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记
2024-12-04钱红莉
一
是午后抵达绍兴的。放下行李,走进一家“次坞打面”的小店,见菜单上有“片儿川”的食物,颇为好奇,就也点了它。
一拗儿面条配搭三样浇头,热气氤氲地上了桌,如若一幅青绿山水,眼睛为之一亮。是典型的江南人的细腻刀工——将茭白别具匠心地切成薄如蝉翼的菱形。肉丝粉红,西葫芦丝保持住了原有的浅绿。饮一口汤,正是江南之味。终于理解这碗面,何以叫“片儿川”?颇有写意之美:菱形茭白为“片儿”,肉丝、西葫芦丝、面条同为细条状的三者,恰好合而为“川”。连这简单一碗面的名字,也起得诗意盎然,令人玩味良久,不愧是江南人的含蓄婉转寸寸柔肠。
久居暗哑少水的江淮平原二十余年,一落脚这处处流水的小城绍兴,整个人霎时鲜活过来,似也染了一身灵气。
不必说这粉墙黛瓦天井石桥,是处处烟云霭霭的流水韵致,让人一下懂得至柔至媚的越剧注定要诞生于这样的地境。绍兴的夜,静谧安宁,连风也是糯糯的,一点点的清甜湿润,恍惚几声柳笛,遥遥的,不知被谁送去老远。那些墨一样油亮的石桥,宽窄有致,高低起伏,日夜陪着流水……这小城,尚不堵车,静气弥漫,像极一篇佳作,有着独特的语感,内在的节奏——这低低流水高耸石桥,好比遍布其中的好句子,衬出一城的跌宕奇险,自成一格。
一日,我在沈园门口等车,一转身,花圃里竖一木牌,李白有诗:今日赠予兰亭去,兴来洒笔会稽山。而一旁流水幽幽春花攘攘,真是一座诗意小城。
初来绍兴,是三年前的深秋,沿鲁迅故居、青藤书屋、兰亭……行脚一路。
甲辰暮春重来,将这一线路复习一遍。
二
鲁迅故居,人潮依旧,多为少年,小鹿一样灵动的身躯勃发着浩浩生命力,充盈着不可阻挡的朝气。百草园的景致,与三年前的深秋比,自是不同气质。那一段保留完好的泥墙上,爬山虎生出新叶,紫茵茵的,于暮春的醺风里梦一样虚幻。桑树皂荚树依旧,新叶初萌。园圃里种植的几畦芥菜、油菜,郁郁霏霏,黄花灼灼,无数细腰蜂、白蝶于花间翩翩,天蓝得清正……曾在这里度过美好童年的人,早已不在,何以一代代人,带着敬畏之心前来寻访他?不过是这个人,他有着知识分子所具备的悲悯、热血以及伟大人格。他留下的无数文字,便是明证。
自百草园出,循着那些迷宫一样的屋子,一间一间看过去,在鲁迅先生自日本回国暂居两年的卧室门前,默默站了一会儿。明明窗外春阳潋滟,屋内却如此荒冷萧寒,不曾有勃发春气,近似先生凛冽文风。往前两步,一爿天井,透出几线微光,四壁相映——这过去的三年,我断断续续读完鲁迅全集,尤喜日记、书信,全方位呈现出一个立体的鲁迅,多维的鲁迅。
这些日记、书信,我常翻常新,曾写下四五万字阅读笔记。每当行文枯涩,便拿出他的书,端详一会儿,一颗心瞬间沉潜。鲁迅先生的语感太好了,玉一般泛着幽光,适合苦夏摩挲,沁凉的底子化了烟云。也并非彻底的白话,偶尔向古文言借一点韵,簇新泥土里忽而探出的生机,与远古的高华默默相通。当年北上去教育部做一份佥事的闲差,一夜夜抄的古碑、修复的典籍,都是他事先铺垫的苦功。
三年前的秋天,自绍兴回庐后,给鲁迅先生写一封长信,六千余字。后来,又去博物院看他的遗物展,一点一滴了解着这个人,并折服于他伟大的人格力量。
深觉,不论是一个立志创作的人,还是普通的知识分子,不读鲁迅,是遗憾的。我每读鲁迅,便可以屏蔽掉一切伧俗的热闹,独自走向内心的明月深山。
近年,稍有余暇,便读《鲁迅日记》,魏碑一样简洁不芜,是学习白描的好范本。他一贯用情克制,纵然听闻知己瞿秋白就义,也只粒粒数语。唯一情感流露,是回故乡为母亲做寿,离越归京时,走的是水路,伫立船上,久望两岸风景,他写:深感寂寞……这短短四字,忽然把人打动。
我也是人至中年,才一点点悟出鲁迅文字的可贵。好文字皆具冰雪气质,茫茫皑皑一片,一如他的古体诗:
曾惊秋肃临天下,敢遣春温上笔端。
尘海茫茫浓百感,金风萧瑟走千官。
老归大泽菰蒲尽,梦坠空云齿发寒。
竦听荒鸡偏阒寂,起看星斗正阑干。
文学是不朽的,它打通了过去、现在以及未来。多少人前来小城参观先生故居——耄耋老人,青葱少年,懵懂幼童……尤其少年们,一个个睁着好奇的眼,鸟一般窜进窜出。课本中的一篇篇文字,终于落到实处,是一根枯藤焕发新芽,有了花的芬芳。
然而,到底有多少人真正懂得鲁迅?无数人皓首穷经研究鲁迅,产生书籍、文论无数,不过是冰冷的学术。鲁迅所需要的,是感受、接近、体恤。
为文之道,说到底,不过是真挚自然,始终捧着一颗心。所谓趋真精神,大抵如此。
生命晚期的鲁迅,对萧红何等爱惜,不也同样出于一份人性的真吗?萧红的灵性、孤弱,一样样确乎值得作为长者的他所怜惜。对于萧红,他如父,如兄,复如友。
我们的少年时代,囿于眼界,乏于学识,频频围绕鲁迅文章应试,总是苦不堪言。故,很长一段生命里,是惧怕鲁迅的。彼时,鲁迅只能作为一种抽象的文化符号,存在于我们的生命中。唯有到了我们的中年,遥远而古董的“鲁迅”,方才逐渐鲜活立体起来,有了体温,一身清朗地活泛起来了。
倘文字有体温的话,鲁迅文章的体温一直在零度以下,字字清霜。我近年频繁读他的日记、书信,总有月映万川的寒凉。转而,再一想,这个人的血,又是何等的热着呢。
文字风格的形成,是有来历的。供职教育部数年,一个个孤独的夜,他将自己浸染于碑帖拓片中,年深日久,高古气息旁逸斜出。
某夜,读他一封短笺:……我这一月以来,手头很窘,因为只有一点零星收入,数目较多的稿费不是不付,就是支票,所以要到二十五日,才有到期可取的稿费。不知您能等到这时候否?但这之前,会有意外的付我的稿费,也料不定。那时当再通知。
作为一个文坛声誉日隆的长者,面对晚辈萧军借钱,恰好手头也不宽裕,如实告知自己经济上的窘迫,但,又不将话说死,总给人希望。何等赤诚的人。他一次次提携萧军萧红,介绍编辑给他们认识,以便发表作品,甚至稿费,都亲自操心过问。面对小友借钱,如此赤诚相待……
近年,我每多了解鲁迅一分,便替他委屈十分……
1935年,在给友人书信里,他倾露心声,诸事烦难,心境颇苦,为养家糊口,接下翻译的枯燥活计……以及辛苦写出的文章总被删,书信被拆,末尾总添一句,“没有法子想”,一如独对孤星寒月,深叹一口气。
以往,教科书上说先生是“民族魂”。在我懵懂的幼年,不太懂得,觉着这是个大而无当的词,无法用来安放一位作家。
而今,中年的我到底懂得些,他真正担当得起“国民作家”的称谓。他当真是一个民族的良心,有担当道义,有仁慈与爱……
倘将“伟大”这个词,安放于一名作家身上,唯有鲁迅担得起。这“伟大”里,涵容了他无限的人格魅力——年轻时看透国人不争的劣根性而弃医从文的悲悯,中年面对同行文人的攻讦诬陷而出离愤怒的决绝。
先生灵魂的烛照,温暖着每一个人。
三
不比鲁迅故居,青藤书屋鲜有人来。一踏入大乘弄徐渭的寒瘦小院,我的胸腔间总是翻涌着苦涩,几欲哽咽。
大乘弄悠长逼窄,遇两人,须错肩,像极徐渭一生的窘迫。恰恰是这样不能拥有俗世幸福的人,却拥有着如此奇异的才华,诗书画俱绝,让许多一生无忧之人,永远追不上他,所谓在地上失去的,终于在天上拥有了。徐渭的“天”,正是他的绘画才华。
布置青藤书屋的人,心性想必与徐渭相通,紫藤、女贞、芭蕉、蜡梅各一,葡萄、石榴三两,一爿竹园,四五天竺。均是他钟爱落笔的花木。余外,明亮的天,白色的墙,酷似他画作的大片留白。
一株古藤,老根虬曲,古直苍老,枝蔓新发,攀援而上,齐齐歇息于鱼鳞瓦上,紫花沉沉低垂,形容词一样华丽,被一墙之隔邻居家一株泡桐呼应着,一样紫花累累。那一株芭蕉气质,近似僧侣,朝来夕往,冬去春来,虚静简素,只添两片新叶,像一个克制的人欲言又止。
这院里院外的景致,简直合了我的心意,反复盘桓,不舍离开。真想陪这一蕉、一藤、一梅坐一天。
三年前初来,闯入书房外逼窄天井,深感惊骇,无比压抑。这次来,又急急奔去,伫立久之,终于懂得这一片小而窄的天地,分明就是徐渭生命的丈宣。这现实中的一线天,早已化为他艺术的册页长轴——这个人凭借奇异的才华,偏偏自小格局里,画出了大气象。
三年前,仅仅一座孤零零的青藤书屋。甲辰春日,徐渭艺术馆拔地而起了。
在徐渭多姿绚烂的画作中,我最为欣赏他的冰雪册页系列——雪竹、雪蕉、雪兰……这样的冰雪气质,才是世间的唯一,无人可匹。于做人上,他一向不羁,何以表现在绘画上,他又收得那么紧?看他的册页长卷,如若一个人总是遮起自己的半边脸,用手蒙住,只留一眼半面口鼻,仿佛欲语还休,如此孤清地望着你。他的“梅花蕉叶图”,看得人实在心惊,蕉叶呈现大片虚白,只寥寥几枝脉络,简直铁画银钩,淌着黑血,梅在墨的深处绽几朵白,大片大片的黑里,蕉叶犹如三两白狐突然自无边的黑夜蹿出……看这幅画,会有落泪的冲动。徐渭在旁边题写:芭蕉伴梅花,此是王维画。他将自己狂放的诗才收起,只肯低头写这一句平实白话,让人心酸。猜测这幅画的创作年份,可能是他身陷囹圄之时。一查资料,果不其然。
曾被他的“雪竹图”深深折服过,起了震动,急急涌动着一份与人交流的欲望。满纸的黑里,三两竿竹,披一身雪,寒瘦,清气,像故人,最难风雪故人来——我说过竹是雌雄同体的,以及雌雄同体的美是最高级的美,但,竹到了徐渭笔下,简直有了另一类化身,男性的,白发皤然,一个沉得住气的男人,在雪地里赶了一夜的路,瞬间老去,让人说不出的心疼……
纵观徐渭的窄卷长轴系列,其笔下的荷、竹、兰、菊、梅、石头,一律癯瘦寒枯,似不曾见他以水墨扬眉的时刻。最鲜亮的,莫过于画旁题几句奇绝的诗,以致让后辈大学问家袁宏道惊才绝艳,大呼小叫地要认识他。陈洪绶、八大山人无不对他敬重膜拜。
徐渭命运多舛,坎坷一生,一向恶权贵厌攀附,晚年生活清苦,宁愿画梅换米。
1593年,72岁的他郁郁而终,身边唯一犬相伴。
绍兴这座小城,何以如此神奇?它仅仅作为徐渭、王阳明、鲁迅、蔡元培等伟大人物的故乡,足以不朽。
四
嵊州的剡溪,也是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里的剡溪,一条因了王羲之隐居地而散发神采的河流。《世说新语》中王子猷当年“雪夜访戴”乘船走的,也是这条溪水。全唐诗收录的两千余名诗人中,近五百位走过这条线路,有“一条剡溪,半部唐诗”的美誉。李白三至剡溪,王维、孟浩然、杜甫、元稹、白居易、初唐四杰均来过……
典型的江南山水风貌,沿途青山隐隐,溪水淙淙,醺风酥酥。四野八荒里,草绿着,花开着,万物都是那么自在……
我们沿着这条著名溪流,去到古老的华堂村,这里是王羲之后裔数量最多的聚集地。村口老人三四,眼神明亮地坐在一条板凳上闲话,旁边晒着一把尺余长老荠菜,白花细细碎碎,准备清明当日与鸡蛋同煮。
众人走村串巷去了,我一人来来回回于竹桥之上——桥下丈余宽剡溪水,翡翠一样绿着,滔滔迭迭往远方去了。“此行不为鲈鱼鲙,自爱名山入剡中”……所有古诗一齐活过来了,将一颗心荡漾得怦怦乱跳。
当拜谒王羲之墓地后,天光渐暗,我们沿着这条溪流,行至越剧小镇,邂逅雅宴一桌。菜品一道道,无不惊艳,令人难忘。故,记之。
冷盘六道:越乡糟饼、椒盐剡溪鱼、油豆腐冻、小红毛花生、马兰头香干、春韭拌蚕豆。
热菜十三:鸡汁羹、菜菩头河虾打边炉、鲈鱼脍、嵊州炖鸭、土鸡蛋红烧肉、炖牛排、风猪头蒸春笋、高山南瓜煲、剡溪小炒、三鲜皮卷、砂锅炖年糕、香椿煎蛋、田园时蔬。
点心两种:春饺、嵊州小笼包。
饭罢,直想会会主厨,他早已超越了一名匠人的境界,确乎担得起卓绝艺术家称号。春之气息,时时被这一桌雅宴呼应着,令我们将吃饭自觉上升至一场美食艺术,渐起敬畏之心,甚至,连交谈都成为耳语,生怕唐突了这一桌艺术品。
先说冷盘。马兰头香干,焯水后切碎上桌,依然翡翠一般碧绿,满颊余香。这道冷盘,我年年做,买回的原材料并非大棚培植的,是露天生长的秆紫叶绿品种。每次焯水后,瞬间失去活气,入嘴的香气不及这里一二。大厨大抵将焯水后的马兰头浸于冰块中,保全了它蓬勃的绿气,口感尤脆。
另一道春韭拌蚕豆,殊为清新。蚕豆是老品种蚕豆,似刚自地里摘来的,缭绕着泥土的野气,外带三分嫩气。去皮取肉,一粒粒,指甲盖大小,晶莹剔透,老玉一般翡绿,几欲振翅而飞。大约于沸水中汆过,断生后迅速捞起,浸泡于冰块中,如此,保存了蚕豆原本的鲜绿之色。一缕春韭同为沸水汆烫后,碎切,杂拌。韭菜的辛香之气恰当地将嫩蚕豆的豆腥气覆盖住。入嘴微甜香糯,上下颚轻轻一抿,碎为齑粉。
热菜中的鸡汁羹,作为嵊州名菜,那些天,几乎餐餐有,但,别处风味终不得其精髓,要么潦草齁咸,要么鸡汤不太浓郁尽显寡淡。剡溪春宴中的鸡汁羹,我与友人连喝三碗。也不知这一盆鸡汁羹,费掉几只老鸡吊汤而成。粉芡勾得浓淡相宜,入嘴茸茸一片,透鲜,滑溜,里面杂有鸡血、鸡肝、鸡蓉等。
这盘鸡汁羹还有另一诗性笔名——剡溪蕴秀异。
热菜一盘盘,如约而至,颇有节奏感。当鸡汁羹见底,桌上一只酒精炉上坐着的一锅热汤正沸腾,一斤河虾腾跃于另一玻璃器皿中。揭盖,热汤中浮沉若干灰褐色咸菜根,当地人称之为“菜菩”。
何为菜菩?大抵是菜蔬经过三腌三晒过程后而得名之。比如萧山萝卜干,也有不同年份之分,腌晒一年、两年、三年不等。其中,以三腌三晒的萝卜干风味最佳,颜色自橙黄转为深褐。广东某地腌制萝卜,同样历经三腌三晒过程,里面还加橄榄,三年后,出坛,墨一样黑。
何以在汆烫河虾的白水中配搭菜菩?大抵为增鲜之用。活虾倒入鼎沸的汤中,霎时彤红一片。服务员大约揣测我们不太会享用,适时前来布菜,连汤带虾舀入各人碗盏中,末了,小姑娘总要额外搭配几棵菜菩。
品尝白水焯河虾无数,鲜总归是鲜,但毕竟鲜得单薄。而加入了菜菩以后,河虾的鲜瞬间有了纵深感,虾汤一并饮尽,口腔里依稀陈年酒香,大抵是菜菩的魂魄吧。
这里的菜菩,应为雪里蕻,历数年腌制发酵晾晒而成,色如宋画,一派古旧之气,到底成就着一锅定魂汤。张爱玲当年颇瞧不上周作人的美食文字,曾撰文讽刺他,说来说去,无非他家乡那几样齁死人的咸菜……
那是张爱玲不曾品尝过这菜菩吊出的鲜汤之味吧。
鲁迅先生客居北平、上海期间,好友宋紫佩年年寄赠故乡绍兴干菜与他,并非一包一包,而是以篓计。这些干菜中,想必有菜菩?
服务员妹妹以嵊州方言轻声叮咛,她让我记得把菜菩啧啧。所谓啧啧,嚼一嚼再吐掉的意思?我一一照办。
菜菩头河虾打边炉,又名“湖月照我影”。借用李白这句诗,再恰当不过。这里的“影”,当是菜菩,灵魂所系。
土鸡蛋红烧肉,作为一道大众菜,厨师精通,居家易学,但,可口与否,取决于原材料,必须为土猪。不仅不以饲料喂养,且要顿顿熟食,猪肉才有至香。
肉块原本的酱色由于长久炖煮,早已蜕变为琥珀色,颤颤巍巍,若有光,一块块整齐码放于宽口浅肚的白瓷钵中,钵底温一星烛火。一桌十余人,多为女性,大约平素皆忌惮丰腴脂肪,无人动箸。也总有勇敢的人打破沉寂,末了,一桌人和和气气、孜孜以求力劝近邻,无论如何不能错过美味。入嘴微甜,肥而不腻,瘦而不柴,肉皮含有大量胶质,软糯黏唇,堪称至味。宣称已食数块的好友,留下一块于碗盏中,说是红烧肉最顶级的吃法,当与米饭相配。
服务员及时送上一碗白米饭,堆得冒尖。她舀了几勺亮汪汪肉汤浇在饭头上,对面一位前辈禁不住一声激赏:对头!
鉴于有了十三道热菜、两道点心、六只冷盘的铺垫,见她瞬间刨下三分之一碗饭,我悄悄劝:不能再吃了,都是碳水。饕餮如她,忽然醒悟,应声落下饭碗。
事后,颇为后悔的我,自觉无趣至极——人生何必处处设限?一年中放纵一次,何以不能?她尽享美食的愉悦,被我生生剥夺。作为一名一贯自律胆小的人,何以懂得天性奔放的她之快乐呢。
同为长江中下游长大的我俩,均为碳水爱好者,对一道砂锅年糕赞不绝口,一块接一块,简直管不住自己。
嵊州年糕质地细腻,将软糯、Q弹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口感恰到好处地融于一炉,外层鲜腴滑溜,里层愈嚼愈有韧劲。年糕切大片,在猪筒骨吊出的荤汤中,久炖不烂。不曾吃过如此奇异口感的年糕,可能与嵊州地区的特殊水土有关,此地出产的稻米中,支链淀粉含量一定高于别处。
南瓜煲,又是一绝。
老南瓜,去瓤,切正方形大块,外皮划十字刀,便于入味,佐以红枣,焗至焦香。砂锅底层铺满老蒜瓣,中间以竹篾隔开,再铺南瓜,起锅前,撒一把白芝麻增香。老南瓜入嘴历经四个复调:甜,香,焦脆,软糯。老南瓜的甜,是经霜的甜,原本寒素寡淡之物,一经老蒜的点拨,顿时香气馥郁起来了。
众人共啖美食的同时,戏台上的越剧一刻不曾停止过,《碧玉簪》《昭君出塞》《吕布戏貂蝉》……后一折戏中有一句念白:同英雄共饮,与佳人结缘。这样的时代,英雄则不必有。无论古人今人,我们共饮的均是同一条剡溪水。
众人赏花一样品鉴这一桌本源之味,惊喜不绝。
其中,小红毛花生米被命名为——天风飞来桃花片,大抵为嵊州当地特产,纤瘦细长,几同于米粒。好友见剩在那里可惜,打包带回酒店。当夜,她微信招我不至,复邀另一女友,两人共捻这一撮桃花片,佐着绍兴黄酒品咂至夜深。
剡溪的夜,静如古井,肃穆幽深。宴罢,微雨,众人缘溪行,灯光映照竹林,复投影于溪水之上,满目珍珠闪亮……李白有诗: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我们行走着的这一段剡溪,千年前的李白不知可来过?春雨晕染,春气勃发,千年之前,千年之后,无论星挪辰移万物嬗递,世间亘古未变的,唯余一颗诗心。
多年以后,当再次回味这一趟剡溪之旅,确乎是嵊州赠与我们的雅意,永远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