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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塑料瓶盖

2024-11-30奚元良

民间文学 2024年11期

这天晚上,县人社局局长赵铭军上初中的女儿晚自习后回到家,告诉赵铭军,这几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总有个人跟在她身后,一直跟到小区门口才离开。

夫妻俩一听就急了,由于赵铭军第二天晚上要组织局里的夜学活动,他就先让妻子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第二天晚上,赵铭军刚回到家,老婆就把他拉到一边,神色慌张地说:“我今天悄悄跟在女儿后面,确实有个男人从学校门口一直跟着女儿到了小区门口,看来是盯上女儿了。女儿这么漂亮,咱们只有这一棵独苗,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呀?你这个当爸的别一天天只想着工作,你得想想办法呀!”老婆说着,眼泪流了下来。

赵铭军心里蹿出了火,安慰老婆几句,就来到小区监控室查看录像。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几乎每天这个时间段,都有个戴口罩的男人尾随着女儿,等女儿进小区一会儿后才离开。更可怕的是,有一天,那人居然还跟着女儿进了小区,甚至跟到了自家门口!

看到这里,赵铭军冒出一身冷汗。

他为官清廉,向来不徇私情,这些年没少得罪人,会不会是有人要报复自己呢?

他反反复复查看录像,觉得这个人的体型似乎有点儿眼熟,可是大冬天的,这人从头到脚都捂得严严实实,又戴着口罩,怎么都想不起来是谁。

事不宜迟,赵铭军马上报警,他和身着便衣的警察布下了一张“网”……

赵铭军的女儿放学了,那个跟踪者如往常一样跟在孩子的后面,孩子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孩子加快脚步,他也加快脚步,快到小区门口时,孩子由于惊慌,一脚踩进了正在整修路面的坑里,跌倒在地。那人见状,立刻飞奔过来。

这时,两个警察迅速冲上去,将那人控制住了。赵铭军快步上前,伸手去扯那个人的口罩,那人却没有一点儿害怕,主动摘下口罩,说:“军军,是我。我就是想看看孙女。她跌倒了,我想把她扶起来……”

赵铭军心头一颤,军军是自己的小名,一般人不知道呀!再一细看,他一下子僵在了当场。

警察见是家事,和赵铭军打了个招呼走了。

那人表情尴尬,长叹一声,说:“军军,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你们娘儿俩啊。可是上个月我才打听到你们的住址,也看到了你们一家,但我不知道怎么见你们,只好每天在孙女放学的时候,护送她安全到家……”

“够了,别再表演了!”赵铭军怒声打断了那人的话。“原谅你?这三十多年来你尽过丈夫和父亲的责任吗?现在我妈去世了,你回来了!怎么着,老了才想起来需要天伦之乐了是吧?晚了,我们不想见到你!”赵铭军越说越激动,最后那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

“什么?你妈去世了?什么时候的事?你快告诉我。”那人一把拉住赵铭军,急切地问。

赵铭军狠狠甩开那只手,拉着一头雾水的女儿快步走远。

当夜,赵铭军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思绪被拉回到了几十年前。

赵铭军八岁那年,父亲从部队转业回到老家,在县农业农村局任职,母亲开了个裁缝铺,自己则转学到了县城读小学,一家人终于团聚了。

没想到,长期不在一起的夫妻二人经常发生矛盾,母亲读书少,独自带着孩子生活让她性格越来越强势,难免得理不饶人,少言寡语的父亲又是个犟脾气,遇事从不解释,夫妻俩经常冷战。

没多久,父亲每月交给母亲的工资慢慢变少,而且每月发工资后,他都说去出差,一走就是几天。

母亲怀疑他是把家里的钱拿去养“野女人”了,于是一次次跟父亲吵闹,甚至闹到单位去,父亲还是从不解释,依然我行我素。

这一年的腊月底,刚领了工资的父亲又“出差”了,母亲翻到了一个从父亲笔记本上查到的地址,带着赵铭军一路追到邻省的一个小山村,在一间黄泥夯成的破房子前看到了正在劈柴的父亲,有两位老人在一旁聊着天,一个年轻女子抱着孩子出来给父亲送水。父亲停下手,接过水喝了几口,又抱过那个孩子逗着玩……

母亲勃然大怒,冲上去照着父亲的脸扇了两巴掌,然后拉起赵铭军就走。

赵铭军那时还小,懵懵懂懂的,哪里明白大人之间的事,回到家去找小伙伴玩,在烘手的火熜里用铁丝烤黄豆,把铁丝烧得通红。

为了测试铁丝的“威力”,赵铭军把家里翻了个遍,终于从父亲抽屉里翻出了一个用红布包裹的塑料瓶盖,在上面烫出好几个洞。

回家后的父亲看到被烫穿的瓶盖,突然暴怒,狠狠一巴掌打在了赵铭军的脸上,打得赵铭军嘴角出血,耳朵也嗡嗡地响。他号哭着扑向母亲,喊着:“妈,我的耳朵聋了!”

父亲盛怒之下,不但没理他,还冲母亲喊:“你自己没文化,就不会学学人家怎么教育孩子吗?”

这下,母亲的委屈和不满彻底爆发,脑子一热,翻出结婚证就往民政局跑。父亲的牛脾气上来,梗着脖子随后也跟去了民政局……

可是离婚手续办完他就后悔了,千方百计想和母亲复婚,还找人来说情,可母亲根本不给他机会,他寄来的信看也不看就退回去,他给的钱物也从来不收。

后来,父亲调去了外地工作。母亲红着眼睛对赵铭军说,他爸与那边的家人团圆去了。赵铭军从此深恨父亲。

母亲的裁缝店生意一般,母子俩的生活拮据起来,还好有个有钱的阿姨喜欢母亲的手艺,隔三岔五帮她揽活,也肯出高价,母子俩的生活才稳定下来。

后来,赵铭军考上了大学,毕业后进了劳动局工作,母亲一直跟他生活在一起,直到去世。

回想起往事,赵铭军百感交集,发出了一声长叹。

几天后,赵铭军正在办公室翻阅文件,有人敲门,父亲走了进来。他又黑又瘦,两个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窝里。

那天晚上由于天黑没看清父亲的脸,今天细看,赵铭军吃惊之余不由得心里有些隐隐作痛,只是他一想到孤独大半生的母亲,心肠立刻硬了起来,冷淡地问:“你来干什么?”

父亲表情尴尬,吞吞吐吐地说:“我……军军,你还记得这个东西吗?”

父亲从口袋中掏出一个小木盒,打开盒盖,露出个棕褐色的塑料瓶盖,瓶盖上还有几个小洞。

赵铭军立刻气不打一处来,站起来喊道:“三十多年过去了,你再来揭这个伤疤有意思吗?”

“儿子,有些话我当年就该跟你们说的,可是你们都不肯听,写信也从来不给我回……”父亲几乎是哀求着说。

哼,现在老了,快不能动了,才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当年的威风呢?

赵铭军想到这里,哪里还听得进去,正好属下敲门进来,说开会时间到了。他不由分说打开门,站在门口看着父亲,父亲只好讪讪地走了出去。

一转眼又过去一个多月。这天,赵铭军正在拟定局里的党史学习教育计划,房门被推开了,进来两个腰板直挺、身穿老式绿军装的老人,神色凝重。

赵铭军忙起身问:“请问您二位是……”

“你是赵铭军吧?我们是你父亲的老部下,你父亲肝癌晚期,时间不多了,希望你看在父子一场的份上,去看看他,他有话要对你说。”

“什么?我爸他……”赵铭军闻言,心头一紧,脱口说道。

血缘的力量太强大了,自己恨了他三十多年,得知这个消息,却还是心里一酸。赵铭军连忙放下手头的工作,和两位老人一起赶往医院。路上他才知道,原来,父亲的病早已确诊,他为了离自己近一点儿,在自家小区旁租了间房。

病房里,父亲被三位同样穿着老式军装的老人围在中间。赵铭军快步上前,俯下身说:“爸……你怎么样了……”几十年没叫过的“爸”,出口时还是有些别扭。

父亲苍黄的脸上现出了笑容,拍拍赵铭军说:“儿子,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打听你的情况,知道你的口碑很好,我就放心了。现在,我的时间不多了,有些话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赵铭军轻轻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了父亲手里的那枚瓶盖上。

原来,当年父亲所在的部队奔赴南疆作战,他带领全连浴血奋战,打了一个又一个胜仗。在一次战斗中,一枚炸弹落在父亲身边,刚刚火线入党的通讯员王军一把将父亲推向掩体,自己却被炸死了。

战斗结束后,父亲发了疯般发动全连寻找王军的遗物,几乎翻遍了整个阵地,却只找到了这个军用水壶的壶盖,是王军一直背在身上的。赵铭军出生后,父亲就给他取了这个名字,以铭记这段炮火硝烟的岁月和战友之间的生死情义。

听到这里,赵铭军眼眶一热,不由得紧紧握住了父亲的手。

父亲接着说,转业后他每个月都去看望王军的家人,并固定从工资里拿出一部分接济他们的生活。等到王军的妻子再婚后,他干脆把王军的父母接到自己身边,替战友为两位老人养老送终。

赵铭军被深深地震撼了,却仍然不解:“爸,这件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妈呢?”

“我比你了解你妈!她那个人要强,肯吃苦,就是把钱看得太重。她要是知道这事,是绝不会同意的……”父亲话音刚落,一个老太太走进病房,赵铭军抬头一看,认出来了,正是当年帮过母亲大忙的那位阿姨。母亲一生都感念的“大贵人”。

他吃惊地看看阿姨,再看看父亲,张口结舌地说:“你……你们……”

阿姨慈祥地说:“小军啊,当初我帮助你们的钱,其实都是你爸暗中给我的。我爱人和你爸是战友,我们知道你妈个性偏激,只好用这种方式给你们抚养费了。”

阿姨说完,父亲拿出一个日记本,上面一笔一笔,清晰地记着抚养费。上面还写着一行行小字:

1986年9月1日,今天是军军的生日,远远看着他跑进校门,好想跑过去抱抱他,又怕吓到孩子……

1987年10月5日,放学了,军军没带雨伞,我戴着大口罩装成好心人,把他送到家门前。好久没和儿子这么近距离接触了,真幸福……

……

赵铭军泪如泉涌,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几十年来积压在心头的情感一下子释放出来:“爸……我错怪您了……我们都错怪您了……”

几天后,在赵铭军的怀抱中,父亲平静地离开了人世。在他的追悼会上来了很多从全国各地赶来的老军人,还有他的老同事、老朋友,赵铭军这才知道,父亲曾经是名震南疆的一等功臣。

按照父亲的遗愿,赵铭军把父母的骨灰安葬在一起。他想,如果母亲泉下有知,应该会同意的。

这天,县人社局党史学习教育动员大会如期召开,会场里除了人社局的干部职工外还坐着很多穿着老式绿军装的老军人,他们个个坐姿端正,精神矍铄。局长赵铭军在台上就座后,拿出了那个塑料瓶盖,讲起了瓶盖背后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