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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嘴子遗址:遥远的渔歌

2024-12-07邵勋功

鸭绿江 2024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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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寻找,还是叩问?我又一次来到了这座山丘,独自感受山丘上弥漫的气息。我站在山丘上,眼前的荒草有一些幽幽的气韵,不远处的海鸥飞起又落下,似乎欲语还休。

所谓山丘,比海面只高出十来米。海水一波一波地簇拥着向岸上涌来,而山丘默然,好像深藏悠远的怀想。一条公路,纵向穿越,从曾经的海的另一面,一直延伸到山丘的脚下,又伸展开去。公路上车来车往,不经意地扯动着异样的思绪,让历史感受疼痛和不安。

这个山丘叫大嘴子,它曾经三面探向海里,形状酷似某种动物的嘴巴,因形而得名。这是1987年才开始被人们熟知的名字,而3000年前、6000年前叫什么名字,不得而知。历史就是这样,像海面常常升腾的雾霭,也像天空涌动的云层,遮掩着岁月的烟火。

1987年3月,冷暖交替的时节,春意有些恍惚,一条填海公路延伸到了大嘴子遗址,文物保护工作者闻讯而来。1959年考古发现的这个新石器与青铜器时代遗址,1982年被列为县级保护单位。这里藏匿着怎样的文化基因呢?大连市文物管理委员会主任吴青云、金州博物馆馆长张本义、旅顺博物馆副馆长许明刚、旅顺博物馆考古部主任刘俊勇等二十多人来了,四个月时间里,他们疼惜那些被施工破坏的一片狼藉,又庆幸大部分原址尚存。慰藉的春雨,飘洒在人们萌绿的心上。四个月时间,经过考古工作者辛勤发掘,在这处鲜为人知的海滨丘陵,不但出土了大量珍贵的文物,还竟然改写了已被熟知的历史编程!石墙、制盐、粳稻、渔业文明、新石器与青铜时代的一处东方海滨首次出现的神奇历史遗存,轰轰然震动了当年的考古界!是的,一处曾经对东北亚农业文明产生巨大影响的地方,终于不再沉默。一首悠久的渔歌,在人们的感觉里,时而舞乐翩跹,时而余韵缭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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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嘴子地处辽东半岛的大连湾,在大连开发区振兴路跨海段的南端。四个月的时间,考古人员在3300多平方米范围内、128个探方里,发掘出房址39座、灰坑8个,发现了1400多件器物,还有三道石墙。这三道具有鲜明而独有的文化特征的石墙,说明在青铜器时代,这里就已经具有了城堡的模样。遗存的石墙,一处是39米长,一处是19米长,另一处高1米左右,可惜被公路施工者挖掘与毁坏了。发掘的人们感慨,在遥远的海滨丘陵上,竟然有一座新石器时代和青铜器时代已具雏形的城堡形制,而满目烧灼的痕迹,又让人们叹惋,曾经的先人遭遇了怎样的劫难。是的,这里有过一场熊熊燃烧的大火。是天灾还是人祸?当然,更有可能的是,古代部落与部落之间,甚至部属与部属之间,发生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戮。

3000多年以前,这里是一处富足的海滨城堡,文明而祥和。或许,这里的粳稻和制盐文化,令周边落后的部落垂涎三尺。于是,几个部落联合起来,要灭掉这个强大的部落。几天的搏杀和诱捕,大嘴子部落首领率领部族拒不投降,誓死守卫自己的城堡。弓箭与长矛以及各种石器都已用尽,最后城堡终于被攻破。野蛮部落的人们尽杀大嘴子的男士,男孩儿也无一幸免。抢夺所有的贵重物品之后,他们把树木堆积起来,将死者抛上去,而一息尚在的部落首领们,则在攻占者头目的命令下,悉数被扔到了柴堆上。火把点着了柴堆和肉体,一时间哀嚎震天,大火冲天而起,映红了大海……是的,我想象的厮杀和呐喊,并没有在史书上有过记载,只有遍地的红烧土默默讲述历史的往昔。文明被野蛮杀戮了,只有大海在日夜不息地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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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一场异样的大火,石墙被烧塌了。而3000多年以后的发掘,却让我们看到了文明的曙光。因为在中国东北乃至更广大的地方,城堡石墙绝无仅有。正是这巨大的空白,凸显了大嘴子遗址的重要性。遗存的石墙是用石灰砌筑起来的,3000年前便已经使用石灰了,先人的创造力令人惊诧。一些遗存的石灰,似乎在述说曾经的荣光。石墙是集体劳作的结果,错落有致地筑垒,可以防御敌方的攻打,也可以形成部落权威的尊严。在散居游牧的年代,这里显然定居着一些权贵人物。城堡里分工明确,相互协作,打鱼织网,牛马耕作,匠人制艺,商贾易货。一处房屋的几个陶缸里,盐渍着一些鱼类,虽然大火烧烤,一些鱼的遗骸还是保存了下来。鱼骨排列整齐,可以看出打鱼人不是为了家庭的自食自足,而是有组织地囤积。鱼的种类难以查考,但盐渍的形式说明,当时的人类已经掌握了制盐技术。没有制盐,何以盐渍?这是迄今为止中国发现最早的海水制盐的应用。考古学家认为,这个时候的大嘴子人已经掌握了烧盐技术,并且以海运的方式与远方贸易。烧陶罐制盐,其珍贵程度不言而喻,用来盐渍,似乎太过奢侈了。大嘴子人的聪明才智,让更广大的地区享受到了鲜美的海盐味道。也许,现今的制盐方法也是来自大嘴子人吧,他们距海太近了,海每时每刻都在给人类以颖悟和启迪,他们因而发现了海盐。我们可以忘却很多东西,但是不应忘记先人为人类进化走过的一个个艰辛而光辉的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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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过河姆渡、牛河梁等许多古代人类遗址。当然,作为了解,也阅读了一点相关的文字,因此我知道,大嘴子文化是人类走向现代文明的一个重要节点。因为3000年前的大嘴子人,早已不是简单地纯地穴式居住,他们懂得用石头筑城,当然也就懂得用石头和综合材料造屋了。是的,此前的考古发掘,房屋大都是由土坯和木杆等建造的,有的甚至就是土洞或者窑洞,而主体的石头造房,则为首次发现。在全部已经发掘的39座房址中,有10座石头建造的房屋,它们不是地穴或者半地穴式房屋,已经是平地而起。石头建造的房屋比起土坯建筑的房屋,显然有了技术上的长足进步。虽然只有10座方形房址为石头建造,但它告诉人们,这样的房屋建造技术在中国辽南地区已经延续了3000年!石头造屋看似一个小小的进步,却是千秋铭记。考古工作者审视着发掘出来的石屋,想象着3000年前的先人如何安居酣眠。因为39座房屋遗存,形制不尽相同,有正方形、圆形、椭圆形、不规则圆形、半圆角方形、不规则方形等各种规制。在10座石头房屋内,没有发现任何遗物,其他那些房址的状况如何,那就让我们看看一座房屋的发掘记录吧,或许会让人感受到3000年前的生活状貌。请看已发掘的第二号房屋:方形圆角半地穴式,地穴四周有约90厘米宽的平台,平台外壁南北4.8米,东西5.1米,地穴深45厘米。门稍偏西南,在门内用石板铺成一步台阶,门道呈斜坡,宽110厘米,长90厘米,两侧各有一个柱洞,居住面四周高,中间比较低平,形成一个弧形。四周平台上有10个柱洞,西北侧北有2个柱洞,共计19个柱洞,柱洞直径10到22厘米不等。从堆积的屋顶塌下来的草拌泥红烧土块观察,当时屋顶有檩子和椽子,上面用草拌泥抹平。红烧土块厚约20厘米,生活用的陶器全都压在地穴内。在这个房址内,共出土器物37件。这些记录告诉我们,当时的房屋已经与目前辽南许多乡村的房屋大致相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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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有所居,物有所归。综观考古发掘出来的房屋,可以得出大致的数据:石墙房一般20平方米左右,屋内地面平整,但尚未启用便遭遇事故;而带有地穴性质的房屋,面积一般在18平方米左右,地穴深一般在25厘米左右。东西间距和南北间距一般在4米左右。居住面一般略呈弧形斜坡,门朝向北或者西北,门外有斜坡门道,门道多由石板铺平,房屋四周用立木柱支撑房顶木檩,檩上铺木椽子,上面用草拌泥抹平,房顶苫草,并有15厘米左右厚的红烧土降落。房屋的建造,充分利用了当时的自然条件,满足了人们生存的基本需求。房屋间距4米左右,加工后的树木能够横跨在房墙上,而椽子斜搭固定后,与四周支撑的柱木相连,稳固而结实。房屋内的弧面斜坡既扩大了面积,适合一家人睡眠,又有利于御寒取暖,可以供8人左右休息。门朝北或者西北,有利于外出,西北方向是一片平地,利于外出农耕,更重要的是躲避了南向的海风,如遇风潮大浪,会有海水上涌,或者海雾扑面,这样的开门设计,正好可以躲避掉这些隐患。房顶是海草和芦苇苫盖的,那是古人最早发现的持久耐用的材料,如果技术过硬,草的质量又好,这样的房屋使用10年也不用翻修。而草拌泥抹平屋子,结实耐用。悠悠3000年来,这个技术也一直为现在的乡村造屋所用(只是近数十年才渐渐式微)。而红烧土,如果不是因为大火意外所致,那一定就是古人的智慧,土在铺平屋顶的椽子和草木之上,在苫盖的芦苇和海草之下,海草和红烧土能够有效防止草木生长,因为草木生长就会造成屋顶破损漏雨,海草和红烧土的益处不言自明。解读大嘴子的房屋,让我们不禁为古人的生存方式与生活智慧拍案叫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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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嘴子文化是因其建筑的房屋而保存下来的,其石墙筑垒技术和制盐工艺也是因为房屋遗存而让后人知晓。我们已经知道了石墙和制盐的意义,而陶罐中遗存的粳稻,则更为令人惊讶了。

39处房址,有大量文化遗存,其中第三号房址的几个陶罐里,留存着已经炭化了的稻谷。经中国数家研究单位、数位谷物专家鉴定甄别,这炭化的谷物为粳稻、黍米和高粱。甄别为黍米和高粱不足为奇,因为在东北亚地区黍米和高粱这种谷物多有所见。而粳稻的留存,是东北亚地区首次发现了古粳稻,由此,历史学家们还推导出重要的稻子演变和发展传播的线索和路径。

中国农业大学张文绪教授鉴定说,古稻介与野稻和籼稻之间,关于粒长、粒宽、粒厚和粒重四项指标差异明显。大嘴子遗址古稻已基本完成了粳稻亚种的演化过程,属于粳稻中的较小类型。

浙江农业大学游修龄教授鉴定说,国内青铜器时代出土的炭化稻米有80多处,但是稻谷的早期传播历史在东北曾一直处于空白。大嘴子遗址出土的稻米极为重要。因为日本学者研究中国水稻传播至日本的路线有三条,中路、南路、北路,大嘴子遗址出土的稻米不仅对水稻在国内的传播很有意义,可能也对传至日本的北路说提供了新的证据。

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刘长江教授鉴定说,大嘴子遗址出土的稻米和黍米测定年龄距今3043年(加减75年),属粳稻,表明大连原始农业相当发达,大嘴子遗址出土的稻米为稻作从辽东半岛东进朝、日的说法提供了依据。

众所周知,中国当下稻作为南方的籼稻和北方的粳稻,两种稻作加工脱壳之后成为大米,大米煮熟即可食用09ktpSHh3OebAaUpQjcX1A==。而这两种大米差异明显,北方大米香味浓郁,柔软细致。3000多年前的大嘴子粳稻,就是专家所说的北方大米,只不过颗粒略微小于现在的粳稻。辽宁省博物馆至今还有大嘴子文化的专项介绍,其重点介绍的就是大嘴子粳稻的传播。是的,东北亚最早的粳稻种植,大嘴子人领先,这种粳稻的培育和种植,充分说明了大嘴子文化的先进性。

更为重要的是,大嘴子已经成为当时农业文明的中转站(甚至可能是运转中枢),水陆交通可以把稻种传播至日本、朝鲜、韩国和哈萨克斯坦等东北亚的广大地区。

辽宁省博物馆的专题介绍,图文与实物并茂,传播路线清晰,一目了然,可以让观者充分想象那些船帆曾经的光影。如果大嘴子先人有知,后人已经将其粳稻的传播分析研判得丝丝入理,且盛誉有加,是否会有些许慰藉呢?也许,世世代代繁衍生活在这里的大连湾人并不知道,大嘴子的粳稻传播,3000多年来给多少生命带来了温饱与香芬。但是,与大嘴子相伴的大连湾有知,广阔无际的大海有知,那涨涨退退永不疲倦的潮汐,或许就是他们耳提面命的私语。

得感谢当年那些辛勤的考古工作者,把青铜器时代的这些遗存一点一点厘清。遗物中还有许多各种形制的打鱼网缀和新石器时代的石器,还有我们现在仍在吃食的小嘴鱼、鳝鱼、海螺、鲍鱼等各种海鲜骨壳遗存。作为辽宁省政府的文物保护单位,大嘴子遗址青铜器时代的考古发现,其石墙、制盐和粳稻,都证实了东北亚地区农业文明的源流与渐进,丰富了东北亚青铜器时代的历史生成和流变。

天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考古工作者在大嘴子遗址的工作暂时告一段落了。遗址的下面,还有6000年前新石器时代的遗存没有发掘,还有10000年前旧石器时代的遗存也没有发掘。历史需要人们俯下身来,轻轻拂开岁月的尘埃,看到一些曾经的存在,看到逝去的年代里那些波澜不惊的叠浪和流沙。

作者简介>>>>

邵勋功,1959年生,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大连市金普新区作家协会主席。编辑出版图书两百多部,策划文学艺术活动两百余场次。

[本栏目责任编辑 陈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