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午后摇曳消失的人
2024-12-04赵挺
1
傍晚,夕阳洒进小吃店。两条肥美的草鱼躺在砧板上。外婆利索地刮鳞、剖肚、切块、洗净、浸腌。一条炸熏鱼,一条浓鱼汤。草鱼是田贵抓来的,野生,营养好。
我说,熏鱼我来炸。我手还够不到灶头,便搬来小板凳,踩上去,左手拿筷,右手持勺,对着空锅嚯嚯两下,招呼着外婆赶紧热锅。外婆一把将我抱下,说,凳子倒了,人掉到油锅里去了,炸熏鱼要变成炸阿挺了。
我跺着脚说,一定要我来炸。外婆说,这是炸鱼还是炸房子?这么激动。我踩上板凳,吃力地将锅搬到煤炉上。外婆见状,只能热锅,倒油。我坐在煤炉边,外婆说,放鱼块。我就放。外婆说,捞起来。我就捞。毫无技术含量,却乐此不疲,仿佛自己是特级大厨。假模假式中彰显有模有样。外婆说,学会了吗?我说,学会了。外婆说,那你自己炸,不要炸生了,也不要炸焦了。我使劲点点头,在夕阳的涂抹下,熏鱼和我都是金黄的。
此时,挑货郎熟悉的吆喝声响起,我立即放下筷子,窜了出去。等外婆一回头,眼前只剩小板凳。煤炉旺盛,油锅沸腾,鱼块焦黑,我已经不见踪影。外婆大喊,啊呀,田贵抓来的野生草鱼啊,被小赤佬炸成了木炭,人呐!
我守在小吃店的拐角,等挑货郎走近,猛地跳出去,横在他面前说,站住!挑货郎揉揉自己的胸口说,喔唷,小外孙,土匪一样的。这时候我单手比成七,对着他“biu biubiu”几下,说,快,把你的货留下来吧。挑货郎咧开嘴,一脸笑意。
挑货郎已经不挑货,这是一个历史称呼。现在他骑三轮车了。在我还未出生的时候,他挑着货走街串巷,鸡毛兑糖,以物换物。在我牙牙学语时,他骑着自行车,载着泡沫箱卖棒冰。现在年纪大了,戴着草帽,骑着三轮车流动贩卖水果。
挑货郎的三轮车刚停下,村里的小孩子最先围住他。三毛、娜娜、乐乐、小星、大黑、赤脚等人对着水果一阵叽叽喳喳,随之而来的大人开始挑三拣四。外婆拿着锅勺出来的时候,我的两只手臂已经插进了三轮车上的桃子堆里。我见到外婆,抽出手臂,摸了一把脸,顿时半个身子毛毛刺刺的,奇痒无比。外婆正和挑货郎讨价还价。
我忍着痒,捧起一只西瓜,学着外婆的模样敲了敲说,能不能劈开,尝一下。挑货郎说,小孩子不行。
我又拿起一只李子说,这个我尝一下。说完一口扔进了嘴巴里。引得其他小伙伴都要拿李子尝一下。挑货郎手一横说,叫你们爸妈来尝。
我说,我当他们爸妈,已经尝过了,不好吃,别买。
说完一溜烟跑了,一群小伙伴在后面边追边喊,想当我爸妈,我当你爷奶。后面还有外婆捧着半只西瓜喊,再跑,西瓜给阿旺吃。挑货郎喊着,好吃的李子,好甜的西瓜。夏天的风吹过,日子好像就在这样的奔跑中慢慢走远。
夜幕降临,挑货郎踩着三轮车,吆喝着水果好,缓缓穿过村庄。我匆匆扒几口饭,吃了一块炸熏鱼,喝了两勺汤。手臂、面部都泛起了红,刺痒感一直持续。外婆见状,拉我到院中,赶紧洗澡。
乡下的晚上,院子里,水龙头接一根软管,就开始冲澡。外婆还给我买了一只大塑料盆。我坐在盆里,放满水,心想,这么多毛刺得多泡会儿。纳凉的人陆陆续续来院子里聊天。他们边聊边看着我,而我坐在大盆里看着天上的星星,也没有感到一丝害羞。
外婆一把将毛巾扔过来说,好啦,我螃蟹都没腌制这么久,起来,擦干吧。我又把毛巾甩回去,结果不小心甩向了正高声谈论的老胡,盖住了他的脸。我全身赤裸跳出大盆说,我错了,我错了。老胡上下打量了我一下,把毛巾甩给我说,怎么红得像猪崽皮一样?
我说,挑货郎的桃子底下有一只大虫子,我帮他去抓,结果一把下去就……
外婆切开半只西瓜说,那你吃大虫子吧。
我说,我给大家讲一个故事吧。
外婆说,你先把内裤给我穿好。
2
挑货郎进村的时候。我声势最大,但都是装模作样。赤脚会第一时间跳上三轮车,坐在边沿,赶都赶不下去。小星总抓住机会乱摸各种水果。大黑偶尔会偷吃一个。其他孩子则一路嬉笑跟随。
外婆告诉过我,别人东西不能拿,不能吃,白拿白吃要烂肠子。我把这话转告给大黑。大黑摸摸自己的肚子说,我肠子是不是铁做的?我说,你白吃了几个?大黑摸摸头说,一个。我说,鬼才信你,我才白吃了一个。大黑说,呸。
我上次尝了一个李子,不安地问外婆,你付过钱的吧?我不算白拿白吃吧?外婆说,要死,好像忘了付钱了。外婆这话害得我摸了好几天肚子,并且隐隐感觉肠子不对劲了。我偷偷拿了篮子里的一毛钱,在挑货郎来的时候,扔到了水果堆里。心里像外婆一样祈求,菩萨大人你看见了啊,我是付了钱的,肠子不要烂啊。一毛扔完,心里如释重负,立即活蹦乱跳。
那天,大黑找到我,说赤脚要捕沟里所有的泥鳅,一起去。我兴奋地赶到那边,赤脚就像打仗一样,给我们各自安排了任务,分散到各个角落。我只需要在一堵破墙下拉着绳就行,大黑站在拐角,到时候我听他口令。我说,这是什么方法?赤脚说,水沟大围捕。我说,我能分到几条泥鳅?大黑嘟着胖脸说,好几十条。我说,大黑,我都听你的。
闷热的午后,大黑一声令下,拉紧。我咬紧牙关,仰身猛拉。大黑说,你拉着,别动,我回来,你再松手。我红着脸,憋着气说,大黑,要是没有三十条泥鳅,我找你算账啊。大黑“哗”一下不见了,这速度似乎看到了几百条泥鳅。
我一直使劲拉着,虽有松动,但也不松懈。过了很久,大黑没来,来了一个大人,我一抬头,是挑货郎。我还没反应过来,他揪住我,把我拎了起来。
我万万没想到,围捕泥鳅是一个陷阱。赤脚大黑找来了很长的绳子,一头绑住电线杆,一头由我拉着,等到挑货郎三轮车骑进村口,他们就让我猛拉。挑货郎三轮车被绳子卡住,相当于一个急刹,水果撒了一地。挑货郎顺着绳子找到了那一头,发现是电线杆,而这一头,是憋着气等着三十条泥鳅的我。
事实面前,我百口莫辩,外婆第一时间对挑货郎赔礼道歉,对我凶狠批评。我眼泪鼻涕流进嘴巴里,说不出一个字。到了睡前,情绪才平复。我断断续续把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外婆吓唬我说,你要是说谎,把你挂到吊扇上,开到最大。
我说,我一个李子都不敢白吃。
外婆说,你说谎,菩萨都看在眼里的,到时候书都不给你读。
我说,真的没说谎,书没得读……倒也没关系。
外婆大蒲扇往我身上一拍说,那就是大黑赤脚欺负你了。
我说,是啊,拿上拖把扫把,锅碗瓢盆,和他们拼了吧。
外婆说,你要把我小吃店都砸了吗?睡吧,外婆会搞定的。
我说,你一个人拿着扫把拖把,锅碗瓢盆去拼吗?
外婆闭上眼,眼皮还动着,却假装打起呼噜睡着了。
我默默念了一句,菩萨保佑,好人一定要赢。
外婆“啪”一下打在自己胳膊上,闭着眼说,好大的蚊子。
3
这件事具体如何解决,我不清楚。总之各种赔礼道歉,我也说了很多没关系。挑货郎依旧像往常一样,缓缓骑来,停留片刻,再穿村而过。他看到我,会主动给我两个李子,或者几颗杨梅。我猛烈摇头,不敢接受。挑货郎就会塞到我手里。我说,我没钱。他说,不用钱。我说,白拿白吃,肠子要烂的。旁边的小伙伴说,那给我们吃吧。挑货郎说,送的不算白拿白吃。我自己吃了一颗葡萄,把另一只葡萄带回小吃店给外婆,说,挑货郎一颗葡萄给我,一颗给你。
外婆摸着我的头说,两颗葡萄,还能想到一颗给外婆,学乖了。
我说,怕一个人吃了,肠子烂了。
外婆说,小赤佬,前一秒还在夸你。
我说,挑货郎说了,送的不会烂的,骗你的。
夏天的午后,我们经常会聚集在河边的大樟树下。有人在打弹珠,有人在玩卡通纸片,有人在打盹,等着暑气渐消,跳进河里。
赤脚和大黑像猴子一样挂在树上,拎着塑料袋,吃着零食。他们在谈论各种梦想。赤脚说,我以后要抓光这里所有的泥鳅。我听到赤脚抓泥鳅,就觉得他是一个坏人。大黑嘿嘿笑着说,我要变成奥特曼,一脚踩瘪打我的人。我心想,这是怪兽吧。赤脚又说,卖泥鳅卖成大老板,再买汽车。大黑说,我要买下志高小店所有的汽水和棒冰。
大樟树下,老海正在打盹,皱着眉头说,毛没长齐,话真多。赤脚接着说,练成飞毛腿,比汽车还快。大黑说,变成机器猫,吃光熟食店所有的大鸡腿。我也学着动画片里的台词,大喊,打败所有坏人,维护地球正义。打盹的老海一阵猛烈颤抖,睁开眼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再喊全扔到河里去。
这时,大樟树上,稀稀落落,掉下来几块葡萄皮,还有几颗杨梅核。有几块掉在我的头上。
我朝天大喊,下来!赤脚和大黑在树上嘻笑,老海又被惊醒。
我冲着他们喊,坏人有坏报,不是不报,是菩萨还没看到。老海打着哈欠,睡意朦胧地说,有没有读过书,什么菩萨还没看到,是时候未到。
赤脚和大黑,剥着葡萄皮笑得更加大声。突然,树枝一晃,大黑从树上掉落下来,几乎同时,赤脚也被带了下来。两个人重重摔在了地上。一声不响,一动不动。
沉闷的午后,树上的知了似乎也噎住了,空气凝固,阳光毒辣。恍惚间,我看见老海急忙背起大黑。我也吃力地背起赤脚。我的背从未承载过这样的重量。大黑死了一样躺在老海的后背上。我背着比我还高的赤脚,他的两只脚拖在地上,能听见脚和地面的摩擦声。我们就这样在猛烈毒辣的阳光里,走向爱迪爷爷的诊所。我的耳内嗡嗡嗡一片,像踩在泥地里,又似乎沉入水底。赤脚几番从我后背滑落,恍惚间,我问了一句,还活着吗?
4
我躺在床上,头痛剧烈,四肢无力,冷汗直流,胃口全无。外婆为我刮了痧,颈部,后背,都是长长的暗紫色条。我喝着外婆煮的生姜茶,依旧咳嗽不止。在村里,小病小痛,一般都先用土办法,实在不行才去卫生所。我对外婆说,你这不行,我听说活吞野生的小癞蛤蟆,马上就会好。外婆咧着嘴,皱着眉说,土方虽好,但这方实在太土了点。
我说,不是还有吃香灰的吗?
外婆说,这就是迷信了,要相信科学。
第三天,老海来看我。第四天,大黑和赤脚的父母来看我。他们还送来了很多好吃的,并且留下感谢,要不是我和老海,这两人说不定就完蛋了,幸亏及时发现,从爱迪爷爷诊所,又转到了县城卫生院。
我问外婆,大黑和赤脚,都还活着吗?
外婆说,大家都活蹦乱跳的,就差你了。
外婆问我,想要吃什么?
我说,肯德基。
外婆一摸额头说,可以起床了。
我毫不伪装,骨碌下床,在小吃店吃了一碗馄饨和一笼小笼包。出门奔走,挑货郎依旧在卖水果。围在他旁边的小黑头上缠着白布,赤脚拄着拐杖,只能一蹦一跳。
挑货郎似乎是一个熟悉的旅行者,用三轮车串联起了每个地方,不仅带来水果,也会带来各种各样的消息。比如,集士港镇上有一辆工程车冲进了店面房,三死三伤。横街镇形成了一个龙卷风,把一辆面包车吸了起来。古林那边整个村庄的电被雷给打断了。
今天,他倚靠着三轮车,表情严肃又认真地说,四明山的爱中,已经在传山贼要来了,他们村庄一大半人都逃走了。大人们将信将疑,我和小伙伴们则深信不疑。
挑货郎说,这山贼啊已经很久……说着劈开一只西瓜说,绝对不会差,放心。结果一片惨白中透着一些红。他又拿过一只西瓜说,山贼很久没来了,这次有备而来,从那个村庄到这里……说到这里,又劈开一只西瓜说,稍微红了点。村民摇摇头。
我说,山贼来了怎么办?挑货郎说,只有一个字,逃。说完他骑上三轮车,慢悠悠往南村口骑去。赤脚拄着拐杖一蹦一跳说,别走啊,山贼有什么武器吗?挑货郎说,刀枪宝剑肯定有了。大黑说,山贼凶不凶?会不会杀掉我。挑货郎缓慢往前骑着,边骑边喊,爽口蜜甜的八戒西瓜,迸脆可口的李子。然后转头对大黑说,当然会杀掉,山贼杀人放火,有什么不能干的。我问,我们打得过山贼吗?挑货郎继续喊,正宗奉化水蜜桃,多汁多肉。然后扭头对另一边的我说,你这身板,打山贼疼的是你。挑货郎缓慢从南村口出去,叽里呱啦的问题和我们一起停留在南村口,挑货郎的吆喝声伴随着炊烟,飘向更加遥远的天空。
5
我们再次聚集在大樟树下。赤脚拄着拐杖,打开一个塑料袋说,想吃什么自己拿。我看了一下里面有水蜜桃、葡萄、李子等,大黑甚至还捧出两只西瓜。我抓了两颗葡萄,边吃边说,你们真有钱。赤脚挪动了一下拐杖说,偷来的。我顿时,呸呸呸,想把吞下去的抠出来。我说,我不想肠子烂掉。
赤脚指指上方,树枝上竟然还挂着两袋。我说,挑货郎没发现吗?大黑摇头说,只要我们想偷,就不会被发现的。我说,你们做的,菩萨都看得到。
赤脚问,山贼真的来了,我们怎么办?
我说,打不过,也跑不掉,不关我的事,再见。
大黑说,我们可以保护你。
我转过头,赤脚说,你救过我们,你不用怕山贼。
大黑和赤脚竟然在大樟树下,想出了一套与山贼斗智斗勇的方法。他们画好了村庄路线图,并且在每个点设置防御工事。我说,山贼没有防住,一会儿把自己人给防住了,我要回家了。
这时候老海醒了,抹了一把脸说,今天挺好的,以后说话就得这么安静。
远处又传来挑货郎的吆喝声,只喊了一下就没有了声音。大黑说,翻车了?
我们三个赶到村路上。只见田鸡正在和挑货郎吵架。作为联防队的田鸡,身边还带了两个小队员。大黑喊了一声,爸!田鸡指着大黑说,你别出声,我们在办大人的事。
田鸡伸出左脚,指着那只乌黑锃亮的皮鞋说,美乐门商场里五百块买来的,现在压到了我的脚,你说怎么办?
挑货郎说,蹭了一下,我赔你二十元。
田鸡说,我自己也是抓坏人的,现在讲钱已经晚了,给你两条路,一条连车带货都给我,另一条以后不要出现在这条路上。
赤脚说,田鸡叔叔……
田鸡说,你说什么?没大没小。
我忙接过话,田鸡爷爷……
田鸡马上捂住我的嘴巴说,好了,小孩子,赶紧回去吧。
田鸡站在那里陈述罪状一样,三缸的摩托车两块后视镜被偷了,镇德养了五年的狗死了,村里半夜经常有黑影晃来晃去,阿翠家上礼拜还进了贼。你最熟悉,也最陌生。
挑货郎站在三轮车前,面无表情,沉默不语。
6
赤脚拿掉了拐杖,和我坐在田埂上。他拿出一个黑色小腰包,说,一会儿还给他。我说,挑货郎的钱包?赤脚说,一共158块7毛,一分没少,之前用过的也补上了。我说,你们和山贼有什么区别呢?赤脚说,我们都是好人。
大黑跑过来,抓着一把钱,放进腰包里。赤脚说,这是我们每次偷水果算的账,一起还给他。
我说,你们这钱哪来的?又是骗来的?
大黑说,问我爸爸拿来的。
我们这一天等了很久。太阳西下,河里的人上岸,挑货郎再也没有出现。一直到那年的秋天。
赤脚和小黑依旧拎着那只黑色腰包说,你猜他现在在哪里?
我说,会不会被山贼杀死了?
大黑说,我爸说没有山贼,挑货郎自己就是山贼。
赤脚说,你爸才是山贼。
大黑说,你才是山贼。
我说,你们都是山贼。
大黑和赤脚又异口同声朝向我,你才是山贼。
我们说了一下午的山贼。我回到外婆的小吃店。又渴又累。我问外婆,挑货郎,怎么不来了?
外婆灶头忙活着,来来去去很正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
我说,你想他吗?
外婆说,我想很多人啊,很多人离开你,都是突然间就不在了。
我说,如果山贼来了,怎么办?
外婆说,打不过,跑不掉,只能好吃好喝招待一顿,看看能不能感化他们。
我说,如果我是山贼,我就感动得鼻涕眼泪要流下来了。
我告诉外婆,大黑和赤脚,其实每次都偷挑货郎的水果,甚至还偷了他黑色的腰包,里面都有钱,挑货郎一直都没有发现。外婆说,知道不知道,只有他自己知道了,卖了大半辈子的货,他心里最有数。
以物换物的年代早已结束,志高的小店也早有了冰柜,固定的水果店在大马路边出现。挑货郎,一肩挑着时代,一肩挑着命运,筐里装着生活,兜里揣着明白,脸上挂着糊涂,嘴上喊着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