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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上的蜥蜴

2024-12-04丁真

文学港 2024年11期

我试图把自己想象成其他的什么人,这样在描述的时候,你可以认为我在讲述别的什么人的故事,从而摆脱那些摇摆不定的因素,当然,我也绝对不觉得是在书写与自己有关的那个女孩的故事,只是时间、地点上的重合让我“碰巧”书写了一个相像的故事而已。

三月中旬的一天,我陪同客人在文创园参观时,看到一家肖像馆的门口,一个姑娘蹲在那儿,左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根烟,右手飞快地刷着手机,时不时露出笑容。笑的时候,后颈部纹着的黑色玫瑰花随着皮肤收缩,花瓣开始变形。我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有见到她,看到她的笑容了。不管怎么样,看到她开心,我也很开心。无论什么时候,她都是我的女儿,自从丈夫过世以后,她就成了我在这世上唯一拥有血缘关系的人。

艾米走了,她离开了文创园,仿佛是感应到我的存在,那天的见面成了我和她的最后一次见面。我本来想,只要知道她和我在同一座城市,不管能不能见面,我都可以接受,但她就这样离开了,在这座城市里,再也找不到她的踪迹。

整整几个星期,我都活在懊悔之中。我的记忆出现了偏差,一回忆起那个画面,就隐约觉得她抬起了头,看向我,脸上浮现着似笑非笑的神情。

又过去了一个月。

我的睡眠越来越差,凌晨四点醒来,却在午夜还不能入睡。有一天,我的朋友来看我,提到了她的女儿,又很自然地说到了我的女儿。朋友说,“现在像这样快四十了还单着的孩子太多了。”她说这话的时候语速很慢,仿佛是每迸出一个字,都在脑海里思考良久,同步观察我的反应,接收到我的反馈后,再迸出下一个字来。

我看着面前坐着的女人,她和我都已过花甲之年,面部和身材松弛臃肿。不同的是,我一直比较随意,穿宽松的衣服,即便是坐着,也没个正形。我的朋友却不一样,她坐得非常端正,双腿并拢,双手端放在膝盖上,腰杆挺得笔直,时不时地挺胸,衣服胸口的那个名牌标志在那半秒钟舒展了一下。

我已经不太能记清女儿的脸了,就像我已经记不清朋友年轻时的容貌。我看着她面前的茶水已见底,拎起水壶给她加了些水,又给自己加了些。清明节刚过,学生给我带了罐我们当地的绿茶。这款茶在我们那很有名,没泡水前弯弯曲曲的,蜷缩在一块儿,泡上开水后,绿叶舒展,根根分明,碧绿色儿。好看,也好喝。

朋友说了这句话后,我们就开始了长时间的沉默。沉默的主要责任在我,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女儿曾经非常优秀,名牌大学毕业,又有一份好工作,如今却走到这一步。我不知道朋友这句话是安慰我,还是仅仅只是进入正式聊天前的一句无心之语。

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朋友狼狈地起身告辞,她永远都不知道,“像这样”“单着”“太多了”这些词让我内心无法接受。送她到门口换鞋时,我感到有些烦躁。晚上,我睡在了女儿那张床上,我想梦见她,但一夜无梦。

距朋友来看我又过去了几天,我的生活非常平静。每天除了散步、吃饭、看书外,几乎都在写作。和日常生活一样平静的,还有我的心情。有那么几次,我的脑子里会闪现不属于现在时刻的画面,让我搞不清楚自己所处的环境,也捋不明白时间线。后来又有两次,我的大脑出现了近10秒钟的空白。我尝试着依靠网络上的信息,去了解养老机构。在漫天的资讯中,我看到了一则笑话。说一个老人准备去养老院,那边要求只能带四件东西,老人收藏的奇珍异宝、精美书籍、几十年来拍摄的照片、车钥匙、房子钥匙,通通都没有带走。因为,这些东西到了这一刻,都没有用了。

这是一个很冷的笑话,也许都不是笑话。

我明白,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我要在清醒的时间里记录下她的一切。我的意思是,我要以我的女儿为主人公,写下一篇小说,写下我们之间的冲突。这些冲突有些是可以避免的,而有些不可避免。我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也许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有一天,艾米能看到我写的故事,明白那一切,只是时代的冲突、爱的冲突。

构思一段时间后,我感到痛苦和迷惘。作为小说,我们一定会用艺术的形式去呈现故事中的人物,以艾米为主人公的小说,除了生活、生活中的悲伤、悲伤中的无可奈何,没有剩下任何东西。这种平淡如白开水的描写,只是对她人生的一种客观记录,没有惊心动魄的大起大落,没有悲痛欲绝的生离死别。有的只是这样一个孩子,记录了她,也把我生命中的标志物作为存在的意义,展示给所有人。

我第一次落笔后感到无措,心里没多大把握。我在房间里踱步,来来回回、摇摇摆摆、脚步细碎,像一只可笑的企鹅。陆陆续续想出三两句话,偏偏电脑又死机了。一切仿佛都在阻止我写这个小说,但夏天已经来了。

故事从上世纪70年代末开始说起。中国东海岸的一座小城镇。那是实施“一个家庭只生一个孩子”政策的伊始之年,大部分的家庭都很听话,也有很少一部分有经济实力的家庭,仍然要了第二个孩子。我和丈夫都是人民教师,显然不属于“很少一部分”。艾米出生在70年代的最后一年,1979年和1980年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

那时候没有商品房的概念,住的是学校的宿舍,分南北两排。垒起的砖块、外边糊上水泥,就是房子了。南边的一排每间大约50平方米,隔成前后两个房间,前边摆上1张桌子4张凳子,角落再放上1张小床——艾米4岁以后就睡在这张床上,后边就是我们夫妻俩的卧室了。北边的一排是厨房连着餐厅。有意思的是门和锁,木门关上以后,外边有个铁片,卡在右边的铁扣子上,再挂上一把小锁就可以走人了。那里面怎么关呢?里面有一个铁钩子,从右往左,勾上左边的圆扣子里。

艾米小时候很瘦,常生病,一生病就挂针输液。她对青霉素过敏,医生就给她开庆大霉素——后来,这种药和四环霉素一样,因为副作用太大被停用。后来网上有一种说法,说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青霉素做皮试过敏的概率高是因为那时候的青霉素纯度不够、杂质较多——这些都没必要去计较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连恨的对象都没有了。

我的丈夫是一个严厉的人,在学校,不管是多调皮的学生,都被他管得服服帖帖。他不相信治不了自己的女儿。某一天,艾米不好好吃饭时,丈夫把我赶出了屋子,又把艾米关在了里面。铁皮卡在铁扣子上,发出了清脆的“咔哒”声。伴随着这一声响而来的,是艾米响亮的哭声。

我的心一下子被揪了起来。

黑暗的屋子、弱小的女孩、够不着电灯开关,吃完饭才能开门。

不多时,艾米的哭声停了。我本想描述一个黑屋、小女孩,有月光从墙上的窗框缝隙漏了进去的场景,但现实总是出人意料,两个多小时后,当她爸爸开门开灯,才发现那个想象中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吓得哆哆嗦嗦的小女孩,实际上却坐在椅子上,眼睛望着前方,装腔作势地干嚎。

看到我们进来,艾米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下来,跑到我边上,拽了拽我的衣角。我俯下身,艾米的小手指向墙角。昏暗中,我似乎看到一团小小的黑影,仓皇溜走。我有些疑惑地看了看艾米,她点点头,表情有些得意。

“是蜥蜴?”我问丈夫。

“怎么可能有这种东西。”丈夫一口否定。

经过这件事情,丈夫明白他遇到了怎样的对手。他只对我说了一句,“这是刻在骨子里的倔强。”

艾米的“倔强”还表现在艺术天赋上。她在电子琴和手风琴的学习上都进步飞快。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电子琴和手风琴非常流行,很多孩子都学这个。以我们家的经济状况,如果又买电子琴又买手风琴,显然吃不消。

艾米最终噙着眼泪选择了手风琴,这又让我揪心了很久,仿佛是我把孩子TcK+blCARqYKHaMpe+/9JYmvODKElQ4Dn/hQU1izmmQ=的电子琴梦撞击得支离破碎。

初中时,学校会在每周一的早晨举办升旗仪式,全体师生分几十列纵队,着装统一地站在大操场上,视线随着两位升旗手把国旗升起,听着高台处的手风琴伴奏,随着指挥打的节奏,齐声高唱国歌。那个手风琴伴奏的女孩就是艾米,这当然和她爸爸是学校老师有一定的关系。这段经历让她得到了自信,位于全校1400多人以上,让她产生了优越感。我不敢确认,是不是也正是因为这段经历,让她变成了“另一个她”。

初一下半学期,学校举行了第40届中学生文化艺术节。结束后,艾米回到家,进了卧室,关上门,晚饭也不愿意出来吃。晚饭后,约莫七八点钟的样子,有敲门声。那时候我们已经住进学校的集资房——也就是现在人们常说的“多层”。房子一共6层,我们住在第5层,门也不一样,是上下栅栏式的,栏杆间用纱网包着,大家都称之为“防盗门”,防盗门的锁叫“司必林”,应该是个音译名。

我打开门,外面站着一个穿白衬衫的瘦高个少年。楼道里灯光昏暗,依稀能看出他脸上带着妆。“是参加艺术节的孩子。”我心里想。少年很礼貌地和我打招呼,说他是艾米每周升国旗时的搭档。艾米弹奏,他指挥。我点头,一副了然的样子——少年叫什么名字,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我清楚地记得他那青春洋溢的笑容。因为这份亲切,我让他进了门,喊了艾米出来。

两人在客厅面对面坐着,艾米目光呆滞,少年面露愧色。我转身走进了厨房,把玻璃木门轻轻带上,又忍不住趴在玻璃上偷看。

少年把一双白手套放在艾米面前,艾米没说话,少年也没说话。沉默了几分钟,少年起身告辞,往外走。我了解自己的女儿,她是个性格开朗、活泼热情的女孩,能让她沉默的事,一定是严重的。我追了出去,喊住了那个少年。从少年断断续续的表述中,我听了个大概。艺术节前夕,少年以表演为由,向艾米借了一双白手套——那时候学校鼓号队的指挥手在表演时都要戴上白手套。少年的同学知道后,在校门口拦住了演出结束的艾米。他们开艾米玩笑,说艾米是他“小老婆”,艾米哭着跑了。少年没办法,只能找到家里来道歉。

“那只是个玩笑,但他们伤害了艾米。”少年的眼里有一些亮晶晶的东西。“借手套”是一个非常低级的借口,但他对艾米的喜欢,应该是真诚的。这不是爱情,只是孩子们的心中一种美好的情感。我心里表示理解,但不能把这些说出来。

艾米的初中生涯没有因为这个故事改变什么。沉默、寡言、消极等负面情绪仿佛永远和她无关。她变成了那个“端庄大气”的艾米。我不知道这个词有没有另外一种意思,在精神层面,其实这个词也毫无意义。

艾米顺利地完成了中学的学业。这期间她变得伶牙俐齿、能言善辩(有时候也咄咄逼人),她的这种表现是因为受到了辩论赛的影响。那几年大学生辩论赛风靡全国,复旦大学在新加坡的“狮城舌战”让她着迷,她用家里的录影机录下了电视里的比赛画面,还到新华书店买了全程记录这次比赛的书。她把复旦大学那个高大、黝黑、壮实、戴眼镜的二辩选手当成自己的偶像,一遍又一遍地模仿他说话的腔调和手势。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这是最后一场决赛对台湾辅仁大学时,复旦大学四辩选手对于“人性本恶”观点的总结陈词。

艾米通过这次辩论大赛认识了世界。她的人生观、世界观和价值观在这一刻重新调整。复旦大学新闻系进入了她的视野,虽然她从没有去过上海,但一时间她雄心勃勃,“四大天王”已经抛在脑后,“考取复旦”成了新的目标。

艾米最终还是没有考取复旦大学,她考上了省内一所好大学的新闻系。在20世纪90年代末,这个专业非常热门,好像是某一个电视剧,冠以记者“无冕之王”的称号。年轻人容易受电视剧影响而沉浸于幻想,总感觉记者就是时髦、骄傲、尖锐的代名词。

开学前的那个暑假是艾米最轻松的时光,但我很煎熬。艾米从未独自出过远门,这让我产生了分离焦虑症。当我给学校打去电话,询问要带哪些东西时,电话那头的老师用很亲切的语气告诉我,“带钱就好了。”

我们开车送艾米到学校。车子很小(这是我们除了房子外,最贵重的家庭资产),虽通了高速,开到省城仍然要花费近5个小时。全部整理妥当后,我和丈夫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学校。当天夜里,我们刚到家,就接到艾米打来的电话。没说上几句,就听见她在电话那头哭得稀里哗啦。我还能忍住,她爸爸却陪着涕泪横流。随着艾米长大,她爸爸从“严肃的人”变成了“感性的人”。他对艾米的爱,也从“内心深处深藏着的父爱”,转为了“表露无遗的宠爱”。

艾米大二那年,哥哥告诉我,他看中了一套商品房,18万元,如果买两套,可以打九七折。我告诉他,我们家没有这么多钱。他说可以先借给我10万元,我心动了。这件事遭到了丈夫和艾米的反对,我陷入两难。我尝试着推销给单位的同事,但他们无一例外地惊呼“太贵了!”因为不想和哥哥闹僵,我只好硬着头皮,在家人的反对声中买下了这套房子。也正因为如此,丈夫和艾米好长一段时间不和我说话。

5年后,我以10倍的价格卖掉了这套房子。艾米高度评价了我,她说,“我要重新审视自己了,是否因为安逸的生活让我变得目光短浅,让我失去了搏一把的勇气。”而丈夫却说,“一次成功并不能代表我们具备了投资的眼光和能力,这只是一次投机的胜利。”

这笔“意外之财”让我失去了哥哥。他在劝我买下这套房子的同时,顶不住嫂子“太贵”的抱怨,仅一年就几乎以原价卖掉了房子。我试图安慰他,谁都不知道房市会变得如此疯狂,但他选择避而不见。我嫂子则用嘲讽的口吻说:“你的安慰只能证明你更虚伪,在你的购房款里,一大半是我的钱,你用我的钱给你自己赚钱。”听到这话,我无言以对。

大学四年时间,艾米参加了文学社。有一个阶段,她喜欢吕德安的诗。吕德安是一个福建诗人,据说他“拙于言辞,行动木讷,是个向后寻找理想的人”。我与这位诗人素未谋面,艾米也是,她只是喜欢这个诗人的腔调。

看着鸟飞过窗前,一只,两只

多少年,在不同的光里

我写微不足道的事物

没有什么事不可以放下

她处于一个多愁善感的年纪,为赋新词强说愁。这个年纪,喜欢诗歌,并不奇怪。

又过了一段时间,艾米钻研起法国诗人的作品。波德莱尔、勒韦尔蒂、夏尔、米肖、蓬热……这个女孩总是迷恋“一头通向上帝、一头通向撒旦”,甚至迷恋撒旦多于上帝。《人间失格》会让她兴奋,孱弱、哮喘、过敏性体征等字眼让她疯狂。每过一段时间,她的记忆里就会增加一个诗人的名字,作品她统统记不住。

大学毕业后,一切遐想都结束了,生活被现实拉回正轨。在省会大城市,艾米就像大海里的一粒沙,没有任何优势。

漂泊一年后,艾米回到了T城。用她的话来说,“实在受不了只有3000元月薪却要每天工作11小时的生活。”事实上,我怀疑她是受不了每天清晨和晚上各1小时的通勤。那时候省城没有地铁,公交车经常是挤上去1个人、挤下来3个人的状态。尤其是夏天,不光自己汗流浃背,就连别人的汗水也会在拥挤的状态下,无意间碰触到,又黏又腻。不管什么原因,只要她回来,我和她爸爸都非常开心。

艾米考入了T城一家事业单位,开启了朝九晚五的生活。她认真负责肯吃苦、活泼外向爱热闹,再加上伶牙俐齿反应快,很快就担任了单位的团委书记,在年轻人中有很好的人缘。也正因如此,同单位的一个青年开始热烈地追求她。

没有恋爱经历的艾米,很快就沦陷了。这个男孩有着非常帅气的外表。高个子、大眼睛、站姿挺拔。唯一的缺点是学历不高,高中生,自尊心很强。

男孩来自T城的农村,他的父母都是农民。他们村的土地被这个区块的开发建设所征用,村里得到了几个招工的名额。男孩有个姐姐,嫁给了本村的村长,因而男孩得到了这个“来之不易”的名额,因此他心里有优越感。

艾米用行动证明了他们的爱情。不要父母的钱,一切都自己解决。买房、办婚礼,全部由两个年轻人自己完成。婚礼很简陋,婚房也只是一套很小的二手房。大城市游荡回来的艾米却觉得,人生“本该如此”。

婚姻是爱情的坟墓,除非做好了心止如水的准备。这句话已经不记得是谁说的了,艾米显然没有做好这种准备。她始终是个时髦的女子,烫发、染发、化妆、美容、美甲,还有那些靓丽的衣服。我的亲家,那对农村夫妇和他们的亲戚,没有一个说艾米的好话。他们觉得一天到晚打扮得很精致、朋友很多、活动很多的女孩肯定不是好女孩。事实上,艾米是一个洁身自好的女孩,她总是把房间打扫得很干净,也烧得一手好菜。我们传统的书香门第教育和她大学时代的开阔见识,让她对很多高雅艺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乐此不疲地追求着艺术。“我的生活不能囿于厨房,我要有我的远方。”艾米说。

婚后第三年,外表带来的激情已经完全消退,三观开始变得比五官重要。艾米丈夫的亲戚们这时候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尤其是艾米一直没有怀孕,这成了溺亡他们的最后一滴水。他们之间不再有亲昵的举动,甚至连正常的交流都少之又少。又过了一段时间,艾米住回娘家的次数越来越多,她的借口也越来越经不起推敲,可能她也不在乎借口。

这种状态让深爱她的爸爸很担忧。他多次在半夜醒来,唉声叹气。在一个周末的上午,爸爸找艾米谈话。一开始,艾米难以启口,沉默了许久,她说怀疑丈夫已经另外有了女人,但没有证据。爸爸听到这些,表现得异常冷静。他反问艾米:“那你呢?”艾米默不作声,眼神迷离。爸爸又说:“听着宝贝,‘离婚’这两个字不能轻易说,一旦说出口,就要做到。”

“我见到了那个小东西。”艾米咬着嘴唇,对她爸爸说,“小时候黑屋里的那个小东西,我害怕,我不敢回去。”

艾米爸爸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怎么可能有这种东西!”

那天,艾米离开家的时候,戴上了墨镜、吹起了口哨。隔着镜片,她的目光不再躲避,凝视前方变得非常坚定。

那是我们全家最煎熬的一段时间,一段婚姻没有了感情,剩下的全是利益上的算计。那一年被媒体称为“历史上最热的一年”,无风、知了在不知疲倦地吵闹。每一天早上起来就让人心烦意乱。我们虽然不是刻板的家庭,但也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当我在学校时,经常能听到同事们在议论他人的婚姻,仿佛离婚已经成了嗑瓜子吐壳那样随意的事。她们常挂在嘴边的就是:“对于男人来说,离婚完全不影响,但对于女人来说就糟糕透了!不管是50岁还是20岁的女人,只要你一离婚,就注定这辈子要单身了!”

类似于这样的言论还有很多。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一阶段结束,艾米也会成为她们口中的“女人”。在“街头认识巷尾”的T城,人们会乐此不疲地说着各家的丑事,丝毫不担心会给当事人带来什么样的伤害。

我们仍然住在老城区,哪怕那套房子卖掉后我们赚了一大笔钱,也没考虑买新区的房子。老城区有它的便捷之处,离我们的工作单位近,周边设施也都健全,最主要的是菜场大,种类丰富。不好的地方也有,比如说家中的装修已经很陈旧,家具门合页螺丝大多已经松动,厨房和卫生间的水龙头锈迹明显。最大的不足就是楼梯房没有电梯,拎着大件物品的时候会很吃力(尤其是我们这样上了年纪的),小区里的停车位也很少,但凡有一小块空地,不管是不是水泥地,都会被车轮胎压上。

和房子一样,我们也老了。

我想向哥哥再借一笔钱,在新区买两套房子。一套给自己,一套给艾米。电梯可以让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不再每天气喘吁吁。我的请求遭到了拒绝。哥哥说嫂子声称如果再借钱给我们,她就马上跳楼自杀。我知道哥哥在撒谎,他只是用另外一种方式拒绝我。

艾米爸爸被提拔为中学校长,他开始与各行各业的人打交道,有些成了朋友。他们听说了艾米的事情,对艾米的遭遇充满了理解。他们伸出援手,帮助艾米离开了现在的单位,换到了一家国有企业上班。艾米和她的丈夫终于不用抬头不见低头见了,这让他们之间少了很多针锋相对,也让她的离婚过程顺利了很多。

在最热的天气里,艾米和她的前夫走出了民政局。她的前夫可能还想说什么,但艾米没有给他机会。她昂首挺胸大步走开,像一只胜利的公鸡。为了顺利离婚,她放弃了房子,而她这么多年的存款,全投在了这套房子里。

夏天,迎来了那年的第一个台风,赶在台风来之前,我们和艾米一起搬进了新房子。当地人利用台风来检验房子的质量,屋顶或墙壁漏不漏水、新搭的阳台顶棚能不能抗住十几级的风。进入21世纪,T城人已经不会再闻风色变了。当然,有那么一两次,风力太强,还是造成了人员伤亡,其他年份都相安无事。老百姓都说,是江堤上的大铁牛镇在那里,风就不敢造次。再后来,“十防九空”就成了褒义词。

我们的房子在山脚下,山上是密密麻麻的坟墓。虽然那里树木繁茂,但还是能看到露出的墓碑一角,山上还有庙宇。T城人买房,不愿意买“庙前府后”。庙前供佛,府后为牢。房子如果建在这个位置,大多数人会觉得晦气。更何况开窗能看到墓碑,谁不忌讳?可想而知,我们的房子买来有多便宜。

“至少是个大房子,也是我们经济能力能承受的范围。”丈夫只能这么安慰。

台风过去,我们在新房子安顿下来。

窝了大半个月的艾米终于走出了房间,她顶着一头油腻乱糟糟的头发,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味儿,脸上露出了傻呵呵的笑容。她指了指房间的一角,那里各种颜色、各种样式的袋子排成一排,整齐堆放着,袋子里面塞满了她的衣物。“断舍离。”艾米咧着嘴笑了。

那一年,“断舍离”突然就流行起来。一个日本的作者写了一本家庭生活类的图书,推广“断行·舍行·离行”,据说还销了两三百万册。无数年轻人在朋友圈拍自己收纳、丢弃、整理的照片,无一例外地评论自己的“断舍离”。这给了当时火热竞争的实体商场和网络购物一盆冷水,但这丝毫不影响“双11”“双12”之类的促销。全国上亿人在熬夜盯着手机、盯着已装满的购物车,盯着零点的时刻,每个人都在拼命计算“满减”或“满赠”,艾米接到了十多个朋友的电话,让她一起拼团。艾米回绝得很干脆,甚至卸载了购物软件。

艾米回到从前的生活中。上班、下班,过周末。她依旧在周末看话剧、听音乐会、练瑜伽,偶尔也去相亲,却总是无果而终。理由五花八门,但核心逃不开“离婚的女人”。几次下来,艾米不再去见那些男人,她把自己的空闲时间都泡在酒吧里。网上有一个段子说,一个人去泡吧是孤独的表现,但艾米似乎乐在其中。

上世纪九十年代,这个城市兴起了酒吧。最初的酒吧都分布在老城区,隐匿在又狭窄又脏乱的街巷里。褐色的木门,门口挂着一个风铃,当有人开门时,风就会吹动风铃,丁当响。来酒吧的大多是常客,分为两大类。一类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通常是下班回来。另一类是在码头上工作的工人(这个酒吧离码头很近),他们会在上班前来。他们的身份差距很大,生活水平差距也很大,但都会选择在不工作的时候去酒吧。人们感觉到钱开始不够用了,开销增长率快速提升。不管是上班族还是码头工人,都感觉到了生活的压力,都需要释放这种压力,他们需要一个地方,像“天堂一样自由”。

艾米为什么会喜欢酒吧?她也需要释放压力吗?她有什么压力?我和丈夫都不能理解。

艾米说,她喜欢酒吧里的那团小东西。

什么东西?

蜥蜴。

这个解释惹怒了她的爸爸。他觉得艾米变得无比荒诞,她在放纵自己,这是一种堕落,他甚至后悔,如果艾米仍然存续那段婚姻,是不是就能“正常过日子”。而我更多的是对深夜回家的女孩有着安全上的担心。我们的长吁短叹在艾米看来,是一种抱怨、指责。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陷入了情绪化的怪圈,当艾米不在家的时候,我和丈夫会互相指责。当艾米在家时,我们又会一致把矛头对向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艾米开始不再和我们说话,后来,她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最后就变成只有晚上睡觉才回来,第二天醒来便离开。

艾米40岁了。这阶段,她不再去酒吧,也不怎么去茶室,而是喜欢上了喝咖啡。刚进入21世纪的时候,T城的年轻人总爱在那些茶餐厅喝水果茶或速溶咖啡,仿佛是时髦的象征,这些茶餐厅也是年轻人相亲和约会的首选地,茶餐厅鲜有包厢,基本上都是镂空屏风隔开,如果是经常相亲的人,难免会遇到熟悉的人,免不了一阵尴尬。毕竟T城很小。后来,这些茶餐厅慢慢销声匿迹。人们开始在茶馆喝茶,在咖啡厅喝咖啡。普洱茶、拿铁咖啡迅速风靡。当然可能也和这些无关。总之,茶餐厅就这样成了历史。

艾米喜欢附近综合体里的那家咖啡店,国外的连锁品牌。艾米喜欢那里的大售货架,带玻璃橱窗的。里面造型别致的西点,还有五颜六色的糖果、巧克力,闪闪发光。艾米要保持身材,但心里又舍弃不下这些可爱的食物,哪怕只是看看也觉得满足。

店长就是这么注意到艾米的。他看到这个着装得体、妆容精致的女生,总是点一杯去冰美式和一份甜点,咖啡喝完,甜点就这么放在盘子里,永远不碰。他对艾米产生了好奇,他们交谈起来,相互加了微信。店长是一个男孩,23岁,刚刚大学毕业。

男孩的追求是狂热的,这让艾米觉得为难。艾米在这个过程中发现了年龄差距带来的观念差异,但男孩说艾米看起来只有26岁,他们没有年龄差距。不得不说,甜言蜜语的作用是巨大的。一方面,长大成熟的人会对甜言蜜语羞于说出口,他们急于摆脱这些“幼稚”的标志。另一方面,青春洋溢的孩子们又急于进入这个状态,学习并掌握甜言蜜语。“离婚”“姐弟恋”等标签产生的矛盾和挣扎在糖衣炮弹的攻势下,不堪一击。

他们开启了一段疯狂的恋爱。只关注当下,不管以后。文身、抽烟、喝酒、穿露脐装、画烟熏妆,他们在车里做爱。艾米的爸爸终于忍无可忍,打破冷战的状态,找艾米“谈话”。起初爸爸是真的想“好好说话”,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面前的茶水喝完了,艾米爸爸感到口干舌燥,语气开始不耐烦起来。他觉得一个咖啡店的店长根本配不上艾米。他的本意是身份、背景、地位如此不同的两个人无法走到一起。艾米认为这是“偏见、嫌弃”,是“控制欲”。爸爸“腾”的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脸涨得通红,显然艾米的大声对抗已经完全惹怒了他,他怒不可遏地喊“等你成了60岁的老女人,而他才中年,你还有什么能吸引他!”艾米也爆发了,摔门而出。

艾米搬出了家,和男孩住在了一起。她有着自己的习惯,喝纯净水,吃饭要用小一号的碗,吃海鲜和蔬菜、不吃肉。吃完饭,她要看会儿书,或是练习瑜伽。周末,她还有更多的兴趣爱好。恋爱时,我们总是好奇对方的生活方式,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露给对方,但同居后,就只是两种习惯的磨合。很快艾米就发现,在物质面前,爱情会溃败。年轻人喜欢去泡酒吧、唱歌,玩剧本杀或密室逃脱,而艾米早就过了这个挥霍时间的年纪,每次都抗拒着不去参加,偶尔几次勉勉强强参加时,她觉得自己就像他们的家长,在边上看着一群孩子疯玩。男孩也一样。和艾米一起听音乐会、看话剧、参观展览时,他会睡着。

他们之间有了第一次的“争辩”(艾米强调是“争辩”,而不是“争吵”),但很快就有了第二次。几次下来,两人产生了隔阂。每次“争辩”的核心都在于钱,这让男孩自尊心非常受伤。他开始毫无顾忌地扔臭袜子和要换洗的衣物,有时候两三天不洗澡,经常找借口不回家。艾米也开始有了变化。她变得刻薄、得理不饶人,每天对男孩行踪疑神疑鬼,爸爸的那句话在艾米心里生了根,每增加一条皱纹、一颗晒斑都让她心生恐惧。两个人都感到了对方给的压力大于生活的本身,这让他们开始互相生厌,对未来患得患失。

他们没有分手,仍然做爱,做爱可以缓和他们的情绪。他们不再疯狂,仿佛只是为了需要。没有什么比这个更糟糕了。

他们之间开始互相指责,后来发展成为辱骂。艾米甚至学会了“神经病”“他妈的”“去死吧”之类的语言。那个优雅礼貌的艾米已荡然无存。

男孩不想这样下去,当得到了一个到西双版纳发展的机会时,他迫不及待问艾米,去还是不去。艾米的虚荣心在这时做出了肯定的回答。她太渴望回到正轨,太渴望有品质的生活。男孩问艾米能不能等他两年,艾米也答应了。

男孩离开了,艾米却没有回来。她继续待在那间出租屋里,一个人过着日子。

我在手机相册里寻找过去的记忆。我看到自己丈夫的照片,他站在自家阳台上,身形消瘦,满头白发,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给花花草草浇水,侧影落寞。这是丈夫亡故之前的最后一张照片。自从艾米离开家后,丈夫就把自己封闭在家中。每天浇花、看电视、睡觉,脸上再也没有了笑容。宠爱女儿的老父亲最终被女儿抛弃,这是个非常老套的故事,但时有发生,永不过时。我的丈夫、艾米的爸爸,在这张照片拍完之后,突发心梗,再也没有醒来。

我告诉艾米:“爸爸过世了,心梗。”艾米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说:“我马上回来。”

艾米在殡仪馆熬了个通宵,第二天凌晨,她顶着又红又肿的眼睛,毫无形象地打电话给男孩,告诉他今晚必须赶到。明天清晨是追悼会。男孩说,他马上订机票,从西双版纳赶回。直到第二天追悼会结束,都没有见到男孩的身影。男孩说,飞机经停衡阳时,发现飞机上有一只蜥蜴,全机组的人都在搜捕蜥蜴,没抓获前,飞机不能起飞。

艾米压抑着自己内心的崩溃,低声怒道,“怎么可能有这种东西!”

闻言,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她。周围太安静了。

参加完追悼会,艾米就离开了。她辞职了,到一个肖像馆当了店长。这让我感到困惑,但我显然已经失去了话语权。我用尽各种方式,希望艾米回家来住,但都遭到了拒绝。我去艾米的出租屋找过她一次,她把我拒之门外,并很快搬离了那间房子。

艾米说:“我不想再见到你们任何人,这辈子都不想。”

听了这话,我伤心欲绝,但我知道她是认真的(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哪怕我知道她还在T城,也不敢贸然去找。后来,我在文创园看到了她,我的艾米。那一瞬间,我相信她也感觉到了我。我发誓,我真的不是故意去找她。但是,她就像那只四肢短小、尾巴长长、腭关节固定的小东西,角质鳞片变幻着颜色,在黑暗中折断尾巴,快速溜走。

世间有很多事,都有两难和酸楚。忍耐和时间,往往比愤怒和痛苦更有效。

我很想告诉她:“女儿,我从未觉得你让我羞耻。”但我始终没能说出这句话。一开始是没有勇气,后来是没有机会。

我依稀记得,追悼会前一晚,当男孩说无法抵达是因为飞机上有一只蜥蜴时,艾米去了一趟洗手间。在洗手间,她流下了眼泪,但她又觉得不妥,于是迅速擦干眼泪,再从包里拿出眼药水,拼命地往眼睛里挤。

她终于可以肆意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