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司机

林老倌给别人理了一辈子发。年轻时在乡下，现在老了，儿子在城里定居了，接他们二老到城里享福，林老倌哪里闲得住，便租了一个不起眼的小门脸，又拾起了理发家伙，这样一来既能挣点钱贴补家用，又打发了时间，多好。

时间一长，林老倌认识了一批人，说句时髦的话，叫有了新的朋友圈，其中有个朋友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林老倌租的门脸在一条老街上，装修和陈设都相当朴素，林老倌理出来的发型也老气，所以顾客以中老年人为主，大多是干粗活的，而这位跟他们不同。

这人白净、略瘦，戴着一副眼镜，估计因为用脑过度，头发有些稀疏，衣着整洁服帖，不像那些糙哥们衣服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的，凭衣着林老倌断定他是坐办公室的，不是教师就是公务员。这样的人收入较高，一般瞧不上林老倌的理发店，所以这人的光临就显得有点奇怪。

他记得这人第一次进店时曾客气地问道：“老师傅，会刮胡子吗？”林老倌一点头：“会。您请坐！”

谁知他不坐，又问：“会掏耳朵吗？”林老倌说：“会。”

那人脸上这才露出笑容，第三次问：“那么，我再多问一句，您会拿筋吗？”

林老倌脸上露出自信而快活的笑容，因为三个问题全问着了他的得意之处，当即大声说：“会，太会了。”

那人一屁股坐在了理发椅上，接下来舒舒服服地享受了林老倌的三个大招。因为太过舒服，他差点都睡着了。

时间一长，来的次数一多，林老倌知道了这人姓赵。林老倌问老赵是干什么的，老赵一边闭眼享受着林老倌捏他头部的穴位，一边说：“我是个老司机，拿方向盘的。”

这天傍晚时候老赵又来了，看样子刚下班，一脸的疲惫，眼内还有血丝，这年头什么工作都不好干。老赵一进门就重重坐在椅子上，说：“林师傅，全套。”

显然老赵太累了，连句囫囵话都没劲儿说了。

林老倌当即忙活起来，先理发，然后用热毛巾盖住老赵的脸，再刮脸、刮胡子、掏耳朵，最后是拿筋。

老赵正舒服得直哼哼，有人进来了，是个胖胖的中年女人，一进来就瞪着老赵，气哼哼地说：“老头子，我都急死了，你还有心思享受？”

林老倌一看这架势就猜出来者是什么身份，是老赵的老伴。再看老赵，嘴里的哼哼声立即停住了，吃力地睁开眼看了老伴一眼，老伴依旧不依不饶：“老头子，我跟你吃了一辈子苦也就认了，可现在儿子要结婚，你总得帮他一把吧！”

老赵原本软软地坐着，现在坐直身子，嘴里嘟囔道：“你让我怎么个帮法？我们一辈子的工资积蓄全给他了，交个首付也足够了，你还要我怎么办？”

谁知老伴一听这话，音量更高了，“工资、工资，你就晓得个死工资，儿子交了首付后不是每月还要还房贷吗？你就不能多给他一点？跟你一样的人哪个混得不比你好？老头子，你听着，你如果不想办法多给儿子一点钱，我跟你没完！”

老伴抹着眼泪走了，老赵看上去高兴头也没了，没心思享受了，示意林老倌不要拿筋了，发会儿愣，叹口气，摇摇头，说一句：“就这么着了。”也走了。

老赵刚出门，又有个顾客进来了，跟老赵来了个擦肩而过，进了店一脸的惊讶，说：“林老倌，刚才那人不是法院一把手赵院长吗？”

林老倌一愣，说：“开心呢不是？法院院长能到我这小店？”

那人沉吟道：“应该是他。没错，是赵院长，我不会看走眼……”

就在这时老赵回来了，一进门就问道：“林师傅，看到我手机了吗？”

林老倌一看，嘿，手机还真落下了，忙递过去，一边说：“这个，老赵，我多句嘴，您不是司机，您是法院的院长吧？”

老赵笑了起来：“对的，我是院长，扫单位大院，所以大伙都这么叫我。”

后来那人一脸疑惑地说：“可我好像在哪见过您，您就是法院的院长兼书记……”

老赵笑得更欢了：“也对，咱民间不是总把司机叫成书记嘛。二位，你们忙，再见！”

老赵走后那顾客还是不服气，忽然有了主意，掏出手机一搜，随即大叫起来：“我就说我记性不会差的嘛，你看，他就是法院赵院长！”

林老倌伸过头一看，手机上的照片跟老赵一模一样，下面注明是法院院长兼书记。天啦，他竟到咱这小店理发！

接下来林老倌遇到一件烦心事：儿子的一位生意伙伴拖欠儿子的货款数十万，就是不肯还，儿子的生意都要被拖垮了。

这天恰好老赵又来理发，林老倌知道老赵不肯说实话，他也不说破，便一边理发一边问道：“老赵，跟你扯句闲篇，你儿子买房的事办妥了吗？”

老赵听了闷闷地回答道：“我哪有多余的钱？连老鼠洞里的钱都给他了，还能怎么办？再说，我结婚时我娘老子也没有给我多少钱，现在我儿子结婚凭什么就都指望我？他也快三十了，有本事自个挣去，靠啃老子算什么本事？”

林老倌一听正中下怀，就等着这话哩，便长长叹口气，说：“谁说不是呢？就说我吧，我儿子也遇到难处了。”

老赵说：“咱们这算是同病相怜。说说看，你儿子怎么了？”

林老倌便把儿子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老赵听了一拍理发椅扶手，说：“哎呀，这事不难啊，到法院起诉对方请求强制执行不就得了？现在法院打击老赖可得劲了。”

林老倌心说你这句话总算扯到正点儿上了，便大声说：“谁说不是呢！我儿子也起诉了，可你猜怎么着？我听说，那办案的法官跟那老赖认识，结果对这事一直是消极处理，我儿子催过好多次了，一直不肯执行。嘿，弄得我成天没着没落的。”

林老倌等着听老赵怎么说，却不见老赵接下茬，再一看，老赵又闭眼享受了。

谁知这事只过去不到十天，忽然有了转机：法院来真的了，竟把那老赖强行带走，老赖不得不还了账，儿子的日子一下子柳暗花明。

林老倌顿时猜着是怎么一回事了，原来人家老赵嘴上不说，可全记在心里了。

当老赵又来理发的时候，林老倌还是不说破，在老赵舒舒服服地享受完全套后，正好店里没有第三人，林老倌觍着脸递过一个沉甸甸的拎包，说：“老赵，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再看老赵，把脸拉下来了，说：“林老倌，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老倌一脸难为情地说：“我都知道了，我儿子官司你出了力，我不知道怎么谢你，你不要嫌东西少。”

老赵面沉似水：“老哥，你这是不拿我当朋友啊。不，你这就是瞧不起我，我如果是那种人，我儿子结婚我会为难吗？再说，如果我真的帮了你一点忙，那也是应该的，是我分内之事，是依法办事，要知道国家可是给我开了工资的。我说过，我是单位的老司机，拿方向盘的，作为老朋友，老倌，你应该监督我，让我永不跑偏才是。”

老赵说着要走，林老倌急了，连声说：“老赵、老司机，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以后、以后你还会来我这理发吗？”

老赵朗声说：“当然来，为什么不来？我这个老司机最爱到你这泊车了，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