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海大道(短篇小说)
2024-12-03彭鸿琛
杨德花真喝多了,她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我的床上。我一个单身男人的床上。她嘴里还胡言乱语着。有几个瞬间,我甚至以为她朝我张开了双臂,像一只嗷嗷待哺的小鸟。那张脸红扑扑地,酥胸微露,看起来完全没把我当外人。我只好说:“喂,醒一醒,豆花!”她终于睁开眼睛,嘴唇微微动了动。
她在说话。而且,骂的肯定是吴文涛。
那是我们快递公司的老员工了。走起路来,脖颈佝偻着,像几根麻秆拼在一块儿。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开着一个黑色的宝马三系,在公路上狂奔,到驿站附近才慢慢减速。副驾驶上坐着一个女人。吴文涛穿一件黑色衬衣和西裤,从车上下来,跟我握了握手。
“抽烟吗?”他挠着头说。
我接过他从口袋里抽出的香烟,玉溪。从前我老是偷父亲的玉溪,他习惯把烟藏在衣柜的最上面。
“抽。”
我的中指和食指微黄,熟练地夹住香烟。吴文涛看我的表情像是赞许。“你不一样,”他说,“现在这帮小年轻,一个比一个操蛋。你不一样。”
“多谢夸奖。”
我叼起烟蒂。
吴文涛整个人有种神秘的松弛感。对于杨德花就是被这样一个男人伤过心,我并不感到意外。当然,我的意思是说,感情中难免遇到挫折,很难说究竟是谁的错误。就像杨德花来到公司那天,一见他就心动了。这也很正常。吴文涛长得痞里痞气的,眼睛虽然不大,但形状好像两片柳叶,那是古代美女才有的特征。他的嘴巴也像眼睛一样细长,往往是紧闭着,仿佛在思考什么东西。当然,我不相信里面藏着深邃的思想。
酩酊大醉之前,她向我讲述了那段未遂的爱情。你简直不知道,她这样告诉我说,我第一眼见他的时候他在干什么。他啊,吴文涛,半弯着腰在柜台面前,一只手拿烟,垂在耳朵后面。烟灰烧得老长,却还没掉下来。当时,她压根不知道他在那里干什么。不管他在干什么,她都觉得不重要了。
那么优美。
杨德花说话的时候,喝着啤酒。她的面前放满了瓶瓶罐罐。我把冰箱里藏的好东西都拿了出来。地点是我家,我一个人的家,三十平米,租的房子。距离父母三十公里。我不愿见他们。
后来呢?我问。后来的事情还用说么?女孩子主动的时候总没有好结果。
我执意要问,杨德花于是叹了口气。后来,后来她就约着他一起出门了。他们一起工作,一起生活。他们把货物送到县城的各个角落。虽然,每天都有很多任务要做,但是两人合作起来,倒也轻松。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嘛。
时间来到那天,她送货上门,碰见一个男人。“我第一眼见他的时候,就知道完蛋了。”那人的上身赤裸,胳膊花白,眼睛是浑浊的灰色。杨德花照常打了招呼,可是对方只顾用那浑浊的眼球盯着她,那眼神,不管对着谁,都会让人战栗吧。
“他想干什么?”我问。
“他?他一下抓住了我的领子。那个瞬间,我感觉自己压根不能动了。”
尖叫声响彻楼道。接下来,英雄救美的好戏上演了。吴文涛放下手里的工作,飞奔上楼,和那人扭打起来。不到两分钟,他的肩膀已经开了口子。
杨德花惨笑了声。我又拉开一罐啤酒,递给她。
“你当时就没有怀疑过他吗?”我说。
她没有说话。
据我所知,吴文涛的生活充满了荷尔蒙的刺激。而在相同的方面,我却很少体验。
我这辈子唯一交往过的女孩儿,已经在三年前和我分手。我曾经疯狂地追求过她。老实说,她绝对谈不上好看,鼻子像颗草莓,嘴唇也扁扁的,只有那双大眼睛,每天忽闪忽闪,像一对飞蛾。
杨德花举起一罐新的啤酒,干掉。她又开始说话了。她说她早该知道,不,她本来就知道了,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当她开始考虑婚后生活,总觉得有团阴影笼罩着她。她也说不清那是种怎样的感觉,总之绝不是什么好的预感,就算周围人都对她和蔼可亲,看起来没有一丝异常,也绝不是好的征兆。如果,一个人总是处在那样的情境之下,总有一天会出事。
“有些事情我没法说,没法细说。”她说着,眼里有什么东西在打转。
杨德花渐渐发现,他的车上常常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物件,有时是一个手袋,有时是发卡,那些根本不是她的。多少次,她都自己安慰自己:也许那是临时捎同事朋友一程,她们在车上落下的呢?要不,就是别人开过他的车……
她呜咽了。是的,就算是同事,也早就看得出来。吴文涛能让杨德花爱上,就能让别的女人爱上,自然,他也能爱上别的女人。其中有个超市的柜员,他每天都上下班接送。那是一个头发打卷的女人,身材高挑,这是唯一一个,杨德花抓到证据的,她从自己的高中同学那里得知了消息。于是那天,她没去上班,而早早去了超市的路口,等待。果然,早晨七点三十七分,吴文涛的宝马停在了超市门口。杨德花坐在旁边的包子铺里,双眼噙泪。
“你当时怎么想的?”我问,“难道你觉得,这样就能解决问题?”我的意思是,如果直接去找那女人的话,很有可能得到的是羞辱。杨德花点了点头。果然,她被那个高个儿女人一下推出了门,屁股磕到地上。
杨德花朝我指了指自己的尾椎——现在,那里还会隐隐作痛,那种痛感仿佛在提醒她:好了好了,你该清醒了,杨德花。
“我现在终于知道了,一切故事都是一厢情愿的故事,一切故事都是爱而不得的故事。”她说。
我叹了口气。之后的事,连快递公司的同事都能讲给我了。他们在驿站大吵一架。先是杨德花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她开始逐条数落吴文涛的过错,声音大得吓人。后者则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他还在摆弄自己的手机。
杨德花拿一个快递盒砸向他的头。你想干什么,你说啊?他们对峙着。她亮出了那些照片,那些和吴文涛交往过的女人。片刻,他终于开口道,他根本没爱过她。杨德花身子忽然一软。那一刻,她多希望自己能坚硬起来。模糊的视线中,吴文涛的衬衫就像一副盔甲。它耸了耸肩,仿佛在说:看呀,这就是女人。
杨德花闭着眼睛。从来,我都没觉得杨德花长得好看,那是张娃娃脸,笑起来的时候,脸上就露出一深一浅两个酒窝。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好看了,喝醉了,哭了,倒着。但我不愿再听她谈起过去,我不愿再打扰她。
我从没和吴文涛讨论那些。自从他从公司离职,我也没再见他。只是听说他现在还是很潇洒,不是在街道办事处,就是民政局,类似的地方。对于他和杨德花过去的事,我没那么大兴趣。我一向只管摆正位置——把自己摆到一个观众的坐席上,足矣。
我曾经坐上吴文涛的宝马,跟随他前往黄河。他告诉我说,不管我相不相信,他总是一个人去河边。我坐在副驾驶上,听着,好像变成了他的某个女人。
我知道他为什么找我。虽然他总是看起来很忙,可是真正的朋友没有几个。我不敢自诩,可是某种意义上,我了解他。
车子停靠在第一道堤坝的围栏外面。他的目光始终望着那片漩涡的深处。烟雾从我们两个面前缓缓飘起,又很快散落在黄河氤氲的水汽中。不知过了多久,他把烟头掐灭,终于说话了。
“如果是十年前,十年前我来到这里的话,那时候还没有栏杆,也没有什么红心广场,我就脱了衣裳,一猛子扎到河里去。”
“看起来那么近,一会儿就能游到对岸去。像这样的天气,连黄河都看起来波光粼粼的,一切都有希望。”
我说,我不会游泳。
他续上一支烟。身子还是佝偻着,留给我一个瘦削的侧影。
他说:“到这儿为止了吧,这座小镇。到现在我还没去过北京。”
今天下午,准确地说,应该是昨天下午,也就是杨德花来到我家之前,我们刚刚欢送了张彪的离去。他和我的资历差不多,都只是入职半年左右。不知道怎么回事,他阴差阳错,要去当语文老师了。最后的那段时间,我们都亲切地称呼他张老师。
喔,张老师!您这样这样;唔,张老师!您那样那样。他的眉头好像终于舒展了些。谁都知道,张彪自从一到我们岗上就苦大仇深的,似乎什么也不能让他开心起来。
私下里,他就爱找我说话。我想主要有两个原因。首先,我们都属于名牌大学毕业的,我们是高材生。其次,我们又都是不太得意的高材生,纯属不幸才成为小镇快递员。我从北京毕业回来,考研失败,接着连续三年考公失败。他是因为实在找不到工作,之前在妇联干过一段时间,后来,就跳槽到了这儿。
闲暇之余,我最爱听他讲妇联。照他的话说,那是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每天做的就是等待电话,收听对面传来的痛击耳膜的声音——喂喂喂?xxx不要脸啊——这是最多的情况。再有,就是开设“中华女德教育”这种定期课程,常常会吸引很多中年妇女来听。
张彪说这些的时候,我真怀疑他能否胜任一个语文老师。好在他工作完了,就不谈什么小三的事儿了,也不谈家暴,或者妇女团建。他坐在一大堆快递包裹里,瞪着眼睛,好像沉浸在了某悲惨的际遇当中。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问他:“你怎么啦?”
但他好像没听见我说话。渐渐地,我终于听清了,他嘴里在默念什么东西——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上,岂乏明时……
“生活太无聊了,你不这么觉得吗?”他像是在自言自语说。
他说:“老弟,要是我不行了,你就给我准备一罐氧气吧,悄悄把我装进盒子,放咱们公司的集装箱里。我身子骨还行,抗造,就是不知道会被运到什么地方……老弟啊,如果有机会,我还想出国,去欧洲那边转转。”
欢送会上,我们喝酒。白酒是我拿的,算是给他践行,张彪扛了两箱啤酒上来。我从没见他那么兴奋。在我们这儿,喝酒是常态,更是门艺术。酒过三巡,大家谈起张老师刚到快递公司来时的场景。我吐出一口烟气,说,那时候张老师还是寸头,很瘦,一副文绉绉的样子,就是脸上青黄,看起来有些食欲不振。
“那可不吗?”张彪喝多了,斜靠在沙发上,“我受够了,我真的受够了,妇联。”
“哪个王八蛋告诉我妇联能找到对象的?”
大家哄堂大笑,轮流跟张彪敬酒。他点头哈腰,全都笑纳。看起来一切尽在掌控之中。他边喝,唾沫星子边飞起来,仿佛要把这半年没说的话全说了。现在当老师也没那么容易啦,年轻人都不生小孩儿,以后老师们去教什么呢?他还说,没想到堂堂中文系毕业的学生,也落到了这样下场。
后来,这位即将上任的语文老师,吐着酒气告诉我们,这次主要是靠家里一个姥爷安排,他才能有机会去这岗位的。具体的,能不能有编制,还得看人家考核。
事情发生得那么突然。当时我正在和身边的人说话,忽然听见闷头一响。有东西摔在地板上了,发出了地震般的声音。我看过去,椅子倒了?不对,里面还有一个人,活人。张彪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救护车!”女同事尖叫起来。
大家簇拥着,但没人敢上去碰他。他一动不动地躺着。表情那么安静。我望着他,仔细盯着他,心里却忽然产生了些焦急之外的情感。就像长舒一口气,浑身放松下来。那一刻,他是不是终于能稍微歇一会儿了?至少,脸上的表情不会出卖他。
医生告诉了我们好消息。张彪的父母很快到了,向我们表示感谢,他们留了下来。张彪还在病床上,我们就离开了。
回去路上,杨德花刚好和我一路。我们两个并排走着,也没什么话说。她却忽然提议去我家坐坐。她还没去过那儿。三个月前,我给她起了一个外号,豆花。我喜欢这个名字,轻快简洁,好吃,一点也不俗气。
张彪说的,把一个人变成快递,随意被送往任何地方,想想就有意思。后来,我反复思考那个情景,把他的想法加以丰富,记上了我的本子。
那个封皮上印着麋鹿的本子,是我前女友,喜欢穿露脐装、牛仔裤,挎着一个黑色斜包的女孩儿送给我的。本子的扉页上写着“To 杨林”。在一些欲望膨胀的夜晚,我常常因为痛苦而不能入睡,只好把生活寄予纸张。记忆和想象开始被我杂糅在一起,虚构出许多从未发生过的画面。它们个个都充满诗意。
比如,其中有幅关于夜市的,我这样写道:想象自己身处一片金黄色的闹市当中。接下来知道该怎么做。尽管往前看过去吧,左边的一列,有她最爱吃的黄金烤猪蹄、双皮奶,包裹着一整个章鱼的章鱼小丸子,滋滋冒着热气。右边呢,参差不齐的牌坊居多,我喜欢的一家凉面在那儿。
女孩儿往卖猪蹄的那家店铺走去。跟随着她的脚步,能看见两个员工,高的那个,身子壮得像熊。他负责将烤好的成品打包起来,递到客人手中。矮的则专心投入炙烤的工作,他戴着厚厚的手套,把猪蹄放进或者移出烤炉。
两个,他们说,两个五十块钱。
我和她挟在人群里。吃着,走着。她走在前。我们随意交流一些事情,也可能什么都不说。
月亮升起来了。
我曾经拿这个本子给张彪看(那是我唯一一次把它交给别人)。当时,他正开着那辆红色的运货小车,倒车。我在下面,他不停地喊我往边上靠靠。“喂!老弟,你挡着我路了。老弟!”我说我知道。可是,我只想听听他的读后感。
“她是谁?”
我告诉了他。
他停下车,仔细看了看上面的文字。他终于叹了口气:“我不相信这些,你知道吧。”他说,“我不信。”
我的脸上流露出明显的失望,虽然我知道他肯定会这么说。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者。可是,那些事他不会知道的,永远不会知道……
我都献给了这个本子。工作之余,生活接近无趣的地方,我试图描绘那些场景。一个雨夜,我从床上坐了起来,一种寂静的氛围将我包裹。那种感觉就像是,从没发生过的一些情景、记忆,却又让人浸淫其中。我坐到桌前下笔,写了一个长长的片段。是的。我们说好去海边,可是直到毕业那天也没能去成。我用自己的口吻,虚构了一个未来的我们去海边的故事。当然,应该有一条海边的公路,还有什么,一辆车。最好是摩托车或者电动车,我的四轮机动车驾驶技术不怎么好。深夜,终于写完了,感到身心俱疲。
夜海吹出一口沼气,一切黑得令人心慌。
杨德花睡着了,但我并不想做些什么。我从冰箱里拿出了最后一罐啤酒。还有香烟。我走到楼道,冷风从窗口里灌了进来,半夜的冷风还是有些力道,我不禁打了个喷嚏。不过,这样也好。
那根烟在我眼前着了火。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起来小时候,看父亲点烟的时刻。烟在黑暗中就像星火,当你把它来回摆动的时候,仿佛在空中留下了一团咒语。橘红色,我知道自己忘不了这种颜色。
我从不抽烟。起码在大学四年,我一向不抽烟,只是略微喝一点酒。毕业典礼那天,仅仅小酌。我和她站在宿舍门口,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仿佛我们和他们不太一样。她戴着一个棕色贝雷帽,好像变成了电影里的女人。
但我相信我们之间结束了。如果非要问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有一点,她要去读硕士了,这本来没什么,我们可以继续坚持。可是不知怎么回事,我们都不想再坚持下去了。最后的那段时间,每当我们相互望向对方的脸,都会感到两个字——疲惫。她的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我的眼神亦如是。
于是我说:“咱们分手吧。”那时候,我的两手空空。
“我就知道,到时候肯定是你先提出来,我就知道。”
我坐在台阶上,喝完了酒。抽烟。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仿佛特别缓慢,也可以说是走得艰难。新生活屁都不是。如果没有父母,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明天该如何生活,我没法吃饭、居住、穿衣。没有钱什么都不行,不管相信与否,事实就是这样。我找工作,投送简历,干了三个月的电话推销员,一分钱都没有挣着。
所以,怎么办呢?总不能躺在家,混吃等死吧。母亲于是告诉我说——考公务员吧。回想起来,那简直是段地狱般的日子。我把十几只烟蒂狠狠地插在烟灰缸里。烟对身体没什么好处,可是我没办法。
生活还是得继续。当我蜗居在家里,躺在床上,什么都不考虑的时候,往往记忆浮现出来。我丰盈我的本子。时间加速,很快到了驿站招人的那天。整个县城最高的邮政银行大楼上挂出红色条幅。上面写着招收快递员的广告:三十五岁以下,周末双休,月薪三千五起。
一种想法开始侵袭我的头脑:当个快递员怎么样?接连几天,我都从街上注意他们的身影。快递员们开着红色或者灰色的小车,以二十迈的速度在街上晃着,相当惬意。想想啊,当个快递员,在县城的各个角落来回穿梭,分发成百上千个来自不同地方或者去往不同地方的包裹,一定不会觉得枯燥。
负责人用一种奇怪的表情打量着我,小伙子,干得了这行吗?先把眼镜摘了。我就把眼镜摘了。后来,我当着他的面将几十公斤的货物运到车上,告诉他,我没问题。
我走到窗边,向外望去。真黑。县城的夜晚没什么别的优点,除了这个,风吹过来也就成了黑色的风。整夜,黑色的风在这片平原上呼啸着。
杨德花醒了,她走到了我的身后,也向外面看去。
我忽然特别想说点什么。
想说什么呢?我也不知道。也许有很多事儿值得一说。可是在那一刻,我想说的只有那次未能成行的旅行。如果翻开本子,你会清晰地看到那些。那年暑假,我和她把那辆电动车卖掉,买了两张去k城的车票。结果,出发前一天,却得知那里遭遇了台风。所以,那次行程也就不得已取消了。我们做了一个星期的计划,可是最终没去海边。
我想问杨德花,她懂不懂浪漫?
“你和你的前女朋友?”
“是的。”
她点了点头。我谈起那段爱情。我们曾经去过那么多地方,一块儿做过那么多事儿。杨德花脸上有泪痕。虽然是深夜,我能看见她洁白光滑的脸上有两道浅浅的沟壑。
“你想说的是什么?”
我告诉她,有关海的。
“具体一下呢?”
“滨海大道。”
“滨海大道?”
是的。我说,沿海城市都有的,k城也有的,滨海大道。非常美丽。
我站在窗口,闭了眼睛。杨德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我不止一次想过,如果真是那样,该有多么浪漫,一切该有多好。
等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我们就出发了。
而你肯定想象不到,我想要形容的滨海大道,不是白天晒在太阳底下,和蓝天、绿树交相辉映的路,而是出现在夜晚。不是夕阳西下,那时太阳的光泽将把一切染红,是纯粹的夜晚。那样一条沿着海边缓缓向远处伸开的巨树的枝桠,我们就沿着那条枝桠出发。
夜晚的滨海大道?
是的。
我的那个女孩儿,一头长发,坐在我电动车的后座上,双臂环绕着我。
我感受她的热量。那是切实的,肉体紧贴肉体的感觉,虽然隔着衣服,但我知道。她的体重那么轻,靠在我的后背上,就像一只小兽。我从没想过这样一天。当我在埋头苦学,或者认真工作的时候,我从没想过会有这样一天。
正是夜晚。我们在空无一人的公路骑着。那一刻,我多想大喊出来,或者随便喊点儿什么。我仅仅知道,她正望着海的远端。那双眼睛,必然非常美丽。海风潮乎乎地,吹过来,将我们打湿。
于是我问她,这是你第一次看见海吗?她说不是的,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夜间的海。远远望去,苍茫一片。
没有沙滩,甚至没有灯光,海洋和黑夜成了一种颜色。已经骑了很久很久,路上仍然没有一辆车。忽然有声音传入我的耳朵,“咱们要去哪儿呢?”
“什么?”
“咱们的目的地,究竟是什么地方呢?”
目的地?嗯。就是要去的地方。总得有个要去的地方吧,哪儿呢?
我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你的电车,总有一天电会耗光。”
“是啊,”我说,“可那跟现在没什么关系。”
我听见那声音叹息了一下,便永恒地沉默起来。而我所感受到的,以及我所希望的,只有那一时一刻,我知道一切都会改变,那些场景、环境,还有情感。
我早就知道了。
杨德花依偎在我的怀中。虽然性格大大咧咧,身子却小小的。我抚摸着她的头发,感到有些粗糙。自从成了我女朋友后,她不止一次问我说,要不要去海边?她的表情充满兴奋。
杨德花从没去过海边。我去过几次,也是很小时候的事了。只记得当时有很高的浪头,比现在的我还高的浪头,朝人群击打过来。我没法躲避。
我用手指轻轻压住了她的嘴唇,脱离了她温暖的肉体。我冲了杯咖啡。现在是早晨,阳光正好,两个人都不用上班。接下来做些什么呢?我们可以做任何事。把咖啡喝光,浑身的血液都急速地流动起来。
那天也是这样,去当个快递员吧,我告诉自己,就像那样,成为一个称心称职的快递员,把全世界的东西邮去全世界,各个角落。
张彪打来电话,说要请我们吃饭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太阳很毒,我们坐在空调房里。他看起来似乎毫不惊讶。也是,我想他早就看出了一些端倪。
“还抽吗?”他从口袋里拿出一盒香烟。
我告诉他我不抽了。
“那肯定还喝酒吧,也就这家店,附近唯一一家能自带酒水的,我带了啤酒。我知道你俩都挺能喝的。”
我连忙摆手。张彪自己点上一根烟,又倒上酒。我能看出,他心情不是很愉快。我问他,语文老师的生活怎么样?毕竟,每天面对的都是学生,很闹心吧。他点了点头,说还好。我嗯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还想问他,会不会跟学生分享自己的过去?会不会告诉他们,自己送过快递,还曾在妇联上班。菜上来的时候,我给豆花夹菜的时候,他也给自己夹菜。他一直在抄桌上的那个炒菜,茄子炒豆角。
“也早点找个对象吧。”豆花说。
“学校里年轻的女老师,语文老师、历史老师、英语老师,那么多呢。对不对,张彪,别担心,没有问题。”
张彪说:“不是对象的事儿。”
我张了张嘴,没想好怎么回应,张彪的烟又一根接一根地点了起来。公共场所不该抽烟的,但是我没提醒他,服务员也没有。整个大厅就我们几个。他的烟把整个环境弄得乌烟瘴气的。
他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事情跟我想的老是不太一样。”他说完这句,又不说话了。我知道他也不会哭。
我们就坐在那儿,吃菜,喝酒。偶尔,我也跟他谈起我们一起工作的日子,我说他讲的那些什么小三儿啊,家庭故事,很有意思。而且他虽然在送快递方面差强人意,但是开车技术很好啊,他是个天生的开车好手。
酒过三巡,我们都有些醉了。他忽然问我:“你那个本子呢?就是那个,你给我看过一次的,记录想象和过去的本子。”
我告诉他,我把它放起来了,很长时间都没再翻过。
他说:“哦。”
我想岔开话题,于是说:“你从前的时候还背古文呢,常背的那个是《滕王阁序》。你现在还背吗?”
他张了张嘴。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他要开始背了。但是他没有。很快他的头垂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感觉很开心,我知道我不该开心的。可是杨德花坐在我的旁边,她握着我的手,我很开心。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