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国养马的“弼马温”:明代民间差役中的孳牧马头
2024-12-06蒋玉晨
摘 要 孳牧马头是马政在基层社会实际运作时的主要执行者和负责人,为明代维护国家安全和增强军事实力做出了重要贡献。从“种马课驹”到“征银买俵”,民间养马之役经历了由实物徭役到征银代役的变化过程。无论征课形式如何变化,孳牧马头始终是该项差役的主要佥派对象。马头的佥派标准由“按丁”“按地”到“丁粮兼论”的变化过程,反映了明代赋役制度在“祖宗成法”之下根据社会发展的实际情况进行的自我调适。孳牧马头在牧养马匹、孳生马驹的基本职能之中衍生出收掌价银、供应公费等附加职能,亦说明当时徭役佥派的制度性调整和实际运行中的奸弊丛生。应当此役者不但身膺沉重的正项差役负担,还要不时面临各方势力的欺侵与勒索,他们低下的社会地位与其群体对民间养马之政所做出的贡献极不相称。
关键词 明代 孳牧马头 马政 徭役折银 民间差役
引 言
在古典文学名著《西游记》中,孙悟空曾因被封为“弼马温”的官职而倒反天庭。本世纪初,亦有人撰文探讨“弼马温”的称呼与明代马政的关系,称孙悟空被封的官职“御马监正堂管事”,相当于明代御马监下辖的“牧监监正”(P112-137)。事实上除了御马监的马匹之外,明代的官马大多采用官方监管、民间牧养的方式,自立国之初即是如此。《诸司职掌》规定:“凡大仆寺所属十四牧监、九十八群,专一提调牧养孳生马骡驴牛,其养户俱系近京民人,或五户、十户共养一匹”(P730)。这种方式被称为“厩牧”。似《西游记》书中描写如孙悟空这般事事亲力亲为的“弼马温”,能够做到“昼夜不睡、孳养马匹;马睡的,赶起来吃草,走的,捉将来靠槽”(P27-28)。这种亲身养马应役者在明代更类似于一种养马头役,即“孳牧马头”。
史籍中的“马头”一词大致有三类指代对象,即动物、地点和人群。该词用以指称动物时意为马匹的头部和马骡头匹等。指代地点时通“码头”一词,如胡三省注《资治通鉴》曰:“附河岸筑土,植木夹之至水次,以便兵马入船,谓之马头”(P7822)。又如今湖北公安的“马头戍”和今安徽蚌埠附近的“马头城”等地名(P1362)。指代人群时则是几类头役的简称,如马政中的孳牧马头、驿政中的驿传马头和州县衙门中马快班头等(P356)。此外,该词亦作为明代西南地区土司辖下土目的称呼,其统辖区域后来衍生为一级行政单位,称为“马头地”或简称“马头”。
本文讨论的孳牧马头是民间养马中正身养马应役之人,属于头役的一种(P156)。明初天下甫定,但四方仍有征伐之事,马匹是战争中至关重要的物资。明太祖制定民间养马之法,将马匹的饲养和孳生作为一项差役,佥派百姓应当。洪武二十八年(1395),“令江南十一户共养马一匹,江北五户共养一匹,内丁多之家充马头,专一养马,余令津贴钱钞,以备倒失买补之用”(P769)。马匹养之民间,官府省却了一大笔养马费用。而养马人户数家朋养官马一匹,则必有正身应役之人,即正户;有出钱贴役之人,即贴户。领头养马应役的正户,就是马头。由此开始,马头成为民间养马的最主要力量,其存在基本贯穿明代始终。直至清代以征银之法代替俵马之制,“马头”之名才逐渐成为历史。此前学界对于明代民间养马的探讨大多集中于马政的制度设计、管理体制和马役折银等制度史层面或马匹饲养方法、养马环境等技术史层面,对于作为民间养马的实际执行者与负责人的“马头”群体关注度较低。本文考察这类养马头役的佥派方式、职权职能、社会地位等内容,有助于探究明代马政在基层社会中的运作实态,揭示孳牧马头对军队建设和国家安全做出的重要贡献。
一、孳牧马头的产生与佥派
明初定鼎金陵,置太仆寺,下辖十四牧监、九十八群,专管民间孳牧马匹之事。官马的牧养征课,则经历了由“种马课驹”到“买俵充种”的发展过程。万历时太仆寺卿邓錬概括道:
圣祖渊识闳谟,干戈甫定,即建置太仆寺,领监牧群督理民间孳牧,两岁课驹,马大蕃息。后虽沿革不常,而课驹之法未有称厉而议变之者。承平既久,官职旷废,牧地空虚,民间孳息渐微,不得已买俵充种,苟免罪责。然俵者十一、种者十九,俵之私在民,种之法在官,犹有祖宗遗意焉。隆庆初一变而俵、种各半,万历初再变而尽卖种马,买充俵解,则几于惩噎废食,而祖宗良法美意荡然无存矣。(P505)
可见明初规定每两年征课马驹一次,后世承平日久,民间孳养马匹之政逐渐废弛。至隆庆、万历前后马匹征银折色,其差役亦由交纳实物转变为纳银。
(一)佥派原则与标准
孳牧马头之役的基本佥派原则是选取大户应当,这在诸多史料中皆有记载,如“于有力人户内佥充马头”(P769)、“马头务须佥点富户”(P596)。其佥派标准则出现从按丁到按粮的变化。据《南京太仆寺志》载:“自洪武令有司督牧以来,凡各府州县原额种儿骒马,或论人丁、或田粮、或丁粮相兼编佥,内丁粮向上者为马头,次下为贴户。”[3](P596)说明明代孳牧马头的编佥,有论人丁、论田粮、和丁粮相兼三种方式。洪武年间规定孳牧马头的佥派原则是“五户共养马一匹,内丁多之家充养马头,专一养马,余令帮贴钱钞,以备倒失买补之用”(P138)。随着明代赋役制度中丁地关系的变化和养马差役繁重导致的人户逃亡,按丁养马并佥派马头的标准逐渐难以施行。
嘉靖六年(1527),太仆寺丞陈缓称,“地五十亩养马一匹,复其徭役,以为马头”(P1629)。十四年(1535),太仆寺少卿冼光条陈马政三事时言道:“马头之编系于地亩,而地亩之数载于马册,所以验人户之消长,稽地亩之典卖也”(P2975)。毛伯温称,“天下田地俱纳税粮,惟养马田地免纳”。他在其《清弊苏民疏》中建议,应当将“马地严加清理,务使里满里总、县满县总、州满州总,然后以地多者为马头,地少者为贴户。马之肥瘦责成于有力之家,不许轮流饲养,致损马匹”。又称,“以地多有力者一人为马头,领养马匹,地少力薄者定为贴户,帮备草料”(P1598)。可见,明中期马头的佥派标准已经由人丁转向了地亩。黄仁宇也曾经论述道,为了简化税收管理,明代的绝大多数县将其纳税土地分为两类,并冠之以“纳粮地”和“养马地”的名称(P124)。然而,根据地亩佥派马头仍有弊端。大户为了躲避马头重役,将地亩分户飞洒典卖,以逃避养马差役。在陕西华州,“民户任意分户图、分税粮,不当上门马驴头重差”(P7)。田地买卖双方,又存在何人应当养马差役的问题,如嘉靖时有“令买主就于里内供报明白,立籍寄庄,养马当差,不许仍以卖主姓名编充马头”(P2975)。这些矛盾均由论地亩编佥养马差徭而起。
实际上,正德时期的何孟春早已发现了南北直隶及山东、河南等处的养马户“论丁”与“论地”两种佥派标准的不同:
旧例北直隶府属州县论地养马,每免粮地五十亩养儿马,一百亩养骒马各一匹;山东河南府属州县论丁养马,每有力人五丁养儿马,十丁养骒马各一匹;南直隶府属州县论地者二顷养儿马,三顷养骒马各一匹,论丁者十丁养儿马,十五丁养骒马各一匹。
他分析了当时的实际情况后,指出两种方式皆有一定弊端:“论丁养马未免负累贫民,论地养马未免混赖大户”。于是提出了将二法结合,视“门户等第”高下佥派养马之役的方式:“丁地又各视其所认产业多寡,以分上、中、下户等第,上户为马头常川养马,中、下户为贴户,各贴所认马匹”(P77-78)。这种综合性佥派方法即是孳牧马头佥派时“丁粮兼论”之法的雏形。时人翁大立称,“国初论丁养马,丁不编徭,近来人户逃亡,概派丁田出办”(P3124)。其原则仍是审编丁粮均多的上户充当,“虽粮多丁少者,仍参以家之殷虚、户之上下,果堪养马,方佥头役……审编既公,则马头同归于上户”(P198)。虽然有此原则,但官府卖富差贫乃是常态。万历元年,梁许发问道:“使头役不均,则富者未必役,而脱者未必贫。贫民而应头役,窃恐家无繁马处矣,安望其饲而壮乎?”[6](P197)官府在佥派马头时降低标准,佥选中下等民户应役,既能完成差役任务,又能迎合势家大户。据沈周《客座新闻》载,“近年民家有田二三百亩者,官司便报作粮长、解户、马头,百亩上下亦有他差”。家有百亩之田实难称为上户,而重差不断,无怪万历时佘自强反复重申“马头穷疲,理应佥报殷实,此正理也”(P610)。梁许亦言道:“国家养马大政竞委贫民,有司不查,徒据名为马头而加增征派。”[6](P197)佥派头役不均,是民间养马之政逐渐废弛的重要因素。马头的佥派之权除了掌握在州县官府手中之外,坊里之长亦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左右马头的佥派。天启《凤阳新书》有云:“嘉隆前徭里甲法不均,其时粮长、马头、库子等色,坊里之长操权横甚,户民一不当意,指名定役,富民立破产,小民糜碎。”(P20)可见马头佥派的权力出现下移,由州县官员下至里甲、坊长等人。这是由于坊里之长熟知当地人户丁产多寡情况,官府佥派差役亦须依赖他们,州县正堂官员为了躲避冗杂繁复的赋役工作,干脆听由里甲、坊长“指名定役”。
明代的生员本有优免差役的特权,但养马差役日渐繁重,马政日渐衰微,官府不得已将生员之家亦佥派马头之役。如正德十六年(1521),“诏令免粮地土但承种过买者,不拘官吏生员之家,一体派与马匹”(P523)。然而生员凭借身份特权出入衙门、勾结官员,仍是基层社会中较有势力的群体。其中有不法者在佥充马头后,即利用这一位置谋求私利。如金光辰称中州生员有“认应马头而冒工食”之事(P676)。更有甚者,嘉靖年间连孔庙乐舞生“优免户下人二丁”差役的官方规定也难以得到执行,而是被“一概编派大户、马头、快手等项重差”(P371-372)。这些问题皆与马头之役的佥派不均有密切关系。
(二)审编、轮养与马匹折银
由于马匹喂养不当、倒死赔偿,孳牧马头之役甚重。马头正身应役之外,须有贴户帮贴银钱。这一点前文亦有提及。官府佥定马户后,即需要审编以确定帮贴。孳牧马头的编审一般以五年为一个周期,即“马头五年一审,定则也”(P197)。弘治十六年(1503),南直隶养马州县“照例将群长五年一次拣选更换”(P770),马头亦然。嘉靖七年(1528),海州连年被灾,“马户贫乏逃亡,亏欠种马二百二十一匹”,于是责令马头“照依丁田,朋出银两,陆续积价收买,期于五年内买完”(P534)。限期五年内买补完成,也是由于马头之役五年一次审编的原因。万历十四年(1586),太仆寺卿魏时亮称,“审编马头,系五年一次,原计丁地多寡以分正贴,正户养马,贴者帮助,不许轮流饲养”[2](P530)。万历时人于慎行亦称,旧法规定“赋马之户五年一佥,中有消减不得告代”,但“今也见年佥充,通融帮贴,鳞次递解,物力均亭,而民免于头役”(P463)。均说明孳牧马头之役的审编周期一般为五年。
马头差役繁重,则应役者千方百计逃避佥派,或将这一负担转嫁给其他人户。其中,轮充轮养是最常见的方式之一。明代民间养马方式各府州县有所不同,大致有自养、轮养、贴养、雇养几种方式。如万历二十二年(1594)太仆寺奏称:
养户各州县不同,有头户自养者,即马头正身,文册内所开者是也。轮养者,先臣谓今日甲、明日乙、明日丙,牧无恒主,奸弊百出。马死,甲曰乙、乙曰丙,马病则官相而免其罪,于是有故病其马以规免者是也。贴养者,即册内择一人养,每亩照数贴银,公私费各出者是也。雇养者,所谓豪户不肯养,下户不敢养,非漂泊无聊不与雇赁,即有月粮,随手花费,风露冰雪欺凌而马倒矣,至今买补。敛银不即买解,比追马而价亡者是也。此在养者如此。(P560-561)
马头养马应役困难,于是与其他贴户轮流养马,所谓“今日甲、明日乙、明日丙,牧无恒主”。前文已提及弘治五年的规定“不许马头强逼,令各户轮养”,即说明这一时期马匹轮养之事时常发生。嘉靖时,孟秋任昌黎县令,该县种马额定三百匹,向来以佐贰官领管。孟秋谓祖宗马政须当亲理,于是“示民一年只用亲点二次,每点务责马头正身到官,有代替者重惩,仍拿正身加责。凡膘壮者恕之,羸瘠者治之”(P4016)。于是不到一年时间,昌黎县马匹多所蕃息,不到五年,产驹四百五十有余。以此观之,轮充马头、轮养马匹虽然一定程度上减轻了马头重役的负担,但却造成责任不专、孳牧困难的后果。
孳牧马头的差役负担如此沉重,不免诡避逃亡,以至于民间养马之政难收成效。随着明代赋役折银的进程的推进,养马之役亦逐渐折银输纳,即政府征银买马,马户输银买俵。嘉靖年间,谢汝仪奏称,应制定管马官吏和马头孳牧马匹的奖惩机制:
申明旧制,参照新例。请自嘉靖三年为始,严督各该管马官员,务要提调生驹,如三年之内一马生有三驹者,内拣其一驹起俵,一驹给马头以赏其劳,一驹同贴户变卖。起俵之时仍照例一户有马,三户帮价,马头眼同贴户随丁田多寡分用。若止生一驹二驹,马头不必给驹,于变卖银内随宜以多坐之,其起俵之驹仍照弘治九年事例,齿少力强不及四尺亦为准俵,以视优异为劝。如此则民知有养马之利矣。三年之中一匹全不生驹者,其该帮各马起解之价,务要一时追给。一群全不生驹者,买俵大马务要四尺以上,稍不及亦不得准俵,仍将群头马户各枷号一月,问拟发落,或罚空腹银二两为戒。如此则民知所惩矣。各该管马官员申明提问降级之例,生驹不及,不许考满并转迁。(P1717-1718)
时人张衮亦有类似建议,其与谢氏建议的区别是,不以孳生马驹给赏马头以示优劝,而是将孳生马驹变卖所得价银按比例给赏马头,其余银两贮库,以助解俵官马之用(P2012)。这仅是马价折银的部分内容。万历三年,御史孙成名条陈马政五事称:
一议驹价助俵。谓查驹孳系一年以上者估价变卖,半给马户酬劳,半贮在官,充助解俵,毋一概全派,以累小民。
一议本色官俵。谓本色马一匹征银三十两买俵,似有羡余,应改议官买,谓马十匹不过二百两耳。至于外卫所解马匹,每匹征银四十两,尤为过多。
一议折色类解。各折色马价,州县照京边钱粮事例编佥大户,照数征完解府,不得更立马头以滋科扰。
一议酌派本折。谓在直隶价轻道近,利在本色,山东河南价高道远,利在折色,宜将本色十分,直隶常居六七,山东河南常居三四,酌量分派。
一议种马草料。谓各州县养马贴户,宜派定津贴,每马一匹量给六两,有司征给马头,不许马头私自追取,致多需索。马匹倒失,马头买补,不得累贴户;孳驹给赏,亦不许贴户侵分其利。(P1006-1007)
从孙成名的建议中可以看出,州县与卫所皆有征银俵马的情况,就连种马草料亦由马头折银交纳。万历十九年(1591)御史樊玉衡称,“各州县将原征马价草料银给各马头,责令预买,依期解寺,且以二年为率,通融伸缩”。他还分析了湿马头、干马头分别征解本色与折色的问题,认为湿马头存在极有必要,干马头则无。“凡湿马头解本色,必用俵户,马头不可废矣。若干马头解折色,已派条鞭,马头何用?宜合用湿马头止照地亩数目编派,勿使推避,亦不得别行勾扰。”(P4357)可见此时马价征银解俵已经相当普遍。天启时规定,解马官员的路程盘缠费用应当“俱于无碍官银动支,敢有擅自科索、或派马头征收,及于马价银内带纳者,访出或告发,俱计赃论罪”(P415)。亦指明了此时民间养马已普遍折征马价银代役。
马匹折银解俵,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孳牧马头的差役负担。但政府征银买马、给民买俵,再将买俵之马寄养民间,仍需要有人来饲养照看马匹,只是其人未必都具有“马头”之名罢了。而征银买俵,虽然是赋役制度的进步,却也带来了一定程度上的危害。关于这一点,万历年间的太仆寺卿杨时乔讲得很明白:
迩者种马又尽罢,令有司征银给民买俵,以买俵寄养,俵养不足则官买补。窃谓种马者,俵寄之本源,绝其本源而为买,买乃市贾逐末穷流之事,行之于官,曾是可以为政乎?或谓方内承平,所需者银,奚必马?迩疏恒言,使四郊承平无事,恒如一日,则马可易而银也,京边兵可易而农也。乃此自圣也,不可取必。或当有事,上欲追本溯源求复于户种难之,次欲遂末竭流求盈于俵寄难之,一旦仓卒,括民间马不可得,即银若贯朽、若泉布,不可操而骑也,虽有善者,无能为枯株涸泽计矣,亦识政体之言。(P504-505)
明中后期尽罢种马,征银买俵马匹寄养民间,若俵养不足则官为出价买补。买补则需求助于市场和商人,若承平无事之时,市场流通正常,官府能正常从商人手中购买马匹;若一旦有变,官、民皆无马而依赖市场和商人,此时真如杨氏所言“银若贯朽、若泉布,不可操而骑也”。将马匹这等重要的国防物资依赖于市场和商人,真可谓“枯株涸泽”之计。万历四十六年(1618),提督四夷馆少卿胡来朝称,“旧例北直山东河南俱有种马,总计十二万余匹,以屯田御史领之,无事孳息,有事征调。至万历九年奉旨变卖,价贮冏寺。今马既一空,银亦乌有,向使种马尚存,则援辽何至缺乏”(P10900)。可见,在马匹折银的大形势之下,万历末年的辽东战事已无马可用。
这里引发我们产生一个思考,即看似制度层面的进步是否能够真正解决社会运行中的实际问题。例如征银买俵马匹的方式本是均徭法推行过程中,根据经济发展规律和实际社会情况进行的一种改革,这种“输银代役”的方式虽然属于经济制度层面的进步,但并未能解决明代马政中存在的深层次矛盾。原本为国家超经济强制的力役差徭一旦转变为“征银解役”,则势必为市场因素所左右。在国家控制力较强的时代,其中的危害与矛盾尚不至于十分凸显,然而一遇动荡之世,国家控制力衰弱,市场的自由性与滞后性就会成为维持政权稳定的一大痼疾。此处明代马匹由折银解纳到无马可用的例子,即是国家强制手段与市场自由性质之间博弈的结果,也是制度史研究者必须尤为注意的“制度的逆向”。
二、孳牧马头的职能
孳牧马头,其职在“孳牧”,孳者孳生,牧者饲养,因此若将孳牧马头的主要职能进行简单归纳,那就是饲养马匹、孳生马驹。然而这两项基本职能中包含了许多内容,并且由此二者引申发展出来的附加职能亦相当繁复。
(一)基本职能
1.饲养马匹,孳生马驹
孳牧马头这一差役,首先要负饲养马匹、孳生马驹之责。官马与乡间驴、骡等牲畜不同,其饲养与孳生之法大有学问。洪武间,朝廷曾发布一道养马榜文,将官马的孳牧方法与注意事项细细说明,故在此不嫌冗赘,录其文如下:
凡饲马料豆,必熟而凉之,拌匀以料水草饲,后饮之水,缓牵而行之数里而息之。卧之沙土地,毋系之于马槽,毋与牛同系同饲。草生之月,领马逐水草昼夜放牧,遇炎暑收养之高阜,毋使蚊虫侵之,雨水濡渍之。每日午荫之于樾下,无樾下之荫,棚凉之。凡夏月一日而三饮马水,春秋冬两饮之,月二十日或十五日啖马以盐冰。如是马头之家生畜不旺,马户和议散养之旺家。马房马槽毋砖石砌之,扫除洁蠲,马槽蒭草,毋纵放鸡鹅等畜践踏,梳篦头发远之,毋使马误食。是皆能病马。凡儿马搭配之骒马,春月膘壮,使之群盖定驹,所配儿马弱不堪,别求好壮儿马群盖之,儿马已盖过未定驹,再盖之,毋混杂花他儿马,不便于定驹。凡府州县立符籍以付马官吏书定驹之期,日与夫群盖之数,群长立籍亦如之,买补日期亦附籍,使后有按验。凡群盖以春月,若夏月,须候晴旭好晨晩,已盖三五次,三五日而休之,而后再群盖。骒马打踢不受盖,定驹矣,仍用儿马再盖之,果不受盖,定驹审矣。凡养定驹之骒马,吃草先之,饮水后之。荞秸、黍穰、杂粮,掬米泔并诸污水皆不可喂定驹马,虑其落驹也。凡补领或孳生三岁骒驹如例,每二年纳一驹,若亏驹,务买补还官,长大之可以盖。凡定驹若干,显驹若干,重驹若干,管马官吏时下乡督视详籍记。正月至六月报定驹,七月至十月报显驹,十一月至十二月终报重驹,始群盖者第籍记曰定驹。凡马初生无毛,七日方起,古书所谓龙驹也,或生此驹,明告于官吏。(P472)
这道养马榜文详细介绍了饲养马匹的草料、放马地点、饮水方法、马棚环境等方面的注意事项,并着重记述了马匹配种的方法、时节、孕马饲养、情况上报等方面的细节,反映了孳牧马头饲养马匹、孳生马驹的日常工作内容。
马头负有养马之责,所以太仆寺在征收查验马匹时设立循环簿册,将马匹的详细情况和马头姓名开列其中。“置立文簿二扇,俱用各府印信钤记,循簿开写春秋月分,环簿开写冬夏月分,马匹毛齿、马头姓名一样开造,仍备开膘损若干,有无生驹若干,倒死若干,买补若干。一留本府,一发州县,循去环来,按季查考。管马通判出巡吊取州县簿,分管寺丞出巡吊取府簿查对点视,其在各府并太仆寺簿籍,亦依所拟循去环来按季查考,再不许另造点册,科害小民”(P82)。这种马头饲养马匹的责任制,使马头成为最熟悉马匹情况的人。明人黄克缵曾疑惑道,“马之肥瘦易知,其材之高下与病之有无,虽生长北方惯习鞍马者,亦不能尽晓,南方书生视之茫然也”。因此他在寿春为官的时候,虽然俵马五次,共二百余匹,却至今不能识马。“非惟不能求之,牝牡骊黄之外,虽马之年岁有齿可验中,亦有以老为壮,以壮为老者。总之惟尺寸是准,惟马头是依,惟兽医之言是听”(P471)。可以知道,州县官员并不熟悉马匹的详细情况,亦难以辨认马匹的优劣,一切惟马头是依。
2.赔补倒失马匹
明代民间养马之法规定,免去养马户的丁地粮差,本欲使其生驹备用。“近年以来废弛日甚,民困于马,莫知所逃,生驹则求为倒死,无驹则欣以相庆。此其故何也?积有生驹则刍牧重大,差点频繁,宁复出银备用,不愿养马”(P2012)。然而马匹倒死,仍需养马户赔偿,因此孳牧马头还负有赔补倒失马匹的职责。如正德五年(1510),天长县马头左兴等名下“倒死额外余剩儿马二匹,每匹追银三两贮库”(P93)。王尊旺在研究明代九边军费时,曾指出,自明初开始,在民间马匹死亡赔补的过程中,采取的便是“马头出银,他户津贴”(P243)的朋合买补方式。据《大明会典》记载,正德十六年规定,“马匹派上户领养,中户量贴草料,给与由帖,不许轮养。瘦损止罪马头,其因而倒死,亦于本犯名下追补”(P769)。由此可见,虽然马匹的赔补由马头和贴户共同完成,但马头还需承担罪责,其责任显然更大一些。甚至有“官到,专一比较赔补倒失种马,所有马头群内生驹,辄被抑拨别群,赔补倒失”(P78)的情况,可知马头有赔补之责。俵马之政行后,马头由出银赔补马匹变为出银买马解俵。黄克缵在寿春为官时,曾连续五年负责解俵马匹之事,他指出,当地大户“知马头将及,先用十七八金买一马养壮,临期只用官银十两作盘费足以交纳”(P516)。可知马头在赔补马匹之外,还有购买之责。
国之大事在戎,戎之利赖在马。而马匹的孳生繁衍,必须要有品种优良的种马,“种马者,马之所自出者也”。前文已提及,明代至万历年间将种马尽卖,而以征银买俵之马寄养民间。万历元年,山东道监察御史梁许称:“照丁田朋买,以后务令马头用心群养孳驹,如二年之间有驹一匹,果堪俵解,则四家各贴银三两,以偿饲驹之费。如所生之驹止堪备种,亦令两平估卖,除一半价归四户扣买俵马,仍将一半给与驹家以酬劳。如二年之内不育一驹者,量追收过草粮银八两,扣充朋以为怠玩之戒,如此人见养驹之有利,必乐于劝。又见无驹之有罚,必有所惩。庶孳育之驹大者,有益于俵解,小者有益于卖值,其于国计民用不无少补也”(P197)。马头除了牧养马匹、孳生马驹之外,还要在俵马之期前预买马匹,“各州县将原征马价草料银给各马头,责令预买,依期解寺”(P4357)。如此可以减少临期买马带来的仓促不及和质量较差的弊端。
3.收掌价银,预买马匹
明代五户养马一匹,其中佥选一名马头;五匹为一群,立一群头;五群立一群长。因此马头实际上也归属群头和群长管辖。洪武二十八年(1395)定例,“每群长轮流马头二名差遣,不许一概拘留,常川听候,妨误农业及别项差使,违错不便”(P94)。作为群长的下级差役,供其差遣亦是马头的职能之一。嘉靖十一年(1532),都御史刘节奏请,“每年马价银两,止责付本府州佐贰官一员总部,量带群长、马头押解赴部,转发交纳”(P518)。马头每年还需要跟随群长和州县佐贰官押解交纳马价银两。马头与买马价银关系十分密切。嘉靖七年(1528),兵部准都御史唐龙称,“今地方蝗蝻水旱相仍,人民疲困,将前项见在种马点视印烙,于内倒失者,姑免比较追陪。待丰稔年岁,责令朋户各量丁粮多寡,陆续集价,或送州县寄库,或推殷实马头收掌,遇有相应买补,期于三五年间取足原额”(P534)。可见马头具有收掌、押送马价银,或以之预买马匹的职能。
(二)附加职能
1.向马户征收价银
从孳牧马头饲养马匹、孳生马驹的两项基本职能中,衍生出了许多附加职能。首先是向贴户收讨马价银以备购买马匹。这一职能是从明初贴户帮贴银钱的规定而起,并从马头收掌、解送马价银两的职能中衍生而来。从史料中记载的众多马头科敛马户的例子中,可以看出马头的征银职能。马匹折银征纳后,仍由众马户交纳马价银。正德十六年(1521)规定,“今后坐派折色马匹到日,不许群长人等下乡扰民,止许群长催群头、群头催贴户,群头同群长当官交纳,不许分外多收折银钱数及指称到京使用,并秤免加耗等项银两,其一应带买、附余、带征、赔补、倒失及作下年备用等项名色,一并禁革”(P94)。可见此时征收马价银中,存在着种类繁多的陋规。“群长催群头、群头催贴户”,这里忽略了与贴户关系更为密切的马头。而马头对贴户的直接科敛当然不在少数。嘉靖三十年南京太仆寺少卿雷礼奏称,“江南江北起解备用马匹,卒多矮小不堪,及解马文册空白,不填毛齿,多被积年马头人等每匹多科银两,通同解官、医兽克减肥己,却减价收买不堪马匹抵数”(P517)。这里马头以每匹马为单位,直接向马户科敛价银,是其收银职能的基本体现。时人翁大立又称,“马头之中另编群长,每名岁敛贴户银三十两,群长之外又编医兽,每名岁敛药饵银十二两”(P3124)。谢汝仪亦指出,“季报之册,书吏群头人等遂假此以为科敛之媒”(P1721)。明代马政中的这些基层吏役,时常向普通马户敛收费用,据此想见马头向贴户收银之事亦相当普遍。马头与吏役交结勾通,出入衙门,牟取私利。如成化初年,叶盛称广西布政司所属州县“有马头积年不换,因而岀入衙门,移贫改富,及挟制浸润者”(P433)。可知马头利用职权科敛马户,已成为他们牟利的主要手段。
2.供应地方公费
马头既与衙门官吏相勾结,则难逃被其需索之事,从中又引出马头供应衙门公费的职能。明代的地方公费很多时候是不透明的,官吏通过向各类人役需索而来。虽然属于不正当的规费,但从中反映出各类头役的职能亦不应当被忽视。如嘉靖年间,归有光任南京太仆寺丞时,曾颁布示谕九县的告示,其中言道解俵马匹之政中的多方情弊,中有“或有衙门人役乘其解俵之时造意需索,或有各县马头敢于帮贴之外指官科敛”(P577-578)之语,即指出了马头既有科敛马户之利,又有被衙门吏役需索之苦。这也是明代各类头役群体的普遍特性。万历年间,直隶俵解马匹每匹三十两白银,而“马商之掯勒、刍豆之涌腾、道路之盘费,以至城狐社鼠、店牙兽医俱为啖马之虎,每马多费常十余金”(P8308)。佘自强为官时亦规定,“北方有马科吏书,凡遇解马年分,该房止许写文书送府换批,其往太仆寺衙门投文等项,俱系马头代替,毋得仍前科派银两。平时比较,不许向马头并养马之家需索纸笔等项,违者重责若干”(P526)。从这条史料中可以知道,马头除了供应纸笔等项衙门公费外,还有去往太仆寺衙门投递文书的职能。崇祯十年(1637),户科给事中丁允元题奏整顿山东日照县的条鞭之法云:“照民之逃于赋者十之四五,逃于役者亦复十之三四。盖条鞭一法,原合仓库、马头、收头诸役公费俱在其中。”(P164)从中可知,马头亦作为一项供应衙门公费的差役。
3.应对点视,看验马匹
此外,马头还有应对俵马官员点视、看验马匹之责。正德十一年(1516),“马头曹堂等盗卖有印官马,朦胧完俵”(P85)。即盗卖带有官方印烙标记的好马,而以劣等马交俵。嘉靖年间,毛伯温奏称,“以后若有骑征退回马匹到寺,提督少卿务要随时验看蹄腿膘息,明于籍册注以瘦伤轻重字样,呈部知会方发寄养,以杜马户临验遮释之弊”(P1598-1599)。可见官府将马匹寄养民间时,要标注清楚马匹的各项指标情况,以防马头在收马点视时混赖作弊。在州县官员查验解俵马匹时,马头还有随同看验、配合官员买马之责。明代规定,解俵之马需“高三尺八寸,齿少而形肥”,才符合买俵的标准。很多州县并没有孳生的马驹,因此必须从马贩处买马解纳。外来马贩常常被相邻各县拦截,将其手中的马匹购买完尽方才放过,以至于居中的州县难以买到合适的马匹。州县官解马任务紧急,严令勒逼,马头常常备受鞭笞之责,而所到马匹价格腾踊,官员欲求之速,反受其迟。这成为明代许多州县的苦累之事。冯梦龙所著《智囊补》一书记载了很多州县官员进行政务管理的经验,其中有一则“陈霁岩智压马价”的故事颇为有趣,讲的是河南开州知州陈霁岩与本州马头配合演戏,压低马贩提出的高额马价之事:
陈霁岩为知州,洞知之故,缓其事,待马贩到齐,方出示看马。先一日唤马头到堂,面问之云:“各县俵马已行,汝知之乎?”叩头应曰:“知之。”又密谕曰:“我心甚忙,明日看马只做不忙,汝辈宜知之。”又叩头,感激而去。明日各马贩随马头带马,有高至四尺者,令辄置不用,曰:“高低怕相形,宁低一寸。我有禀帖到太仆寺,只说是孳生驹耳。”众禀再迟三日,至临濮会上买易,得公许之,不责一人而出。各马贩气索然,争愿贱卖,两日而办。在他县争市高马,刻期早解,以求保荐,腾价至四五十金,在本州无过二十余金者。(P594)
从这条史料中可以看出,马头不但要带领马贩赴衙门交买,还负有随同州县官员看验马匹之责。由于日常养马、交马、备马之故,马头对马匹的情况十分熟悉,甚至有马头精通相马、驯马之术。明代传奇话本《古城记》讲述三国时期刘备、关羽、张飞古城相会的故事,其中一出记载关羽手下有一名马头卒,善能驯马:
曹:贤侯可认得此马之王否?
关:待关某仔细一看。老相,末将认得此马进自西羌,董卓赐与吕布,吕布白门失守,侯成盗来献上老相,可是否?
曹:然也。
关:如今此马还是何人能服?
曹:此马性烈,不食草料,又会伤人,所以弃为废马,无人乘服。
关:老相千军万将,岂无一人能服此马?末将手下一个马头卒,可服此马,待我叫他降此马来与老相看。
关分付科:马头,曹爷那柳阴之下一匹红马,无人可降。此马乃是龙种,专食鱼虾,你可兜着鱼虾近前放料,分鬃三把,随他进前三步、退后两步,任他迤跅一番,洋洋的将他带过来,便可服他性子,须当仔细,依令而行。(P112)
在这个故事中,虽然是关羽告诉马头卒驯服赤兔马的方法,亦反映在明人的普遍印象中,马头擅于驯养、验看马匹。
三、孳牧马头的生存困境
作为民间养马这类重役的头役,孳牧马头时刻面临着诸多侵害与勒索,极易陷入生存困境。马头与贴户是两个相互对立又命运相连的群体,“有马头逃而累及贴户者,有贴户逃而累及马头者”(P79)。虽然马头科敛贴户银钱的事情时有发生,但其数量比之其遭到官员胥吏的需索和勒害尚属少数。马头重役成为一项人人畏惧的民间差徭,普通人家一旦被这项差役沾身,大多会面临倾家荡产的危险。难怪在明代小说《醒世姻缘传》中,薛教授劝他亲家狄员外给儿子捐监,借其口说出“如今差徭烦,赋役重,马头、库吏、大户、收头,粘着些儿,立见倾家荡产……必得一个好秀才支持门户”(P649)之语。其中提到,繁重的马头之役与大户之役类似,极易令应役者破产。嘉靖时,李开先称“大户之累亦如马头,不知何时可得息肩”,证实了这一说法的准确性。他还言道,济南府章丘县买俵马匹“解京备用,岁该一百九十三匹,每匹正银三十两,共银六千两,况当群长群头印烙点视医兽等费,抑又不下二万余”(P358)。这些费用基本上都需要大户马头交纳,“俱令马头包赔”,其负累程度可想而知,无怪李氏称民间有“畏马如畏虎,加马则加虎”之谣。霍韬之子霍与瑕曾称,“如太仆马头,馆骒马头,本州府子,钱粮大户等项,一事留神,必有一事之益;一役宽恤,必救一役之苦”(P196)。从中亦可见这几项差役应役人员的苦累程度。
明中期以后,马头多佥派中小户人家,他们要完成养马、解马的差役,还会受到诸方力量的科敛勒索,生存状况堪忧。万历三十五年(1607),直隶巡按邓澄奏称,直隶六府人户“衣食稍供俱佥马户”,而恰逢灾荒之年,“今则千里成沼,禾稼荡然,中贫之户栖身无资,又安能堪此千余里俵解之役乎?”万历三十四年,唐县解俵马三十三匹,驳换一十一匹,“马头张发回告,摊并私贴银三百七十四两入京验完,而范太监处批质不发,发以赔累,身死家丧,而公务未结”(P8308)。可见马头在验收俵解马匹的过程中,时常受到管马官员或太监的勒索。州县官员、胥吏差役等人亦常常勒索马头。张萱《西园闻见录》载:“盖州县俵马一匹,价二十四两,盘费六两,春秋两季解京。凡出示验马之日,马贩争献其马,正官择大青大白及赤色、三尺九寸五分以上至四尺者,印之印烙之后,坐索马头高价,有至七八十两者,少不下四五十两。至催马之公差、马料之胥吏、看马之兽医,索贿种种,犹其小者。惟积年衙棍代揽包俵,百计掯勒巧取。至京,衙门打点,歇家诓骗,或验不中,揭银买偿,率嫁祸马头,至一马费百金有余矣。”(P576)这里可以看出马头在解俵马匹的过程中,被州县官员、催马公差、马料胥吏、看马兽医、积年衙棍、京城歇家等人群勒索诓骗,其艰难生存的境况可以想见。
马头本有免粮土地,以作养马之资。然而这一生产资料亦被官府克扣,使马头陷入有差无地的困境。大兴卫高淳马场原额土地七千六百一十四亩,后因淹塌,实则剩余五千九百五十五亩。这些土地“分授于马头五百五十名,则每人仅得十亩有零”。嘉靖九年(1530),朝廷诏令开荒,高淳马场逐场征收租银二百两一钱五分解部,马头既养马匹,又纳场租,情形十分困苦。至隆庆二年(1568)马场垦为农田,高淳又将租银摊入通县,而将场地与民田一例起科,此时马头既养马匹,又纳条编税粮,其情状益苦。至万历八年(1580)革除养马,每减马一匹,征草料银一两,共征银五百五十两解部,则高淳马场的马头虽无养马之名,而既纳条编税银,又纳草料费用,其苦累益不可支(P7204-7205)。天启七年(1627),提督上林苑监太监许臣参奏称土豪捏报马头,侵占地土至一顷五十亩,该处州县官员不但不惩治追还,甚至又“听猾胥佥派本署民祝佐等马头”(P3911)。时人施沛亦称“地亩已归富户,而马差仍累贫民”(P414)的情况时有发生。本应属于马头的免粮养马土地被当地势家侵占,而官员胥吏却仍将差役派与小民。马头群体面临着超经济强制的力役和税收的双重剥削。
前文提及马头有供应地方公费之责,因此亦有被衙门官员胥吏科害勒索之苦。嘉靖年间,“每季点视印烙管马之官皆有常例,而吏胥里老又以纸札、罚赎、供应之类科扰穷民”(P3124);“州县官点马造册,寺丞出巡造册,凡寺府管马官廪给、柴炭、纸札,俱出马户,故养马之费什一,为马而费者恒什九”(P1721)。各级衙门所需的廪给、柴炭、纸札等费用,均由马头、马户办理交纳,其中常有不法官吏借机频繁点视、多征多收。如陈洪谟称正德年间规定点视马匹府州县官一年四次,太仆寺分管官一年二次,“近年各州县官点马,有一月一次者、有两次者,每一次不分膘瘦,例罚官纸一刀,值银二钱,每马一百匹,该纸价二百四十两,马多地方何啻数倍”(P92)。这样频繁的点视马匹和多收科罚费用,均使马头疲累不堪,难免逃亡。
官员的懒政有时也会给马头造成额外负担。如正德十六年(1521),有官员审造马册时,“惮于更张,便于因袭,止照旧册誊造以塞故事,田粮无所开收,马头无所令换用。致买田富户收租,卖田贫民养马”(P596)。无怪万历时巡按直隶监察御史史学迁称,“畿北之民,其差之苦者无如养马一事,州县官一番编马头之户,其户举家欲逃欲死,若不欲生者,诚重役也”(P203)。孳牧马头所应差役如此繁重,其生存所面临的困境显而易见。明末张鼐路经河南范县,见兵弁向州县索取官马的惨状,作《援兵谣》以纪之。其中有“五鼓仍来治早餐,但来饱食上征鞍。出门未去索官马,马头哀告马棰下。官马不百兵几千,况兼骨立不堪鞭。沿村捜括来充数,上马嫌瘦勒贴钱。马头十赔九逃散,县官束手空长叹。千疮百孔一队过,后队又到来征办”(P90-91)等句,将马头应役的苦累实态与生存困境描写得淋漓尽致,颇得杜工部《石壕吏》之遗韵。
结 语
孳牧马头是明代马政这一重要徭役项目在基层得以顺利运行的实际执行者与负责人,他们保障了民间养马中马匹的来源与数量,为军队建设和国防安全等方面做出了重大贡献。与明代其他种类的头役相似,他们虽然没有官员的赫赫威权与胥吏的丰润自肥,但亦在各方势力中辗转腾挪,在自己的一方天地中谨小慎微地求生存、谋发展,并成为该项差役实际执行过程中一支不容忽视的力量。然而,孳牧马头的社会地位极低,这与其客观上做出的贡献极不匹配。其原因在于该群体处于官方制度的结构性缺陷与地方行政的实际需求之间的权力空间中,极易获得一种“非法的正当性”(P19)。这使得孳牧马头中的不法之辈能够借机牟取巨额利润,而官员懒政、胥吏侵渔、势家逃役等复杂原因所造成的徭役执行中的混乱,极易被掌控话语权的士大夫阶层归咎于头役群体,从而使得各类头役成为舆论批驳的焦点。而头役群体亦确实处于官僚阶层的最底端,官府佥派头役时常常放富差贫,头役既由无权无势的小户充当,则各级官员胥吏、势家富豪、乡绅仕宦都能对其呼来喝去、任意凌辱,这是明代各类头役群体的通病,亦是他们处于底层社会的生活实态和现实困境。正如孙悟空身任“弼马温”时,手下吏员对他说:“这样官儿,最低最小,只可与他看马。似堂尊到任之后,这等殷勤,喂得马肥,只落得道声‘好’字,如稍有些尪羸,还要见责;再十分伤损,还要罚赎问罪。”无怪美猴王大闹天宫时怒道:“这般藐视老孙!老孙在花果山,称王称祖,怎么哄我来替他养马?养马者,乃后生小辈,下贱之役,岂是待我的?不做他!不做他!我将去也”(P28)。“后生小辈、下贱之役”,就是明代主流舆论对孳牧马头的态度和其社会地位的真实写照。这些处于社会底层的“弼马温”们日日辛勤、为国养马却落得如此名声,在感叹其群体命运令人唏嘘的同时,亦提醒读者传统时代徭役制度的结构性缺陷在基层实际运行中会出现不可避免的问题。这大概也是古人时常论及的“法久弊生”观点的内在基本逻辑。
(责编:王晶晶)
The Horse-Keeper for the Country: ZiMu-MaTou of Corvee Lobor in the Ming Dynasty
Jiang Yuchen
Abstract ZiMu-MaTou was the main executor and person in charge of horse administration in grassroots society, making important contributions to the national security and military strength of the Ming Dynasty. The folk horse raising labor has undergone a process of change from physical corvee labor to collecting silver for proxy labor. No matter how the form of collection changes, ZiMu-MaTou has always been the main target of this labor. The change process of the taxation standards for horse heads from \"by land\" to \"by land and grain\" reflects the self-adjustment of the taxation system in the Ming Dynasty under the \"ancestral law\" based on the actual situation of social development. The basic functions of breeding and herding horses and foals have evolved into additional functions such as collecting fees and supplying public funds, which also illustrates the institutional adjustments and the numerous abuses in the actual operation of the corveesystem at that time . Those who engage in this activity not only bear a heavy burden of official duties, but also face occasional bullying and extortion from various forces. Their low social status is not commensurate with their contributions to the civilian horse breeding policy.
Key words Ming Dynasty ZiMu-MaTou Horse Administration Corvee Silver Folk Corv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