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对头
2024-11-30苑世云
一
几盘下来,刘延昭的头有些大了。这些年,下棋不能说没输过,但也没像今天这样让人家杀得如此丢盔卸甲。
刘延昭下象棋善用两个马,自诩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他宁可舍弃一个车,也不乐意丢一个马。凭借两个马,他在附近几个小区都有一号,别处的人想来找他下一盘,都得排队。
“刘哥呀,今天这水准不怎么样啊,是不是没老李这个帮手,你的马就瘸了?”对弈的王洪强不失时机地戳他的肺管子。一提老李,刘延昭的头更大了。
老李是四川人,至于老李叫什么,刘延昭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因为他实在和老李不对付,嗯,说是死对头也行。
听别人说,老李来这里是因为本小区的邢春花。年轻的时候,老李喜欢邢春花,可人家邢春花嫁给了别人。老李不死心,跟着邢春花来到了这个城市,还在邢春花住的小区买了房子。这些年算是相安无事,可老李的老伴去世不久,邢春花的丈夫也病逝了,老李就开始不安分了,寻个机会就往邢春花家里跑。也就是因为这个,老李的儿子嫌丢人,一家人买房子搬到别处住了,回来看老李的次数屈指可数。
刘延昭瞧不起老李这样的人,这不是主要的,人家都说观棋不语真君子,可老李一盘棋不下,专门站在人家后边指手画脚,还总是站在他刘延昭后边一个劲儿地念叨。
比如刘延昭大意走臭棋了,老李后面来了句“瓜”;刘延昭准备走妙棋了,棋子还没放下,老李又来了句“对头”。后来,他才知道,四川的方言里,“瓜”是傻的意思,“对头”是正确、好的意思。他下棋,老李一准站在后面不停地说,弄得别人都以为刘延昭胜多负少跟老李在后面支招有关系。
开始,刘延昭也就是回头瞅老李一眼,老李没眼色,毫不收敛。刘延昭把棋子摔得啪啪响,别人都知道他这是摔给老李看的,可老李就像看不出来一样,还是一味地掐准时机来个“瓜”或“对头”。
就是因为这些,刘延昭把老李当成死对头了。
前天,棋子快放下时,刘延昭已经发觉是步臭棋了,但听到老李在后面来了句“瓜”,为了和老李怄气,还是把棋子放到了那里。结果,他输得很惨。
刘延昭把棋盘弄翻了,和老李争论了半晌,就差动手了。在场的人都拉着,老李才脸色煞白地走了,边走边说“真是个瓜”。
刘延昭一整天气鼓鼓的,可棋迷就是棋迷,到了第二天,他又来下棋了。再有,家里就他一个人,不下棋也没别的事可做。
刘延昭下了一天的棋,老李都没出现。不过,他下棋的速度反而慢了,认准的妙招,棋子就是放不下去。后来,他才想明白,以前每次放棋子,准能听到老李的话,这下听不到老李的话,他竟有些不习惯了。
二
今天下棋,他更是大失水准,下几盘输几盘,也难怪王洪强说风凉话。
刘延昭不是输不起的人,但还是丢下棋,抬起屁股走了,把王洪强尴尬地丢在那里。
“你看你看,老李在,他生气;老李不在,他也生气,什么人呀!”王洪强念叨。
以往,刘延昭准会和王洪强理论,而这次他像是没听见一样,蔫蔫地走了。
刘延昭一路走着,满脑子都是前天老李和他争论后那张煞白的脸。以前,他和老李没少斗气,可只要他一下棋,老李一准还会在后面添乱。但这次,都两天了,没见老李人影。
前些时日,小区里一个比他大几岁的独居老太太离世了。等到孩子发现时,老太太的尸体都臭了。
像他们这样的老人,哪个没有血压高、心脏不好的毛病?老李和他一样,一个人生活,要是来个要命的病,打电话的机会都没有。想着老李那张煞白的脸,刘延昭心里越来越慌。老李虽是死对头,但要是因为和他生气,没了命,他可就缺大德了。得去看看,刘延昭心里想。
可是因为他和老李不对付,他既不知道老李的手机号,更不知道老李住在哪个单元。刘延昭只能硬着头皮到处打听。还不错,他终于打听到了。
上了楼,刘延昭怕老李突然开门出来,到时候尴尬,就在老李高一层的步梯上坐了半晌。等了小半天,老李也没出现。他蹑手蹑脚地走到老李门前,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也没听到动静。
刘延昭只得一步一回头地往回走。他晚饭都没吃好,电视看了一个多小时,也没记住到底看的是什么。不行,还得去看看,刘延昭心里想,许是老李白天出去遛弯了。
刘延昭在老李所在的楼层来回溜达了半个小时,老李没出来,老李的对门邻居出来了。刘延昭一会儿一个动静,声控灯一会儿一亮,也难怪人家疑心。
他也没瞒着,把自己的担心给人家说了。
听了他的话,邻居也觉得不对劲儿。细细想来,老李前天回来时,是摔门进去的,邻居听得真真切切。也就是从前天开始,邻居一直没看到老李。
没办法,刘延昭和邻居一起敲门。门敲得山响,楼上楼下的都惊动了,可老李家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见情况不好,邻居觉得必须给老李的儿子打电话,问问老李是不是去了儿子那里了。当初老李的儿子走时,担心老李的身体,专门留下电话,让邻居有急事给他打电话。
邻居拨通了电话,一说情况,老李的儿子也着急了,老李这两天根本没跟儿子联系过。
开着免提,通话内容被刘延昭听得真切。他肠子都悔青了,老李一准出事了。要是知道会这样,他就不会和老李争论,也不会嗓门那么大,话说得那么重了。
后悔药没有卖的,这话没错。刘延昭无计可施,只能等老李的儿子来打开门,他帮着处理老李的后事了。
过了一个多小时,老李的儿子才气喘吁吁地赶来,开门的时候,刘延昭的心一个劲儿地发慌。
三
“人呢?”老李的儿子问,刘延昭最后一个进来。老李没在屋里,也没在床上,被子扔在床上,手机在被子下面。
老李的儿子打开老李的手机摆弄了一会儿,拨通了一个电话。放下电话,老李的儿子就气鼓鼓地往外走。
刘延昭紧跟在后面,问老李去了哪里。“人民医院!”老李的儿子话里带着气。
刘延昭想跟着去看看住院的老李,赔个不是,让老李消消气,老李没有生命危险,他就念阿弥陀佛了。可老李的儿子死活不让他去。没办法,刘延昭只能叫了辆出租车,跟在老李儿子的车后面。
走了一段路,去人民医院应该左拐去北面,而老李的儿子却右拐朝南走了。刘延昭只得自己去医院。
下了车,刘延昭脚步匆匆地往医院里走,迎头正碰见老李往外走。
“你这是去哪里呀?”刘延昭脸上带笑,为的是缓和矛盾。
“你来医院干什么?身体不舒服?”老李的语气倒是很平和。
“不,这不是听……听说你住院了,来看看你,我那天话说得不对,你别生气。”刘延昭说。
老李说,下棋哪有不斗嘴的,他根本没放在心上,又问刘延昭怎么知道他住院的。刘延昭把前前后后的事情说了一遍。
老李一听乐了,说,住院的不是他,是邢春花。前天半夜,邢春花觉得胸闷气短,知道心脏病犯了。孩子在外地工作,这个小区,她就和老李熟络,就拨通了老李的电话。人老了,加上匆忙,老李把手机丢在床上没带。儿子拨通的是邢春花的电话,知道老李这些天在陪护邢春花,才生气的。
现在,邢春花的孩子从外地赶回来了,老李也就没有留在医院的必要了。
听了老李的话,刘延昭才松了口气。有这么一出,刘延昭和老李的关系缓和多了,在出租车上,刘延昭有一搭无一搭地调侃老李和邢春花的关系。
老李也不避讳,说年轻的时候,他和邢春花交往过一段时间,但阴差阳错,邢春花嫁给了别人。老李成亲后,跟着老婆来到这个城市安家。说来也巧,竟和十多年没见面的邢春花住在一个小区。
邢春花的老伴去世后,孩子在外地工作,一个人孤零零的,就喜欢和熟络的人说说话。人老了,没了太多的避讳,和老李的来往就多了些,才引来一些风言风语。老李的儿子一气之下也不和老李一起住了。
老李叹口气说:“一个人了,才知道独居的苦,没人说话,心里空落落的,最怕的是像前些时日死的老太太一样,临了,弄个臭了的尸首。”
听老李这么一说,刘延昭的眼圈红了,他也是独居,知道空巢老人的苦。他把想了很久憋在肚子里的话说了出来,能不能把整个小区的空巢老人组织起来,建个微信群什么的,一天早晚两次在群里签到,有意外了,也能及时发现;有个急病,孩子来不了,这伙人拨打个120,在医院轮流做个陪护,应该没问题。这样,大家伙儿在一起也有个乐趣,孩子们的后顾之忧也多少能解决些。
老李说了句“对头”。
到了第二天,两个人棋也不下了,联络王洪强一伙独居的棋友,把刘延昭的建议挨家挨户地说给独居老人听。
一天下来,整个小区的独居老人都问到了,没有一个不同意的。他们建了一个微信群,把所有人都集中在群里,还把各自的昵称改成了楼号单元号。
忙完这些,刘延昭的棋瘾犯了,别人都说累了一天要休息一下,不跟他下,最后,老李竟主动提出要和他杀几盘。
这些年,老李只跟在他屁股后边品头论足,从没有和任何人下过棋。
没等刘延昭问,老李就把不下棋的原因说出来了。他年轻时就是因为太好下棋,冷落了邢春花,两个人才没走到一起,从那时开始,他只观棋,不下棋。现在,人老了,年轻时的那点爱好也该拾起来了,他今天要拿刘延昭试试手。
“你为什么总是站在我后边说这说那的?”刘延昭想把事情弄个清楚。
老李说:“别忙,下几盘,你就知道答案了。”
杀了两盘,刘延昭觉得自己找到对手了,又几盘下来,他笑着对老李说:“我总算明白你为什么喜欢给我品头论足了,闹了半天,你下棋和我一个套路,喜欢用马呀!”
老李说:“对头。”
刘延昭学着老李的四川口音说:“我们这叫不是死对头不对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