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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山如睡

2024-12-04杨先红

文学港 2024年11期

冬至后一天的清晨,零下三摄氏度,冒着严寒和家人一起去爬石浦的最高峰——大明山。山在那里,千年万年地等,等着人们去仰望,去亲近,去攀登。山不过来,我们得过去,过去看看它的热闹与欢欣,看看它的安静与淡定,也看看它的落寞与孤独。一年四季,山捧出不同的风景,送给来看它的人们,我们何其有幸,出门不远就能看到它。

正如北宋画家郭熙在《林泉高致》中所描绘的:“春山澹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冬月里的大明山果然是沉睡中的模样:远远望去,山体轮廓的曲线温柔地起伏着,仿佛侧耳倾听,就可以听到它在睡梦中匀细的呼吸。山上的草木一片灰蒙蒙的色彩,像极了它朦朦胧胧的梦境。山顶的石塔静静地矗立着,默默无言,多少年了,风风雨雨,它一直都在。塔点缀着山,山承载着塔,山增加了塔的高度,塔也增添了山的韵致,它们互相成全,互相守护,岁岁年年,心照不宣。

一步一步往上走,发现山上的树木有些已经脱光了叶子,掉完了果子,光溜溜地站着,安静成一首简洁优美的诗;有些树木依然繁茂,只是变了色彩的纯度,各自低调地红着、绿着、黄着、褐着。其实,树木都在睡觉,只是睡姿各异:有的直挺挺地睡着、有的弓着腰身睡着、有的伸展着手臂睡着。还有一些树,被人们砍倒,躺在刚开辟的山路旁,它们已经没了枝叶、没了呼吸、没了绿意,静静地长眠了。这些树木在山上,曾经经受了多少的狂风暴雨和电闪雷鸣?它们的年轮里又记录着多少的风霜雨雪和严寒酷暑?它们痛苦无奈过吗?它们曾恐惧胆怯吗?它们曾欢喜激动吗?树的心里怎么想,我们不得而知。在树下的落叶丛中,我们捡了一两颗松果和橡实,还有三四颗毛栗子一样的小果子,满身的小刺,刺猬一样可爱,这是慷慨的大山从树上摘下来送给我们的见面礼吧。

附近还有一大片郁郁葱葱的竹子,一根根肩并肩气定神闲地站着,它们看上去那么精神,应该是没有睡意吧。这神奇的植物,一长就直插云霄,它们的梦想大概是在天上吧。站在竹子面前,我们会不自觉地挺直身子,也许是对竹子肃然起敬,也许是受了竹子的那股浩然正气的感染。它们从前在苏轼的诗里苍翠着,在刘禹锡的诗里摇曳着,在郑板桥的画里坚挺着,此时也在我的面前,在凛冽的寒风里,一节一节虚心地碧绿着,不得不让我也像古人一样,佩服它高风亮节、坚韧不拔、傲骨铮铮的品质。这可爱可敬的竹子,谁不喜欢呢?难怪苏轼写道:“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山石间,昔日哗哗的溪流此时已经冻成了沉默的冰凌,但依旧晶莹剔透。溪流这透明的身体里,藏着的是无比洁净的灵魂,只要多看它两眼,似乎就可以让我们洗心涤虑,重新找回那个简单澄澈的自己。是的,山教我们坚定,水教我们纯净,大自然的功课,我们得好好地学。山腰那一潭原本澄碧的绿水也结了厚厚的冰,两只黑白相间的鸟儿相约来到冰面上散步,穿着一身厚厚的“羽绒服”的它们,悠哉游哉地走着,不知道严寒为何物。水边的草是枯的,在风中轻轻地摇动着,树上的叶是黄的,正一片一片地飘落着,但满山的鸟鸣依然如翠竹般绿意盎然。鸟鸣山更幽,四周静寂无人,我家先生说:此时,我感觉整座山都是我们的。我说,其实,我们整个人都是大山的。山拥抱着我们,正像父亲拥抱着自己的孩子;山养育着我们,正像母亲养育着我们。山不炫耀自己的高峻,不炫耀自己的深沉,也不炫耀自己的富有,但在大山面前,我们是渺小的、浅薄的、贫穷的、无知的。

想起上次我们来爬这座山,是在七个多月前,立夏的后一天。那时,大明山还醒着,草木葱茏,生机勃勃,满山汹涌澎湃的绿、青翠欲滴的绿、沁人肺腑的绿,悦目悦心,怡情悦性。拾级而上,青苔碧绿,山花烂漫,树林间溪流淙淙,一路欢歌,就像活泼天真的孩子,不知道人间的忧和愁。山腰那一潭绿水,倒映着四周的绿树绿草,绿得更浓郁,也更深厚了。竹林里的竹子也还没长得那么高,顶上尖尖的,竹竿上裹着棕褐色的竹箨,整根竹JiDSu8BgXWyXgu1O49Or70/AOA9zeVVIQVj3tOnKhBw=子还保留着当初竹笋的模样。山路两旁的大蓟正开着紫色的花,笑意盈盈、纤尘不染的样子。蹲下来与一朵花对视,仿佛心里也会很快地开出一朵花、两朵花、三朵花来。不过今天,一朵花影也没见到,大概都躲起来了吧,躲进变幻莫测的岁月里,躲进大山神秘的梦境里。相信只要来年的春风一邀请,花儿就都拉开睡梦的帘子,欢欢喜喜地跑出来了。

再往上爬,蜿蜒曲折的山路旁,有今年新栽种的小松树,一身嫩嫩的绿,像是大山最小的儿孙,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但在大山的怀抱里,它们也无惧严寒。踏上长长的石阶,前方高处就是天门古刹,阳光从树木的枝丫间漏下来,和落叶一起铺了一地的金色,与古刹黄色的外墙相互呼应着。古刹的上方,穿过一段幽静的林中石阶,就是高耸的七层石塔了。十几年前,我们与它一起眺望过不远处宽广浩瀚的海,和那一片我们生活了漫长岁月的地方。那一抹恬静的蓝,是我们恋恋不舍的温柔而又辽阔的爱,是我们走远了又会回头望的爹和娘。

回到山下,在那个即将干涸的水库里,我们发现了一大片的冰。像小时候一样,捡一块小石头将它敲碎,掰一块在阳光下晒。在那一块透明的冰里,我们看见了它心里收藏着的温柔的波纹、纯净的蓝天,还有变幻的云影。冰是冷漠时的水,它只是生气了吧,只要温暖的阳光哄一哄,就会开心得滴答滴答地歌唱,哗啦哗啦地欢笑了。

但,大明山依然睡着,静谧安详得如同梦中的百岁老人。我们脚步轻轻地走了,免得吵醒它沉静的酣梦。一座大山的梦境应该很长、很深、很辽阔吧。它一定在沉睡中养精蓄锐、脱胎换骨,在睡梦中感悟永恒、参透生死。尽情地睡吧,大明山,和这个冬天的万物一起,归于无边的静寂。待到来年的春风温柔的一声呼唤,你就会睁眼醒来,抖落一身的尘埃,在蓝天广袤的蓝和白云无暇的白里,向我们展现重生后的可爱模样。

原载于《象山港》2024年上半年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