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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独白和死亡的启示(评论)

2024-12-03远人

椰城 2024年12期

作者简介:远人,1970年出生于湖南长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千余件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上海文化》《随笔》《天涯》《山花》《文艺报》《创世纪》等海内外百余家报刊。出版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评论集、诗集、近体词集、传记等个人著作30余部。曾获湖南省十大文艺图书奖、广东省第二届有为文学奖·金奖、深圳市十大佳著奖等数十种奖项,有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文、日文、匈牙利文译介海外,在多家媒体开有专栏。现居深圳。

庄千禾是不折不扣的“00后”作家。但她的运笔老练,成熟得像接受过异常严格的小说训练。

这篇小说的主题是夫妻间的生离死别。在与此类似的小说中,读者总会读到某种声嘶力竭的痛苦和煽情的表达。庄千禾的运笔始终保持了足够的冷静。小说开篇是妻子问丈夫,还记不记得他们是在什么地方认识的。丈夫回答说在花店。这是极为平凡的开头,在小说的底牌揭开之前,它甚至是一个多少感觉无聊的开头,生活中的夫妻很少进行这样的对话。而且,夫妻间的认识应该是彼此都记得的。妻子特意发问,会让读者产生妻子处在一种无聊的情绪当中。

随着情节的展开,读者会逐步理解,妻子的问话源于这是她和丈夫组建家庭的起点。在认识之前,他们有各自的生活,在这之后,才是他们共同的生活。妻子从这句问话,踏上回顾他们认识之前的回望起点。

说庄千禾的运笔老练,是她并不愿意从大众视角出发,而是选择一个非常小的切口,然后从进入的瞬间展开丈夫的情绪。

很难说小说中的丈夫是否一开始就知道妻子的病情严重。从小说的时间跨度看,他们在小说开篇的对话核心,是妻子想要荼蘼花,丈夫之前是开花店的,妻子喜欢花,他们的缘分就从花店开始。小说有个特别体现张力的地方,即妻子和丈夫对话开始时,他们的儿子还没有出生,到小说结束时,儿子已经长大。这就说明,妻子患病之初,并没有引起丈夫的重视。就整篇小说而言,作者的手法很独特,将故事的展开设置在妻子自知病情时开始,然后全部进入丈夫的独白。在丈夫那里,独白是因为所有的事情已经发生,包括妻子也已经去世。他独白的对象就成为了他面对生活和妻子死亡带来的种种情绪。

庄千禾的老练也就体现在这里。她没有让读者倾听丈夫的独白时感到如何如何痛苦。或许,真正的痛苦不是读者想当然的那样,让小说主人公陷入悲情,而是在一丝一缕的回忆中表现出主人公的性格。从这里来看,人有什么样的性格,才会有什么样的表达。小说中的丈夫性格体现在他不断表示自己如何不喜欢夏天,如何感叹儿子的长大,如何从高铁和绿皮火车的比喻中体验两代人的鸿沟。甚至,当丈夫从妻子的咳嗽中意识到妻子的病情后,作者的手法也很像加缪的《局外人》手法,在不起一丝情感波澜的叙说中,紧扣自己的感受。作者的笔尖从来不进入妻子的心理活动,这使得这篇小说充满现代小说要求的客观表现。

作者的运笔的确客观,当妻子住院后,丈夫所表现的不是情感,而是一桩桩事件,“我不能每天都住在病房,我还有我的生活,我的生活需要为她的生活服务,我身上有无法挣脱的桎梏,由过去的感情与责任感铸就。她的脸比以往更消瘦,皮肤上的黄色因为少晒太阳而退却。我靠近她的时候,她不再伸出手,因为我拒绝牵手。她有了睡眠这个新的爱人”。

这些独白很难使读者也进入丈夫的内心,作者只交代事件,不交代情感。但字里行间不是没有情感,而是作者在尽量抽空情感,将所有的感受交给读者,这正是现代小说的核心——让读者转化为小说中的人物。作者对情感交代得太多,会使读者感觉对人物的情感产生某种抗拒。毕竟,现代读者不是古典读者,古典读者甘愿被作者牵到情感之中,现代读者则更愿意跟随作者交代的事件而生发自己的情感。就像丈夫说妻子“有了睡眠这个新的爱人”时,丈夫将情感藏在冷酷的现实深处,但读者会被这样的客观语调所吸引,进而展开自己的阅读理解。

小说中的丈夫也的确很像妻子身旁的局外人,一句“虽然我谈不上完全爱花,花作为我的工作伙伴这么多年我还是有些怜爱,尤其她非常爱花,也许是证明我们两个非常适合的手段”就能使读者体会,哪怕在同枕而眠的夫妻之间,也谈不上有真正的了解和彼此心灵的进入。丈夫承认自己爱花,但不确定和同样爱花的妻子之间有什么真正的心领神会。现代生活已经将人与人的距离拉得足够远,即使小说中的丈夫在医院陪伴妻子,也仅仅是出于身为丈夫的责任而非情感,他甚至回忆当初给妻子送花无非是“为了让她开心并且希望她知道我的想法”,但他是不是渴望知道对方的想法?这是丈夫内心没有出现过的问题。就此而言,小说中的丈夫始终只在意自己,从未在意过对方的真实想法,进一步说,丈夫没有——或者无力进入另外某个人的内心。

在这篇小说中,丈夫无法进入的,除了妻子的内心,还有儿子的内心。或许,对那个日渐长大的儿子而言,也没有在意过父亲。从小说主人公的独白来看,“孩子和她,她和孩子,正在我有限的世界中彼此推挤对方,每一块都有必须成为占地面积最大的欲望,这或许只是我的感受”。

我读到这里时能够体会,作者所写的看似是一个简单人的生活,却未必不是现代人的生活。主人公对妻儿的全部想法都集中在一个点上,那就是“他们还想从我这里获得什么”。这是一句令人震惊的话,因为很少人会将自我进行这样无情的揭示,但它也是对现代生活最真实的揭示。当妻子去世时,作者同样没有描述丈夫如何悲伤,而是以“我醒了,区别是她没醒”的客观描述告诉读者死的到来。

就丈夫的全部独白来看,他又绝非想主动成为生活的局外人。小说的最后是令人意外的温暖出现。作者首先通过近乎荒诞的描写,表现了丈夫肚子的膨胀——因为妻子曾给他种下一颗种子。作者不需要告诉读者,那是一颗什么样的种子。作者从头至尾保持的高明是,不需要人为地拔高什么,但人终究是人,没有谁会永远成为生活的局外人,生活的冷酷谁都在品尝,但温暖始终是人性深处的渴望,所以作者最后的落笔是丈夫不自觉地渴望妻子的回归,哪怕他们并不了解,但在经历最痛苦的生活煎熬后,谁不想有一段重新开始的生活?谁不渴望有另外一个人能使“我们的脸紧紧贴在一起”?在通篇无情感的独白到最后,小说主人公终于从不可挽回的生活中发现了最真实的自己和最真实的情感,这其实是说,对庄千禾这位年轻的小说家来说,生活仍然是她抱有的最大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