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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手架上

2024-11-30明前茶

党员文摘 2024年23期

1

19岁时,小汪第一次攀上脚手架,成为一名外墙粉刷工。工头教他的第一件事,不是检查纵横交错的脚手架钢管是否卡紧,也不是判断外墙斑驳的老墙皮是否铲净,而是教他克制自己的好奇心:“不要朝人家窗里看。”

这支施工队承接的都是老城翻新任务,为房龄30年以上的沿街楼房做加固和美化,因此,楼里都是住着人的。在粉刷工们准备扣好安全绳上脚手架之前,工头都会召集大家开晨会,最后通常会问那个千篇一律的问题:“大家说说看,为什么不能朝人家窗里打望?”

上了年纪的粉刷工一般只是笑一笑,年轻人则永远有话抢答——

“那显得咱们像电视剧里偷看别人隐私的反派。”

“看人家午饭有四菜一汤,怕自己流下羡慕的口水。”

“怕人家阿姨看中我,非让我当上门女婿。”

最后这个自以为长得很帅的小伙,立刻被哄笑的伙伴们抓乱了头发。工头也跟着笑,旋即警告:“城里不像乡下,邻居都不串门儿。咱们站在窗外,盯着人家看,显得咱们没有礼貌。如果因为这个,人家当面‘唰’一下把窗帘拉上了,你心里也不是滋味,是不是?所以,别嫌我唠叨,咱们上去以后盯着墙,别盯着窗。”

2

在脚手架上干了两年,小汪遇到过一个主动隔窗搭话的阿姨。阿姨递出一块抹布和一张团成球的报纸,让他接着。小汪感觉莫名其妙,阿姨热情地说:“小伙子,盼了好几天,终于盼到你刷到我家窗口了。我家好久没有擦玻璃了,正好你站在脚手架上,帮我擦一下玻璃外面好吗?我年纪大了,腿脚不好,攀不上窗台。”小汪先用湿布擦一遍玻璃窗,再用废报纸擦一遍,整面窗户立刻变得锃亮。阿姨从窗子里递出一根冰棒,让他解暑。那根冰棒很有趣,做成一块西瓜的样式,红的瓤、绿的皮,与小汪在奶奶家村口小卖部买到的冰棒一模一样。

那一刻,一股远离故乡、远离少年时代的忧伤像晚潮一样涨了起来,悄无声息地淹过小汪的胸口,令他心中荡漾着海藻一样柔软的惆怅:奶奶老了,而他自从外出谋生,一年中最多只有半个月才能见到在河南农村种地的奶奶。

多数时候,小汪的工作是枯燥的:铲去原先的墙皮,直至砖墙裸露,抹上钢化防水腻子,等腻子干透,再上两层有机硅涂料。整个工序下来,小汪他们要在一栋老楼前的脚手架上待至少一个半月。

但小汪喜欢这份工作,自由。站在高处,有风。小汪喜欢在干完活儿之后,逐层爬上去,将那些急性子工友遗漏的地方——空调水管的背后、雨篷架子与墙面的接缝处、凌空架设的不锈钢花架子底部,一一用外墙涂料补上。他拖着长长的安全绳,踏着铺排在脚手架之间的竹篾栈道往前走,紧张又细致地检查每一处死角。

3

一个傍晚,小汪在一座老楼七楼竹篾栈道尽头的脚手架上坐了下来,此时,在行人看来,他就像一只大鸟停在悬崖边上。夕阳落在百米外的高楼玻璃幕墙上,反射出的光亮渐渐移到他脸上,他抬手遮住眼睛。

这时,小汪听到背后有人在焦急地喊他:“师傅,小师傅!”他双手一撑,收腿回到竹篾栈道上,来到窗口问那住户:“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那是个20多岁的女孩,她从窗子里递出一瓶矿泉水,说:“工作都有不如意的时候,你要想开点,别往那危险的地方去。”突然,她留意到小汪腰上拴着的安全绳,不锈钢安全扣有拇指那么粗,不好意思地说:“恕姐姐多虑了,你没事就好。”

两人隔窗交谈起来。女孩很自然地问小汪是哪儿的人,这活儿是项目结束发工资,还是干一天发一天,住得怎么样……女孩解释说,她有个比她小几岁的弟弟,两年前高考落榜后也去了建筑工地。“我大学毕业的时候,弟弟给我发了5000块钱的红包,嘱咐我租房要租离公司近的,安全方便的街区。”女孩眼中浮现出复杂的情绪,那里面既有体恤与不舍,也有被弟弟呵护的感动。弟弟出门打工这两年,给爸妈换了手机,给奶奶家改了旱厕,却始终不谈自己在外的生活与遭遇。她看到又高又瘦、微微驼背的小汪像极了自己的弟弟,这才叫住他。

小汪跟女孩一五一十说了粉刷工的生活,作为“回报”,女孩跟他讲了自己做文员的经历。她转正后,扣除五险一金,工资4800元,与人合租的费用是2300元。“去年租的一间房子要便宜300元,可房间朝北,衣服都是晾在房间里阴干,经常有一股怪味。”爸妈和弟弟都劝她换个朝南的房子,说“女孩子晒得到太阳心情才会好”。小汪笑着宽慰她:“你放心,在脚手架上工作,工资比你的高。你弟弟会有一起喝啤酒的兄弟的。”

那一刻,小汪竟忘了工头“不要朝人家窗里看”的叮嘱,站在窗前,与同样远离家乡来大城市打拼的女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微风在他们的应答中一阵一阵地吹拂,夕阳的斜光中,他们看到一只斑鸠飞上了脚手架,“咕咕”叫着。

这是小汪觉得自己被这座城市部分接纳的时刻——踩在脚手架上微微弹动的感觉、斑鸠的叫声、矿泉水的清爽,还有窗里窗外犹如乡邻之间的坦诚交流,一起组成了一幅和谐宁静的画。

(摘自《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