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开课
2024-12-03吴伟兰
那是一个夏天的一天,我班要举行一堂乡(相当于现在的镇)体育公开课,作为班主任,我要配合体育老师上好这堂课。
一切已准备好了。昨天下午放学,我还带学生特别打扫了操场。
上这堂公开课的是我校民办教师杨老师。虽然是农村小学,但杨老师的体育课上得很专业,乡教办领导想让杨老师在全乡教师面前展示一下。杨老师也想给领导好印象,以便今后转正。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民办教师转正,是跳出农门,是一个农村家庭的梦想。杨老师为这堂课可算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学校也很重视这堂公开课,校长为杨老师这堂课开了很多绿灯,动员了几位教师给杨老师做助教。校长也是民办教师,学校的荣誉,也是校长的政绩,也可以成为校长以后转为公办教师的参考加分。这堂课关系到一群人的锦绣前程。
我比平时起得早。窗外,金色的阳光把一座座屋顶映成一座座金山。我来到阳台看了一眼操场,愣住了:昨天打扫干净的、准备今天上午迎接全乡教师来听体育公开课的操场,摊满了稻谷,一位老伯正在来回翻动铺满操场的稻谷。
我快步下楼走向操场,校长已抢先一步。老伯看到我和校长走过来,咧着缺牙的嘴,恭敬又有点惶恐地向我们打招呼:“老师吃早饭啦?我不该把谷子晒在学校里,如果要上课,我马上收走,马上收走!我只晒一会儿就好,多晒一会儿,就不长芽。您看,一见阳光,芽就缩了。”
我顺着老伯那枯柴般的手仔细一看,稻谷有的确实已裂开露出了胚芽。
早造稻收割季节,这几天连续下雨,庄稼人愁断肠。当时农村都是沙地,有一片水泥地晒东西,很难得。
校长满脸笑容,俯下身认真地看老伯的谷子,温和地跟老伯聊家常。老伯说,他一个多月前借了后巷二叔十元钱买化肥,说好收成后卖了稻谷就还二叔钱。昨天二婶发烧,今天更加严重,想赶紧晒干稻谷卖钱、还钱,好让二婶看病去。病来如山倒,耽搁不得。
老伯手脚并用扒拉着稻谷,老人发黄略显浮肿的脸满是卑微,喘息着对我们说着话,小心翼翼地观察我和校长的脸色,浑浊的眼睛充满哀求。校长有点不忍心直视,从裤袋里掏出一张两元钱,塞在老伯手里,老人忙不迭地往旁边躲,急急地说:“老师您不用操心,谷子今天晒干了,我就有钱了,圩里有人专门收购稻谷,卖了,二婶就有钱看病了。老师您看,水泥地就是好,谷子三成干啦!”老人双手捧起稻谷,满脸的皱纹盛满兴奋。
校长掏出那张两元钱的时候,我着急起来,校长一个月工资仅五十五元,大半交回家,家里有妻子、弟妹还有年迈的父母,只留极少部分给他和两个孩子在学校当伙食。我担心如果那两元钱被老伯借了,校长这几天吃什么。在农村,有些人的贫穷让很多人无法想象。
杨老师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
穷人理解穷人。刚才还焦急又茫然的杨老师,转眼间变得坚定,他悄悄地把校长拉到一旁,看着校长的眼睛,低声说:“只有改教案了。”
的确,面对几担发芽的稻谷,谁开得了口撵走老伯?这才是真正需要上好的一堂公开课!
请示领导更改上课时间,肯定是来不及了。
因为听课的通知早在一个月前就向全乡各村小学下达了,在那个年代,乡里发通知是派人骑自行车把纸质通知送到各村小学的,到时全乡体育教师及领导从四方赶来,也许此刻已在路上了,听完杨老师的课,还要集体评课,这是全乡难得的大型教研活动。
如果要打发老人,说简单也很简单,不说是全乡重要的教研活动,就是只说要上课,老人也会立即收走稻谷的。校长忧心地看着天空那一团团的乌云,不会等到午后就会下雨的,都是在田里干农活长大的,看天的脸色,比气象台还准。这几担稻谷,如果今天上午不晒,明天不说发芽,还可能长叶子了,那就只能喂鸭子了。农田里长大的我们,都知道从年初起就辛辛苦苦干到收成,稻谷都喂了鸭,那可是灭顶之灾。何况借钱给老伯的二婶,等着这几担稻谷卖钱看病。
只有更改场地和教案了。校园有两个院子,一个是水泥铺的操场,还有一个很小的院子,是沙地,小院里有跳远的沙池。这几天下雨,有点泥泞。
本来公开课的内容是操练,改为跳远。在小院的沙池里上跳远公开课!
时间紧迫,杨老师急步走回办公室。作为助教,我也跟着杨老师赶回办公室。
只有几十分钟的时间来准备,杨老师抓紧改教案。
我小跑到教室通知学生:体育公开课上课地点,从原决定的操场转移到小院。面对学生不解的目光,我来不及解释,动员一位家离学校比较近的学生,回家借两套衣服备用。
我再回办公室时,杨老师已把哨子端端正正地挂在脖子上,准备出门了。从他刚毅的国字脸上,我想到了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出征战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寒气冲我扑面而来。我剥了一个熟芋头,塞进他手里。他看了看手里的芋头,又看了看满头大汗的我,眼眶里打转着泪花,小声对我说他实在吃不下。他饮了一大杯水,艰难地把眼泪吞回去,拿起讲义,义无反顾地向小院走去。
我呆呆地看着他那挺拔的背影,想着那份精心准备好而被迫放弃的教案,我的心里绞痛起来。
虽然杨老师平时的体育课就上得很好,但这堂跳远课与一个星期前就准备的、试课时就精彩纷呈的操练课相比,那差距,想想都会扼腕叹息。
因为上课空间逼仄,场地泥泞,老师和学生都难以发挥。几十位听课的领导和同行,挤在狭小又泥泞的小院,连站的地方都很有限,很费劲才观摩得到整个课堂。几天前为听课同行们准备每人一张小桌子,既可放杯子,又可放记录本子,这时根本不能拿出来了。前天还安排好了专人给听课者续茶水,毕竟是在仲夏的骄阳下。为了众多客人有好印象,校长还和我们交流了奉茶的礼仪。现在,听课的同行们自己挤个地方站着,还不时要随着课堂的需要给学生腾空间而挪地方。你的草帽边沿磳歪我的眼镜,我的本子钢笔被你碰掉。每人一手拿笔,一手托着听课本,吃力地做着笔记。
虽然场地不好,但杨老师的基本功令人惊叹:在示范跳远动作时,能够快速踏准起跳线,前脚尖爆发性用力腾空,在最高空时挺身收腹,这样的高难度动作,简直就是专业运动员水平。杨老师的身体在空中划出的那道弧线,实在优美!然而,一位学生助跑时摔倒,衣服沾满泥巴,有备用的衣服,问题不大,但学生却再难集中注意力上课。杨老师的体育公开课基本上砸了!他的转正……我懊恼得自己都觉得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
校长打算在评课前介绍这堂公开课鲜为人知的背景,这样的介绍也是很正常的,却被杨老师坚决反对,杨老师年轻的脸显出一股让人心疼的坚韧。
我以为人们很快就忘记了那堂公开课。几年后,我从市区回那个镇,镇里的同行们知道我在那间小学任教过,就笑着说起那年杨老师的公开课因为群众在操场晒谷,不得不转移场所。
杨老师当时不让校长提此事,这件事还是传了出去,还传得这么久,这么远。
这么多年了,杨老师早已转为公办教师,但我知道,那次的公开课,杨老师失去了一次转正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