅上抽闷烟。艾晓雅看出杜常福有心事,很重的心事。

借着下午休息的空当,艾晓雅故意凑过去点烟,杜常福差点翻脸。拍马屁的路暂时走不通,她想到了黄柏松。

黄柏松是父亲的徒弟,为人忠厚老实,脑子却不太灵光,别人学两遍就会,他至少要学二十遍。黄柏松刚入厂那会儿,做钳工,总是读错卡尺的读数,废品率百分之百。黄母送了不少礼,师傅们也不愿意带他。

后来,黄柏松下起狠功夫,吃住都在厂里,三班连轴转,一天夜里,累倒在机床操作台上。要不是被上夜班的父亲及时发现,命就没了。

从此,黄柏松认下父亲做师父,调到动能车间当电工。

他的随意调岗,表面上是厂办的关怀,实际上得益于黄母的功劳。黄柏松是味精厂的半个国企子弟,黄母却不是榆钱巷的半家属。

黄母年轻时,是出名的美人坯子,比挂历上的模特还好看。她在粮站上班,对女子而言是好上加好。

黄柏松的父亲是味精厂出名不老实的职工,没有味精厂罩着,够判几年了。当年,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抱得美人归。两人结婚的第二年有了黄柏松。

黄柏松两岁时生病发高烧,在厂办医院打错了针,坏了脑子。据说,当时是个姓张的大夫,第一天上班,后来让厂办辞退。黄柏松算是幸运,当晚还死了一个女童。后来听人说,那对可怜的夫妇再没有生出孩子。这是味精厂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榆钱巷记得的人不多了。

黄柏松屈辱地长大,黄母熬成了黄脸婆,黄父搞大了一个大姑娘的肚子,大姑娘死活要他离婚,否则就告他耍流氓。那时候,流氓是要枪毙的。黄父只能抛妻弃子、另娶佳人,同时丢掉了工作。黄柏松跟着母亲守在榆钱巷。

一个漂亮女人独自拉扯儿子,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黄母非常清醒,坚决不做祥林嫂。她没有再婚,一路从粮站调到粮食局工作,现在是主抓粮食调度的处长。黄柏松跟着母亲搬进了粮食局的家属楼。

其实,黄柏松只是迟钝些,并不傻。在黄柏松的教育和工作上,黄母一贯秉持顺其自然的态度。她深深地知道:她好,儿子才会更好。

艾晓雅远远地见过黄母一次,皮肤白得发亮,挽着发髻,特别像《大众电影》里的女干部。黄柏松没有继承母亲的优点,好在也没继承父亲的缺点。

艾晓雅拎着热水壶走进动能车间的换班室,黄柏松不在,她看到了那张熟悉的桌子,想起给父亲送饭盒的情景。她悄悄地关上门,无声无息地将热水倒入暖瓶。隔壁的工具室传来两个工友的对话。

“他都残废了,凭啥占个十二大拿的位置?”

“别不服气,那老瘪犊子是出名地快、准、稳。”

“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儿了。下个月,区里举办职工技能大赛,我报名了。”

“行啊,你小子憋大招呢。”

原来如此,艾晓雅终于知晓了杜师傅的心结,他是担心保不住技术大拿的称号。

抄电表归来的黄柏松一口气喝下半缸水,艾晓雅默默盯着他的打扮。他没有背电工师傅的工具包,而是背着深绿色的劳保挎包。黄柏松坦言师父走了,没人带他,他现在是抄表员。他还腼腆地告诉艾晓雅:有困难去粮食局,母亲很关心她。艾晓雅虽然没有听出弦外之音,但知道黄阿姨是真有本事。

黄柏松从挎包里掏出一个蓝色外皮的工作日记,写下一行数字,放入抽屉,然后开始为艾晓雅解惑:有位工友叫付希光。年前,付希光在全厂技能大赛上夺得安装项目的第一名。付希光毕业于江北装备技校,今年32岁,正值壮年。艾晓雅的父亲在世时,也夸过付希光有真本事。付希光哪样都好,就是爱出风头,他一心想成为味精厂最年轻的技术大拿。为此,他曾经数次去锅炉房找同是安装工的杜师傅比试,杜师傅对他冷若冰霜。

如今的形势发生了变化,一场火将杜师傅重新推到人前。杜师傅要么选择放弃,要么选择面对。无论哪种选择,杜师傅都不占优势。他不仅受过伤,还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厂里传起了杜师傅必败的流言。

“记住,烧锅炉的,从来没输过。”艾晓雅有个大胆的想法。

作者简介>>>>

赵杨,沈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四十一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主要创作长篇小说,出版作品近十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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