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掣鲸鱼碧海中

最近读完老舍的《四世同堂》，顺便翻了一下林语堂的《京华烟云》，我不禁想起早先读过的林海音的《城南旧事》。

《城南旧事》算是微而精、小而美，用杜甫的话说堪称“翡翠兰苕”，但与《四世同堂》《京华烟云》相比则宏阔不足。不是说它字数少、篇幅小，而是说反映的历史不够长，人物活动的空间不够广袤辽远，没有超越时空和族群的思考，让人觉得一览无余，读后少了余味余韵。《芙蓉镇》在长篇小说里算是很短的，但它给人的感觉就很厚重，包含很多容易被忽略的社会生活细节，它们让这本书可以媲美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

莫言在《捍卫长篇小说的尊严》一文中写道：“长度、密度和难度，是长篇小说的标志，也是这伟大文体的尊严。”“长篇小说不能为了适应某些读者而缩短自己的长度、减小自己的密度、降低自己的难度。”十几年来，兼具长度、密度和难度以及可读性的长篇小说并不多见。比较突出的，例如陈彦的《主角》，阿舍的《阿娜河畔》，刘醒龙的《天行者》，张振兴的《旷野望》，寒川子的《四棵杨》，梁晓声的《人世间》等，可以算这类长篇小说的代表。如果将历年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作品逐一阅读，会发现大多数获奖小说都是兼具长度和密度的，大致有三分之一由于文字技巧高超，情节引人入胜，纵然是篇幅很长、文中涉及的历史时代久远，也不会让读者感到阅读困难。这体现出作者克服了长篇小说结构的难度、行文的难度，从而取得了很好的阅读效果。

但是，目前来看，笔者以为，“以小见大”的作品真的是百花齐放，而真正“以大见大”“以大见深”的作品尚未出现“千岩竞秀”的局面。

在散文领域也是如此。周作人那种寻章摘句的闲适风、汪曾祺那种寻美觅甜的平淡流，依然非常受欢迎，读者多，模仿的作者也很多。而陈年喜的《微尘》《活着就是冲天一喊》《峡河西流去》则将目光投向默默无闻的工人、农民，将笔墨付诸身份更加普通、数量更加巨大的芸芸众生，不靠作者的头衔（他本没什么头衔），也不靠盛大的造势，仅仅靠文字本身的力量就悄悄吸引了大批沉稳的读者。他的写作时间主要是业余的，但是他的作品却让人感慨：确实有天才存在。或许很多作家觉得，为拿破仑立传，为苏格拉底立传，为莎士比亚立传特别重要，但是陈年喜的散文选择数量上更为众多，而其立身行事却少有人关注的人立传。他们平时不善发声，他们说的话或许只有自己的兄弟姊妹听过，他们的命运只有其父母、配偶、子女关心。陈年喜让读者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些小人物的生活，虽然他们面对的只是普普通通的柴米油盐、生老病死，但是他们也倾尽全力或耗尽半生，他们的生活依然惊心动魄，一根稻草秆之微也能在他们的生活海洋中掀起惊涛骇浪。他的文字，是这些普通人活过的轨迹和证据。这种写作看似简单，其实非常困难，一山一河一草一木是不动的，而生活是变动不居的，写普通人比写自然文学要难；掌故逸事在文人笔记里并不缺乏，所以写普通人的故事比写历史人物难；普通人的群体是庞大的，写得不好又似盲人摸象，所以选择写作的具体对象也是困难的，写普通人所需笔力并不弱于“掣鲸鱼碧海中”。

鲁迅的作品值得一读再读，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的小说和散文中有很多容易被我们忽视的普通人。比如《故乡》中的闰土：“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这是世界文学长廊中一幅生动的少年画像。还有《一件小事》中敢于扶人的车夫，《阿长与〈山海经〉》中为“我”买《山海经》的保姆长妈妈。这些普通人是容易被人忽视的，直到某一天我们发现我们也不过是普通人，就像拿破仑发现他所有的胜利都被滑铁卢一战一笔勾销，这时我们才知道能够欣赏闲适与平淡的人已经不是普通人了。现在的散文界，将普通人、普通地、普通事写得感人至深、发人深省的，也还不多。

希望有志于长篇小说和散文创作的作家们，勇敢挑战高难度，在新时代诞生新的鲁迅、老舍、钱钟书，也为读者呈现更多精彩的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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峡河七十里（节选）

陈年喜

1

我不知道1970年以前峡河的样子，我不可能知道，因为那一年的大年夜我才来到这个世界。世界上因河流而得名的地方很多，要举例子估计三天三夜也举不完，峡河这片地方也算因物获名的一个。我爷爷说，民国时峡河就叫峡河保，最大的人物是保长，至于民国之前叫什么，他也不知道。他和我一样，不可能知道这个没有任何文字记录的地方更远的身世。我出生时峡河叫峡河人民公社，过了十几年（也好像是二十几年），改了名字叫峡河乡，又过了十年，行政版图上叫峡河村，至于以后还会怎么改名，那是以后人们的事情。

峡河这地方有数不清的沟沟岔岔、梁梁峁峁，每个小地方都有自己的名字，黄家沟、牛岔、西河垴、东疙瘩……简单又神秘，没有一个重复的。高中毕业那年，乡政府抽调年轻人参与村庄规划，我被抽上了，拿个本子做记录，跑了十几天，那些奇奇怪怪的地名我至今都没有忘记。这儿的人，无论住在哪个地方，只要走出了峡河，别人问起来源，一律回答：峡河的！仿佛坐不更名的赴死好汉似的。

人们习惯称峡河七十里，说的是东边的西界岭到西边的武关河的长度。西界岭往东是河南省地界，这里的山根有一个泉眼，是峡河的源头。在电视里，很多人都看到过长江和黄河的源头，细细一脉泉水，若有若无，寂寂寞寞。再大的江河，它的出生地都差不多，就像人的幼年，有区别的是后来。峡河到了武关就归了丹江，再往下就归了长江，水还是峡河的水，但与峡河就没什么关系了。

我出生的地方叫塬上，按说秦岭南坡没有塬的地理和概念，但怎么就叫了塬上，这是一个谜。1998年冬天，我们全村去另外一个很远的村参加农田基建会战。那时候年年春冬两季搞会战，不是修路就是造田，国家叫再造山川秀美大西北工程。一天傍晚，我独自从工地回家给工队拿菜和粮，在抄小路登上武峰山顶时，落日如盘，金辉无边，我第一次面对面完整而又真切地看到了塬上的全貌：一只手掌，立在一片山坡上，指尖是北巅的群峦，再往北，群山如涛，我不知道它们延伸到了哪里。人烟都集中在了掌心部位，沟壑形成了手掌的纹理。峡河从塬下流过，那些纹理带着溪水、花花草草与峡河相接，成为它的一部分。那时候，塬上人烟鼎盛，有近六十口人，大家晨起暮歇，还没有外出打工的念想，也就是说，没有一个人逃出塬的掌心。现在，塬上只剩二十口人了，人们纷纷逃出，以各自的生和死的方式。

1975年，塬上出了云母矿。我的整个童年、少年时期都与云母有关。

峡河人不把狐狸叫狐狸，叫毛狗。云母矿是一窝毛狗发现的。那一年，刘席匠喂了一群鸡，鸡长得好，蛋也下得好，每天产出的蛋，几乎和鸡的个数相等。有一天，刘席匠发现蛋少了一个，数了数发现鸡也少了一只，第二天，发现又少了一只鸡。他顺着散落的鸡毛找啊找，找到了松树梁上，发现了一个毛狗洞。毛狗洞是倾斜向下的，细细长长，不知深浅，毛狗们出门去了。刘席匠见过不少动物的家，这个洞算得上豪宅，洞墙上贴满了金光闪闪的壁纸，仔细看，是云母。刘席匠知道云母是一种工业材料，能绝缘，紧缺得很。云母不是贴上去的，是石头里长出来的。刘席匠知道，毛狗是聪明，但它还不会用糨糊。云母有小块的，也有大块的，他用力掰下来一块，像一个装订精致的书本。与书本不同的是，云母不但能一层层揭开，还能要多薄有多薄。

刘席匠将一块薄得不能再薄的云母贴在一只眼睛上，他看见对面山上有一个人在开荒，开荒人手里的家伙雨点一样落下，而更南的山顶，一场雨真的来了。

…………

4

离峡河最近的外省是河南，离峡河最近的邻镇是官坡。官坡有唱豫剧的传统，那些年，官坡的剧团年年翻山越岭来峡河唱大戏。官坡只是一个山区小乡，人口一两万，怎么就有了剧团，怎么生存？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峡河地方穷，没有剧场，没有舞台，最开阔的地方就是学校。一唱戏，学校就放假。学生们最爱有剧团来唱戏，不但有戏听，还有自由，想怎么疯就怎么疯。当然，不仅学生们喜欢，大人们也喜欢，每到这时，不仅可以放下手里的锄头，如果季节合适，还可以把树上的樱桃、毛桃、枣带去卖掉。

剧团为什么要费力地来唱戏，我至今仍找不到答案，没有人为他们付钱，得到的仅仅是几顿家常饭。这事我问过大伯，他算是一个有学问的人。他说，唱戏的人，喜欢唱戏。后来的生活和人生给了我一些答案，很多事，很多人，因为没有目的，而达到了很美很远的目的，而我们后来的很多事物，因为太有目的，结果离目的越来越远。

2000年，我正式成为一个打工人，山南水北，四方飘蓬。我听到的最后一场戏是坠子《双孝廉》。这也是峡河演出的最后一场戏。

那是三月，清明节刚过，山上坟头上的清明挂还很新鲜。清明青半山，而这一年，季节的脚步急，峡河上下全绿了，山花开得愣头愣脑。没有戏台，为了出效果，家家户户拆了门板来，在地中央搭了一个台子，像一座堡垒。

《双孝廉》的故事有些曲折，要唱三天。要听懂，得从头一场一场看。家家户户把家伙什从地里扛了回来，似乎听戏是眼前唯一的大事。有人听哭了，有人听笑了，而无论人多人少，演员们都使出了浑身解数。他们唱别人，也唱自己，而无论是别人还是自己，都要认真。峡河从戏台后的山脚流过，眼前的一切与它无关，又无限相关。它也是一出戏，上演了千年万年，演员们、观众们生了，死了，青了，黄了，彼此分离又纠缠。

冯老汉是峡河最好的二胡匠，本来剧团吹拉弹唱都不缺人，他硬要参加到乐队里去帮忙。没办法，团长给他派了个帮闲的角色，他一拉起来，反倒没主手什么事了。

人过尘世多行孝

死后了烧钱燎纸枉费心

灵前面摆的是这花花供啊

见几个亡人能以沾沾唇

伸手甭打啊无娘子

开口甭骂年老人

不当家还不知柴米贵

不养儿还不知道那都报娘恩

…………

踩着唱腔，我上了开往山外的三轮车。此去的目的地是喀什。记不清这是第几次离开老家，这些年，村里一半的年轻人都上了矿山。他们星星一样落在秦岭、长白山、祁连山、贺兰山脉，或者大河之侧。

在叶尔羌河边某处一座山上，我和我的伙伴们，把巷道向山体推进了三千米，去寻找和采掘矿脉，有几处被数次打穿。那里没有信号，没有人烟，甚至没有时间的概念，只有隆隆的机器声与炮声。在这里，我们工作了半年，我们都成了沉默矿石和山体的一部分。这是我十六年矿山生活长长链条的一节，微不足道。

峡河三年前被划为长江水源保护区，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枯荣兴亡，几经改道，岁月与人烟云翻雨覆，有人说是八十里，有人说是六十里，而三年前的测量，给出了准确的数据：三十五点四千米。

峡河七十里，七十里的地理与风烟，包含了多少秘密，我似乎熟悉，又一无所知，就像我们自己对于自己，更多的时候，也像老死不相往来的远房亲戚。

（原载陈年喜《峡河西流去》，湖南文艺出版社2024年出版。本文是该书的第一篇，全文较长，这里节选的是第1和第4两个部分）

【导读与赏析】

陈年喜并不是一位职业作家，在他生命江海的大部分航程中，他是一名矿工，而且是一名负责爆破的矿工；但在他的人生行旅上，他并没有旷工，他在认真地观察、悉心地体察、深刻地思考、顽强勤奋刻苦地写作。

我在《志掣鲸鱼碧海中》一文中说：“陈年喜的《微尘》《活着就是冲天一喊》《峡河西流去》将目光投向默默无闻的工人、农民，将笔墨付诸身份更加普通、数量更加巨大的芸芸众生，不靠作者的头衔（他本没什么头衔），也不靠盛大的造势，仅仅靠文字本身的力量就悄悄吸引了大批沉稳的读者。”

古人云：“审堂下之阴，而知日月之行、阴阳之变；见瓶水之冰，而知天下之寒、鱼鳖之藏也；尝一脟肉，而知一镬之味、一鼎之调。”（《吕氏春秋·察今》）一燕不成春，但一叶可知秋。我们从节选的2600余字的文章里，能读到些什么呢？他的文字蕴藏着哪些打动读者的奥秘呢？

第一，是作者对人文地理的深入研究。

一个好的写作者，首先应该是一位研究者。

海涅、雨果，都对莎士比亚进行过专业研究。鲁迅，对世界各国的文学有全面系统的阅读和独到的研究，他在写作《狂人日记》之前，就“看过百来篇外国作品”，而且翻译了其中的不少作品。他还认真研究传统文学，后来完成了《中国小说史略》《汉文学史纲要》等专著。张爱玲是研究《红楼梦》的专家；因《霍比特人》《魔戒》而享誉全球的作家托尔金，是牛津大学的语言学教授。

我们从《峡河七十里》可以看出，作者对峡河的历史和地理，做过细心的研究。他走过峡河的沟沟坎坎，他读过峡河的方方面面，他留心峡河的点点滴滴，他关心峡河的过去未来。他一定在全国地图上仔细寻觅过峡河的大致位置，在陕西、河南等分省地图上认真查看过峡河的水系，所以他能“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他才能将峡河这个小地方写出大气魄，因为他不仅在低处、近处谛视峡河，而且多次从远处、高处俯瞰峡河，所以行文细致入微、脉络清晰，又大气磅礴，有深远的意境和悠远的志趣。只看一个数据，就知道他的研究是精确的，他写道：“（峡河）有人说是八十里，有人说是六十里，而三年前的测量，给出了准确的数据：三十五点四千米。”这种基础性研究（包括查阅权威资料），是真正有使命感的严谨的写作者必须做的；但现在有很多写作者没有去做，下笔为文，就只能是道听途说，或者人云亦云。

第二，是作者对“陌生化”方法的娴熟使用。

“陌生化”最基本的意思就是写作者用全新的语言描写自己熟悉的对象，让读者读得进、读得懂，但不会读得烦。

不少写作者，在写自己熟悉的地域时，例如写故乡，写生活和工作的城市，往往从自己已经失去敏锐性的视觉感受入手，套用常见的文字、成语，写出的是陈词滥调，而没有写出特异性。读者从他的文字中看不出甲地与乙地的区别。也由于写作者以为读者像他一样具备相关背景知识，所以该铺垫交代的不铺垫也不交代，甚至写得让读者不知所云。陈年喜成功地避免了这类缺陷，他善于用他自己的话，用独出机杼的文字来描述景物，同时又照顾读者的知识水平和理解能力，让人没有隔阂但又觉得新鲜，让人觉得奇特但不会“朦胧”。他如何写他的出生地呢？

“我第一次面对面完整而又真切地看到了塬上的全貌：一只手掌，立在一片山坡上，指尖是北巅的群峦，再往北，群山如涛，我不知道它们延伸到了哪里。人烟都集中在了掌心部位，沟壑形成了手掌的纹理。峡河从塬下流过，那些纹理带着溪水、花花草草与峡河相接，成为它的一部分。那时候，塬上人烟鼎盛，有近六十口人，大家晨起暮歇，还没有外出打工的念想，也就是说，没有一个人逃出塬的掌心。”

他用了“一只手掌”的比喻，甚至是一个“博喻”来写，“手掌”“指尖”“掌心”“掌纹”，写得丝丝入扣、天衣无缝，没到过塬上，没去过北方的人，也能想象塬上的情景。这是作者反复仔细观察，认真揣摩、酝酿、斟酌、推敲的结果，不然自己云里雾里，读者更会感觉云遮雾罩、不明所以。“要给人一杯水，自己先得有一桶水”，教学领域适用，在写作领域同样适用。

第三，是作者对各类修辞技法的巧妙运用。

文中各种积极修辞随处可见，例如善于运用比喻，“没有戏台，为了出效果，家家户户拆了门板来，在地中央搭了一个台子，像一座堡垒。”“云母有小块的，也有大块的，他用力掰下来一块，像一个装订精致的书本。”这样，没接触过矿物的，对云母也能大致想象出它的样子。“我们自己对于自己，更多的时候，也像老死不相往来的远房亲戚。”勾画了绝大多数人因为忙碌、浮躁而从不审视自己内心的真实图景。“细细一脉泉水，若有若无，寂寂寞寞。”“这一年，季节的脚步急，峡河上下全绿了，山花开得愣头愣脑。”这些拟人鲜活生动。“很多事，很多人，因为没有目的，而达到了很美很远的目的，而我们后来的很多事物，因为太有目的，结果离目的越来越远。”这句话蕴含哲理，形式上近似对偶，所以能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作者还擅长使用复叠、排比、夸张、引用等修辞技法，读者在阅读时自可细细体会。

（作者单位：民进湖南省委宣传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