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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女孩

2024-12-04陈承

文学港 2024年11期

谭小意给人的印象绝对是个贤淑的女孩。她总是把浅笑挂在脸上,成为示人的标志性表情,如果问一个人用哪种动物来形容她,此人脑中闪过的肯定是兔、鹿、羊之类食草物种。今晚,谭小意决定去文身。

谭小意站在二楼朝外看。街上一片阒静,路灯昏黄的光与街面薄薄的积水组合成微弱的油亮。五天前,沿街的梧桐树被截去大量的枝杈,整条街便开阔了许多,夜里更见空荡,风便撒了欢,长驱而入,细雨被恣意戏耍,在空中翻着筋斗。本属于猫狗的作乐时刻,因雨,它们克制了躁动,敛了心思隐藏在幽暗的角落里等着适宜的气候。街道两边的店铺大多歇了营业,只剩零星的发廊和洗脚店还在吐纳着零星的顾客。此刻,她知道那家文身店还未关门。谭兆礼和张灵芝早已入睡,他们每天得在凌晨三点起床,蒸糯米饭、蒸芙蓉蛋、煎包子煎饺子、抄手打面和粉干、做豆浆、炖下油条紫菜的骨头汤……她悄悄下楼,小心地绕过堆叠的蒸笼、灶具和桌椅。她轻轻拧开门锁,撑了黑色雨伞,满怀激动和忐忑,昂首快速朝右边而去。

谭小意五天前来过文身店。一脸粲然的女老板拿来图案给她,她翻了翻,发现都是花卉样品。她问,没有动物吗?女老板问,你要文动物?有的,蝴蝶、燕子、鱼、猫头都有,我去拿来。她唤住老板,轻声问,没有凶的吗?女老板“哦”了声说,你是要凶猛的动物图案?女生很少选的,猛兽大都是男生选……你确定?谭小意看了看周围,没人注意她,就点了点头。她猛然想起什么,轻声问,老板,选凶的女生都是什么人啊?女老板诡秘笑答,那些女生……呵呵呵,你倒是不像她们。谭小意恍惚下,决定不受干扰,不再多问,心中已是做了决定。女老板也不多说,重新去靠墙木架上拿来了图案。谭小意细细翻看。她挑选出蛇、蜥蜴、蝎子、蜘蛛、蝙蝠五种,思索再三后她选了蝎子。

她回家后不动声色地等着合适的时机。几天来,她一直在彷徨中度过。她不能确定自己会不会在等待中放弃。她还是在这个下着雨的夜晚迎着冷风毅然出了门。

文身店所在的恒信街这段时间正在翻新,似经历一场大地震,路口立了警示牌,车辆禁止通行,几辆挖掘机和铲车憩于破碎的路面,缩着粗壮的机械臂,在夜色中释放出傲然姿态。整条街见不到人影,是不用担心会遇到熟人。路凹凸不平了,泥泞,下脚处要拣着落。谭小意放慢了行速,长一步短一步,直一迈斜一迈,好在只走了二百来米,目的地到了。

女老板露着五天前的笑容接待了她。店里没一个顾客,谭小意莫名松了一口气。注射了麻醉剂,文身师开始在她的颈部工作。谭小意感觉到轻微的刺痛,在可忍受的程度下渐渐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文身处清洗了后,已过了三个多小时。她侧着身子站于镜前,扭头看着左颈上张牙舞爪的妖冶蝎子,心里生出如释重负之感。她压制住自己的慌乱,可慌乱不停地在体内“突突”窜。谭小意,你妈的给我出息点。她狠狠地骂了一句,朝镜中的自己整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深吸一口气吐出,咧嘴一笑,伸出食指和中指于胸前,比了个胜利手势。

凌晨三点开始,随着铲子与铁锅的擦撞声,时断时续的水流声、刷洗声,谭兆礼和张灵芝压低嗓门的交谈响起,蒸汽便从楼下弥漫上来。谭小意每天都是闻着香气睡到天亮的。她醒后,就能听见楼下顾客跟张灵芝的对话。

老板娘,三个肉包,一碗油条紫菜汤。

好的,先坐。

老板娘,来份炒粉干,一碗芙蓉蛋。

好的,马上就来。

一份糯米饭,一杯豆浆,打包带走。

稍等,就好。

诸如此类的对话在每个清晨响起,连同食物香味,攀上来,漫上来,直抵谭小意的耳际和鼻腔。她喜欢这样的早晨。

谭小意去卫生间。卫生间墙壁上的劣质白色方块瓷砖已泛黄,裂痕像发丝一样扭曲着散布于表面。浴霸四个发热灯泡坏了两个,谭兆礼也不换,他是试过冬天里两个发热灯泡的取暖效果,说不冷,四个跟两个差不多。张灵芝赞同。谭小意心里清楚,两个是为了节省电费。她是真切地体验出,两个比四个差着呢,不过,不至于难以忍受。臭味也好像是越来越稠密了,马桶经常堵塞,隔三五天就得疏通。对于臭味,谭小意还能忍受,最令她担心的是某天排污管突然完全被堵死。这种老旧房屋真有这个可能。她不敢想象这个可怕的事情。不怪谭小意有这担心,她就经历过难堪,一次经期蹲马桶,按下排水开关,哗一声,却没听到水流出底部的声音,迟疑间,她挪开屁股看,红色的水旋转着,几近马桶边沿……从去年起,她就叫谭兆礼另租地方,新一点的房子,设施比较有保障,但谭兆礼和张灵芝不想离开这个已开了七年之久的老店面——两人忧虑于另起炉灶的不确定性,至少这里已有一大批固定的顾客。也是,生意不是那么好做,再说早餐店大街小巷遍布着呢,挪个地点,生意若不如意再回头是不易的。

谭小意进了卫生间,朝文身处抹修复膏。她醒来时文身处有些痒,听女老板说这是正常现象。她细细地涂,不用提防,不必顾虑谭兆礼和张灵芝会上楼,他俩忙着呢。

刷了牙洗了脸后,痒减轻了。她把修复膏带出来,丢入自己房间小桌子的抽屉里,接着坐于梳妆台前,上妆、梳头。半个月前,她准备弃去唇色口红,买了玫红色,但她还不敢用,太艳,怕过于招摇,玫红色口红已静躺在抽屉里十来天。两个月前,她人生第一次涂了粉红色指甲油,惹来了谭兆礼责问的目光。当时谭兆礼嚅动着嘴唇,话止于口腔内,但她能感知到他的不快,所以,对于新口红的使用,她准备再拖延些时日,但不能止步不前,是时候要一步步改变。文身这个事,她已经准备了很久。这只蝎子衣领可以掩盖住,若是被发现了,也不易被消除,就是事实存在了,不过,就算谭兆礼没发现,她也要让它在某天呈现出来,让谭兆礼和张灵芝都看到。谭兆礼是不会对她有过激的语言和行为的,这点她能吃准,到时要做的是形态上装出叛逆,天王老子也管不了的我行我素。

张灵芝为谭小意准备的早餐每个清晨放在木楼梯上,下面数上去第六级,外边裹着厚毛巾的保温盒内,多年来不曾变动过,变动的是食物,一周下来不重样,特意做的。谭小意自是体会到张灵芝对她切实的关爱,然而谭小意在几个月前就开始认为她是个有心机的人,城府深着,虽是对家庭的付出毫不保留,但毫无疑问,这是幌子,她另有目的。是的,这个目的近来已彰显出形态,就要暴露于众人眼前了。

对于后颈上的蝎子,谭小意心还是虚的。她下楼时,谭兆礼正好进后间端蒸笼。她下意识紧了紧衣领。要走了?谭兆礼随口问。走了,阿爸。谭小意匆匆应了声。她打开保温盒,取了早餐朝后门去。

路上,谭小意总能看到那个男孩背着书包独行。他十六七岁样子,从一个生长着一株永远不结果的柑树的巷口出来,低垂着头走。晚间九点左右,谭小意回家,也会时常遇到他。他总是一人。她猜想他是课外补习后返回。谭小意奇怪于从来不见家长接送,也不见有同伴偕行。一次早上,谭小意心血来潮跟他打了招呼,嗨。他诧异地瞥了她一眼,没有回应,顾自己走开。那以后,男孩遇到谭小意,会瞄她一眼或两眼。她报以微微一笑。

今天,谭小意与他在巷口交汇,他瞄她时,把目光定在了她的左颈上。他露出惊讶表情,很快就移开了目光,管自己走了。谭小意知道,他是看到她脖颈上的蝎子了。她不清楚他的内心所想,是厌恶还是无所谓,或其他。

她跟在他后面走。他走路从不回头。二百米后,他直行,再过去三百米是镇高级中学,中学门口有三棵高大的小叶榕,每到夏季,黄昏来临,就有上千只麻雀栖身于茂密的树叶间,叽叽喳喳吵闹,密密麻麻一地鸟屎渣。她左拐,经香石街,走尽,右转,入商业城。12栋1、2号店铺,是她工作的地方。这是一家蛋糕店。她在这里已待了一年多。

谭小意差不多每天跟另外两名店员前后脚到。这两名店员也是女孩,她跟她俩的关系不咸不淡,交流不多。这样也好,谭小意可以在柜台内吃着带来的早餐,而无须顾及她俩感想,更不用出于同事情谊说上一句客气话——你们吃没,要不要来点?今天也一样,她管自己吃完两个灌汤包和一杯豆浆后,去洗了手,坐于柜台后,等着老板到来。

谭小意今天准备辞职。她在几天前已找了另外工作,去一家酒吧上班。她认为,那是一个江湖气浓重的场所,这种地方非常匹配她接下来的改变。上班时间为下午一点至晚上十一点,一周休息一天。这样很好,工作日也有半天空闲,不用早起。她已厌倦了目前这份工作,也看厌了身旁的两张脸,这里没有什么东西让她留恋。

十点了,老板没来。谭小意奇怪于老板今天的反常。他平时都是八点半到的,送上小学的女儿去学校后来这里,转上一转,或离开店,或不离开,泡普洱喝。下午他是不来的,去打牌,老板娘来,但今天下午老板娘也没来。

今天老板怎么没来?谭小意去后边问制作蛋糕的师傅。

老板跟老板娘去福建了,老板娘的阿爸病了,听说是癌。蛋糕师傅说。

什么时候回来?谭小意问。

不清楚,可能不会那么快……你找老板有事?蛋糕师傅问。

哦,没事。谭小意答道,准备回柜台。

咦,小意,你文身了?蛋糕师傅看到了她脖颈上的蝎子,惊讶地问。

怎么?很奇怪吗?她“嗤”的一声反问。

你也文身,真没料到……蛋糕师傅露出的眼神,就如看到一个吓人的怪现象。

蛋糕师傅的反应,让谭小意慌乱。她讨厌这种熟悉的慌乱,甚是懊恼。下班后,她以比平时快上一倍的速度急匆匆出了香石街。她喘着气来到丁字路口,朝学校的方向瞧。她还没发现有学生经过。她在路边来回踱着,不时朝学校那边张望。

那个男孩过来了。她就站着不动。他经过她身旁,她低低喊了声,嗨。他停住转头看她,迟疑了下,又走了。她移动脚步,跟他平行走。

男孩也不管她,就像她不存在。蝎子吓人吗?她问。他放慢了步伐,嗫嚅着嘴唇,没吐出话来。吓人不吓人?说说嘛。她不死心,又追问。

不吓人。他终是说话了。

这是谭小意遇见他以来听到的第一句话,她有点高兴。你反感吗?她又问。

他看了看她,好一会才开口,你想做坏女孩吗?

谭小意愕住,心思似被他洞悉。她说,我要做一做坏女孩,看起来就很坏的那种。

他又沉默了。她没看到他厌恶或鄙夷的表情。她心里一松,有一种东西慢慢从胸腔里散开去。

这段路不长,到巷口了。

我也想做个坏男孩。在进入巷子时,男孩突然说了这句话。

你说什么?谭小意追问。

男孩没有理她。

三天了,老板还没回来。谭小意不急,那家酒吧的老板说过了,随时可以去上班。她也莫名地想多见见那个男孩,跳了槽后怕是没机会了。然而在昨晚,她并没见到他。她在路旁等了他半个小时。

今晚,谭小意又见到那个男孩了。昨晚怎么见不到你?他“呃”了声,面带疑惑,有点没反应过来。他看了看她说,昨天星期六,不补习。谭小意“哦”了声,又问,你前次说自己也想做个坏男孩是什么意思呀?他抿了一下嘴,不答话。

他不说话,她也就不追问,这个问题不挠心。她发觉一条鞋带松了,蹲下去系。她站起身后,发现他在等着她。她心生感动,甚是没来由。

他说,你回去吧,我现在要去看一个朋友。

哦,去吧……早点回家哦。她向他摆摆手。

她看着他走开,拐向江滨公园。她心里纳闷,这么晚了,会是什么朋友在已无人迹的公园里等他?

她觉得异常,略一犹豫,就悄悄尾随。他的身影慢慢潜入夜色中。他下了一个台阶,朝右转,就不见了。谭小意加快了步伐,紧紧跟了上去。她看到他了。他正蹲在矮墙一样的冬青树前,手从书包里掏出什么来,然后伸到树缝中。她蹑着脚走近,看见一只脏兮兮的黄毛小狗正在吃着东西。

这就是你的朋友?她尽量压低声音,但还是把他吓了一跳。

他发现是她后问,你怎么来了?

你这走的方向,我奇怪啊。

他继续给小狗投食。

是流浪狗吗?她蹲在他身边问。

嗯,左后腿瘸了。他说。

它天天在这里吗?你经常来喂它?她问。

它都在这里,我有钱了就买点狗粮来,没钱就没办法了,不敢来,它饿了,会呜呜哭。他说。

她想了想说,我明天去买些狗粮。

他转过头,露出感激的眼光。谢谢姐姐。他说。

它叫什么名字啊?

小乖。我给它起的。

你叫什么名啊?

刘小涛,是我妈起的。

七天后,老板回来了。谭小意向老板辞了职,去了酒吧上班。她在第三天跟谭兆礼说了这事。谭兆礼一听,急了,跟她说你最好还是回蛋糕店,那种地方杂,容易遇坏人。她说那里工资高,现在坏人少,警察也尽职,我决定待下去……谭兆礼终是拗不过她,不再说,顾自生着闷气。

在蛋糕店工作的最后那个晚上,谭小意再一次买了狗粮给刘小涛,跟他一同去了公园喂小乖。她说,小涛,姐姐明天就换工作了,上下班时间跟你不能重叠了……你放心,我还是会继续买狗粮的,我们约好,每星期五早上送来,如果你早到,你就等我,如果我早到,我等你,只是几分钟的相差,不会影响上学。

她看到他的双眼流露出失落。她说,没办法,姐姐一星期只能跟你见一次面了,因为姐姐每天要很晚回家,很晚睡,早上是起不来的。姐姐上午不用上班。

谭小意开始着手改变自己。她涂上玫红色口红,把长发烫成波浪式,佩戴了翠绿的珠状耳环,上了比之前浓的脂粉,并向谭兆礼和张灵芝显露了蝎子,一改以往形象,变得妖娆。张灵芝瞪着不解的眼神瞅她,满脸的疑惑,谭兆礼的不安日甚一日,终是在一个早上喝停了她出门的脚步——小意,你这是闹的哪出?这样打扮,还文了身,你要干什么呢?

阿爸,这是酒吧老板要求的。

就知道那种地方去不得,你硬是不听。

没事,阿爸,不过是妆浓点,工作需要,您会习惯的。

爸是管不住你了,你也不听爸的话了。

谭兆礼的嗓音掺了伤感,声调并不高。

阿爸,何必伤心呢,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女孩长大后都是会打扮的,思想也是会改变的,女儿永远还是您女儿,不过,家里的事我也会插手的,不能由一个人决定了就算,对了,您也得有自己的主见。

谭小意把后半句话的声调提高了不少。

谭兆礼愕了半晌,女儿这突如其来的话他没能明白。似乎有点明白时,他下意识地朝楼上看了一眼。张灵芝正在楼上拖地板。此时,谭小意已经出了后门。

今天是第一个星期五之约。谭小意昨天已买好了狗粮,她远远就看到站在巷口的刘小涛,他一直瞅着这边。她一步步近前,他把近前的她忽略了,眼光擦她身旁过,仍旧投向远处。她在他面前站定。他无意瞥了她一眼,瞬时似被震到一般。他惊讶的表情犹如见到一只熟悉的母鸡突然变成了公鸡。

吓到你了?谭小意“噗哧”一笑。

他还是一脸懵。

确认了面前的人后,他问,姐姐,你是要真正开始去做一个坏女孩了吗?

她略一思索,说,姐姐要去解决一个问题,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借助这种打扮?

是的。

它们之间有关联吗?

有,它会给我勇气和力量。

他似懂非懂。她把狗粮递给他。谢谢姐姐,这段时间小乖胖了,我昨天还帮它洗了个澡,用公园池子里的水给它洗的。他的脸上露出罕见的神采。

嗯,很好。姐姐要回去补个觉了,你赶紧去上学吧,别迟到了。她手捂嘴巴,打了个哈欠。

晚上回来时,谭小意发现谭兆礼抽着烟在楼下坐着,揉面粉的窄桌上有张硬纸片,上边躺着五个烟头。阿爸,您怎么还没睡?医生叫您少抽烟,怎么抽这么多?谭小意不解地问。谭兆礼吸了最后一口烟,在硬纸片上掐灭。小意啊,近来你心里是有什么事吗?谭兆礼压低着嗓门,忧虑浮现在他的脸上。

谭小意拉了圆凳,在谭兆礼身旁坐下。阿爸,我不同意买房给钦山,我要阻止这件事。

为什么啊?

我倒是想问您为什么?他一个姓王的跟我们没一点血缘关系,凭什么您累死累活挣来的钱要为他买房子,是几十万的钱诶。

不是已经是一家人了吗?

他叫过您一声阿爸了吗?

叫不叫没关系,叫叔也行的……你也没叫妈,叫阿姨。

不不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内心不一定会认您是爸。

不认也是一家人了。

这样值吗?阿姨现在只关心房子。她知道您好说话,也吃准我掀不起风浪,可您考虑过您自己吗?您也快老了,还经常胸痛,万一以后病情加重,到时看病的钱呢?谁苦?是您呀阿爸。

小声点……不要说了,已经决定了的事,不好反悔,再说你阿姨也只钦山一个儿子,她既然入我们家门了,她的事当然也是我的事,我要担起责任来。

我就知道跟您白说这些话……反正我不同意,我一定要让他们知道我的态度,这个家不是她说了就算,我也有决策权。

你这是干什么呀?阿爸还能赚钱,你也看到你阿姨为这个家的付出……

您还是不明白,她做的一切,都是为她儿子,您难道看不出来吗?您不用出面,我来跟她谈。

你不要乱来,我不允许你把好好的家庭搅乱。

阿爸,这都是表象,表象下面藏着凶险啊,现在不阻止,以后有我们受的。不跟您说了,说了也是白说。

你想干什么?

我只想维护我们父女俩的权益。

次日中午,饭桌上,谭小意开门见山地说,阿姨,我反对买房子,我们家没这个实力,你知道的。

张灵芝这几天来似是觉察到了谭小意的态度,她并没有感到震惊。她平静地看了谭小意一眼,随后咽下最后一口饭。她没说什么,但脸上透了失意。谭小意以为她会争辩,但她没有,默默地收拾碗筷。这让做好争执准备的谭小意颇感意外,就像打出的球等着对方回,对方却不接。

谭兆礼也不言语,早就一脸忧愁。他看了眼张灵芝转过身的背部,似是松了一口气。谭小意猜不出他的想法,是被她说得松动了,还是依旧听从于张灵芝的安排。

谭小意却不甘心就此罢休,事情既然开了头,必定得一鼓作气强调自己坚决反对的态度和决心,不能这样草草收场。她没有站起来,面朝洗碗的张灵芝说,阿姨,我今天就把话挑明了,目前我阿爸没能力,你也没这个能力,买了房,不只是花光存款,还得负债,我阿爸身体不好,胸痛更频繁了,如果病情再加重,到时候看病的钱哪里去弄?你不能只想着你儿子,我们父女俩,你就算不考虑我,也得考虑考虑我阿爸,他毕竟是你丈夫,我这话应该不无道理吧?总之,我的态度就摆在这,也有这个权利,你最好不要随自己的意思来,免得到时大家难堪。

谭小意把话说到这地步,张灵芝有些急了。小意,你阿爸我会管他的……不买房,我怎样跟你哥交代啊?我都跟他提了,他都那么大了,是要娶媳妇的。

没钱了拿什么管?医院是不赊账的,还有就是,难道没房的人就娶不了媳妇?我以后有了男朋友,合意的话,是不会要求这些的。

你说得轻巧了。

先不说了,不说了,慢慢商量。谭兆礼欲打圆场。

你为什么突然来这一出呢小意?是阿姨哪里做得不好,让你不乐意了?钦山是你哥,你俩以后要相互帮衬的,为这事伤了兄妹感情不好吧?

你扯远了……你这私心太大了,你没认识到吗?

张灵芝一时无话,脸已变赤。

先去上班吧,小意。谭兆礼劝阻道。

悲壮的情绪继文身之后再次在谭小意内心升起,她甚至半天都在回味中午时分跟张灵芝的对话。她有一种鲠着的东西被释放出的感觉,伴随着莫名的兴奋——她走出了第一步,跟张灵芝面对面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出来了,话语是有金属的质地,想是张灵芝应有忌惮。然而她还是吃不准以一己之力能否阻止张灵芝的购房计划。她打定主意,务必斗争下去,绝不能退缩。她去照了镜子,看着脖颈上的蝎子及自己一改之前的装扮,用力握了一下右拳,心里说,我谭小意不是以前的谭小意了。

入夜后的忙碌,才让谭小意的情绪缓了下来。

第二天谭小意在十点起床。她看到收摊的张灵芝双眼浮肿,不知是突然的变化影响到她昨夜的睡眠,还是跟谭兆礼长时间商讨晚睡所致。她心里涌起一阵焦虑。她强迫自己把焦虑压制下去。

连着几天,张灵芝不提此事。谭小意也不向谭兆礼打听,以不慌不忙的姿态彰显事态是置于她的掌控下运作。她清楚如果事情有变,阿爸会跟她沟通的。

张灵芝说这段时间来胖了不少,晚饭后得出去散散步。洗刷碗筷后她就出了门,沿溪边走,一个小时左右回转。这天谭兆礼对休息在家的谭小意说,你阿姨出去散步已有十来天了。谭小意奇怪地说,这有什么好讲的。谭兆礼说,她从来不散步的。谭小意说,她不是说自己胖了吗?谭兆礼沉默了一会说,她是心情坏了。谭小意说,阿爸,您不要太过菩萨心肠。谭兆礼皱着眉头说,那事咱们再合计合计?谭小意高了声,不合计。说完,上楼去了。

谭兆礼久久没上楼,在下边也没动静。谭小意站于窗前,看着街上的行人。行人的头顶出现了雨伞,没打伞的步履匆忙。她发现天空不知何时飘了雨丝。她看到谭兆礼撑着伞出门去。

谭小意就站于窗前,俯瞰着街面。雨丝渐渐密了,她的目光也迎来了一把伞下的两个人。楼下门一响,她蹑着脚尖走到楼梯口,侧耳听着下边的动静。

快把外衣脱了,头发擦下,别感冒了……我不找,你就一直在溪边站着淋雨不成。谭兆礼的声音。

以后不要再这样了,这样我心不安。谭兆礼又说道。

钦山今天打电话了,我都不敢跟他说这事,后来我还是说了。

钦山……他怎么说?

他说以后再说吧……我这做妈的对不起他……他没跟我吵,你说,他是不是很懂事?

嗯,钦山从小就懂事。

怪他爸走得早。

怪我。

怪谁都没用。小意她也没错,错的是血缘。

我很愧疚。儿女都是我们的心头肉,理解啊,事情会解决的……先去洗澡吧,不要自责了,啊。

谭小意蹑脚回房间,躺于床上,慌乱再一次涌上心头。荧光灯“嘤嘤叫”,发出惨白的光。一股冷意在空间蔓延,钻入被窝,爬入体内。她伸手把荧光灯按灭,按亮粉色床头灯。

半个月后的一天,张灵芝笑着对出门的谭小意说,你哥要退伍了,你看你的打扮,变化这么大,绝对会吓到他,我都不知道他还疼不疼爱你?他不疼爱你,只能怪你自己哦,呵呵呵……

谭小意把这句话装入脑中,反复揣摩。这话似含有警示,又似平常,她难以猜测出是哪种可能。搁在以前,她才懒得去剖析。

对于王钦山的不日归来,谭小意又期待又害怕。她心里明白,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胜似亲哥哥,在他当兵这五年中,两人经常通电话,想他还没去部队时,只要她一喊马桶堵了,他就过来拿皮搋子通,一喊想吃什么零食,他就会去买,一遇到心情不好,他就来安慰。她就如一个公主,受他呵护。

张灵芝的面容开始趋向欢愉,一扫之前寡淡。她找出被褥,一见天晴,就拿去阳光下晒,还每天去擦洗王钦山的房间,光脚也沾不上一点灰尘。

随着王钦山归家日期一天天临近,谭小意不安感愈是沉重,经常恍恍惚惚,把客人点的酒水或食品端错,承接了责骂和秽语。她非常清楚,今后跟母子俩之间将立起壁垒,以前的相处模式将不复存在。

复杂的情绪萦绕在谭小意心间。她是在意张灵芝和王钦山的,多年间感情已相嵌,要不是张灵芝三个月前提出购房计划,一切将照旧。她不否认张灵芝是个好后妈,但这个印象被剥夺了。防范在谭小意心里发了芽,慢慢壮大,她不得不规划应对。谭兆礼对购房计划没有异议,他认为这是他应尽的义务。张灵芝当时说等王钦山退伍回家后,由他来挑选房子。

每个星期五早上,刘小涛都会悄悄问谭小意一句——姐姐,你的问题解决了吗?谭小意总会轻叹一口气说,还没呢。刘小涛有时会说,哦。有时会说,加油。

这日上班,经过江滨公园门口,谭小意看到几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在追赶着一只小狗。小狗呜呜叫着拼命跑。它瘸着一条腿,惊恐地乱窜。谭小意一眼认出是小乖。她朝男孩们喊,别追它,别追它,你们不要追它……男孩听也不听,起哄着继续追。谭小意也跑起来,朝他们追去。她要阻止他们的行为。

谭小意追不上他们,她看到小乖惊慌地窜过路旁的绿化带,她没听到它叫了。那几个男孩驻足在绿化带后,眼睛朝马路看。看了片刻,嘻嘻哈哈走了。谭小意喘着气赶上前去,她看到小乖横躺在水泥路面上,抻着的四肢抽动着,身下摊着它的内脏和血水。小乖的脸朝向她,她看到它的眼睛在眨动。它好像看到她了。她欲上前,车流挡了去路,一辆大卡车鸣笛而来,轰隆隆驶过。谭小意闭上眼。当她睁开眼再看小乖时,它的躯体成了肉泥,薄薄一层贴于地面。她不忍目睹,泪水一下模糊了她的双眼。

谭小意情绪低落,下班回家经过小乖的出事地点,路灯下,隐约残留着一小片痕迹。路上的车少了,零零散散驶来,远去。灯光还是昨日的灯光,风好似也是昨日的风,从白天的喧嚣到夜晚的宁静,不变的模版叠加在日子上,一条生命的消失,被忽略了。她想起了刘小涛,小乖给他的温暖,以及他给小乖的温暖,在今天,两边飘散。刘小涛还不知情。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一人在为一条生命的消逝而心生悲凉。

每逢星期五,她都早早醒来,成了一种习惯。她空手来到巷口,刘小涛伸着脖子在等。今天,他一脸焦躁。

姐姐,小乖不见了。我三天没见到它了,给它的狗粮也没动。姐姐,我找了很多地方,也没找到。刘小涛着急地对谭小意说。

可能是跑了吧?

腿不好,能跑哪里去呢?

不要急,也许它会回来呢。

希望它不要出事……姐姐,你上下班时路上留意下,发现了早点告诉我好吗?

会的。去上学吧。

谭小意本想把实情告诉他,但她临时改变了主意。这对他是残忍的,让他心存幻想吧,借时间来冲淡他对小乖的想念。他慢慢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回了头看向谭小意。他看向她的手。谭小意恍然回神,说,小涛,我是买了,只是走得匆忙,落家里了。他看了她的脸几秒,没说话,走了。

王钦山明天要回来了。谭小意在下班的路上揣测着王钦山的态度和做法,思忖着如何应对。她慢步回到家,正要掏出钥匙开门,隔壁的烧烤店主叫住她,对她说,你阿爸生病了,去医院了呢。

谭小意赶到医院,在护士站得知房号。当她匆匆推开房门时,张灵芝看到她,朝她喊了句,先别进来。张灵芝正在为谭兆礼擦洗下体。谭小意退了出去,站于门外。稍后,她听到张灵芝喊她进去。谭小意瞥了一眼张灵芝,这一眼,让她心里一震——这一刻,张灵芝端水的姿态像极了多年前离世的母亲。不不不,这只是错觉,绝对是,她是看过张灵芝端水的,一次也没感觉过她像自己的母亲。她愣愣地看着张灵芝,张灵芝问了声怎么了,她才回过神来。

谭兆礼的病情已趋于平稳。谭小意坐于床前,为谭兆礼抚胸口。谭兆礼说自己没事了,叫她回去。张灵芝也说,回去吧,阿姨在,你放心,明天早餐店歇一歇,你哥明天回来,我叫他来照顾你爸,早餐店不能再歇,后天得开,你管自己去上班,不用过来。

次日,谭小意天未亮就醒来,睁着眼看着渐渐发白的窗帘。当第一缕阳光映射在窗帘上端花卉图案上时,她起身离床。她今天不想见到王钦山,就是不想见,内心极力否认了是因为缺乏勇气,今天早醒,是楼下没有飘上来话声和香气造成的。

谭小意去了酒吧。酒吧上午没有营业,空无一人,她去了员工休息间,独自坐到了午后十二点半。她去外边吃了一碗兰州拉面,然后慢悠悠卡着上班时间回酒吧。

想起有一段时间没见到刘小涛了。谭小意向老板请了个假,提早两个小时离开。她在路上等着刘小涛。她算了时间。她只在路边等了十来分钟,刘小涛就出现了。

你饿不饿?姐姐请你吃汉堡。

刘小涛踌躇着。

怎么?晚了回去,是不是怕你爸妈担心?

不是……我爸妈离婚了,我妈也已再婚,在外地生活,我跟我爸过,他每天搓麻将,都是天亮回来。

谭小意愣住,难怪他总是闷闷不乐的。

我恨他,我妈是被逼走的。我恨不得揍他一顿,他是个下三滥的赌徒,烂透的人。

谭小意看到他红了眼眶。她想起自己文身不久,他曾对她说的一句话——我也想做个坏男孩。当时,她并没那么在意这句话。

我们去吃汉堡吧,不要跟姐姐客气。

他终于点了点头,两人就朝香石街去。香石街口有一家肯德基。

姐姐,我知道小乖肯定是遭遇了不测,你知情,是你不想告诉我……我看到了,那天你没带狗粮,你从来不会忘记带狗粮。半路上,刘小涛突然说。

谭小意看了他一眼,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我知道的,你不用说,其实那天我就猜出来了……它是我唯一的朋友,就像亲人,我很难过……

别伤心……别伤心……你伤心,姐姐也难过,你不是还有姐姐这个朋友吗?

谭小意安慰着他。她伸出手搭在他肩上,轻揽着他走。

两人进入肯德基餐厅,谭小意点了两个汉堡、两杯可乐,一份薯条。取了餐后,两人找了空位置坐下。

姐姐,你的问题解决了吗?刘小涛拿起汉堡时问。

谭小意摇了摇头。

你的问题很难解决?

嗯,要做好长久应对的准备……小涛,我说与你听,你帮我分析分析。

反正两人不赶时间,闲着也是闲着。谭小意也只是想倾诉。她知道他不会给她带来实质性的建议,毕竟他还是个小孩。

谭小意简要地说了事。姐姐很是头疼。末了,她叹了口气说。

姐姐,你也自私了。他说。

你说姐姐……自私?

不是吗?他盯着她的脸说,你也只考虑你爸。

谭小意瞬间愣住了。

刘小涛眨了几下眼说,你纠结了,是不?姐姐,你就是把天下最凶猛的物种文上身、化再妖娆的妆也变不了坏,我也一样,变不了坏,不管说怎样狠的话……

他把眼睛看向窗外。起风了,咱们回去吧,怕会下雨,晾晒在阳台的衣服还未收。他说。

是起风了,外面的行道树左右扭动,月亮失去了踪迹。好吧。谭小意说。

站起身时,刘小涛问,姐姐,你每天晚上回家,楼道灯都亮着吧?

谭小意惊讶于他问的话,不解,茫然地说,都亮着啊,我后妈或者我阿爸都会给我留的。

多好,我到家,屋里是黑的……姐姐,你说我能等到有人为我留灯的那一天吗?

他并不待谭小意回答,一只脚已迈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