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溺亡(组诗)

2024-12-04马叙

文学港 2024年11期

河流六段

河之一

你没有别的词了吗,只会说河中的青莲。

他是河中升起的亡者,长年冷漠,无声

这也不是他的生活经历。五十年前溺亡

河流也平静了五十年。传说当然越来越虚假了

看到升起来的他的面容了吗?死去的人也会

继续苍老

这才是人世的火焰,五十年前熄灭,五十年后又复燃

所有迷恋拍摄晚霞的人都看不到它

他是你二叔,被河水洗过的欲望

冷漠强烈

河之二

他五十年之后醒来,上岸去超市选购一个面容,要真实的,苍老的,不打折的,有生产厂家的。河畔走过的那些女人,戴围巾的提包的好看,什么也没戴朴素走路的也好看。这些为什么都不是他要寻找的呢?幸好获得一个超市的面容,数字主义的,技术派的,有过去五十年大事记,未来三十年大事记。唯有持续的孤独。唯有冰冷的面容。火热的时代生活之后,又平静,又苍老。回到河中,另一个亡者问,新面容价格多少,何处可购得?他把面容拿在手上,厌倦回答一切。

河之三

五十年前,冬天,他获得一条河流时

说了一句只能自己听见的话:

“这河水也未免太冷了吧”

五十年,这时间跨度,半世纪唉。另几个亡者曾问起,你是谁?说些经历过的事吧。他说,我记不起,忘了。另一个对他说起自己的经历。他说,你说的这些都不是你的经历,是虚构的经历。

还有一个说,几年前你刚来时说过一句话,这河水也未免太冷了吧。他吃了一惊,记得是说过。很快就明白过来了,这话不是自己说的,是虚构的。

他这样在河里,过了这虚构的五十年。

那么,这五十年间他在岸上生活过吗?也没有。

河之四

在他溺亡二十五年之后,有一匹马加了进来。

大家都说不出这匹马的颜色。

马肉可酸了,第一个见到马匹的说,他回避了关于马匹的颜色问题。从此以后,所有亡者都刻意回避马匹的颜色问题。从来没有亡者提起过马匹的颜色。

那我们还把它叫作马吗?这是一个新的问题,多年之后被其中一个亡者提出。这匹当时还被叫作马的亡者,从此以后,在许多年的谈论中,没有再被其他亡者叫作马,以及当作马来谈论。一个设问否定了一个名词。

自那时起,所有亡者都不敢轻易为一个名词使用设问修辞。

他现在又回想起了这匹马。

“河水真凉啊。”这次又只有他自己听见这句话。

河之五

五十年前那起溺亡事件,是偶尔的,就是说,当时一群人在早餐店里吃着稀饭馒头油条,一些更早起的人已经从一处赶往另一处,还有一些懒散的人还在床上做爱,搞事,而他消失了,在一条河流中溺亡了。

因此,这也属一件平常事,尽管他是一个有罪的人。

其他亡者是不知他是一个有罪的亡者。

自溺亡之后,他就再也想不起自己的那些罪孽了。

而那些活着的人,他们清晰地记着他五十年前那罪孽,殴人至重伤,差点纵火烧掉一座房子。那时他是一个心怀仇恨的人。

河水洗了他五十年,直到他醒来,从超市购得一个面容,那上面除了以前、未来八十年大事记,还清晰地记录着他曾经的轨迹、曾经做过的那些事。活着的人没人知道他溺亡于这条河流。

河之六

严格的超市,面容是重要的控购货物,购买者一律查验身份证。购买者住址、手机号、身份证号,外加一个亲属信息(供失联时联络用),一一登记,备案在册,供超市随时查询。

他来超市购买面容留下了相关信息。数日后社区管理员发现超市卖出了一个面容,前来查询,地址引起专业管理员的怀疑,怎么会是河底呢,谁会住在河底呢?手机,空号。身份证,空号。怎么会是空号呢?

面容连接信息显示,确实在某一条河流之中。

百思不得其解的管理员,百思不得其解的超市经理,百思不得其解的其他机构人员。

你也是活着的人之一,他是你二叔,在河底,五十年。继续被河水洗着。

从没人想起他,包括你。

三种情景的河流

1

三种情景的河流

——把外套穿上,让肉体自己去思索,回想。几十年,这一条河流,深而又深,肉体无法比拟,肉体加情感也无法比拟。他自己并不知道意识深处的事。

——无限地重复着早年的撕纸动作,写着字的、印着诗行的、有图像的、空白的,都撕。纸是一条河流,他原想无限地撕下去,肯定会撕到肖邦的钢琴曲谱,撕到很多原本从没想到过要撕掉的书籍。但是他目前正在撕着的是一堆统计台账,大部分是虚假数据。

两个人深夜交谈:

——“不远处就是大海。”

——“有亡灵。”

——“台风网消息今年第三号台风正在菲律宾以东洋面上生成。”

——“有亡灵。”

——“鱼群深夜也会醒着吧?”

——“有亡灵。”

……

两人之间,隔着一条深深的河流。词汇。意念。时间。虚空。

一方多方面陈述,一方坚守唯一的事实与句式。

那么,隔着的一条河流又是什么?

2

他在高楼看着底下架空的轻轨。每间隔十五分钟一趟,以旭阳路站为起点,上列车,至机场,可上其中任一航班,经转机或转车,可抵国内外任何一个地方。这是他的看与想。

交通是开放式的。

回想楼下建设轻轨的那些年,没日没夜的挖坑打桩,没日没夜的机械轰鸣,盛夏烈日下工地眩目,进展缓慢的月进度。

工程延伸到了河流一边,他的焦虑开始了,他每日都要观察工程在河面的架越进度。整整半年,工程才跨越过了那条五十米宽的河流。

原先在建中持续几年的杂乱嘈杂的噪声,变成了建成后单一的极其规律的每隔十五分钟一次(上行下行分隔七分半钟)的噪声。单调,枯燥,乏味。

回味焦虑的诗意。

以及

单调、乏味、刻薄的诗意。

一条让他日益焦虑的河流。

3

他在高楼经常看这条河流的实体,五十米宽,两米深。是的,这河并不深。许多年了从没人在这里跳过河或溺亡,河流由此保持了形而下。

一条平静的河流。

轻轨架越其上空。

他想起几年前河边有一条废木沉船,露出一截船头,其余隐身在河面之下,是它加深了这条河流,木质的沉默,密语。漫长的微生物积淀。河与沉船,构成新的命名关系。讲述船的隐没部分,必要讲到河的沉静与流动,必要讲到船的隐没部分及河与时间的疏密关系。

入夜的市区艺术家之夜,追光灯晃动,假面闪烁,充满浮夸,虚饰,追捧。

而孤独者如沉船。他有密语,他不说,唯有沉默。

沉默是另一条河流吗?

4

小区上空是一条通向温州机场的航线。单向的,他只看到飞向西南的温州机场方向的航班,从未看到从西南方向飞来的航班。

他去外省乘过班机,回来时经过自己小区的上空。在飞机上他只看到大海、山峦与闪亮的河流。后来他嘲笑自己那一刻的感受,不就看了一眼嘛。

头顶的航线越来越与自己无关,除了飞机带来听觉的轰鸣与视觉的眩目。现实主义宽大悠长的河流他也只能看到极小的一角。

即使坐过飞机他也是人数庞大的永远没能起飞中的一个。他是最有资格嘲笑自己的一个。

5

那一天,他在河边走过,看着岸边的高楼倒影在河面被无限地各种折弯变形,眼见不为实,到处是虚像。

轨道上的又一辆轻型列车驶向远处。河流、航班、轻列。这远离生活的三种事物,又暂时压迫了一下他的视觉、听觉与意念。外加外套、撕纸与深夜的交谈——三种情景的沉默河流(短暂的形而上的河流,即刻恢复了眼见的现实意义的河流)。

三种情景的河流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