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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帮兄弟

2024-11-30安学斌

民间文学 2024年11期

民国初年的一天,家住长白山明月沟的李福下工回家吃晌饭,看见门口躺了一个“路倒”。凑近再看,是个小个子男人,穿戴的是朝鲜族人的衣服,脸上瘦得脱了相,头发埋汰得打成了绺。李福把手放在他鼻子下试了试,一出一进的还有气儿。

李福知道这人是饿昏的,可是救不救这个人,他却犹豫起来。自家穷得也快揭不开锅了,再添张嘴上哪儿找食儿呢?转念又一想,好歹是个人,见死不救那还有人味儿吗?咋地也得先把人救活再说。

李福把这人抱进屋里,放热炕头躺着,让媳妇秀英端来一碗热水,里头加几个盐粒,自己抱着他给他喂水。

过了一会儿,这人醒了,却不会说汉话,俩手比画着问李福要吃的。李福就喂他窝窝头泡水做的玉米糊,先喂一碗,再慢慢加量,他脸上渐渐有了血色,活过来了。

虽说救了他一命,李福可不敢让他在家多待,消耗家里的粮食。

陌路人,帮他捡条命就够情义了。不过呢,救人救个活,争得了老娘和媳妇的同意,李福舀了几瓢棒子面,包上一把咸盐,交给他,领他到离家不远处一个看参人不要的窝棚去住。那个窝棚是土坯垒的,厚实防寒,冬天冻不透。窝棚前后有花格窗子,通风透气。窝棚里边炕好烧,灶台上还有一口烂边铁锅,方便他自个儿起火做饭。窝棚附近就是一眼泉,砍柴打水都省事儿。那人进屋一看眼睛就亮了,一劲儿给李福作揖。李福比比画画告诉他,养上几天,就早点儿出去找活路,该干啥干啥,活命得靠自个儿。

别说,这人还真是能干,两天后就开始四处找活,甭管干啥,管他一口饭就行。就这样,他留在了明月沟,慢慢也就能说些汉话,只是听上去不顺溜。原来他叫李成顺,比李福小四r/x4g2M5dFLn7M8au8hFLg==岁。冬天他找不活儿,得知村里的汉子们要上山伐木,他就找到李福,要跟李福上木帮挣钱。

李福看着他那小身板怕他挺不了,李成顺就让李福看他的后脖颈子,那儿有个挺大的“蘑菇”。原来,李成顺以前也干过木帮“抬小杠”,干的日子还不短。

那年月抬木头的工人后脖颈子上都有块紫色肉瘤,比茧子韧、比筋包硬,针扎不出血、火烫不起泡,那是长年累月木杠子生生压出来的,是磨烂的肌肤、淤凝的血汗硬揉出来的。山里的女人最稀罕脖颈长“蘑菇”的汉子,“蘑菇”越大,越招人疼。他们挣钱多,汗味儿重,不大说话,却能为心尖上的人豁出命去。

伐树的时候,李福和李成顺同使一把大肚子锯。那一天,俩人把一棵黄花松的锯口拉完了,眼看树头晃动了一下,李福赶紧把大肚子锯取下来,喊声:“顺山倒喽。”可是,那棵黄花松却“坐殿”了,一动不动。

长白山林海里的木帮,伐树最忌惮的就是大树“坐殿”。上前推倒,大树突然劈裂或者倒向推树人的方向,就很可能有人丧命,逃是来不及的。不推倒,不知道啥时候能倒下,那就给后来的伐木人、采山人留下了隐患,哪一天“轰隆”砸下来,遇上的人就得倒霉,那是丧良心的事儿,是要遭山神爷惩罚的。

这时,李成顺示意李福躲开,自个儿扛起一根数米长的柞树杈子顶在了黄花松上段,挥动大斧子使劲砸柞树的底部,一点一点推动黄0zC5Dxu/4kvLvT5F4r9pWA==花松向反方向倾斜。当黄花松传出“啪、啪、啪”的断裂声时,李成顺把冒热气的狗皮帽子一扔,随着他“顺山倒喽”长长的一声吆喝,黄花松“轰隆隆”砸在了雪地上。

凶险关头李成顺宁愿自己冒险,却让李福躲开,李福觉着李成顺有情有义知道感恩,是个可交的人。巧的是虽说俩人不是一个民族,却同姓,在朝鲜族,“李”也是个大姓。于是哥儿俩结拜为把兄弟,发誓说:“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自此,李福的娘也就成了李成顺的娘,处得像一家。

李福惦念李成顺孤单,下工时常让他一起来家吃口现成的。李福的媳妇秀英也当李成顺是亲小叔子待,帮他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平时邋邋遢遢的李成顺穿戴利整起来,虽然个子不高,身子不壮,可眉是眉眼是眼的,长相看着让人还挺舒服的。

李成顺来家,经常买些鱼肉点心啥的,一家人热热乎乎吃点儿好的。秀英不好意思让李成顺给家里花钱,就张罗跟李成顺学做朝鲜族咸菜,做好了分一少半给李成顺送到窝棚里。

见这兄弟俩越处越好,有人开始在背后嚼老婆舌,说李成顺是“拉帮套”的。李成顺不懂这话是啥意思,还以为是赞他们两家关系好,就高兴地和秀英婆媳俩说,大家都说他在给李福家“拉帮套”。正在炕上缝补衣服的婆媳俩立刻涨红了脸,秀英停下手里的针线活,厉声问是谁说的?李成顺看嫂子和娘的脸都气变了色,就蒙了,结结巴巴地说,外面的人都这么说呢。

“拉帮套”原意是指在辕马旁边拉车的马匹,后来成了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共同组成家庭的代名词。

那年月东北太冷,活着太难,闯关东的人里头有几个是女人呢?这里的女人少得可怜。因此,有没出息的男人见养家困难,就允许妻子再找一个娶不上媳妇的男人搭伙过日子,一起支撑家庭生活,生下孩子一起养,是谁的种自个儿心中有数就得。可当时这么干的人虽然挺多,不算啥稀奇事,大家却也都看不起“拉帮套”的人家,大人孩子出去都没脸。这个词的另一层意思,就是笑话女人作风不好。

秀英知道眼前的朝鲜族兄弟听不懂这个词的意思,自己也不好细说,就示意婆婆跟他解释清楚“拉帮套”是咋回事儿。李成顺没等听完就脸色大变,当即跑出了门,从那以后,他就再也不上李福家串门了。买了好吃的,就在上工后喊李福去他的窝棚喝酒,喝完了再把给老娘和嫂子留的那一份带回家去。李福劝他说,大哥都放心你,你管别人干啥?该来家还是来,天要冷了,这几天咱娘和你嫂子起早贪黑给你做棉袄棉裤呢。可李成顺就是不肯再登门,看着老实巴交不声不语的,却是个死犟眼子,李福拿他也没辙。

老皇历每年三月十六,江边的柳毛子吐出来银白色的“毛毛狗”,木帮就“掐套”散伙了。这时候,木帮要“抓凳”,就是把木头一根一根摞成垛。“抓凳”靠人抬,俗称“抬小杠”,这些“抬小杠”的汉子就是“蘑菇”。

李福是“拉杠头”,力气大、经验足,号子喊得又好,在当地抬杠子他是头一号。他有个外号叫“磨盘”,体格粗壮,是敦敦实实的矮脚虎,抬木头起来,还敢一条腿独立支撑,另一条腿抬起来抖落鞋里的沙子。

原木垛起来了,等着买主。等到放排的时候,要拆垛,同样是个胆大心细、技高一筹的凶险活。敢上去拆垛的汉子,大多是为了钱赌命,因为再小心谨慎也保证不了木头垛不散花。一旦散花,拆垛的汉子跳不下来,那就得“擀面条”,让原木砸成血葫芦。

这年,经营木帮的“钱大巴掌”在楞场看着一个“蘑菇”小心翼翼地爬到木头垛上,刚撬下一根木头,突然木头垛稀里哗啦就塌了。那个“蘑菇”“妈呀”一声栽了下去,眨眼压在了原木底下。

那个“蘑菇”也是光棍,家在哪儿,有没有亲人,谁也不知道。“钱大巴掌”是二东家,是从木材公司揽下来的木帮活,经常克扣木工的饭钱、工钱,从中赚更多的黑心钱。

“钱大巴掌”见死者没亲没故,就想挖个坑埋上了事儿。李成顺看着寒心,对李福说:“哥,你是‘拉杠头’,替死人说句话吧,棺材没有,装老衣服得给穿上吧。人死为大,怎么也得给他买点儿供品、烧炷香吧。”

李福看着“钱大巴掌”不把“蘑菇”当人待,连死人的丧葬费都吞,心里也憋股火,就去找“钱大巴掌”说理。

没想到“钱大巴掌”很客气,又是倒茶、又是递烟。李福说了给死去的“蘑菇”买装老衣裳、花点儿钱发送出去的事儿,“钱大巴掌”拍着他的肩膀满口答应。

楞场的活全忙活完,李福和李成顺一起回了家。一天晚上,李福在李成顺的窝棚里喝多了,五迷三道往回走,几个黑衣黑帽的汉子围住了他,问他是不是“磨盘”。李福当时醉眼蒙眬,嘟囔着:“我就是‘磨盘’,你们想咋地?”黑衣汉子们不接话茬,一拥而上把李福按倒了。

几天后,李福的尸体从河里漂了起来,脑袋上被砸了一个窟窿。一家人大哭一场,给他办了丧事,明知道是被人暗害了,却没有任何办法。那时候的东北,弱肉强食,哪有什么法理呀。

从那时起,李成顺挣的钱,除了自己基本的吃用,都交给了秀英的婆婆,让老人家安排过日子。可是每次来家送钱,他都是把钱撂在炕上就走,平时也绝不来家串门。秀英做了好吃的,也只能让大儿子柱子送到窝棚去。

全家七张嘴,五个小子,还有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哪能光指着李成顺干活挣钱,人家也该攒钱成个家,养自己的老婆孩儿啊。秀英是个有志气的女人,就把头发剃成秃瓢,打扮成一个爷们样儿,随李成顺上山在木帮当厨子。她将近百天不洗脸,不脱衣裳睡觉,简直没个人样,任谁也看不出这是个女人。

木帮“掐套”了。秀英揣着工钱进家门,婆婆以为来了个要饭花子,听秀英喊娘,立马眼泪下来了。儿子死了,可怜儿媳妇当牛做马。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老少七张嘴真是填不满的穷坑哎。

婆婆把五个孙子都撵出去,烧热水给秀英洗澡,把秀英的衣裳全扔到锅里煮,烫死的虱子、虮子在锅里漂了白花花一层。

给秀英搓干净身子,婆婆让秀英枕着她的大腿,一边拿篦子给秀英刮头发里的虱子虮子,一边默默端详着秀英,终于,婆婆咬咬牙说出来:“孩儿他娘,别守着啦。这一年,你受的苦娘实在不忍看着了。成顺虽说是朝鲜族人,可有情有义的,一心一意拉帮咱们这个家,不会坑咱害咱。到这时候,娘就做个主,以后两家合一家,好歹也让你这肩膀头松快松快。”

听了婆婆的话,秀英的眼泪就噼里啪啦掉在了婆婆那补丁摞补丁的裤子上。

春天种地的时候,秀英给李成顺送饭,里面有一壶高粱酒。两人酒喝高了,秀英拿酒盖脸,垂着眉眼说:“老二,七张嘴吃饭,都指望你,这个家你是顶梁柱。娘有话,让你回家住呢,以后孩子们管你叫爹。”

李成顺的眼睛红了,嘴里喷着酒气,问秀英道:“嫂子,我哪里做得不对啦?哥没了,我挣钱、养家是应该的。我们是兄弟,就要讲义气,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告诉娘,我干活没问题,嫂子就是嫂子,弟弟就是弟弟,哥在天上看着。”

秀英端着酒碗,眼泪一对一双往碗里掉,慢慢地把酒碗举过头顶,一字一泪地说:“兄弟,嫂子替你哥敬你一碗。你哥一辈子活得窝囊,出了一辈子力,受了一辈子穷,能交下你这么个兄弟,他也没白活。”

不久后的一天,“钱大巴掌”上山检查楞场时,突然死在了山里,看过的人都说是有人趁他拉屎的时候从背后砸了他的闷棍,脑瓜子都砸开瓢了。

那年月的关东山,死个人跟死个小猫小狗差不多,追究不起。“钱大巴掌”作恶多端,得罪的人也多,大伙也猜不出是哪个仇家干的。

秀英找到窝棚,见李成顺在独自喝酒,桌上竟然摆着一盘猪耳朵,这可是他平时绝不舍得吃的大菜啊。秀英本来想问他跟“钱大巴掌”的死有没有关系,犹豫了半晌却也没问,只是又炒了两个菜端上来,叔嫂默默地喝了几碗酒。

等到秀英的婆婆去世,柱子也十六了,个头比李成顺还高出半个脑袋,开始张罗上木帮抬木头。李成顺却压着不让他去,说别看柱子个高,骨头还没长成,使力不懂技巧的话,抬木头时能一猛劲儿给压死。

于是柱子打了两年零工,满了十八岁,就非得跟着李成顺上木帮。这次李成顺同意了,只是提出来柱子得跟他搭档,他手把手教给孩子咋干活。

第一次抬木头,柱子觉着没费多大劲儿。他和李成顺站在原木两边,后面排着六条汉子。李成顺吆喝一嗓子:“哈腰挂呀!”柱子应声把抓钩抠进木头里,再吆喝一声,“抬起来呀!”柱子一挺腰,把木头抬了起来!“向前走呀!”八个人一齐稳稳地走了起来。

柱子回家后吃了很多饭,眉飞色舞地说着抬木头时的有意思事,一副当家人的派头。家里终于有了顶梁柱,也不用再连累二弟了,秀英不出声地笑了,又转过头偷偷擦泪。

一转眼一个多月过去了,李成顺手把手地把木帮活计那点事儿都倒给柱子了。

这一天,李成顺上工时脸色不太好。大家也仿佛突然发现,他弯腰驼背,脸色也发白,就都问他是不是病了,病了可别逞强,逞强可能要人的命。他摇摇头说没事,又拍拍柱子后脖颈子还没长硬的“蘑菇”,笑笑说:“这小子厉害,抬杠子力气大,将来你来当个杠子王,大把挣钱,别忘了都交给你娘。你娘她,过得苦啊。”

柱子和李成顺一起抬起木头来,柱子感到李成顺浑身微微颤抖,他喊的号子像是声嘶力竭,他的脚步沉重,每一步都踩得仿佛地动山摇。

在木头垛上放下木头后,李成顺猛地捂住嘴,蹲下了身子。他呼哧呼哧地喘息着,鲜血从手指缝里一股一股涌出来。他松开手,满脸是血,对着柱子勉强一笑,断断续续地说:“大侄子,你……是家里的顶梁柱,别让一家人饿着……冻着,你爹在天上看着呢。”话音未落,他歪倒在原木上,全身抽搐了几下,咽了气。

秀英和孩子们悲痛万分,买了上好的装老衣裳和棺椁,安葬了李成顺。

柱子再上工时,抬木头时突然觉得死沉死沉,还好他也是成手了,并没被压倒。放下木头后,他问其他抬小杠的叔辈是咋回事,咋今天的木头比从前的重那么多?

这话引起了在场所有“蘑菇”们的好奇。他们拿着柱子的抓钩和别的抓钩比对,发现尺寸不对劲儿,又拿着抓钩去和李成顺的抓钩比对,柱子突然冲着李成顺坟墓的方向跪下去,号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磕头一边说:“二叔啊二叔,以后我来给你传香火,生的第一个儿子,就是你孙子!”

大伙突然明白了,抬起木头来,李成顺出七分力、柱子只需出三分就够了。

知道这事的人们路过时都去李成顺坟前拜一拜,到处传讲这一对木帮兄弟的故事,大家都说,看人家李成顺这做人,躺下是座过河的桥、站着是架登山的梯啊!

那副抓钩,就此被珍藏在柱子家里,成了李家的传家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