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不在场证明
2024-12-04姚杰懿
袁松茂又嗅到了泥土的气息。随着年岁渐长,这种气息愈发强烈地刺激着他反应逐渐迟缓的感官神经,以及呆板笨拙的手脚。他低身,十指插合捧起一抔土,温热的肌肤瞬时渗入冰凉感,贴鼻凑近了闻,泥土却如融雪一般从手心蒸发从指缝滴落,只留气息随风吹散。他照旧在路口兜了个大弯,见没人搭理,扛上锄头,像被召唤了一般朝着田畈走去。夕阳拉得老长,有那么一瞬间,他与歪斜的背影一同融入了身后的山水中,像是一幅成名已久的油画。可正如卢浮宫镇馆之宝《蒙娜丽莎的微笑》都能被泼粪一般,很快,他所处的这片安闲静谧的氛围将被打破。背后有一个尖锐的声音传来,死哪去!天夜了,田头有什么老鬼等着侬,干脆呀住在那,别回了!听这语气,好像在训一条狗。
过了立冬,农村的夜黑得更早,落了日光,就升起寒意。袁松茂俯身锄草时,草尖已凝上一层透亮的白,呵出的热气冒着鲜活的烟。锄刃触到松软的泥土,有沙沙声,翻动之后,本不见光的里层释放出原始质朴沉闷的潮湿味,带着一丁点甜润。是泥土的气息了。他倍感亲切。此时的田边山头只剩他一人,他倒也不着急,不紧不慢,像是在进行一种荣耀的仪式。等黑幕追到脚跟前,才恋恋不舍地往家里走。握惯了两指间纤细的笔杆,早忘了双手提起农具粗壮木柄时结实的力道感。久疏田事,手脚已陌生如门外客,除了内心的火热,他像是体察民情下乡而来的领导干部,人地两生。回了家,匆匆扒几口饭,泡一杯热茶,简单搓洗,一看时间快七点,准时打开中央一套收看《新闻联播》。这是他几十年来的习惯,没变过。
王爱菊只嫌吵。电视机里传来的播音腔,打乱了她正在虔诚念诵的佛经,于是她在“南无”与“阿弥陀佛”中间插了一句“放个屁的破电视,叽叽喳喳,烦死个人”。大多数时候,袁松茂都习惯听到佛经与新闻两道截然不同的声音一同传进耳朵,懒得瞥一眼,但有时新闻事件播到关键节点,比如法国抗议游行动乱、日本突发地震海啸、美国治安混乱又出了枪杀案,王爱菊的嗓音盖住了字正腔圆的具体遇难人数播报,他会急得吼一句“老娘们儿,闭嘴!”但这往往会成为争吵的导火索,袁松茂求太平,实在是很少回这一句。
退休后,袁松茂的日子愈发单调,从前在工厂,身着整齐划一的深蓝制服,操作着流水线似的工作流程,每天按部就班地重复既定步骤与模式,但总能有几个工友聚一圈扯扯皮,洞察国际新闻,锐评全球要事,时不时插科打诨掺几个荤段子作配菜,让枯燥日子添些乐子。如今,村里年龄相仿的有不少,却没人再穿同样款式与配色的衣服,也没人愿意同他唠。后来他才知道,这些人都有自己的圈子与话题,农友聚一块儿,聊时节耕种与收成,麻友聚一块儿,聊听吃碰杠胡与复盘输赢,钓友聚一块儿,聊渔具池塘水库与饵料,不三不四的街溜子聚一块儿,聊赌局烟酒与女人,而他,融入不了任何一个圈子。他不晓得自己属于什么圈子,与其鸡同鸭讲地凑过去,不如完成使命般的人生大事。
这桩人生大事,如同过敏性湿疹,时不时刺痒。记得幼时爹火化那一日,松茂就站在炉旁,眼看着活生生具象的人,大火烧身,化作一抔灰。当时家穷,他作为长子亲手将骨灰盒置放到了远离乡土密集排列的长方块石龛内,几十年过去,一想到“死亡”,仍兀自跳出当年的画面,以及断续绵长的梦境。梦中爹佝偻地背着身,双手搭在后腰,责问何时将他接回故土。松茂站在身后望着爹的背影,答不上话,羞赧难当。他向来睡眠浅,不如柏茂,坐着也能睡着。不分春夏秋冬不论阴晴雨雪,雷打不动的午睡,横着躺竖着卧斜着趴,给块空间哪怕是硬木板枯草堆都能酣眠至呼噜声轰隆,如蒸汽火车过境。偏偏爹从不寻柏茂,而是恍在眼前一般真实清晰地站立在自己的对面追问再三。这使他恐惧。惊醒,一头冷汗。王爱菊问为何近期频频噩梦,他不答,他想象着微微乎如树木花草,落叶归根,故土不离,更别说是人了。他觉得当年是自己犯了错,背了罪,对不住爹。这与柏茂无关,爹走后,逢祭日扫墓他常跪在蜡烛与香炉前喃喃,为何从不托梦给他。松茂便说,呆子,睡得香多好啊。为圆爹的愿景,松茂思虑脱离繁缛杂碎,哪怕最后腐烂在泥里,化作千万矿物颗粒中的渺小一粟,也是心甘情愿。
首要的是选址。选址没有讲究,百无禁忌,挑个泥层坚硬湿软适中,不积水,远离畦口,稳当隐蔽的角落,最好一大早能见到东升旭日。从前在岗时,袁松茂难得去一趟田畈,看看爹传下来的那几块地飞走了没。一路上见了他,村里人都跟见着外星人似的,上下打量,狐疑地看着这个穿着板正身形挺拔裤腿不沾泥的知识分子,说,阿松老板下基层视察来了。松茂也不在意,见妇人孩童挤个笑,见老农分支烟,继续朝前走。现在不同了,他退休了,换上黑不溜秋的老式中山装,戴个短鸭舌护耳毡帽,背上锄头钉耙或铁锹,去田畈便成了名正言顺之事。农村男人,没了工作后,打回原形,原先的光彩亮丽统统作废,如同一株剥光了外壳的笋,内里亮闪着一颗农民的核。返璞归真,只能往泥堆里钻。老太太念佛,老公公种菜,属于村里自动包分配。奇就奇在,袁松茂专挑傍晚夜饭点村里人往回走的时候出发,成为人群中一股坚韧不懈的逆流。
起初,袁松茂想要挖一个长两米、宽一米的长方形土坑,后来,他觉察到不太对,改了主意,打算只挖一个长宽各一米的正方形小坑,以减小目标,减小被人发现的可能性。更重要的是,省时,省力。其实他多虑了,他选的这块地在整片垄最高处犄角旮旯的背阴,一方不毛之地,任谁都懒得多瞟一眼,更别说去注意他在捣鼓什么了。对多数人而言,田还存在的意义不过是祖上传下来自动归入名下的虚有物,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趁空闲之时随便种点什么上去,也不想着能有稳定的收成结果,仅仅是种点什么,让人知晓此处尚有所主而非荒地罢了。所以,看到松茂神采奕奕气宇轩昂地往田里去,村里人觉得城里来的袁松茂出马,肯定要干一件大事,比如,精心栽种并且培育出一棵吃一口可长生不老的人参果树,或者挖掘地底之下秘密掩埋的成吨金银财宝。也有人在田埂子遇了他,讥讽地说,阿松,侬过的是美国时间啊?或者问,阿松,又去食烂泥哈?对头。这一点或许是遗传了爹的基因,泥土令袁松茂着迷,如果真能食,至少每顿吃上三满碗,也不至于瘦得只剩皮包骨,提不起劲,三天的活干了十三天还没完工。
松茂很注意把控时间,从去到回半小时,时长误差基本都在五分钟内,细致出色的时间观念是他工作多年积累出来的看家本领,没想到在这派上了用场。村里人只说大约莫的时间点,五更头(天将明时),起早天亮(清晨),晏昼头(中午),后半日(下午),夜快头(傍晚),夜到头(晚上),没人低头看表,只抬头看天。可即便严谨如斯,松茂还是遭到了王爱菊的怀疑。她问他,侬三天两头赶,种的是萝卜还是菠菜?这个问题相当专业,王爱菊从不往田地去,采摘种植一窍不通,显然是向人打听过。而能够最快最准确解答她疑问的人,非袁柏茂莫属。
柏茂注意到了哥最近反常的行为。爹走得早,传下来拢共四块地,两兄弟并未划分清楚。哥敲钟上班早出晚归,无心务农,他则在打零工之余接管了其中三块,两块专栽水稻,一块种应季蔬菜,经过几年深耕易耨,土壤肥沃,长势喜人。每逢收成时,他会分四分之一左右送往松茂家,哥嫂不谙农事,直夸柏茂的好,要是没有他,不但毫无收获,田也将在经年无人打理后沦为荒地。这两年柏茂爬上了五十岁的坡,零工少,越来越多的时间留在田畈,于是打算将另一块偏僻的田开垦出来,培植一批梨树、石榴树、枇杷树,不仅好养活,结了果,还能卖几个钱。就在他汗透三件白背心,磨破两双解放鞋,苦心孤诣地松了土、筑了垄、施了肥、围了布,打算过了今冬,来年开春大干一场之时,据说松茂盯上了这块田。邻舍将此事告诉柏茂时,像是家里失了窃,着急忙慌地说,阿柏,田里遭贼了。柏茂问,是谁。邻居说,你哥。亲哥。袁松茂。
柏茂这才想起来,哥退休了,莫非他想要摘现成的果子?读书人的做派怎么还比不上街头混子。下流。他不解。李梅却说不碍事,自打她嫁入袁家门,从未见哥种出过一瓜半枣。这回无非是闲来无事在田头溜达溜达罢了,不打紧,莫多想。柏茂警觉,他曾在两兄弟分房时吃了暗亏。当年,哥仗着手头有了积蓄,重建了爹娘的老宅,娘一走,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房子和地自动归入了哥嫂名下。他便只剩下爹做祭祀用的一方庙地,将来儿子婚娶都成了问题。柏茂无奈,敢怒不敢言,毕竟将来在经济方面还需要哥嫂接济,一旦撕破脸,那儿子可真娶不上媳妇了。这个社会,有钱就是大爷,没钱就是孙子,现实得很。不过,柏茂还是打算盯一盯哥最近的动向,反正入冬得闲,手头无事可做。
其次是土坑的尺寸和掩藏方式。松茂想出一个好法子,他往口袋里装了一把卷尺,选定整块田的东南角量尺寸,插竹片做标记。有了准确的刻度依据,他才发觉,长宽各一米太大了,小上一半,五十公分足够,甚至三十公分都可以。另外,他还发现忘了考虑深度这回事,为了方便储存,五十公分的深度内土质统一,该是合适的。他想着,再往深处挖,万一太潮湿,或是哪一天喷涌出地下水,可遭殃了。每天准点来准点回,他的进度缓慢。离开之前,松茂需要将挖出的多余的土均匀撒向各个方向,重拳捶击土坑底面,用力拍打四个侧面,夯实牢固,确保不会塌下来。最后用黑色蛇皮袋对折,盖上土坑,再覆泥土与杂草掩盖,与周围无异。光是前期与后期步骤,就得花掉一半时间。返至田埂上,还得换不同的角度与距离回望几遍,是否万无一失,是否滴水不漏。只要不下瓢泼大雨,濯翻表层土,别人即便来到这儿,也瞧不出半点异样。比如柏茂,他挑了个大白天过来,转了好两圈,除了看到东南角多出几抔土之外,什么变化也没有,这使得他更加纳闷,路上遇了王爱菊,两人都有话讲。嫂先开了口问,阿柏,你阿哥最近有来找过你没有。柏茂说,有。他问,哥在家有什么反常行为吗?嫂不解。柏茂接着说,比如丢三落四忘东西,比如记错事认错人胡乱吃喝。王爱菊说,也有。天天老三样,兜弯、田头、新闻联播。倒是夜里头多惊梦,老毛病习惯了。柏茂点点头,问,他在田头忙什么嘞?王爱菊说,我不知晓。空手去,空手回,啥也没种,啥也没摘。柏茂顿了顿说,怕是老年痴呆的前兆,村里得这毛病的人可不少了。王爱菊回想这些天老是六神无主、丢了魂似的松茂,觉得柏茂所言有理。要不要请个法事,她灵机一闪,问向柏茂。不用,不用,避免打草惊蛇,咱还是再看看,再看看吧!柏茂说道。王爱菊点点头。
想要搞清楚松茂究竟在做什么,需提前埋伏观察。这块地位置顶高,在不被发现的前提下,很难有合适的藏匿处。藏在山里,离太远看不清,况且毛竹修长,其叶在尖顶,并不是合适的遮挡物。藏在田里,位置低,高度不够,只能看到上半身。柏茂挑来挑去,好不容易寻到一个光秃秃的小土坡,发觉自己特地选的深黑羽绒外套在天未完全暗下来之前更显眼了,本想黑色更易隐藏,没料到弄巧成拙,正考虑如何更好地藏起来,哪个位置看过去视野和角度更合理,松茂到了。柏茂见松茂一下地就提起锄头,弓着背,脸朝土,一高一低晃动着双臂,老远望去,简直是在吃泥巴,忽又起身来回踱,蹲下捧土,像是在欣赏美妙的艺术品。他搞不明松茂神神叨叨中了什么邪,盯久了,倍感无趣,接连冒出哈欠。冬夜的天色暗得极快,像是人为拿黑布遮一样快,他站在松茂的背面,想趁着夜色换个身位,好从正面看清一些,松茂却扛起锄头起身走了,走出没几步,又恋恋不舍地回头望,好像这里才应该是他的窝。至此,袁柏茂断定并确诊,松茂得了老年痴呆。他把事情告诉了李梅,边说边模仿着哥的动作。李梅说,这哪是老年痴呆,这是精神分裂。他在幻想呢,一会儿吃,一会儿睡,别个没注意,已经扒拉上几口泥了吧。柏茂听后不知该喜还是该悲,他最先想到的是欠着哥一笔私下借出的钱,是儿子头年上大学的学费,如果他哪天真忘了自己是哪个,这钱大概也不必还了。但毕竟是亲哥,上了年纪吃泥巴噎死在田里,想想还是于心不忍。从小有哥一口吃的,就饿不着自己,有一粒糖,就从嘴里咬开,对半分。到了这把年纪,爹娘走了,隔阂与罅隙抹不灭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想到这,陷入了两难,好像松茂得不得精神病全在他的一念之间似的,打个勾是得,画个叉是不得。
柏茂又去找王爱菊,忧心忡忡地说着如果不提早干预,未来不堪设想。王爱菊常在电视里看到走丢后满大街张贴寻人启事,或者大小便失禁的老人,多是老年痴呆所致,皱了皱眉,叹气,诉道,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阿松啊阿松,侬留我一个人怎么活啊!柏茂原意嫂子能一起想想对策,或是给远在省城的侄子打通电话商量,没想到嫂子率先失了魂。哥还没死呢,她先哭丧,晦气。袁字当头,哥只能靠自己了。袁柏茂感到身上背负了巨大的使命与责任,有了舍我其谁的心态。现在开始,我是哥的紫微星。不,是救星。
隔天,柏茂找到了松茂,他望着眼前消瘦的哥,耷拉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想象着这些天以来遭受的身心双重的折磨,说,阿哥,跟我一起去个地方。松茂问,哪儿。袁通那儿,柏茂说。走着去?松茂问。我的哥啊,侬真是糊涂了吗,从村南到村北,走快路,半个小时即到,难不成飞着去吗,柏茂心想。他说,对,走。
松茂原不愿去,讳疾忌医是刻在骨子里的性物。他猜测,弟怕是有难言的隐疾,否则怎不拉阿梅同去,到了这把年纪,难不成还有什么花花肠子。既然这样,那就随伴走一趟吧。柏茂心急,事不宜迟,刻不容缓,再晚一天,他怕是要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了。
袁通是他们堂叔,从前是村里的赤脚医生,现时开了一家诊所,师承哪路名家忘了,或是无师自通。退下来后没有西药的进货渠道,因此以中药与针灸为主,辅之以精神治疗。治愈了不少人的疑难杂症,因此名声极响,号称:扁鹊复生,华佗再世。
通叔捋了捋胡子,招招手让柏茂先上来。柏茂一脸诧异,不过既然来了,让通叔瞧瞧也无妨,等自己起了身,再换哥过来就行了。坐定、勿动、深呼吸,三回。通叔推了推老花镜,蹙眉、低首,看了柏茂的舌苔,翻了眼白,把了脉,知晓了神情紧张的柏茂的问题,不在于肢体,而在于内里。他说,阿柏,侬先别说话,听叔说,五十多了,叔看着侬长大,劝劝侬,该歇歇了,钱赚不完,人容易垮,喝一个疗程的汤药调理一番。柏茂正想回话,通叔又说,阿松也在啊,瘦了啊,侬两兄弟长得像,跟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我一眼就看得出来。回头再聊了。来来来,下一个。
在这间不大的平房里,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有同村的,也有邻村专程赶来的,每个求诊病人在袁通这儿只有三五分钟,待开出药方,想要回头多问几声,准被身旁一堆秩序管理员的口水淹了。柏茂不信邪,试了几次,一位身着玫红色呢绒外套的大姐跺了两下厚重的雨靴,轻蔑地呵斥道:插队一次还不够,乡下头人,真没素质!人群的目光聚焦而来,像是一把把枪口对准了柏茂,他望向松茂,松茂扶起他,提上七帖药,说,侬不看完了吗,不走,留着吃饭吗?
边走,松茂边说,我会嘱阿梅一天两煎,每次一平碗,煎完的药渣子倒村口那条大路上去,踩得人越多,好得越快。这一套,娘才信,哥一念过书的文化人,怎么也能这么以为,柏茂不解。回了哥屋里,趁他出去抽烟的工夫,柏茂独个儿对着嫂说,通叔忙中出乱,阴差阳错把自个儿当成了病号,配了汤药,倒也不打紧,药效逃不走,通叔的配药大差不差,记得按时EKEmTaym/Ay2/tgnvpYOXg0i1tFqtVRiCpcedCKaweQ=给哥喝上准行,切记,半温时再服下。临走,松茂站大门口喊阿柏,忘提药了。柏茂心知药是配来给哥的,但不好明说,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带走三帖,留下四帖,他暗中托嫂,一包药分煎四次,喝两天,天寒,不会坏,通叔药性灵,四帖能管用。如果几天后哥糊涂了日子,再把余下三帖送来补上。
松茂见阿柏拎着药像只田鸡一样朝外扒着腿跑开,思忖着这个不省心的弟,嘴犟,脾性更犟,不肯认病。幼时,一听到娘喊“喝汤药”便跑,到后来,但凡闻到汤药温煮时散发的气味,不论是谁家传出来的,一律不敢再返家。面对此类境况,娘就派松茂连哄带骗,树立当哥的榜样,端起一碗一饮而尽,松茂强忍着苦涩味,咬着牙,勾起嘴角向上的弧度,告诉阿柏:侬看,一点儿不苦,咕噜咕噜,药到病除。
松茂暗自想着,如果柏茂将那三帖准时服下,多少出些药效,成全了他暗戳戳的坏心思。待柏茂走后,他欲将留下的四帖中药扔了,王爱菊不肯,松茂问她,侬晓得阿柏为何配这药不,这把年纪了,还想再生一个不成?王爱菊被这话惊了,她说,脑子灵清点,如果雾住了,用水冲一冲。松茂笑了,将王爱菊从厨房喊了出来,吐出烟圈,碾了碾烟蒂,凑近了说,阿柏打算中药补补阳,再要一个呢。
这下王爱菊真信了袁柏茂说的话了,松茂不仅仅是老年痴呆,可能还有其他并发症,比如,脑神经已经搭上屁股蹲了,或者失心疯,脑膜炎。
天愈来愈冷,落着雪子,再过不了几日,怕是要大雪封门了。远望田垄,像是一片银白的海,零星伸出头的绿色和枯黄色如同杵在海面上的船桅,指不定什么时候将被白浪无情淹没,变成一个小鼓包。待雪加深,这片海面又平静如初,波澜不惊。这几日,王爱菊对汤药十分上心,早晚各煎一次,叮嘱松茂按时喝下,喝完顺带把药壶和碗洗了。至于究竟喝没喝,她不管,她得虔心念诵佛经,听到拧开自来水龙头哗啦啦的声响,便心满意足地肯定了松茂已服下。松茂自然是不喝的,幼时为阿柏做示范,已令他对汤药深恶痛绝,从小立誓,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话,将来再喝一口这狗屎的玩意儿,袁字倒过来写。
袁柏茂送来剩余的三帖药时,顺带提了苹果香蕉橘子,送三样,是看望病人的标配,“三”即“散”,将病痛尽快散去,取谐音之寓意。他经过路口,看到满是车辙与鞋底印的药渣子,刻意绕去踩上了几脚,欣慰又满意地笑。而袁松茂正窝在家,没出门。别说田边山头,村巷弄堂都没人影,再往田畈里走,村里人瞧了,准觉得他真在田里挖出了黄金,迫切地想要转移私藏了。其实,只不过人们聚在屋内懒得外出吹冷气罢了,就如同在岗时,一到数九寒天,工友们躲进了热空调房,从外头往里探瞧,如罢工了一般空无一人,是一样的道理。除了林教头雪夜逼上梁山,天大的事儿都得等雪停了之后。可探查已经成型的正方形土坑在恶劣天气中的受损情况如何,便是比天还大的事。袁松茂摸黑出门,手电筒的光,如一柄利刃刺破了漆黑的夜。走在田埂上,能够听到雪落下,触在泥土之上以及融化成水的声响,窸窸窣窣,清脆而富有节奏,像是虫蚁窃窃私语,像是电波电流暗流涌动。他为又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感到兴奋。幼时乡村入了夜,静悄悄,往山里走,常有许多神秘的罕有的或是诡异的骇人的声响,如今倒是很少再有了。以及一些气味,冬夜里,泥土与雪片交融,像是激活了土里独属于这个季节的细胞因子,释放出一阵清凉的野香。至少在松茂认为,是香气。他走到土坑前,坑中已有积水,透过蛇皮袋的缝隙往下渗,厚厚的雪压得蛇皮袋往下凹陷了一小块,还好来得及时,到了明儿一早如有人来,肯定瞥见土坑的存在了。松茂抓紧时间清理掉积压的雪,正要离开,又想到四周都盖了一尘不染的白,唯独这方地是裸露着泥土的黑,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于是又捧来并掩上薄薄一层雪。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夜里,仅凭着手电筒的光完成这些,松茂冻得手通红,忙得汗淋淋。快到家门外,他又歇了歇,收收汗,抖落身上的雪片,擦净裤腿和鞋边的泥渍。当然,最关键的一点,依旧是洗净指甲缝中嵌入的泥碎,对大老爷们来说,想要完美地完成这一精细活,可不容易。挑两箩筐稻子简单,穿个针线难,就是这个理儿。手指伸入溪流中,不由地一阵哆嗦,将他从营造土坑所带来的温暖的虚拟满足感中抽离,回到天寒地冻的冰冷现实里——至少水是冰冷的。
最后是土坑如何长久存在的问题。松茂笃定,在自己有生的日子里,决不让它坍塌,也不被人发觉,哪怕对柏茂也得守口如瓶。至于多年之后会如何,他管不了。它像是独属于自己与爹梦境的纽带,他必须给爹一个清楚明白的交代。当晚,松茂依旧难眠,合眼假寐,思考着该以什么方式,使它能完好地在泥土中留存。他猜想,爹该是能看到他所做的。第二日天明,阳光明媚的大晴天,村里人都开始了忙活,松茂看到北边的人家正建新房,在墨线拉出的长条框内垒砌红砖,他灵感乍现,为何不在土坑内码上砖呢?隔绝泥土渗入,保持坑内干燥,坚硬,牢固,与建新房别无二样。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高兴。从这一晚开始,松茂每晚偷几块砖,为他的土坑铺设地砖打造墙壁,神不知鬼不觉,正方体六个面,只剩下顶面没解决了。
新房这么大工程,少了十来块砖头本是无人察觉的,偏偏砖头烧得火旺,松茂大晚上光顾着拿,没注意散落在地上的红粉,指引线一般撒了一路。还好撒至转弯口消失了,便不知道贼从何来。但有了教训,为绝后患,这家人接了电线,安装了灯泡,一片通明,雇人睡在工地上,再往大门口拴上一条恶犬。松茂在岗时曾是文武双全的工作标兵,文能写汇报材料,武能操控十几吨的大型器械,凡事常如此,距离最后一个句号只剩一句话,或是距离完成器械作业只剩循环的最后一圈,就会卡壳。他怕是很难搞到土坑顶面上缺的几块砖了。但他不死心,毕竟就差那临门一脚的两三块,与其开口讨要,不如冒险一试,毕竟一旦开了口,便默认了之前的偷窃行为,老脸往哪里搁。
深夜,村子沉沉睡了。松茂却精神焕发,他悄悄出门,梦游般走在路上,不知是紧张,还是周遭太安静,或是瘦成前行贴后背的缘故,他好像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回望这些年,四平八稳,人直身正,没干过偷鸡摸狗之事,到了这把年纪,做一回小贼,竟觉忐忑。松茂到了工地,狗正眯着眼打盹,他暗自猜测狗都睡了,看守的人肯定也睡了。于是走近,在明亮的灯光下俯身,迅速往蛇皮袋装入三块砖,拔腿便跑。松茂没做过这类事,缺乏经验,得逞之后撤退过急,如果慢些走,雨靴不会踢到排列在地的钢筋,也不会撞翻码放整齐的水箱,更不会惊醒看门的狗。这一跑,听到金属碰撞和倒水声的狗冲了出来,吓得松茂一个踉跄,向前打了趔趄,差点摔倒在地。好在他反应快,等柏茂披上大衣,戴上帽,提上手电筒出门追,他已经躲到了路口转弯处另一头的矮墙之下。柏茂转了转,抬起手电筒朝两侧的路口来回探照,光束由小及大,没人影,只好折返。见手电光消失,松茂这才松了一口气,顿感逃过一劫。柏茂原以为夜宿工地看管包早晚两餐是白得工钱,早早洗漱完躺在床上,映着电视机反射的亮光照睡不误,没想到遭了贼。惊扰了美梦不说,还得担心主人家扣工钱。毕竟是自己的失职,如果主人家留了心眼,这一次丢了三块砖,肯定被发现。红砖以二十块为一层,整齐地码在一边,像是排列成纵队的士兵,只要前一晚清点过,减员三人,准能察觉。柏茂只好祈祷别被发现,更重要的是,别扣了自己的工钱。
松茂打算趁热打铁,径直去往田畈。一轮弯月孤零零地悬着,星子散布。天冷得虫鸣蛙叫全停了。夜里出门就像梦游,一双脚绵软乏力,小心翼翼地走在湿滑的田埂上,他听到了雨靴踩在残雪、草籽、野花与泥土上的声音,似乎感受到一些渺小却激昂的生命力。一阵倦乏袭来,躺在床上时老瞪着眼失眠,到了这儿反而生出一丝困意。不知是冬风太冷,还是寒夜太凉,松茂甚至荒唐地想着要不就地睡了。他将手电筒系在近处的树梢上,一束直直的光正好将他圈在圆中央。蹲下身,靠近泥土,听到鲜活的换气的声音,不是来自自己,而是来自田地。大地也在睡梦中均匀有节奏地呼吸。他顶起精气神忙活起来,掏出三块砖,第一块用来顶在土坑中间充当竖梁,另外两块一头搁泥坡,另一头搁红砖侧面,作简单的顶面支撑。完工。他想喊一声,觉得已经不能称之为土坑了,思忖一番,“石窟”更合适,这个名字赋予了它一些禅意和神秘色彩,比如龙门石窟、云冈石窟,深邃且壮丽,精致且神秘,符合心意。他希望按照自己的想法走,爹一定会欣然接受。
结束时天还没亮,松茂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人生大事,这一桩他日思夜想,犹如心结一般存在的大事,他觉得再次嗅到了泥土的芳香。他属于泥土。娘说过,他生下来那天正垦荒,接生婆马虎,崽子差点掉落,滚入泥堆,一出世闻到的是浓重的泥土气息,而不是娘胎里的血气味儿。他一声不哭,吸着鼻子痴痴笑,好像在冥冥之中注定了由来与归属。他是泥土的儿子。他想起,参加过工友不幸离世后的葬礼,火化后,多年来站在身边嬉笑怒骂的一个人,成了一抔灰,或者,一抔土。
在这一刻,他不再有喜悦伤悲,他抬头看着天,黑暗渐散,曙光初现,大自然的盛宴开始了。
“哈哈!”袁松茂终于笑出了声。两声干笑如同老牛哞叫,低沉,浑厚,裂成碎片,荡在寂静的旷野间。如释重负,没想到是这般爽快,松茂觉得一切都值了,不论接下来发生什么,哪怕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就这么一睡不醒,也值了。再也没有什么更让他觉得安心了。
王爱菊自然是发现松茂出门的,但她没有多想,到了这个岁数,睡不着是常有的,出门屙尿,抽根烟,或是静立着远眺星夜,听野趣声,什么也不做,再回来睡,家常便饭了。翻身便继续睡了。第二天蒙蒙亮,睁眼,却不见松茂身影,屋里屋外喊了一遍也无应答,这就怪了,她赶忙跑到柏茂家,说,阿柏,该料理后事了!柏茂问,谁死了?嫂说,你阿哥。一夜没回,难不成死在哪条臭水沟了。一夜没回啊,王爱菊不停重复这一句。昨夜里出的门,我没留心眼,阿柏,一夜了,他能去哪啊!王爱菊说得飞快,她的语气不再训斥一般咄咄逼人,倒是多了几分急切的怜悯,好像赶着说完后,真的要去买丧物了一般。柏茂迅速从睡眼惺忪中醒了神,像是神引般明白了什么,留下愣在原地一脸疑惑的王爱菊与李梅,往田畈飞跑去。王爱菊和李梅追身上去,天将破晓,三人从村落跑出,混乱的脚步声惊起鸡鸣犬吠一片。早起赶集遛弯或扯闲的人清楚看到三个身影飞闪,正想问出了什么紧急状况,话如风散,便跟随上去,一瞧究竟。
冬日的暖阳假把戏,佯装猛烈,打到身上软绵无力,无热意。田埂两边的草木高低错落,有一种别样的美感,杂草堆中,黄白色的一年蓬点缀其上,开了花,也算不上绽放。它太小,太微弱,太不起眼,没有艳丽的外表,没有四溢的芳香,卑微不足道,与草芥无异。柏茂看到了散开的白色花瓣,纯净,死寂。松茂竟躺在其中,衣裤与头发上沾了泥渍草籽与零落的雪粒,额头留着不知是露珠还是汗液的水滴。他仍闭着眼,一束圆滚的光直落落地打到身上,像是舞台剧中留给主角的聚光灯,从脚到头,从下巴到眼皮,完整打量一遍。王爱菊愣住了,周遭的人交头接耳地议论着,有好事的人扯了她的衣角问,出什么事了,睡着还是死了。她仍一动不动地愣着,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她好久没有看到松茂睡得那样沉了,她想,如果此时快到晚上七点,《新闻联播》即将开始,松茂肯定泡上茶,守在电视机前了。
柏茂猛地发觉松茂的身旁有一堆微微凸起的泥层与虚掩的草苗,他蹲下身,徒手将其刨开,下方铺着几层厚厚的蛇皮袋,拿开后,里面是一个红砖围城的正方形坑洞,四周和底下各横着垫了四块砖,中间竖起一块,顶面两块带一点斜坡,像是屋顶与墙壁。它该是精心搭建的。红砖出现在这,他幡然醒悟,好像自己也在无形中助力了偷窃,参与了筑造与守护。柏茂错愕地站起身,凝神,定睛看,真像是一座孤坟啊,或者,一座神龛。他想到了。他不可置信地望向松茂,想要松茂开口,确定地回应一声“对”,或者点点头。他转身,用两根手指抵住松茂的鼻口,均匀的进出气印证了松茂只是沉沉睡了。柏茂轻声唤着“阿哥。阿哥。阿哥侬醒醒啊醒醒。”王爱菊护住了松茂,阻止柏茂进一步摇身唤醒他的举动,她说,别鲁莽,去喊通叔。旁边的人应承着她叫出的人名,对对对,袁通,通叔,通叔,不断有人重复。柏茂说,好,我去喊,你俩守着,哦不对,叫阿梅守着就成,嫂回去吃上早饭,顺手把药渣子带来,现时人多,多踩上几脚。瞧这天,乌泱泱的云,怕是暴雪将至,最好再带把伞来,给哥撑上。王爱菊掏出钥匙,临走前,不忘嘱托李梅,别让任何人动了阿松。她镇定地说,阿松正梦游呢。侬不晓得,他常大半夜梦中呓语,唤着爹。我在城里头听人说,这种表现叫梦游。这梦游啊,如果被打断,做梦人必受惊,一惊,可大可小,小则啥事没有,大则丢了性命。善哉善哉,菩萨保佑,南无阿弥陀佛。王爱菊双手合十,闭着眼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