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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道辽西

2024-12-07崔士学

鸭绿江 2024年8期

中华版图雄鸡咽喉处,千古燕山一脉横亘。向南眺望,华北平原苍苍;朝北眺望,东北平原茫茫。

翻越七老图山、努鲁尔虎山、松岭的旁逸斜出,跋涉滦河、西拉木伦河、老哈河、大小凌河、青龙河的纵横交错,燕辽古道,就穿行这苍茫间。

法国学者绍克吕(Sauckelu)说,历史是纵的地理,地理是横的历史。《鸭绿江》杂志要推出一个历史地理栏目,抒写天辽地宁,山海有情。而此时——2024年春夏,央视、辽视要来朝阳筹拍《辽西走廊》纪录片,《今日辽宁》杂志筹划从朝阳开始走一次“寻路之旅”,朝阳博物馆也正在策划“枢纽之地——辽西走廊上的朝阳”专题展出。

几个事件有着同一个指向:辽西古道。

说起辽西,辽宁人马上会想到是朝阳、锦州、葫芦岛、阜新、盘锦。但是,这只是现在辽宁人熟知的行政区划上的辽西五市。

辽宁西部是辽西,但辽西就不只是辽宁西部。

让我们把辽西放大,放远吧。

放大是地理上的周边,放远是历史上的从前。在这样的时空下看辽西,辽西就辽阔幽深起来了。

千古一笔描画:辽西是塞外的风霜雨雪与铁马金戈,是长城的铁马冰河与沙场醉卧,是古道千秋与人生须臾。辽西是十万铁骑驰骋的坝上草原,是此起彼汹涌澎湃的燕山峰峦。说不尽,唱不完。

地理上的辽西是指燕山以北、西拉木伦河以南、医巫闾山以西、七老图山以东的辽阔区域。这一区域从兴隆洼文化、赵宝沟文化、红山文化、小河沿文化直到夏家店下层文化,时间跨度为距今8000—3000年。红山文化的核心区域牛河梁遗址就位于大凌河流域的辽西古廊道上,古文明的中心也正是古道交通的枢纽之地。

说起辽西古道,人们知道最多的该是辽西走廊——傍渤海而行的傍海道。

从东北到华北,除了辽金以后开通、明清时期显赫的傍海而行的辽西走廊,还有穿越燕山、6000年前就已经开通、出古北口进入大凌河西支的平冈道,东周时开通的出喜峰口进入大凌河支流渗津河的卢龙道,秦汉时期开通的逾冷口关的无终道。三条古道,合称大凌河古道。

傍海道和这大凌河古道一起,构成了完整意义上的辽西古廊道,史称辽西古道,又叫燕辽古道。

“历史好比演剧,地理就是舞台。”6000年前的红山文化时期,中原与东北地区之间就开始有了人类的往来、文明的交融。巍峨蜿蜒在辽西的高山长河、谷地丘陵,绘就的是游牧与农耕的分界图,演绎的是塞外与中原的铁马金戈、鼓角争鸣。这山川大地之上,古往今来就总是有百姓苍生漂泊不歇,就总是有旌旗铁骑奔突不休。

出柳城

东汉建安十二年(207)夏。

燕山峰危壑深,青龙河、大凌河两岸微径蜿蜒,山崖沟谷间紫色荆条花正盛。战鼓不响,旗帜不举,铁骑无鸣。疾如风,停如松。风是辽西季风,松是塞上油松。道是九曲回肠,路是沟谷纵横。将士揽辔,战马扬鬃,统帅曹操凝神炯炯,谋士郭嘉、猛将张辽追随左右,两万将士五百里奔赴前方一个城池:柳城。

“月出柳城东,微云掩复通。苍茫萦白晕,萧瑟带长风。羌兵烧上郡,胡骑猎云中。将军拥节起,战士夜鸣弓。”南北朝诗人徐陵的这首《关山月》里提到的柳城,正是我们此次古道寻访的出发点。

柳城自燕国为酉城都地,西汉时置柳城县,属辽西郡,自前燕慕容皝“筑龙城,构宫庙”,改柳城为龙城。

这柳城,也是1817年前曹操北突平定三郡乌桓奔袭的终点,还是曹操凯歌回师的起点。

还是这柳城,207年,东汉文学家缪袭为了歌颂魏武帝北定乌桓三郡这一传世功勋,做了《鼓吹曲·屠柳城》:

“屠柳城,功诚难。越度陇塞,路漫漫。北逾冈平,但闻悲风正酸。蹋顿授首,遂登白狼山。神武慹海外,永无北顾患。”

春深夏浅的午后,我们一行六人组成辽西古道寻访组,从朝阳市河东竹溪书苑出发,沿朝阳城的东外环,十分钟后到了朝阳县新县城大凌河岸边的柳城街道袁台子村。我们制作了一条横幅,上书“山海皆有情,辽西古道行”。

一行六人:新中国第一代考古学家、九十岁的冯永谦老爷子是为了退而不休的考古;《今日辽宁》杂志社的雪峰、张松是热爱工作的记者;计鹏是因了业余对地方历史文化的爱好;做高铁交通工作的洪存大哥说,他啥也不为,就是跟我们走着玩;我想想自己呢,就是为了玩着走。

领队计鹏说:走吧。

大凌河东岸袁台子村的一块台地,正是东汉名城柳城遗址。两千年的柳城遗址被满地蔓延的玉米苗覆盖着,立于路边的是绿砂岩质的省级文物保护碑一块: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柳城遗址。领队计鹏告诉大伙儿,打有“柳城”铭记的汉代铭陶壶,标有“酉城都”字样的战国铭陶量,都是在这里发掘出来的。

发源于朝阳县南双庙镇吊桥子村的八道河子,在我们的注视里,正穿越柳城,注入大凌河。

作家邸玉超在《大凌河传》里说:“柳城是朝阳人的老宅。这座老宅是用真正的秦砖汉瓦建筑的,营造于2000多年前。”

要是以中国传统的五进院落来比喻朝阳的历史文化,5800年前的牛河梁是朝阳市的五进大院;2000年前的秦汉柳城是朝阳城市的四进院;1700年前的三燕古都龙城是朝阳市历史的中庭,也是朝阳历史的流光溢彩时刻;1000年前的隋唐营州是朝阳城市的二进院,也是朝阳城市史的高光时期;辽代霸州则是朝阳历史的前厅,一进院了。

无论如何,朝阳城市历史的2000年灿烂,都是从柳城点燃。

《后汉书·乌桓传》记载,建安十二年,曹操亲征乌桓,大破蹋顿于柳城。曹操从邺城出发,北来柳城走的到底是哪条路,考古文化专家学者其说不一,这使得曹操的来路和归程都显得模糊不清了。

经喀左

燕王喜二十九年(前226),距离辽西大凌河不足500米的一座笔架形的山坡上,一队士兵正在手忙脚乱地掘坑。慌不择地,选择了这么一个净是石头的所在。忙活了大半天,才挖了三尺深。

远处的白狼山苍郁,近处的白狼水滔滔,高天上墨云翻腾,凌河古道上是燕王喜的焦灼,是跟随将士的忙乱,是燕国旗帜的凌乱飘摇。从此,喀左县平房子镇北洞村笔架形状的山冈上,埋下了燕王喜匆匆东逃流落的青铜重宝。

“回头已觉山千叠,才是离家第一程”,道光二十四年甲辰之秋(1844年农历八月初),喝了二十桌饯行酒的许植椿想来终于是醒了,花轱辘大马车走到了喀左公营子时,不禁赋诗感慨。

26岁的附生许植椿从直隶承德府朝阳县西五家子出发,赴京城顺天恩科赶考。让许植椿感觉离家已经是千山叠嶂,其时还没走出辽西朝阳市地域,这低山丘陵的辽西路真是坎坷难行啊!

山坡上伫立的榆、杨、柳、槐,道边突然蹿出来的猫、狗,牧羊人的鞭响,放蜂人的蜂群,放学回家的孩子,突如其来的电闪雷鸣、冰雹疾雨,人车过后的烟尘,呼啸而过的大风,都交织着辽西古道的漫漫风尘。

我们驶离柳城遗址一个小时后,就过了许植椿三天才走到的喀左公营子,到了此行第一个打卡地:喀左县北洞青铜器窖藏遗址。

辽宁省博物馆的镇馆之宝——西周卷体夔纹蟠龙盖青铜罍和父丁孤竹微亚罍,就出土于此。

喀左自辽金始,就被称为金鼎之地。沿大凌河谷,喀左山嘴子镇海岛营子村、坤都营子乡咕噜沟村和小波汰沟村、平房子镇北洞村、山湾子村互相毗邻,村与村之间的直线距离不超出5—7公里,共出土了青铜器69件。这在东北地区绝无仅有,全国也是罕见。

如果殷墟青铜器是《史记·殷本纪》的凝固记忆,陕西渭河北岸杨家村青铜器是《史记·周本纪》的承重解说,那么,喀左的青铜器珍藏的就是商周两代文明交替时光的映照,是中原文明与北方文明的交错之地,是孤竹国的身影、古燕国的消息。

喜欢游历与历史散文写作的王树军在其《史话朝阳》里描述:在喀左出土青铜器的映衬下,仿佛看见竹侯微、召公奭、箕子从辽西大地的远古里缓缓而来,白发长髯、目光如炬,点燃着早期中华文明的星星之火,让辽西朝阳这片土地光辉四溢。

我最后一个从距离大凌河岸几百米的喀左北洞青铜器遗址走下来,不足百米,看见围着蓝头巾的村妇蹲在笔架山山脚下地里往地边捡石头。我问,这地里的石头每年种地都得往外捡吗?包着蓝头巾的村妇说,是啊,都得往外捡。这地只能种谷子,别的种不了。

村妇回话时并不抬头,也不瞅问话的我,捡石头的手忙个不停。我们所行六人与她无关,遥远的古道、青铜器也与她无关,她只是埋头在她身前身后的谷垄地里。

我看见地里遍布的鸡蛋大小的石头块儿。这座被当地人叫作笔架子的山就是座石头山,青铜器窖藏也是村民挖石头时发现的。我约摸也就三分地的地垄,上方距离青铜国宝遗址不过百米,下边不足百米便是省级公路建三线,我们的大通V80就停在那里。

计鹏说,下车吧。我看看计鹏做的出行攻略图:白狼县古城遗址到了。

这就是曹操凌白狼山顶眺望的白狼城,距离大凌河左岸800米,省道建三线贯穿其中,是汉代至魏晋北魏时期的军事重镇。

顺着计鹏的指示方向,隐约可见西南方向的白狼山。计鹏说曹操当年就是站在这白狼山顶,眺望现在我们脚下的白狼城。

说起白狼山,张松说,计鹏当年就是为了和邻县争白狼山的归属地,把邻县的政府起诉到了法院。我们都问,真的假的啊?计鹏笑了,是有这么回事。后来官司输了赢了?没输没赢,后来在两个县政府参与的情况下,结局是不了了之。

但是计鹏从此对这白狼山放不下了。考古学家重在判断,判断史籍,判断地理,判断历史。作家却是重在表达,表达发现,表达情感,表达方向。

《三国志·武帝纪》说曹操:“八月,登白狼山,卒与虏遇,众甚盛。公车重在后,被甲者少,左右皆惧。公登高,望虏陈不整,乃纵兵击之。”

白狼山,地处大凌河与嵩桑河、渗津河交汇地带,主峰海拔881米,面积12平方公里。计鹏说,认定现在的喀左大阳山就是汉代的白狼山,一得有白狼城,二是能在山上远望到白狼城,三是在山下得有凡城古战场。

桃四线公路与三黄线公路交叉口,大阳山北麓台地上,距离渗津河岸400米,喀左县山嘴子镇黄家店村土城子屯外东侧,正是汉代的凡城古城址。

凡城古城遗址的坡坎下,张松顺手捡起一块陶片递给冯老,冯老瞅一眼说,细绳纹,汉代的。冯老接着说,汉时做砖是拿绳子在砖坯下铺垫的,烧完就留了绳子的纹路,不是刻意做的花纹。

我递过去一块砂岩石头。冯老说,辽的石臼。又告诉我:石臼只用到明为止,到清就不用了。

我问,这辽石臼装车上带走不?冯老说,咱走咱的,它留它的。我搬着辽石臼,放回草窠深处。

辽西的夏日午后,光线柔和。白狼山北麓郁郁葱葱,赫赫然,是东西并列排开的九座堆行的山丘。《三国志·田畴传》里记载:“太祖令畴将其众为乡导,上徐无山,出卢龙,历平冈,登白狼堆,去柳城二百余里,虏乃惊觉。”古语里的堆、堆阜,说的就是小山丘。把白狼山称作白狼堆,也就更形象更独特了。

《三国志·乌丸》记载:“建安十一年,太祖自征蹋顿于柳城,潜军诡道,未至百余里,虏乃觉。尚与蹋顿将众逆战於凡城,兵马甚盛。太祖登高望虏陈,柳军未进,观其小动,乃击破其众,临陈斩蹋顿首,死者被野。”

我们停车端详眼前的白狼山。冯老提醒,脚下就是曹操大破乌桓、斩蹋顿的黄家店凡城古战场。白狼堆下,平坦阔旷,春末夏初的辽西大凌河谷地里,大片的玉米苗正值四叶期,一对夫妇在地垄里耪地薅草。

渺茫处历史大幕隐隐浮现,曹军铁甲与乌桓部众猝然相遇,大战随即展开,“斩蹋顿首,死者被野”。

谈不上“被野”,张松说,更不会死那么多人。蹋顿将众虽兵马甚盛,但曹操一眼察出虏陈不整,随乃纵兵击之。在张辽等猛将的带领下,曹军一个照面就把蹋顿的队伍给冲垮了,斩杀了蹋顿。

曹操的虎豹骑是特种兵,史书上赫赫有威名。夏侯惇和徐州陶谦的“丹扬兵”、西凉马韩的“西凉铁骑”以及其后的蜀汉“白耳兵”、诸葛的“无当飞军”等几支精锐部队,都难以跟曹操的虎豹骑相比。曹操从卢龙道潜道而来,未带辎重,靠的就是这潜行突袭,虎豹之雄,一举斩杀了蹋顿。

其后不停,曹操率军嘶鸣掩杀柳城而去,屠柳城,降柳城20万余众。自此乌桓历史销迹,迎来右北平、辽西、辽东两郡三千里,曹魏江山框定在幽、并、青、冀四州。东汉三国以至三百年右北平、辽西、辽东三郡之地,从此无纷争。

张松说,曹操大破乌桓,当然是为了平定天下。之后,还有一个捎带想法:迎回“小学同学”蔡文姬。曹操知道蔡文姬被胡人掠去,但不知道所终细情。扫平乌桓,匈奴来归,才知晓了蔡文姬是在左单于帐中。

张松讲得煞有其事,雪峰和我听得津津有味。冯老和计鹏不做声,或是在作辽西古道之思。

辽西古道几千载,有秦开却胡之千军万马的奔腾,有燕王喜奔逃辽东的匆匆,有箕子出朝鲜的从容,有隋炀帝、唐太宗亲征高丽的鼓角争鸣,也有民间的商旅穿行、百姓迁徙的艰苦跋涉。

曹操北奔的千军万马,许植椿赴京的只身孤影,都行走于这辽西古道的山水之间。沿大凌河谷自西往东,平冈、卢龙、无终三条辽西古道,许植椿走的是哪一条呢?是否走过曹操走过的路?是否吹过曹操吹过的风?是不是有隔着千载的相遇,是不是有隔着万里的相逢?

邸玉超编著的《许植椿诗词校注》记载,清道光许植椿由辽西赴北京,从朝阳出发,经喀左,过凌源、历平泉、越承德、出古北口,达北京。这条古道,是清帝东巡之路,是辽西去北京四条古道之一的平冈道。

《三国志·魏书·武帝纪》:“引军出卢龙塞,塞外道绝不通,乃堑山堙谷五百余里,经白檀,历平冈,涉鲜卑庭,东指柳城。”

与李鸿章同科中举的许植椿从辽西出发去北京,一路骑马还是坐车呢?邸玉超老师说,古道山路,应该不太好走,故骑马更适合,方便快捷。同为清代诗人的李调元从北京到承德,再到朝阳办理公务,一路就是骑马来的。乾隆四十六年(1781),李调元从通州出发,经承德府所属朝阳、建平、凌源等地,写道:“水细不成河,山遥渐作波。民居依村密,驿路穿沟多。”

我通过微信请教我的朋友、散文作家文晓辉。

晓辉回道:“可以骑,也可以乘。要是骑行,最可能的就是骑骡子。因为驴无长劲,长途不合适。马吃草料太多,高头大马是富贵人家的事。许植椿虽家资尚可,但也够不上富贵之门。骡子可以长途,吃食又少。

我正疑惑间,晓辉微信又来:三哥,也有可能是坐车啊。许植椿在《道中寄内》里写:“马迹车尘近日忙,边塞关心泪数行。”在《车中午困》又写:“登车翻爱困,借困好吟诗。轮铁琅琅响,柔肠转转思。”

看来许植椿坐车去北京赶考也不是不可能。《朝阳县交通志》记载:辽西在清朝有大铁车,二挂套至七挂套都有。平地日行可60里,坡地日行30里。也有花轱辘车,日行程可百里。

曹操日夜不停,许植椿夜宿昼行,我们继续辽西古道的寻访之程。

历凌源

从喀左县城大城子出发,沿建三线、四百线到凌源市三家子乡天盛号村,行50.1公里,过5个红绿灯。

凌源天盛号石拱桥,在大凌河支流渗津河一条叫塔沟河的小河汊上。等来看门人的钥匙,我们进入围护着桥的院子。当年的河流已然改道,千年的桥在千年后的一所院子里,没了河流水声,但是桥确是原地没动分毫。桥度了多少车马行人,石头铺就的桥面上,车辙印痕赫然入目。

我们下到桥洞下。冯老说,看出来这石拱桥有啥特殊没有?前前后后围着桥拍照片的我们回过头来,都说不知道。冯老说,这桥底也是石头拱,和桥上的石拱上下搭成了一个完整的圆拱,使得整个拱桥成为接地的一体。

原来这才是这桥千年不垮的奥妙所在。再细看,可不咋的,要不是冯老点拨,来一百次也是看不明白。

那是金朝时,从附近村庄山坡汇流出来的水,流过这石头拱着的桥下,入了南边几百米远近的渗津河,渗津河带着哗哗的河水,奔大凌河而去。

我们出天盛号村,上四百线继续前行,奔凌源市杨杖子镇百牛群村。杨杖子镇中心的道边,我们仰看汉白玉毛泽东主席全身立像。计鹏说,在一个乡镇的街上,能有这样高大的主席立像,全国不多见。洪存大哥感慨道,凌源杨杖子镇可是当年国家三线建设的重镇。

沿省级公路老宽线向宽城方向继续前行,到达刀尔登镇柏杖子村虎头石屯东侧。计鹏的出行计划里注明:李广射虎处。

站在桥上北望,虎形的两座石头小山,蹲伏在距桥几百米的地方。大伙儿在给虎头石拍照,我一个人先走过虎头石桥,到了虎头石村村口。对面,扛着锄头的一对夫妇刚好走过我身边。我问,这两个石头都叫啥名啊?夫妇俩边走边答:大虎石,小虎石。

汉时,李广做右北平郡太守。那时候,右北平郡治下的范围大约在现在的河北承德,天津蓟州区,内蒙古赤峰宁城,辽宁省朝阳喀左、凌源、建平这一带。以“可能性大于现实性”来推断,生龙活虎的飞将军或许也来过这凌源青龙河畔的刀尔登镇柏杖子村。

车突然停下来。

冯老说,沿青龙河谷走的这条小道,不就是史书所说的“有微径可循”吗?计鹏说,这不是史书里说的微径,史书中是“先有通途,后成微径”,现在这路都是千年后现在的人修的路了。计鹏说他小时候串亲访友,这里还没有路呢。

拌马河村到桃林口村青龙河,绝大多数地段河谷蜿蜒,狭窄曲折,河床之内乱石嶙峋,既不利于骑马,也不利于通车,从古至今都不是交通道路。青龙河第一大支流都阴河在小石柱子村汇入青龙河后水量暴涨,截至清初还能从桃林口村乘船至虎头石村,因此古人选择在两河相汇之前的虎头石村处横渡青龙河。

计鹏认真陈述自己的研究理由后,从虎头石经绊马河村西,前行进入河北省境内3公里,大伙下车陪冯老拍照取证,然后按既定路线,沿大煤岭方向继续出发。

人稠路就畅,就多;人稀路就少,就不好走。孟子说:“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为间不用,则茅塞之矣。”就是这么个道理。秦汉到唐宋明清,朝阳的路就总和这人口稠稀牵扯着。

青龙河谷属于燕山山脉,与水出松岭山脉的大凌河谷不一样。青龙河谷水急沟深,道窄,村庄稀少,耕地难得。大凌河河谷冲击面较宽,两岸土地肥沃,村庄较多。

抬头,道两侧是崖壁嶙峋,压迫而来。前面路牌高高地挂着三个大字:大煤岭。

大煤岭垭口是卢龙道东段的一个重要节点。导航显示,过垭口是河北省宽城县汤道河镇洒金沟村,此处道路已由辽宁境的S315改为河北境S358了。

河北宽城县汤道河镇,是凌源、宽城、青龙三地交通丁字路口,是古无终道北部终点。

过大煤岭,就出了辽宁朝阳界,到了河北地界了。

现在行政区划的辽西五市,是辽西所辖最狭小的概念了。

燕山北斜,越古北口,经承德,尽归右北平。高原东倾,逾赤峰,越敖汉,皆属辽西郡。地起西北,势倾东南,奔赴大海,背依高原,是辽西。

辽西不仅是辽宁西部,内蒙古的东部赤峰是辽西,河北的北部承德也是辽西。辽西不仅是大凌河小凌河流过,青龙河与滦河也流过辽西。燕山、七老图山、努鲁儿虎山,也都是辽西的骨架。

辽西不仅是辽西五市,辽西郡是,右北平郡也是,民国的热河省是,1949年的辽西省也是。

燕辽古道也叫辽西古道,南端连接着华北地区,直达中原;北端连接着广袤的东北大地,可进入东北亚腹地。

说辽西浩大,确是有史料为证。辽西之名最早出现是在秦开却胡之后,燕在边塞设渔阳、上谷、右北平、辽西、辽东五郡,始有辽西之称谓传于煌煌史书。

燕山以北、西拉木伦河以南、医巫闾山以西、七老图山以东的区域皆属地理意义上的辽西。

翻开著名的历史学家和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骧的《中国历史地图集》,现今辽宁省的朝阳、阜新、锦州、葫芦岛、兴城、绥中,河北省秦皇岛的卢龙、迁安、迁西、滦县,乐亭,内蒙古赤峰地区都是辽西郡的属地辖区了。

辽西是离人泪,是征人苦,是春闺怨,是秋夜思。从春秋秦汉直至唐宋辽金元明清,辽西就总是中原和江南人眼里心里的诗和远方,是辞赋也是歌章,是荒远、苦寒、黄沙弥漫、凶蛮豪放的意象。

南北朝诗人江总想象“辽西水冻春应少,蓟北鸿来路几千”,隋朝薛道衡“前年过代北,今岁往辽西。一去无消息,那能惜马蹄”是对辽西的怅惘;唐李白慨叹“停嗦怅然忆远人,欲说辽西泪如雨”;唐崔颢《辽西作》里“燕郊芳岁晚,残雪冻边城。胡人正牧马,汉将日征兵”抒发的是辽西的苍凉;高适《营州歌》里“营州少年原野,狐裘蒙茸猎城下。虏酒千钟不醉人,胡儿十岁能骑马”赞叹的是辽西的豪放。

曾做过河南节度使、四川节度使的唐朝边塞诗人高适与辽西渊源颇深,爷爷高侃曾是营州都督。唐玄宗初年,二十多岁的高适来到营州,做了《燕歌行》,又写下了千古名篇《营州歌》。

唐朝金昌绪传世诗篇仅一首,便是写辽西的《春怨》:“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唐朝沈佺期的《独不见》也写道:“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谁谓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

1089年,以翰林学士的身份出使辽国的北宋文学家苏辙过辽西建平,在《奉使契丹·惠州》写下:“孤城千室闭重,苍莽平川绝四邻。”

康熙二十一年(1682)二月十五日,被赞誉为“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的著名词人纳兰性德随从康熙帝诣永陵、福陵、昭陵告祭,写下流芳百世的《长相思》:“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辽西是沙漠茫茫,也是草原茵茵;是丘陵起伏,也是平畴纵横;是大河奔流,也是高山巍峨。触摸辽西的气壮山河,遥望辽西的荡气回肠,诉说辽西的大气磅礴。辽西是和红山古国联结在一起的历史,是和老马识途、伯夷叔齐不食周粟联系在一起的传说,是和元灭宋、清灭明连接在一起的浩瀚故事。

达喜峰口

看车窗外,红瓦尖顶民居的梁脊上是朝天蹲伏的鸱吻,一晃而过车窗上外,感觉也就拳头大小,有鸽子形状的重叠鸟样。想要拍照时候,已经倏然过去了。

计鹏说,中国古代县域以河流山川自然为界。到了郡一级,一般就犬牙交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我们往迁西方向,到了万塔黄崖寺。

康熙出喜峰口,过黄土崖,赋诗一首:

“紫塞双崖出,丹梯百尺悬。草香遮细路,树老卧晴烟。地为时巡到,山当隘口偏。何年留石室,驻马望层巅。”

黄崖子地处迁西、凌源(虎头石)与平泉三地的丁字路口,也是去平冈与柳城的分岔口。

奔迁西是循卢龙古道,奔平泉是走平冈古道。从朝阳一路出行到此,也该是许植椿和我们分道而行的时候了。

我心里无底,又问校注许植椿诗词的邸老师。邸老师回复:“看许植椿进京赶考写古北口十二韵,走的应该是平冈道了。”

到了黄崖子,许植椿是往平泉方向,过滦平、承德,出古北口,奔北京,这就是辽西古道的分支之一——平冈道。

许植椿翻过河北平泉县凤凰岭,言道:“拨开云路人心畅,蹴碎石声马蹄忙。高冈回首天涯望,不识何乡是故乡。”

乾隆四十八年,弘历往盛京谒祖陵过此岭,四川才子李调元过此岭,走的都是这平冈古道。

现在的京沈高铁也是穿过此岭,有了谷歌地图上标注着全长9841米的凤凰岭隧道。

许植椿过平泉县(今平泉市)祥云岭时感叹:“四周群峭气氤氲,古道崎岖暗不分。”现今的101国道,即穿此岭而过。

往前继续到了古北口,许植椿写道:“两山相向处,关隘镇崖中。锁钥严重郭,人家住半空。峰危垣欲欹,地险势逾雄。一墙分内外,万里尽西东。”

古北口是平冈道的南起点。

计鹏说:“许植椿在朝阳境内走的该是明清驿道,在承德市境内走的是辽金驿道,两条驿道的衔接点在平泉市平泉镇。驿道每30里设有一座驿站,类似高速公路服务区。细说的话,许植椿如果是蒙古族,他该出冷口或喜峰口,走蒙旗贡道。许植椿是汉族,他该经承德府、出古北口,走朝廷驿道。当年蒙汉分治,进京之路也是分明。”

一百八十年前,许植椿出古北口去追求自己的前程。

我们从万塔黄崖子,沿古卢龙道,奔迁西喜峰口方向,去追寻曹操一千五百年前的来路。

古道上布满着叙事线索,确是要用脚体量,用心探量。寻访古道,是寻访一段历史。行走距离故事仅一步之遥,行走本身就是叙述。写出行走文学三部曲的英国人罗伯特说,行走古道,空间上是向前寻访路途,时间上却是回溯历史。古道连接的是实实在在的山水,却也是通往形而上学的篇章。往外,是地理辽阔;向里,是历史幽深。

九虎岭古道,因蜿蜒曲折、形势险要如虎踞龙盘而得名。现在,为降坡取直之后的道路,虽仍有部分弯曲,但古道早已隐蔽在丛林之中,不可辨认了。无九虎岭之岭险可看,无九虎岭之峻可拍,我们疾驰而过。

下车地点已经是宽城县孟子岭乡南天门村上石梯子屯的古松亭关口。我们下车拍照。这是此行第一次见到有匾额的古关口。古松亭关口为辽金要道,南宋诗人陆游曾在《楼上书醉》中发出“三更抚枕忽大叫,梦中夺得松亭关”的感叹。

古时,以所经关隘为古道命名。现代,以始发地和终到地为铁路、公路命名。松亭关北城门位于上石梯子屯,南城门位于南天门屯。南天门屯立有县级文物保护碑“南天门遗址”。

从蟠龙湖旅游景区抵近喜峰口长城。喜峰口长城在承德市与唐山市交界处,是中原地区到蒙古高原东部和东北平原的咽喉。1677年10月12日,康熙北巡塞外驻商坚台,也是我们此次古道行住宿农家院所在白台子屯。

喜峰口长城的城墙上,维修者有意留出了约二十平方米的古砖墙原貌,像是给过去打开了一扇窗,也像是一道裸露的伤口,让今人也可以触摸到历史的疼痛。疼痛让人记忆,不会忘记。

喜峰口长城所在的滦河河谷、卢龙山交合之处,就是历史上的卢龙塞口。

关于卢龙塞的塞,计鹏说泛指边关险要,冯老说塞就是特指长城隘口。无论边关险要,还是长城隘口,都已淹没在潘家口水库之中,成为独特的水下长城。历史上的是是非非,由研究历史的专家去判断,作为一个业余的文字爱好者,我只想记录下这一段经历。

千百年来,人们在不遗余力地开山架桥、穿山越河,也在劳师动众地筑雄关、砌城堡。

长城是防御,也是阻碍;古道是前进,也是攻击。农耕民族要终老田园,居安思危。游牧民族要牧马中原,剑指江南。守方的雄关,攻方的隘口。

古道依长河突进,长城偎峰峦缠绵。古道是要纵深发展,长城就是圈养横拦。古道彰显的是道阻且长,行则将至。长城体现的是众志成城,历久弥坚。

这喜峰口,正是卢龙道的南起点。曹操按田畴奇谋,过喜峰口,沿滦河北上,在宽城拐入东方,沿如今的358国道,掠平泉南,到凌源刀尔登,翻山进入渗津河谷,进入大凌河,抵达白狼山。

通史里说,作为辽西人的朝阳人的文化性格是宽厚直率、质朴守信、务实创新、吃苦耐劳。我信。

被称为“人文主义地理学之父”的著名华裔地理学家段义孚在《恋地情节》里说,“人类会因为某种优越感把自身的地域凸显出来”,与此相反,辽西人会因为某种不自信把地域的缺陷凸显出来。三十年前,我刚毕业,跟着老同事去省城开会,老同事说:“我是小城市的,地方小,没啥说的。”我当时就不解,地方小咋就没啥说的呢?三十年后知晓,环境给人的纠结不是可以轻易剥离的。

辽西的酒桌上多年来流传着这样的酒谣:“城市小,风沙大,本人老实没啥话,只听小酒唰唰下。”在酒桌上几十年从没给辽西朝阳人丢过酒脸的我,还是希望这永远唰唰下的是小雨该是多好啊——朝阳缺水啊!

喜峰口长城下的红薯地垄里,一对夫妇蹲在地里薅草。我拍照时,女的瞅我一眼,老弟啊,别拍了,多砢碜啊。我说我也干过这活计。迁西和我长大的朝阳北票市一样,都归辽西郡,也是辽西。

北洞遗址边地里捡石头的喀左农妇,虎头石桥边刚在地里回家歇晌的凌源农家夫妇,这喜峰口下逶迤在地瓜里薅草的夫妇,都是顾着自己手里的活计和自己身边的庄稼。远处的历史,陌生的来人,都与他们无关。

只有蟠龙湖边开农家院的六十多岁的刘姓大姐,主动参与到专家、学者讨论的考古的闲话中来,而且粗声大嗓,声色并茂,口音鲜明。

人真是环境的产物啊。

“避暑台高眼界清,汉朝功远达柳城。鸣笳声远战场在,古往今来事不同。”这是曹操建立千古功业的千年后,辽西举人许植椿在他的《朝邑吊四时竹枝词》里慨叹属于曹操的赫赫武功,写到了柳城古战场的鼓角争鸣,写到了人世间的世事功名。

207年,曹操北定乌桓班师,依乐府旧题做《步出夏门行》四首。秋冬季节,鞍马为文、横槊赋诗的曹操感天泣地,既抒发了东临碣石、志在千里、壮心不已的豪气干云,又不禁表露了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的风衰俗怨。

转过一年,曹操迎文姬归汉,志得意满。同一年,老天在曹操手里收走郭嘉与曹冲,曹操望天长叹。也是在同时,掌有生杀大权的曹操,转念之间就抹去了华佗和孔融在世间的存在。也是这一年,曹操大败于赤壁。这悲喜交集、天人参半的世事,任你一代枭雄也躲不过这世间的沧桑巨变。

曹操东临碣石,以观沧海,幸甚至哉,歌以咏志。1740年后,伟人毛泽东纵情放歌,“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许植椿中举后享七品之遇,候缺未仕,与其胞兄热衷于诗词、医学、书画,专注于当地文化教育,兴办私塾。他闲时登高远游,交友赋诗,五十二岁,终其一生。

220年3月,距今1804年前,66岁的曹操在洛阳逝世。

大通V80第三排座椅上,张松在喃喃自语,越古老的城市,越让人沉默,越让人感觉无话可说。

张松说着的时候,车上有人听见,有人睡去,有人记着。透过车窗,我看见初夏的河北青龙河缓缓流着,和辽西的河流一样瘦削。

车过卢龙。卢龙望京城门外的护城河里,一段流逝着明晃晃的滦河水波,一段水草黯然。

车里有鼾声起了。奔驰在辽西古道上,横向百里交错。建安十二年九月,曹操沿着傍海道回河北邺城;2024年5月14日,我们沿无终古道回辽地。

冯老说,要是有时间,还可以去看看孤竹国的千年背影。

作者简介>>>>

崔士学,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散文作品见于《鸭绿江》《读者》《散文百家》《散文》《散文选刊》等报刊。多篇作品入选国家年度散文选本、教辅用书。多篇散文被山东、甘肃、广东等省选作高考语文模拟考试阅读分析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