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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洋中的一条船(短篇小说)

2024-12-04马叙

文学港 2024年11期

漂在公海上的是一艘无号无牌的加装了原机四倍半动力的大马力柴油机白卵铁壳机动渔船,这船比一般渔船的速度快了三倍多,就是马力强大的渔政船也远远追不上它。白天光来到这条船上已经一个半月。到这条船上不是他自己来的,而是被绑架到了这条船上。

那天,白天光与几个朋友一起租了一条休闲渔船出海打鱼休假,渔船先是在海湾里拖网,拖了一网,拉上一看,除了少得可怜的一点点小鱼虾,几乎就是一张完全的空网。朋友说,我们把船开得远一些,也更深一些的海上去,那里必定会有鱼可打。这个建议得到了大家的热烈响应,就这样这条渔船在再加两千元钱的前提下开往外海打鱼。渔船开到了很远的海面上,放下了长长的拖网,待鱼网再被拉上来时,收获让大家高兴得忘乎所以。所有人,包括船老大,都到船尾甲板上围着打上来的那网鱼虾转。只有白天光不喜欢凑热闹,坐在船舱里没动。就在这时,休闲渔船边上来了一条快艇,快艇靠上休闲渔船,迅速爬上来四个人,二话没说用胶带蒙眼架走了白天光,放到快艇上迅速驶离了休闲渔船。等休闲渔船上的朋友发现白天光不见了时,快艇已经开到了公海的海面上了。摘下遮眼布,白天光已经在一条白卵船上了。白卵船上的人让白天光拨通了朋友的电话,刚说,我被海盗绑架了,现在他们的船上。随即就被强制掐断了电话。接着,白卵船上一个叫陈阿姨的男人,用这个电话给白天光的朋友再打次去电话,交代对方不管用什么方法,必须得在两个小时内打入人民币二十万元到一指定账号,如果报警的话将毫不留情地将白天光撕票。从通电话,转账入户,确认到账,又确认被转出,再到确认取款机取出完毕,再到拔出电话卡扔到海里,这个过程连贯dc39b811ff4772da4162de0b8f39e92a7f0aa6c85ab0e0f1bf52d6414c999728、流畅、顺利,两小时里完成了全流程。这时,白天光知道自己已经彻底失去了价值,白卵船上的人完全可以用任何一种方式处置他。白天光想,白卵船上的人极有可能随手一抬,就把他扔进大海里喂鱼了,但是白卵船上的人并没有对他作出处置。

头半个月,白天光只是被一直绑着看着,这期间,白天光一直希望能够有渔政船或缉私艇缉查这艘船,但是到了最后,白天光看不到任何能够逃得掉的希望,有两回倒是有渔政船想追上白天光所在的这条船检查,却很快被这条白卵船甩得远远的。

半个月的时间太长太长了,关在船舱里,不知外面的任何情形,只有船体随波浪的起伏,有时风浪大了,起伏幅度大,心一下一下地随着船体的起伏被抛到浪尖又跌到谷底,反复不停地交替上下,使白天光绝望,并且连绝望也那么枯燥,每天都是或看着无边无际的大海,或看着巨大得无法形容的天空。白天光越来越绝望了,根本就没有任何希望,任何可能被发现、被救援。最后是一张眼看到大海就发疯一样地嚎叫、大哭。

哭个鸟啊,你哭又有什么用?想死也不可能,但是,这半个月来你应该很明白了,任何人都不可能解救你回去。船长王大饼说。

除了绝望,白天光在这半个月里还受尽了羞辱,开始时他每被他们羞辱总是无地自容,痛苦不堪。七八天之后,白天光虽然已经能扛住所有的羞辱了,但是彻彻底底的绝望还是击垮了他。当情绪重新安定下来时,他开始与他们同流合污了。他坐在船上,不再因为加入他们而感到愧疚。他不再想其他任何事。活着是唯一的。在此刻,除了生命、肉体、活着,其他与我又有什么相干呢,他想。就这样,白天光完全融入了白卵船的群体之中。

晚上,王大饼请白天光喝酒。酒是高度烧酒,很烈。白天光猛喝了一口,喉咙呛得厉害。但是酒在船上是好东西,这一顿酒,把白天光因绝望带来的坏情绪全给抹平了。主要是白天光不再想事了,突然11b0ea3285c8e0d8a0948f210353615e85fb3b99fa91b700587d6ca05ab83d9d变得单纯了。王大饼说,我知道,你与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人,我们是海盗,你是读书人,是知识分子,但是在这船上,知识有屁用!白天光说,是的,我知道,在这白卵船上,你们每一个人都比我强,所以我现在没有怨言,既然到了这船上,就天随人意了。王大饼说,那也不能白养活你,你得对我们有用,才能在这船上活下去。白天光说,这我知道。

王大饼说,你知道了吗?不,其实你并不知道。

白天光说,白卵船上,你是一锤定音的人,也许我是真不知道。

王大饼说,船上的人不一定给你活,也可能包括我,但是你一定要想办法自己活下来。

听了王大饼这话,白天光怔了好长时间。

白卵船上连白天光一共八个人,另七个是:王大饼、陈阿姨、陈小六、王阿根、王不能、王大能、林根本。每人都配有枪支,四支左轮手枪,三支AK47自动步枪。

除了船长王大饼外,大副林根本是一个航海专家,白卵船在洋面的任何一个点上他都能迅速地定位出经纬方位,并能从雷达上判断出周边的船只情况,及时地避开渔政船与边防巡逻艇。白天光看出林根本与其他人不一样。全船人也只有林根本愿意与白天光说话。林根本持有一把AK47自动步枪,他在白天光面前表演过一次枪械全拆装过程,从枪械的完全分解到重新组装完毕到射出第一颗子弹,只用了不到两分钟时间。林根本的枪械分解组装动作,敏捷、铿锵、连贯、流畅、精湛。在这整个过程中,他紧抿着嘴唇,面颊上两块咬合肌来回滑动,双眸发亮、敏锐、狠恶。

林根本说,你上了贼船,就不可能再有退路了,你只有安心,也必须安心在船上,才是唯一的活法。

白天光说,你当初也是被他们绑到船上的吧?

林根本说,你不要问这个,问这个没有意义,做好眼下的事最重要。

眼下要做好的是什么事?

眼下重要的事是丢掉一切多余的想法,做一个狠毒冷血的人,不要有任何婆婆妈妈的想法。

白天光最想了解的人除了眼前的林根本外,还有一个就是船长王大饼。白天光问林根本,王大饼是船上的灵魂人物吧?但看得出他是一个没有知识的人。

林根本说,你是小瞧王大饼了,他完全与我不一样,没有什么书本知识,但他在海上的做事风格与方法,都是你我永远可望不可及的。

林根本又说,船上的人都是沿海各县的人,陈小六是三门人,王大能、王不能是玉环人,陈阿姨是临海人,王大饼是平阳鳌江人,王阿根与我是福建连江人。

白天光说,想不到就这么几个人却来自这么多不同的县,他们也不想着回家去看看吗?

林根本说,干这事能回家吗?一回家就等于亲自把自己送到局子里去,害了自己也害了家人。所以就要把对家对陆上的一切思念与瓜葛,都彻底地忍了。

白天光说,说实话,就是蹲局子也比在海上这漫无边际地漂着强啊。

林根本说,我刚到船上时也是这么想的,但再过些日子后,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白天光说,也许吧。

白天光林根本两人正这样漫无边际地说着时,王大饼过来,说,别闲扯那些没用的。

林根本说,那哪些是有用的?

王大饼说,有用的不是说出来的,得是干出来的!

林根本说,你是行动派,我与你不一样,我还是得想,得说。

王大饼说,鸟!看你这鸟书生样!

林根本说,我枪也玩得不错。

王大饼说,这个好,真功夫。

王大饼离开后,林根本冷漠地说,其实船上个个狠毒得很,要不是供给充分,在船上什么事都会发生。

白天光听到林根本这话,怔了一下,不再说什么。心想,这林根本,并不是自己原先判断的那样一个人,其实是一个不可测的人,与王大饼不一样,在这样的船上,知识有时更可怕。突然之间,白天光原本与林根本在交谈中建立起来的那一点信任,刹那间荡然无存。

白天光想,白卵船上个个都是鬼魅,个个都是活在算计与被算计之间。

三天后,白卵船泊在公海的一个岛屿旁,岛屿没有码头,只有一窄条的沙滩可供从接驳快艇下来的人登陆。虽然不远处有个简易码头,但只有等涨潮后船只才能靠得上。白卵船上八个人上岛后到了一处不错的住所。王大饼说,大家在这待三天,三天里,不要给我惹出什么事。

林根本对白天光说,这岛屿虽然是有所属国的,但从没有政府方面的人来这岛上管理过,基本相当于无国籍岛屿。岛上流通美元与人民币,你是遇上好运气了,我们一年到这岛上也就来那么两三回,你才来就上岛了。

路上,还遇到几个不明国籍的老外。白天光很快就明白了,这是一个专供海盗及不明身份者落脚的岛屿。

王大能与王不能两兄弟转眼就不见了。林根本说,他俩一上岛就找女人去了,对他俩来说女人比命重要。

这时,陈小六过来,说,我比他俩更喜欢女人,但是我不会在这里找。

白天光问,为什么?

陈小六说,我喜欢女人,但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命。

白天光说,知道了。

陈小六说,知道什么!你保好自己的命最重要,说不定什么时候自己这条小命没了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白天光已经不再像一开始听到王大饼他们说这话时吃惊了。白天光说,知道了,我要先保好自己的命。

林根本说,看来你是多少已经有点明白了,这对你,包括对大伙,是好事。

过了一会,其他人包括林根本、王大饼,消失在白天光的视野中了。转过一座房子,到了住宿的地方,白天光发现只剩下了自己一人。这些人都去哪了呢?是找女人去了吗?不一定,像林根本、王大饼是不会一上岛行李都还没放下就像王不能与王大能一样去找女人的。毕竟陈小六说过与女人比自己的命更重要的话,这话应该也适用于林根本与王大饼这样的头目人物。

晚上,王大饼组了一个酒局。除了王大能与王不能外,其余六人都在,参加酒局的还有另外一条船上的两个人,一个叫张龙飞,一个叫日新日。一个台湾花莲人,一个马来西亚人,两人的海盗历史比王大饼他们都要长。他们的船上共十二人,船上的人都冷血无比。虽然大多时候都是只劫财物,不夺人命,但遇到强烈反抗的,则会杀人不眨眼!张龙飞说,你的哥们王大能王不能,撬了我哥们的女人了。王大饼说,这岛上的女人能打记号吗,今天你的女人,明天他的女人,再明天又是另外人的女人了。张龙飞说,虽然是这样,但在我哥们还没放弃以前,那就是撬墙角!王大饼说,岛上女人少,她们来这样的地方,为的是什么,难道会为狗屁爱情与狗屁男人吗?她们就是冲着钱来的,王大能王不能的钱不花到这些女人身上还真是没地方花。

日新日说,王大饼说的是,这岛是什么地方,海盗窝,女人算什么。王大饼说,话又说回来,搞到钱了,就是女人最让人神往了,他娘的女人啊,弄不好真的是男人间拉仇恨的种子。再喝的时候,突然王大饼有种不祥的预感,王大能王不能该不会有事了吧。一想到这,王大饼心里不安起来,也就没心思喝酒了。

张龙飞看出了王大饼心不在焉,说,王大饼,叫我们来喝酒,你自己却心不在焉。

王大饼实话实说,我是感觉王大能王不能可能会出事。

王不能王不能还是出事了,王大饼的预感一点都没错。

王不能被打成轻伤,王大能被打断了腿。

王大饼问白天光,你是读书人,心里想得细,你说,这事怎么办?

白天光说,你去找张龙飞,这个事最好能够讲和,不然事情会越闹越麻烦。

王大饼吼了白天光一声,你个软蛋!这是什么馊主意!这事要是你这样处理,我王大饼还怎么在兄弟中间混!

白天光想不到王大饼发这么大的火。难道他问自己不就是想商量主意吗?

王大饼说,不管王大能王不能他俩做事多么不地道,但是只要是我的兄弟,就不能让外人欺负了。

王大饼带着白卵船上的一船人,到对方那里,二话不说,开枪打断了打伤王大能王不能那人的腿,也算是以牙还牙了。王大饼对张龙飞说,你是我的兄弟,但王大能王不能更是我的兄弟,虽然撬了你家兄弟的女人,但能撬走女人是自己的本事,而暗算伤了我兄弟,我不能不管!

张龙飞与王大饼比,气势上就差了一截,凡这事,只要先发制人,豁出命去,不怕死,更狠毒,就没有不怕的。

张龙飞说,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吧,也无须说什么道理与理由,江湖事,还是不说清为好。

张龙飞显然是一个久经江湖的人,虽然做海盗的历史比王大饼早,但是既遇上这样的拼命三郎,就只能委屈一下,这也是为自己更长远的大局考虑。

白天光觉得,张龙飞虽然强悍比不上王大饼,但他是一个比王大饼想得更多的人。在这样的时刻,想得多的不一定好,强中还有强中手,在这样的情况下更合适的应该是像王大饼这样的人。

王大饼对王大能王不能兄弟说,岛上本身女人就少,所以玩女人就是玩本钱,你俩是不够玩这本钱的,知道吗?

王不能说,平时提着脑袋做事,这时我就是想痛痛快快玩一回。

林根本说,岛上不明身份的人太多,这样玩只会是哪天老命丢了都不知道。

王不能说,我们的身份不也一样嘛,一条船也是白卵船。

林根本说,这倒也是。

王大饼吩咐陈阿姨、陈小六负责采购,把补给都装上船。

陈阿姨说,早装上船了,供给都买足了,供给船上没有的东西也都备齐了。

公海上卖供给的供给船往往供不应求,所以每次上岛时负责采购的陈阿姨都会把供给买足买够。因为白卵船不载货不捕鱼,所以就有足够的载重空间来装供给,包括加舱的淡水。这样白卵船一次装够的供给至少可以满足一个月的船上生活需求。有时碰上供给船货源充足,或者从别的货船或渔船上抢到供给,那么补充的供给又可及时延长船上生活需求的时间。只是淡水容量不足,因此就会常常向其他渔船买多余的淡水加舱。

白天光参与的第一次海盗行动是离岛五天后的夜里。

白卵船重新进入海域后,那种枯燥、无聊、焦虑重又爬上了白天光的身体与心里。白天光发现林根本的心理状态与自己差不多,但又感觉林根本是城府比自己深得多的人,包括船上的其他六个人,都没有林根本的城府深。重新进入海域后,林根本的话就明显地少了,也不像一个月前白天光刚到白卵船时的光景。也许那时林根本对白天光而言是一个老资格的成员,又是比较重要的成员,因此对话时有一种优越感,这样的关系下林根本说出的道理与教训也就相对的多了些。现在的林根本是回到了原先的状态,仿佛白天光根本就不存在于这条白卵船上。

王大饼则完全不一样。回到海上后王大饼的情绪最好,也许王大饼本就是靠豪情义气及本色干海盗的人,只要是个不怕拼命的狠角色就行了,而且这样的人更有着一种向心力,在这个群体,简单、义气、狠、能拼命,就适合当老大,计谋什么的一般都是由副手来操心。

王大饼拉王不能陈阿姨陈小六玩扑克,玩梭哈。王大饼的牌局不是斗地主,而是梭哈。梭哈简单、快捷、无牌技,直来直去,偶尔运用一点心理战,随时看对方的面色、表情,分辨出到底是虚张声势还是真实牌况,来决定押注的增加或放弃。王大饼喜欢这样的打牌法,但他从不善于使用表情及声音来制造梭哈迷局,因此总是输的时候居多。

白天光来观战时,王大饼手上的牌势并不佳,但是他凭威吓与大胆险胜了一局。下一局,王不能与陈阿姨、陈小六很快识破了王大饼善于虚张声势的特点,让王大饼赔了三千多块钱。也许开始一局是三人让着王大饼。白天光看出王不能等三人也不是第一次被王大饼叫来玩梭哈。玩梭哈是白卵船上唯一的娱乐消遣。

王阿根是有一只耳朵全聋的人,听讲话时总要侧着头,因此王大饼在玩牌时不会叫上他。其实白天光也比较提防王阿根,聋人脾气倔,心也会狠,也特别敏感,常常自尊会被放大,扭曲,但王阿根比常人都要专注,因此,一般情况下王大饼让王阿根做白卵船上把握方向盘的操舵手。只有在非常情况下,才由王大饼亲自操舵。而洋面情况与雷达观察,由大副林根本负责。

王大饼他们梭哈牌局进行到差不多第五局时,林根本从驾驶台下来,说,我们船的左后方有一条大船正往西北方向驶去,估计是一条货轮。

王大饼接过林根本的望远镜,看到了一艘悬挂马来西亚国旗的货轮从远处驶来。打劫这么一条大货轮当然是一项集胆量、冒险与技术活的海上综合行动。备梯、备索、挎枪、放艇,靠上去。这些打劫的前奏行为都是容易的。难的是把绳梯挂上高高的货轮右舷,然后无障碍地爬上去,并抢夺钱财物资。爬挂梯是最危险的,有时船员只要拿一棍子守住挂梯上头,等爬挂梯的人一露头,只要狠狠的一闷棍子就能直接把人打回海里。

王大饼挂梯成功,白天光与其余的人一起爬上货轮。爬船之前白天光犹豫了一下,就这一下的犹豫,被王大饼狠狠地扇了个耳光。这一耳光是白天光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打耳光,王大饼这一耳光打得白天光瞬间成了一个白痴,头脑一片空白,自然而然地跟着王大饼爬上了货轮。幸运的是货轮上的人并没有发现爬船行动,因为这一带公海上的海盗密度相当低,也很少听到有船遭遇海盗洗劫,因此通过这一海域的船只大多没有什么戒备。而且即使遭遇了海盗,也不像索马里海盗扣船扣人要千万赎金,像王大饼他们这一类的海盗也只是搜索些财物带走。当货轮上船员看到船舷上突然冒出来全副武装的王大饼他们时,顿时傻了,面对手提AK47的海盗,终于明白过来传说中的海盗登上了自己的货轮。林根本说:Don't move,or I'll riddle you with bullets!(不许动,乱动的话就开枪把你全身打出窟窿!)林根本的三脚猫英语就这句说得最流畅。这句已足够有震慑力!林根本手提AK47,目光凌厉凶狠,白天光第一次看到现实中自己人这副凶狠模样。林根本的手与AK47的结构如此贴合,它们紧紧地结合成一体,呈现出手指与枪机纽结的可怕冷漠力量。白天光看得牙根发紧。这时的林根本与前些日子中接触的林根本判若两人,林根本那种内心蛰伏着的暴力在此刻处于极端的边界,随时都会引发暴烈的子弹瞬间击发。白天光一下觉得可怕起来。林根本的眼角余光扫到了白天光,冷漠地说,别想在这样的时刻充好人善人,没用。白天光说,我知道,差一点你就杀人了。林根本仍然冷漠地说,不是差一点,我心里已经杀人。听着林根本说话,可怕的平静、冷漠,白天光感觉冰冷的寒意沿着脊背往上升。同来的陈阿姨、陈小六、王阿根、王大能,也都是狠角色,但在白天光的直觉中,他们都没有林根本可怕。白天光总觉得林根本不但冷漠、狠毒,而且心里想的比他们都要多,且多得多。

接下来的事是搜刮船上的财物,虽是一条大货轮,但是能够到手的财物并不多,包括每个船员身上的现金、手表、佩饰。白天光被王大能指使搬了一箱罐头。王大饼对着船长与大副说,老子上来也就是要点东西,可你们也太穷了点!虽然明知道船长与大副听不懂自己的话,但王大饼就爱这么说话。王大饼说,我知道你们听不懂我的话,但总能听到我的声音吧,老子的声音也能吓唬死你们!林根本说,你的声音算个鸟,还不是靠手中的AK47,它比什么话都管用!林根本对王大饼说,这次收获并不大。王大饼说,能带的东西全带走。

王大饼他们洗劫了大货轮后回到白卵船上,大家亢奋了好些天。这些天王大饼不是玩梭哈就是喝酒,陪王大饼喝酒的基本是王大能、王不能、陈小六、陈阿姨几个,玩梭哈也是这几个。林根本不喝酒,也不参与梭哈牌局。白天光参加了几局梭哈,但是王大饼不喜欢白天光的风格方式,几次之后不再叫白天光参与梭哈,喝酒自然也不叫了。这样,白天光显得比他们更加无聊。在茫茫大海上,整日无所事事,就船上屁大点的活动空间,白天光感觉这种日子真是生不如死。奇怪的是林根本却是一如既往地安静,没一点点无聊与烦恼的表现,就好像是船上一个极其普通的物件,没有生命、没有灵魂、没有欢乐、没有烦恼与痛苦。林根本唯一的动静就是每天一次的AK47拆卸、重装,然后举枪往天空扫射一梭子弹。在林根本扫射子弹的过程中,王大饼他们要么在喝酒,要么在玩梭哈,所有的人都无动于衷。可见林根本这样做于他们而言已经习以为常了。

林根本端着AK47对空扫射过后,白天光感到很不安。与王大饼他们不一样,白天光是白卵船上的新人,对船上的人与事相对敏感。白天光想,林根本这么理性的人,竟然会拿着AK47对空扫射,这得有多大的负面情绪郁结在心里。有着精湛枪术的林根本,又这么有心思,而王大饼又这么仰仗他,他要是想在这白卵船上做自己想要做的事就能轻而易举地做到。如果这件事是杀人呢?太可怕了!白天光想到这,突然害怕起来。他的感觉与王大饼他们不一样,他对白卵船上每一个人都是敏感的。虽然白天光被绑到白卵船上的最初是林根本关照他,越是这样白天光就越觉得可怕。要是一个与自己关系最好的人是一个心里狠毒时刻想着要杀死某个人的冷血无比的家伙,想到这里,白天光觉得身上凉凉的,冷汗都出来了。

三天后,白天光患了重感冒,船上的常用药就是几盒泰诺,泰诺唯一的作用是止一下鼻塞,不一会又恢复原症状。服了泰诺的白天光仍然高烧不退,昏昏沉沉,整个人飘着的感觉,原本在船上时就一直处于海面的起伏之中,现在加上重感冒就感觉更加飘了起来,白天光有点虚幻感。白天光重感冒的几天里倒是林根本来看过他几次。林根本说是来看白天光,白天光的感受却是冷嗖嗖的,他怕林根本的眼神,不动声色,冷漠,狠恶。他怕自己烧迷糊了,被扔进大海里。当林根本的脸庞出现在正躺着的白天光上方时,白天光很害怕。他感觉林根本就是来看自己疾病的进展,等着自己被烧昏迷,这样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把自己扔进大海。而这样,王大饼一众人定会赞成林根本的做法。现在船上包括白天光共九个人,在这个数字的海盗群体,一个人的增减是件值得考虑的事,但还没有到一个人的增减是大事的程度,对这个群体来说,减了一个,就再增一个,这也是容易的事。当然,若是这个群体少到总数四五个人时,则增减一人是一件很大的大事。因此,就目前的状况王大饼也并不对白天光上心,对他与他手下的人来说,就是白天光没了,也不会有多少影响。白天光迷迷糊糊、似梦非梦、似醒非醒,醒来之后回想起,总好像听到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听到。如果有听到的话,好像是林根本与王大饼讨论是不是把白天光丢进海里的话,但是白天光醒来后印象全无,也就是说,这些话,林根本与王大饼可能说过,也可能没有说。

当然与林根本不同的是,实际上王大饼的原则是不出命案,目的是不出命案相对而言陆上或水上公安的打击力度会不那么紧迫,最重要的事是给各个家里人知晓大家都活着,无事,家里也就会放心了。白天光高烧退了后,也就多了一桩心事。白天光总是想着在自己似醒非醒的状态下林根本与王大饼说的那些话,虽然无法确定林根本说没说过这些话,虽然另一个可能是自己的幻觉与幻听,但是它已经是一桩明确的心事装在白天光的心里了。

林根本从白天光对自己的戒备中已看出了白天光的心事,知道他是害怕自己的。林根本说,白天光,你那点心思是瞒不过我的,你怕我什么呢?你是不是怕我把你扔到大海里喂鱼去?

白天光说,你会吗?

林根本说,这决定权在你不在我。

我有什么决定权?

取决于你是不是能够安心听话与做事。

我也做不了什么事。

你至少不要做相反的事。

白天光说,我能做什么相反的事呢?我也不可能做与你们相反的事。

林根本说,不要说你,就是我,有时也会有想做相反的事的冲动。因此你说的不是你的真实想法。

与林根本这样的人精对话,白天光是处于下风的。

因此白天光不再说什么,也知道即使自己有过做相反事的冲动,但也绝对是做不成的,在白卵船上,单凭自己一个人不可能做得成任何与这船上的人相反的事。

白天光感觉林根本仍然是一个捉摸不透的人。

如果林根本不是自己直觉判断中的人,那么,林根本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白天光总是觉得,这个冷漠、狠恶、超级理性的人,在白卵船上,不管怎样,都是一个可怕的存在,虽然王大饼也一样的狠恶、冷漠,但在白天光看来林根本比王大饼更加可怕。

白天光的重感冒终于好了,却传染给了王大饼。

得了重感冒的王大饼脾气极端暴躁,不但把船上的物件摔得到处响,而且逮住谁都要恶狠狠地骂上一通。

狗生的王大能、王不能!

狗生的陈小六!

狗生的白天光、林根本!

狗生的陈阿姨!

这几天王大饼唯一没骂过王阿根,因为王阿根这几天从不到王大饼的身边转悠,王大饼也好像忘了有王阿根这个人一样。

王大饼的感冒越来越严重,发烧,摸额头有点烫手。连续吃药效果也不大。林根本说,其实问题不大,过几天就好了,感冒嘛就这样。

慢慢地,海上起了风,听收音机里的一周预报,无太平洋台风消息,就现在这样的风,就算再增大些,也问题不大。只是海浪的波长增长后,船只的起伏与摇摆程度也随之加大。只要不来台风,王大饼是享受这种海上颠簸的。每当这样的海风到来,王大饼就会躺在船上享受抛起又跌落,跌落又抛起,无穷无尽的往复循环的起起落落。王大饼常常说,狗生的,没有起起落落没有颠簸那还算是在海上吗?王大饼常常骂的是大海本身,狗生的,这海上的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狗生的,你们不要说这海,不要说海上的无聊!王大饼骂人是常态逻辑,往往是后面对前面的自我否定。王大饼是一个奇怪的矛盾体。现在处于重感冒中的王大饼,虽然骂遍了白卵船上的人,虽然骂得没了气势,缺乏了平时的那股骂人的狠劲,但是骂人时的那种恶毒劲仍在。

王大能与陈小六因小事杠上了,事由是陈小六泼掉喝剩的凉开水时被王大能看到了,王大能说,这么大手大脚的也不知道节约用水。陈小六见王大能这么说自己就不高兴了,说,这么屁大点的事也要管,你是我亲生父母吗?

王大能说,在这条白卵船上,我们大家的命都是捆在一起的,说你一句又怎么了!

陈小六就完全不认同王大能把这不是事的事上升到这么重要的程度来说,顿时暴怒了。

陈小六怒吼起来,你他妈的别没事找事,别以为你两兄弟在船上,别人就不敢怎么的,老子不怕。

王大能也高声起来,我说错了吗?你陈小六要是不在白卵船上,老子才懒得理你呢!

王大能的话音未落,陈小六就扑了上来,迅速出手,狠狠地给了王大能一拳。这一拳把王大能打得鼻血乱飙,两人就互相扭打在了一起。这情景刚好被林根本看到了,林根本也不劝架,只在旁边冷漠地看着他俩扭打。王大能完全处于下风,根本招架不住。陈小六一点都不留情,每次出手都非常凶狠,虽然王大能也是强悍的,但是陈小六却是不要命的,自己虽然也不断被王大能的重拳回击,却依然紧扭着王大能狠打,拳拳击打在王大能的头部。遇到陈小六这么狠的出手,王大能唯一能做的就是拼了命地反击。最后的结果是两败俱伤,都被对方打趴在船舱里。

林根本说,我看你俩打得还不够狠,没伤,也没骨折,还都好好的,海盗打架得用刀子捅才是,得捅出满舱的血才是。白卵船上的任何人打架,我都不会拦着,不会劝架,哪怕是真的打死。

王大饼说,我倒是希望你们经常互相打打架,打折打伤都没关系,我不要大家友爱团结,我要的是你们每个人都像狼一样!

白天光听了林根本与王大饼的话,虽然不吃惊,但心还是沉了一下。白天光知道,白卵船上的人,迟早一天都会成为可怕的魑魅魍魉,这之中当然也包括自己。到最后,白卵船将成为一条可怕的死亡之船。白天光想,难道林根本不知道吗?林根本当然明白得很,但这正是林根本想要的,也是王大饼想要的,他俩是想这船上的人都成为互相的仇人,这样才有动力生存下去,虽然这样很残酷,但对白卵船是好事。

林根本看出了白天光的心思,林根本说,白天光,你不要觉得奇怪,白卵船在大海上孤立存在,无亲无戚,不仅无任何支援,反而面临时刻被剿灭的危险。

白天光没接林根本的话。

白天光想,白卵船确实如林根本说的那样,每个人的危机感也因此而来,行动的动机与动能也因此而来。

王大能与陈小六两个人的互殴,反而使王大饼的暴脾气消掉了许多,虽然王大饼还在重感冒中,但骂人的次数明显地减少了许多。

白天光吃过晚饭早早地在船舱里睡下。十二点左右,他在睡梦中被惊醒,睁开眼睛看到了王阿根坐在边上。外面风有点大,噪声也大。

王阿根压低了声音说,白天光,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白天光说,有事白天不说,偏要这半夜三更里说?

我在这船上有话没人说,所以想找你聊聊。

你知道我就是能够说话的人吗?

就是想找你聊聊,感觉我可以与你说。

我要是把你的话传给王大饼或林根本呢?

你不会的,所以我才跟你聊。

好吧。

我来这船上一年半了,这一年半有多么难过你知道的。

是的,我知道,熬过来确实不容易,但是你就跟我讲这点屁事吗?

这不是你我第一次说话么,也得热络一下再说其他才是。

这时白天光坐了起来,说,看你王阿根平时不声不响,半夜里说话倒是很有门道啊。

王阿根与白天光的说话慢慢地进入了正题。这正题远不在白天光的意料之中。因为白天光想不到在白卵船上第一个与自己说这些话的人不是林根本,不是王大能王不能,不是陈小六陈阿姨,而是平时闷声不响的王阿根。

王阿根把声音压得更低了,说,你想不想回到大陆上去,想不想回到自己的家里?

白天光听到王阿根说出这样的话,心想,这应该是王阿根的真实想法,但又有点不放心,要是王阿根是林根本或王大饼派来探自己底的人呢?自己要是顺这话进去,商量回大陆的事情,那不是找死吗?但是,如果不与人合作,或者仅仅只是自己与王阿根两个人,想逃离白卵船是不可能的。

白天光说,在船上待得好好的,而且来钱也容易,干嘛要回去?我虽然刚到船上时很想逃走,但是现在我安下心来了,不想回去了。

王阿根听了,好长时间没说话。白天光想,他是在判断我这句话的真假吗?当然王阿根很快就判断出了白天光这句话是虚假的。王阿根并不是一个平淡的人,他其实是一个会深思熟虑的人。

王阿根说,你别跟我说这些假话了,你以为能糊弄得了我吗?当然,你也可能是怕我来套你的话,所以用这话来试探我。

我对你说的事不乐观,你我根本就不可能从这船上逃出去。白天光说了真实的想法。

王阿根说,这不着急,一是先要想出最可靠的办法,得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百分之九十九都不行;二是有了办法,还要有机会;三是就只你我还不够,至少还得有一人加入才行。

白天光心里是认可王阿根的说法的,心想,王阿根确实是一个能做事的人。但白天光的表态并不积极,说,你说的三条当然很有道理,真要是三条齐备了离成功就不远了。

王阿根说,不是远与近,而是要铁板钉钉,要丝毫不差。

白天光说,这八字还没一撇,说这话太早了。

王阿根说,是的,但是要有这个思路,哪怕什么都还没做,一定要事先就想好。

王阿根说,你想想看,白卵船上还有谁有参加这件事的可能?

白天光说,我想到一个人。

王阿根说,你是不是想说林根本?

白天光不置可否。王阿根接着说,只有他参加了,这事才有可能,如果没有他参加,那么这事就难成,或许根本做不成。

白天光说,你这么肯定?为什么?

王阿根说,我到白卵船上这么长时间,肯定知道这船上最有心计的就是林根本。

白天光说,那你有把握他会参加吗?

王阿根说,没把握,林根本这个人太让我捉摸不透了。

自此后,白天光对林根本开始抱有幻想,这幻想就是王阿根所说的,如果林根本能够加入,那这事肯定能成了。要是让白天光来策划这件事的话,那么应该具体到什么样的一些步骤呢?比如三个人对付五个人虽然力量对比有点悬殊,但三个在暗处,五个在明处,这样一来在暗处的三人是有优势的。比如在五个人比较集中的时候,可以突然用枪顶着,然后把他们捆绑起来。或者用更下三滥的手段,就是往饭菜里加蒙汗药,麻翻之后再捆上。或者还有其他办法,但是白天光的思维仅仅到此为止。

这一夜之后,王阿根与平时一样,言语不多,没什么与平时不同的其他迹象。即使白天光有意识地与王阿根说话,王阿根也几乎不理不睬。

越是这样,白天光越是心安,这说明王阿根是一个不轻易外露而心思缜密的人,这样的人做事会非常可靠、有效。白天光想,王阿根甚至比林根本更加深藏不露,也更加值得信赖与依靠。

白天光也更加关注林根本,随时随地观察林根本的话语、表情、动作,以此猜测林根本心里所想的。此时的白天光恨自己观察能力太弱,几乎揣测不出林根本的所思所想,要是能被轻易揣测出心思那还是林根本吗?虽然观察效果微之又微,但白天光不会放弃继续观察林根本的一切。

气象台发布了今年第九号台风的消息,在东经131度、北纬17度已经生成,初始风力每秒18米,8级。虽然台风离白卵船的海域还很远很远,得五六天才会经过这里,但是人在茫茫大海上,对一切即将到来的危险都要及早作出预防。大多渔船都会提前驶进避风港避台风,以减少损失,确保人员安全。也有少数渔船铤而走险,在台风前鱼群最活跃的时候捕捞最后一网。王大饼并不急着去避风港避风,每当在这个时候,他就会干最后一票,就如渔民的最后一网。好处是在台风的前两天,几乎所有船只都进避风港了,包括渔政船、边防巡逻艇也一样。

王大饼他们这一票干得很轻松也很成功,抢到了钱财物资。抢到了货物的白卵船开足马力赶在台风来临前回到了先前的那个岛屿。虽然台风的预测路线图不经过这个岛屿,但还是受到了台风外围的影响。

来避风的船只多,酒店里就更加乌烟瘴气。醉酒的、互骂的、打架的,这些在台风天是常事。隔着房间的木门,白天光听到酒店走廊里两个闽南口音的在互骂。接着就开始传来动手的声音,咬紧牙关的搏击声,刀子在空中急速划过的声音!先是其中一人闷叫了一声,仿佛布匹被撕开,最后传来另一人的一声惨叫。两人斗殴时,王阿根在另一端目睹了全过程。

事后,王阿根向白天光描述了这两人斗殴的过程。斗殴的是同一条船上的两个闽南人,一人被捅了腰部,一个被挑了脚筋,两败俱伤。在这样的天气、在这样的场景,往往一言不合就开骂,一开骂就动手,一动手就是亮刀子,恶、狠、致命。这样结下仇恨的两个人,还要继续在同一条船上相处,其后果完全不可预测。

王阿根说,知道吗?在海上,斗狠闽东南人第一,其次是广东潮汕人,再就是浙江温台人。

王阿根又说,除了我与林根本是福建的,你们全是浙江温台人。

白天光说,那么你也是一个凶狠的人了。

王阿根说,那看遇到什么事。

白天光说,我知道,力量爆发肯定与自己的切身事情有很大关系。

王阿根说,我见过打斗打死人的,像我们这样的情况,打死人也是一件正常的事,这海上没法院、没公安,就是有,你敢去吗?不敢去,所以一切只能靠力量与凶狠取胜。

白天光说,别忘了,还有智慧。

王阿根说,你说的智慧,那是头头脑脑们的事,是一伙对一伙的事,个对个,靠的是力量与凶狠,靠的是豁得出去自己的一条命。

王阿根说,不说了,走吧,带你洗脚去。

王阿根带白天光来到了一个良子足浴店。

白天光问洗脚妹,大陆上到处是良子足浴店、足浴中心,想不到连锁开到了这太平洋的小岛上来了。

洗脚妹说,我们这家店与大陆的良子毫无关系,是山寨的,是假的良子。

王阿根对白天光说,一样的洗脚,你管他真的还是假的呢,洗就是了。

白天光其实并不喜欢洗脚,在家里的时候,在外面与朋友吃排档喝酒晚了,就去足浴店里洗个脚,好回家能够放松睡觉,但白天光经常借故不去而直接回家。白天光对洗脚时洗脚妹搓脚极为不适,他怕痒,一搓脚,心脏就绷得紧紧的。

店外面的风雨渐渐加大。洗脚妹高兴地说,台风天了,避风的船多了,人也多了,这几天的生意就好了。

王阿根说,台风也是好事,至少可以在这岛上好好休息几天。王阿根很享受洗脚的过程。闭目、舒气,一副神游八极的样子。外形看上去粗犷的王阿根肯定是一个内心极其细致的人,细致是好,但是太细致了就会影响到行动的果敢与效率。

台风过后重新出海,船上一直很平静。王阿根与平时没什么两样。好几天来,王阿根再没提起说过的那件事,仿佛从没说过那件事。白天光因此对王阿根有了几分戒心。他想,王阿根会不会暗中联合别人出卖自己,干掉自己以邀功获利?在这样的白卵船上,任何事情都不能想得太好,凡事往最坏处预测,这是对处境的警惕与对最坏情况的预防。

白天光也基本不说话。

白天光的心思都在王阿根的眼里看着。自从白天光与王阿根有过密谋之后,白天光的一举一动都进入了王阿根的视野之中。这让白天光在船上感觉很难受,还不如原先的那些日子。那些日子里,尽管白天光也是难受的,但远没有现在这样难受。现在是更加地提心吊胆,万一王阿根不再信任自己,那后果与危险比原来不知会增加多少倍。使得白天光防备王阿根的心思比防船上其他人更费精力。

白天光决定还是要毫无保留地信任王阿根。只有毫无保留地信任王阿根,才能获取王阿根同样的信任。原先的密谋虽然都是建立在互相信任的基础上,但那种信任还仅停留在互相需要、互相严密做事的基础上,还不够真诚,这样的唯目的论虽然某种程度上有利于成功,但出于纯粹目的论时,万一有个变数就极易身首异处,所以白天光决定与王阿根进一步发展,其目的是为了自己的安全。

白天光虽然心里是这么决定的,但是因这件事确实是关乎生死存亡的大事,一不小心露了馅,就完全没有挽回的余地,就是说到那时肯定得葬身大海。

白天光没法不这样想,越是不想这样想,却越会这样去想。

这样一来,白天光就远没有了王阿根那样的沉着与稳定。

白天光越来越觉得自己与王阿根不但根本搞不定林根本,而且觉得林根本有意无意地注意到了他俩的一举一动。王阿根却不一样。王阿根说,你心理素质太差了,是干不了大事的人,我很后悔与你商量这个事。

白天光说,性命不是小事,你看林根本,就不可能成为我们的人。

王阿根说,林根本成不了我们的人,但我们可以利用他。

白天光说,怎么利用?

王阿根说,走一步看一步,但步步不能踏空,要绝对。

白天光说,我是没有信心,这事不是演戏,不是玩儿,是搭着自己性命的事。

王阿根说,不要说什么性命不性命这话,在这船上了,谁又能保证平安无事,说不定哪天就被扔到了大海里。你要知道,有时这样做并不需要什么理由。

白天光说,我知道,时刻都有被扔进大海的可能,其实也包括你。

林根本发给每人一个小纸盒,每个盒里装着一盒莲花清瘟,一瓶布洛芬,一盒泰诺。

林根本说,全世界都是新冠,总有一天新冠会传到我们船上,到时会用到这些药。

白天光拿了纸盒后就有一种感觉,心想,全船人死光才好。这心思却被陈小六随口说了出来。

陈小六说,哪一天船上人全死光了就好了。

林根本说,死还不容易吗?

陈小六说,他妈的,死不容易,活也不容易。

王大饼说,屁话。都想什么呢,死不了!

自从发了药之后,大家心里开始别扭起来。吃饭如厕行事说话,突然间就感觉到怪怪的。大家之间的话比平时少了许多。王根本,陈阿姨,包括王大能、王不能,基本上不说话了。

到了夜里,白天光睡不着,想,这药会不会是林根本的一个诡计呢?用以探测船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或者探测每个人的情绪?林根本做事有时太令人捉摸不透了。林根本的可怕就在这里,你根本就猜不透他的意图。

白天光关注着王阿根,王阿根平静得很,也没有要与白天光说话的意思。白天光也不知王阿根心里在想些什么。他不再想前段时间说过的事了吗?白天光想。

这几天白天光越注意王阿根,王阿根越沉默。王阿根肯定也注意到了白天光在注意自己,但是他就是沉默不语。

白天光想,这个王阿根,原先说过的话就当放屁了吗?万一他回过头去,告自己一状那可就死定了。想到这,白天光打了一个哆嗦。转而又一想,不可能,王阿根这样不是把他自己置于死地吗,王大饼、林根本能信任他吗?这样一想,白天光又放下了心。

这几天仍然是吃了睡,睡了吃。王阿根仍然是沉默。白天光试着与王阿根说话,王阿根当作没听见,不回应,不说话,仍然是死一样的沉默。

这期间,白卵船在海上补给了一次物资,食物、淡水等东西。

入夜,白天光想,王阿根为什么这么沉默?他遇到什么特别的事了吗?或者他根本就放弃了原先的想法与打算?

白天光想,自己原先对林根本的策反设想是多么的不靠谱,多么的幼稚可笑。这样一想,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幸好没有试探实施,不然的话,自己包括王阿根早被投海喂了大鱼。这个事,真是容不得丝毫的偏差。

这样一来,白天光彻底放弃了与王阿根商讨的想法,也理解了王阿根的这种改变与状态。

王阿根仍然沉默,一切都回到了原先的状态。

下午,王阿根终于与白天光说了一句话,还是老老实实待在这船上好。

白卵船上终于迎来了一波新冠。先是林根本嗓子疼,全身肌肉持续酸疼,继而发高烧。那纸盒里的备用药根本没有疗效,起不到任何作用。林根本还用抗原测试了一下,果然是阳性。

王大饼说,测试个鸟啊,怕什么,死不了人。

林根本喘着气说,这是我这一辈子最难受的时刻,宁愿死了。

看着林根本脸上痛苦的样子,白天光心生恐惧,要是林根本真的死了,那么白卵船上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呢?

林根本的咳嗽越来越厉害,这期间,王大饼、陈阿姨、王大能、王不能、王阿根,白天光,大家都先后得了新冠。一开始都是嗓子眼刀割一样地痛,接着陆续发烧、酸痛、迷糊。

林根本的病情更加严重,脸色发青,嘴唇干裂。除此以外,严重程度就算陈阿姨了,陈阿姨很怕死,不断地问,我会不会死啊,会不会死啊。林根本则明确地知道自己状况很不好,生的希望已不大,但他的话很少,只是时不时从眼睛里透出微光,绝望,黯淡,随时要熄灭的样子。大家都看出林根本很快就将不行了。只有王大饼还对着林根本喊,林根本,你个狗生的,你不会死,一定会好起来的。林根本听到,硬挤出一丝苦笑,随即又回到迷糊状态。

接着,白天光自己包括王大饼、王大能、王不能等人也都到了林根本前几天的那种状态。有好几个人都吃不下饭,喝水也困难。

白天光想,这次自己真的会死么?重感冒才过去没多长时间,又紧接着感染了新冠,别说在这条船上,就是在大医院也不一定能扛得过去。白天光看东西有些发虚,虚弱到了极点。

得了新冠的王大饼也很难受,他又像上次重感冒那样开始破口大骂。这次白天光已经见怪不怪了。王大饼边骂人,边摔东西,一个一个把大家骂了个遍。白天光想,王大饼这次死得了吗?林根本已经快撑不住了,如果林根本真的死了呢?林根本可是船上的二号人物,他于白卵船而言,甚至比王大饼更重要。王大饼是靠逞匹夫之勇与舍得拼命当上老大,他是全靠了林根本一起掌控了全船人。

王阿根对白天光说,看来林根本熬不过这次了。

白天光见王阿根这次主动说起林根本,不知他肚里是不是又要起什么计划。想要继续先前的打算吗?在白天光看来,王阿根城府甚至比林根本更深,更不可测。

白天光说,可能熬不过去的不止林根本,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过去,实在是太难受了,就像要马上死去一样。

王阿根说,我也一样,全身酸疼得一塌糊涂。

林根本真的不行了。

他最后张了张嘴,想交代什么,也没能够说出来,就闭上了眼睛。

王大饼最悲伤,哭着说,林根本你他娘的就甩下兄弟们走了,也太不地道了,太不够哥们了。

大家都没力气,仪式很简单,王大能、王不能用床单裹了林根本,又用绳子捆紧,放到海里,任他漂走了。

白天光一觉醒来,又听见了王大饼在破口大骂。这次是骂王大能、王不能两兄弟。王大饼骂,你两个狗生的,平时吃老子的喝老子的,这次竟然绑老子!

白天光听了,心里一个激灵,难道王大饼被王大能兄弟俩控制了?

这时,大家都来到了甲板上。王大能对王大饼说,我俩早就想绑你了,只可惜没机会,这次大家都得了新冠,我俩才有机会绑你。

王大饼说,怪我没听林根本的话,他叫我小心你兄弟俩,叫我先下手,没想到你俩比我先下手,太恶毒了。

王不能说,恶毒就恶毒吧,不恶毒我们还不是像狗一样任你辱骂指使。

王大能转而问王阿根,王阿根,你支持我兄弟俩吧?

王阿根说,其实我心里也一直有与你俩一样的想法,干掉林根本、王大饼,我还与白天光暗中商量过这事呢。

白在光说,正是正是,太想有今天的结局了。

王大饼又破口大骂,我他妈真是瞎了眼,白养了你们这群白眼狼。

王大能说,你有人命在身,我们没背过人命,回陆地上我们与你是有根本的区别的,我们还能好好地生活。

王不能这时用刀抵着王大饼的脖子,说,信不信弄死你?只要我们不说,没有人会知道你的死,你就会像条死狗一样被扔到了大海里。

王不能说了这话后,王大饼终于停止了辱骂,没有了威势,像一条临死的鱼只翻着一双白眼。

白天光也后怕,回想当时幸好没与王阿根一起去接触林根本,不然的话事情一定会往相反方向发展,自己会与王阿根一起被扔进大海里喂鱼。

现在这条白卵船上都听王大能兄弟的。白天光想起,王大能兄弟俩会说台州话也会说闽南话,所以他俩与一船人相处得还都不错。加上兄弟俩的实力,现在一船人自然而然地都听他俩的。白天光还有一个疑问,王阿根与林根本都是福清同乡,为什么两人基本不谈话不联络?也许是林根本太敏锐太有本事,太能够洞悉别人的心理,所以王阿根不敢与林根本多接触。

白天光回想起刚到白卵船时,对王大能兄弟俩并没多少好感,想不到偏偏是他们兄弟俩救了大家的命,解了大家的套。船上还有一个得新冠死去的人是陈阿姨,王大能兄弟俩也像对林根本一样为他举行了极简单的海葬。

这一天,白卵船改变了航向,向玉环方向驶去,那里是王大能、王不能兄弟俩的家乡。

而王大饼则越来越绝望,他又开始了破口大骂,但是谁都不理他,就当一条狗在狂吠。

大家的新冠也都差不多到了尾声,心情也在不断地转好。

白天光突然觉得,这半年多时间,就好像做了一个十分荒诞的梦。之后,他又突然惊醒,回到了现实之中。回想起来,一切都那么恍惚、虚幻,不知身在何处,不知做了什么,不知开始,不知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