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将恩报
2024-11-30丁秀红
南海边上有个很大的村镇,叫于家村。村中有个叫于老铁的,靠打鱼、织网为生,日子过得相当不错。
那时,织网都是用麻线,织成的网必须用猪血浸泡,用这样的网打鱼,既结实又耐用。为了织好网,于老铁经常到产麻的地方选购好麻。
这年夏天,于老铁来到诸县枳镇地界买麻,这地方产麻。吃过午饭,他溜达到了镇外一片农田,眼前是大片麻地,麻的长势非常好。于老铁走到一块麻地边细看,忽然觉得肚子有点儿难受,他就走进麻地去解大手。不料起身时一抬头,猛然看到一个黑脸汉子,正站在前方不远处,恶狠狠地盯着他。
此情此景于老铁难免有些尴尬,于是连忙系好裤子,对那汉子笑了笑,算是打过了招呼。谁知那汉子却瞪着眼,晃晃手里的粪叉,恶狠狠地说:“把你拉的屎吃了!快点儿!”
这是什么话?于老铁被这汉子的态度弄蒙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气得嘴唇直哆嗦,好半天说出一句:“你这汉子,我一没招惹你,二没碍着你,你这是何意?这不是明摆着欺负外乡人吗?”
汉子挥舞着粪叉,蛮横地吼道:“现在麻棵正在疯长,又脆又嫩,麻秆轻轻一碰,就破皮流水!你把屎拉在麻地里,屎壳郎闻着臭味,马上就会从四面八方飞来,在麻地里乱飞乱撞,麻秆只要被撞破皮,就是一个疤。等沤出麻,剥麻的时候,一到节疤处就断,这样剥出的都是半截麻,还怎么卖?”
于老铁闻听此言,才知道自己无心犯了大错。他是个明事理的人,急忙拱手说:“这位大哥,都是我的不对,不知者不为怪,我也并非有意。这样吧,您这损失我愿意赔,只要您出个价。”
汉子冷笑着说:“这个价可就难说了。谁知道你这泡屎能引来多少屎壳郎?要是把周围的屎壳郎都引来,撞坏的麻秆不计其数,你让我怎么算损失?你赔得起吗?要少了我嫌亏,要多了你要说我吴能讹你外乡人。我觉得最好就是你把这泡屎吃了,咱们两不相欠,再无别话……”
听罢这话,于老铁心里这个气啊,怎么碰上这么个四六不通的东西!真想与他好好地干一仗!
可常言有一句:强龙不压地头蛇;常言又说:好汉打不出庄。咱这是出门在外,比不得在家。于老铁把满腔怒气强压下来,连称兄弟知错了,又双膝一弯,给汉子跪下了,求吴能高抬贵手,饶他这次。
哪知道这吴能硬是一根筋,无论如何不肯通融,别话不说,口口声声就让于老铁把屎吃了才算了事。
万般无奈,于老铁只得哀求说:“吴能大哥,这事确实是兄弟的错,可您非让我把屎吃了,我实在难以做到。这样吧,我用手把这脏东西捧出去行吧?”
吴能的态度终于软了下来,说:“若不是你说得诚恳,我今天非让你把屎吃了!那就这样吧,可要拾掇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残留才行!”
于老铁颤抖着手把屎捧出了麻地,来回三次,直到那汉子点头才罢。经过这一场羞辱,他哪里还有心情买麻,当即启程回了家。
妻子刘氏见丈夫匆匆返回,脸色难看,麻也没买,连问他怎么了?他只说身体不舒服,并没说被辱一事。
可这一场窝囊着实不轻,竟让他大病一场,请了好几个郎中,医治了半年,才慢慢好转。病虽治好了,可这事让他耿耿于怀,也不知在心里发了多少次狠:我就不信,那个叫吴能的家伙还不出门了!他要是来到我的地界,定要让他尝尝我于老铁的厉害!
转眼五年过去了。这年正月中旬的一天傍晚,于老铁吃过晚饭,在大街上与邻居闲谈。这时,有十辆马车拉着满满的麻从北面过来,看到街上有人,就停车打听附近有没有大车店。于老铁是个热心肠,忙站起来为他们指路,领头的车主连声道谢。于老铁突然发觉这车主有些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仔细一想,这家伙一对牛眼,怎么像是在诸县枳镇逼他吃屎的那个家伙!
于老铁拦住走在最后的车把式,问道:“打头那位老板我看着有点儿面善呢,请问他叫什么名?”那车把式回答:“我们老板是诸县枳镇的种麻大户,姓吴名能。”
还真是他!这才叫冤家路窄,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了!有仇不报非君子,看我怎么收拾你这个混账东西!
这些年,于老铁的家业越发做大了,已经是镇子里说一不二的人物,性格更是强横。眼见那十辆马车赶进了自己指点的店,他大踏步跑回家,翻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就往外跑。刘氏见此情景,情知男人是要去与人打斗,当即吓得脚都软了。她紧跑几步,死死拉着于老铁的胳膊不撒手,好言劝道:“孩子他爹,你且消消气。是谁惹着你了?你先说给我听听,再去不迟啊。”
别看于老铁个性强硬,对老婆刘氏却十分爱重。只因刘氏不但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为人更是通情达理,孝老扶幼,在村里有口皆碑。于老铁拗不过老婆,只得把吴能在枳镇逼他吃屎,现在来卖麻投宿的事说了一遍。
刘氏这才恍然大悟,拽着于老铁的手更紧了,说:“事情已经过去四五年了,亏你还记着这点儿事?当时事出有因不说,最后人家也没硬让你吃啊!冤家宜解不宜结,退一步海阔天空,对人善就是对自己善!要知道,他那里有十个人,你要找他动手,其他人岂有看着你伤他之理?你未必能讨了好去。如果你遍邀族人一起去,死伤了哪边的人都得是咱担着不是?况且如此一来,官司是免不了要吃的。咱家大业大,难保官府不趁机搜刮揩油,到那时,保不齐要倾家荡产!咱就成了刀俎下的鱼肉了!”
这番话入情入理,于老铁倒也明白,只是一口气堵着下不去,还是怒道:“依你说,就让他白糟践我了!这口气我不泄出去,这辈子都甭想过安生!”
刘氏哄着他说:“孩子他爹,只要你听我的,不动一点儿干戈,就让所有人都对你竖大拇指,也能让那姓吴的认错低头,从此敬服于你。那岂不是更好?”
于老铁终于松了些劲,半信半疑地说:“还有这好主意?那依你说该怎么办?”
刘氏说:“我这就去炒几个菜,你去把那人请来,一起喝壶酒,把事说开。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到他那一亩三分地,他是如何待你的?再看看今天他到你家门口,你又是如何待他的!但凡是个正常人,不惭愧得猛抽自己耳光才怪嘞!”
于老铁反复思量一番,倒也有理。生活越富足的人越怕摊事儿,他自然也不愿摊官司,何况经过刘氏这一番阻拦,他也就顺水推舟点了头。
事不宜迟,刘氏着手置办饭菜,于老铁就去请吴能。
于老铁来到大车店,见了吴能就像久别的朋友一样热络,拉着他的手说:“我说老弟啊,咱哥儿俩一晃已经好几年没见了。刚才在街上见你面善,一时蒙住,现在终于记起你来,特地来请你到我家坐坐。你可千万给我这个面子啊!”
他这一番话,把吴能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打量半天,怎么也想不起来眼前人是谁。不过人家对自己这么热情,要说不记得是谁,岂不失礼,他也不好多问,装作认得于老铁的模样,跟着于老铁走了。
为啥于老铁认得出吴能,吴能却认不出于老铁呢?要知道,于老铁对受辱一事刻骨铭心,自是牢牢记住了吴能那一对牛眼!而吴能对于老铁哪会有那么深刻的印象,何况又时隔五年。
俩人来到于家,正房的八仙桌上已经摆满了热气腾腾的佳肴,小酒壶也已经坐在了火炉上。于老铁把吴能让到上座,斟满酒,客套了一番,二人推杯换盏,喝了起来。
吴能越喝越糊涂,怎么看这人也是面生啊!人家这样款待他,无论如何,也得弄个明白。几杯酒下肚,他试探着问于老铁,“兄台,咱上一次在哪里见的面来?”
于老铁把话岔开,说:“喝酒喝酒,这事不急,慢慢想。”
又过了一会儿,酒喝到七八分了,吴能是个直脾气,再也憋不住了,撂下酒杯问道:“不好意思,恕我眼拙,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认识的兄台。你就别和我打哑谜了。”
于老铁觉得火候已到,微微一笑,说:“吴大哥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我若说出来时,你可别往心里去啊。”
吴能急道:“兄台,你这样厚待我,我还能说什么呢?你就快说吧,都快急死我了。”
于老铁哈哈一笑,说:“五年前,我去诸县枳镇买麻,路过你的麻地时,一时内急,就在地里方便了一下,是你让我用手……”
于老铁的话还没说完,吴能的脸唰地变得惨白,他急忙站起身就走,匆忙间连椅子都带翻了。
要说起这吴能,倒也不是一个坏人,只是性格执拗暴烈。当时因为他刚刚与人打完架,吃了亏,生了一肚子闷气,恰好遇到于老铁在自家麻地里方便,便把满腔怒火一股脑撒到了他的身上。过后回想一下,也觉得自己做得实在不近情理。可事情已经过去,后悔也没用了。不想今日落到人家手里,不走还等着人家收拾不成?他怕连累自己的伙计,当下连店都没敢回,连夜租辆车往家赶,一口气跑回枳镇,才惊魂初定,稍稍安心。
吴能家的九个车把式在店里住着,一晚上没等到主人回来,都认定主人是在朋友家里喝醉了酒,住下了。
可是,第二天日上三竿,吴能还没回到大车店,这十车麻得售卖呀!车把式们急了,就打听着找到了于老铁家。
于老铁一听吴能昨夜没回去,不禁一愣,转念一想,一个精壮汉子不可能出什么事,就乐呵呵地说:“昨天晚上喝完酒,你们老板说有要紧事要回家,没来得及跟你们打招呼,卖麻的事他托付给了我。”
车把式们找不到吴能,只好听于老铁的安排,见他给出了高价,也就不疑有他。
卖完麻后,他们赶空车回到枳镇,告诉吴能说:“你那老朋友真是够意思,帮咱卖了麻,出的是最高价,又招待俺们吃了酒饭,还要俺们多住几日休息好了再回来。真是个讲义气的人啊!”
吴能听了车把式们的话,不由得仰天长叹,说:“仇将恩报啊,仇将恩报!难得人家不记前仇,宽大为怀。跟人家比,我吴能算个什么东西?以后做人,可要大改了!”他越想越愧疚,思来想去,人家是好汉,咱也不是孬种!他就又装上十车上等麻,写了一封赔罪信让领头的车把式带着,再去于家村,讲明了是白送给于老铁的。
于老铁收到了麻和信,也大受感动,更加领悟到妻子说的那番话,真是“娶妻娶贤”啊!于是同样以大礼相还。从此,于、吴两家亲如一家,联合做起了生意,日子越发红火,后来又结成了儿女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