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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空海

2024-11-29七堇年

当代 2024年6期

作者简介:七堇年,香港浸会大学国际新闻专业硕士。已出版《大地之灯》《平生欢》《无梦之境》《横断浪途》等作品。另有中短篇发表于《当代》《人民文学》《收获》等刊。曾获第九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长篇小说奖等奖项。近年涉及编剧、翻译等领域。写作之外,热爱户外探险、登山。

1

他又梦到了那个场景:一只鲜红色的吊帐[1],悬挂在峭壁上,远看似一片枫叶,贴上墙头。

拉开吊帐的拉链,迎来峭壁上的第一道曙光:天空蓝得发脆。空气冰冷,刺入呼吸道的瞬间,几乎是坚硬的。风一过,如冰凉的飞刀,贴着岩壁,削过头顶。

轻微的细小落石声不时传来,石粉尘末落在吊帐的防水层上,嗖嗖滑落。乌鸦的嘶叫声碰撞在万丈岩壁上,反复回荡。胡秃鹫展开阔翼,沉默盘旋着,在遥远的地面投射微小的移动阴影。

强烈的暴露感能一把抽走呼吸。向下俯瞰,岩壁的裂缝几乎是直直插入万丈深渊,就连从不恐高的阿斗,也不免感到心跳加快,手心渗出毛汗,肾上腺素涌动。他不得不收回目光,抬头望去:上方的岩壁呈轻微的仰角,仿佛城墙将倾未倾,压迫下来。再往上,就是那道结冰的瀑布了——宛如绽放的透明烟花,炸开一道道冰白的流苏,在空中凝固着;瀑布中段,微微收拢,俨然一架巨大无比的枝形吊灯;再往上,瀑流变细,仿佛一道升向天国的水晶天梯,直抵苍穹。

2

梦境戛然而止,天已大亮。晨光锋利,扎穿了帐篷那层薄薄的面料,闭着眼睛都感觉刺眼。阿斗醒了,一瞬间有点想不起自己在哪里。眼睛干涩,花了好久才能睁开。同伴刘白早已经起身了,不知去向。阿斗摸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七点,该起了;他钻出帐篷,走到几米开外去小解。

气温零下二摄氏度,深呼吸时,冷空气仿佛钢丝捅入鼻腔,刺得阿斗清醒过来。

回到帐篷门口,他发现昨晚接的那一桶水已经结冰,便操起冰镐,走向水源的上游,凿冰取水,但冻得太结实,厚到凿不破。他只好走到更远的地方,舀干净的雪,压实,装满一锅,带回营地,点燃高山炉烧水。雪化了只有一点点,他来来回回舀了好多次,才能烧满一小锅。

在高海拔,再小的事也格外费力。舀雪的间隙,阿斗停下来喘气,仰望眼前这面大岩壁,感到某种冰晶一般纯粹而锋利的美感,如慢箭一般,缓缓刺穿了身心。大岩壁仿佛一座宏伟的神殿之门,俯瞰着他,也拒绝着他。这是他的庙宇,可他像一位虔诚的信徒,不得其门而入。一再尝试攀登,一再失败,一再回来,多少年,多少次了?他都有点记不清。

第一次来到这座大岩壁跟前,阿斗就被迷住了。他确信自己要登上它,也许是世界上第一个,很可能也是最后一个:与永恒的岩壁不同,冰瀑是短暂的,往往只有一个冰季。几个月前,这道奇迹还不存在;而几个月后,这道奇迹就将融化消失。而来年,后年,谁也说不好它还会不会再有:随着全球变暖,降水量多寡变化,即使冰瀑再次凝结,也不可能一模一样。这就如同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一样,世界上也没有两道相同的冰瀑。若说岩壁是山川的掌纹,那么冰瀑就是山川的垂泪。独一无二的,凝固的垂泪。

3

远远地,阿斗看见了刘白的身影:脸色苍白,走得很慢,上气不接下气,双腿打晃,好像地上长满了看不见的手,在拽他的双脚。

“他妈的吐了三次了,太难受了。头剧痛,靠,”刘白抱怨,“你睡得跟猪一样,打呼打了一晚上,太过分了。”

“高反都这样。吃药不?”阿斗冷冷问,“我这有乙酰唑胺。”

“有用吗?”

“看人,”阿斗翻出急救包,“副作用是全身要发麻,我估计你现在才吃已经迟了,爬升前就要开吃;要不你试试他达拉非,韩版的伟哥,等于让血管膨胀,促进血氧含量……”

刘白目瞪口呆:“这都是啥偏方?!算了吧,我就知道红景天,有吗?”

“别信那个。其实药都没啥用,最主要的就是海拔适应。待上几天,就好了。”

“几天?!一天我都受够了。”刘白摇着头,“说真的阿斗,要挣钱,做什么不好,做领队,到这来受罪?辛苦不辛苦啊?”

“不辛苦,命苦。”阿斗低头自嘲,“算了,我看你就吃一颗EVE吧,但含有丙戊酰脲,会减少血小板,不能多吃。我先给你测测血氧。”他拿出便携血氧仪,一个比橡皮擦大不了多少的玩意儿,夹住刘白的食指,等待结果的间隙,他倒出刚烧好的热水,兑了葡萄糖,递给刘白。

“你带队,遇到过我这种高反的吗?”

“肯定啊,多多少少都会高反。严重的,马上就下撤,你这种,适应一下再说。”阿斗看了一眼血氧仪,78%,“好得很啊,比我还高。”阿斗放下心来。面对这样的大岩壁混合攀[2]挑战,没有搭档,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阿斗心中最理想的搭档当然不是刘白,但有一个人总比没有要好。

4

吃完早饭,收拾完帐篷,俩人出发比平时时间晚了许多。把所有的攀登物资运到岩壁根部,俩人来回两趟,时间已经过午。

“这就是火空海?你说多少个绳距来着?”刘白问。

“差不多二十个左右。”

两人稍作休息,拆卸驮包,建好大本营。为了减轻负重,一支牙刷柄都要掰断,但有一件东西是不能省略的:刘白拿出一只银色的轻质铝盒,正要放进自己的背包,阿斗转身看见,“不行,这个放进公用的。”

刘白察觉到阿斗眼里的坚决,没有多说,顺从了。他刻意转换话题:“咱们吃的,最多够十天,对吧。你觉得搞得定吗?”

“搞不定也要搞定。”阿斗说,“别担心,我来领攀。”

刘白没吭声,他按照阿斗的意思,解开一捆绳子,一把一把捋顺,放入绳包。理绳的过程过于单调,让他走神:这些绳子、装备、景色,甚至自己现在这个搭档的角色,都曾经属于叶子。阿斗和她度过这么亲密的时间——帐篷,一整座山,一片岩壁,只有他们两人:会发生什么?

刘白因为没有亲历,而只能展开想象。那种想象令他不安。在他赶地铁、上班、吃饭、下班、洗澡、看电视、不断刷手机等她消息的时间里,他不知道他们会在山上经历些什么。他逐渐意识到,人其实可以忍受任何现实,唯独没有办法忍受想象。

现在叶子不在了,他的想象死无对证,更绝望了。想象变成一张钉板,令他日夜煎熬,非得亲身体会一次,亲自走一遭,否则总觉得没有了结。也许亲自确认了他们只是受罪,没什么浪漫可言,这样就可以放过自己。他最终想要的,也只是放过自己。

阿斗清点着装备,余光瞟到了那一堆绳子,脸色突然严肃了起来:“这样不行,记着,一定,一定,一定要记得打绳尾结。这不是玩笑。不然——”阿斗特意将绳子尾端摘出来,拿起保护器[3]比画了一下:绳子嗖的一下从保护器的管槽中滑出——这就是末端不打结的后果:直接掉落,粉身碎骨,“你知不知道每年,有多少人因为没打绳尾结而出事?”

“不好意思,生疏了。”刘白说着,眼皮垂下来,不看阿斗。

阿斗没有像过去那样发飙骂人,只是叹了一口气:一个连绳尾结都要疏忽的搭档。可他除了刘白,也找不到别的搭子了,更何况,他们共同的理由是叶子。过去那么多年,除了叶子,他没有任何别的固定搭档,朋友,连喝酒的哥们儿都没有。他一个人就是一支队伍,独来独往。没有人教会他如何与人交际,他好像也不需要。一种毫无来由的失败感,提前笼罩着他。

5

与其说是攀登危险,不如说是攀登救了他。阿斗不止一次想过,如果没有攀登,自己的生活现在会是什么样子?还会有生活吗?或许已经死了,或许生不如死。可能像一把糜烂的枯草,蜷缩在某个暗无天日的游戏厅,像“那个人”一样,死于一针致命剂量;好一点的话,或许一辈子待在农家乐的后厨杀鱼,闲来被老板派去送外卖。在农村长大,他没去想过太多的可能性。整个童年在提心吊胆之中度过,最想要的可能性,只是离开那个人,或者,那个人离开。

那个人的皮带不是用来系裤子的,家里的吊扇也不是用来吹风的。他的暴力根本不需要理由,手边任何东西都可以是刑具。筷子,遥控器,晾衣架,扫把。那个人喝多了的话,家里的墙壁、地板,就会变成刑场。他将妈妈揍得鼻青脸肿之后,还会扯掉她的头发,塞进她嘴里。这不是人干的事,阿斗内心默默把那个人称作“它”,学校里,老师一遍一遍纠正阿斗作文里的错别字,爸爸,第三人称,男,“他”。

不,它。

妈妈逃跑过两次,一次带了阿斗,另一次没有,但都失败了。“它”会当着亲戚和公安的面哀求,忏悔,扇自己耳刮子。但是每次她被哄骗回来,“它”只会打得变本加厉。有天放学回家,妈妈不在。很晚了,她还是没有回来。阿斗以为妈妈又跑掉了,有点发蒙。“它”也不问,独自喝闷酒,打发阿斗去喂猪,结果这一出去,他才在后院墙外的那棵桂圆树上看见一个人影,吊着。

这一幕明明是亲历,但记忆一定发生了某种自我保护机制,将它虚构:仿佛这一幕是电影里看来的,跟自己无关。这一幕成了他自己的“切尔诺贝利”:灾难发生了,被否认,被遗忘,人们离开,遗弃现场,建一座混凝土盖子,封起来。长大后,阿斗依然害怕大树。绝对不吃桂圆,也不吃猪肉。他不解释为什么,别人就默认他有信仰原因,他从不辩解。

他也不太想得起自己怎么度过那一幕之后的许多年:妈妈走后,那个人的火力就转移到自己身上了。阿斗当然不喜欢学校,但更害怕回家。放学后,他只能在路上东逛西晃,拖延回家的时间。被迫只能与那个人共处一室的时候,阿斗每时每刻都是提心吊胆的。他睡觉在枕头下藏着一把刀,吃饭狼吞虎咽,以求自己赶紧长大,健壮,这样“它”就打不过自己了。在家里,阿斗将两只眼球交给天花板、电视机,或者作业本、墙壁、地板,这些都比较安全,但绝对不能与那个人对视——就像丛林中遇到野兽,切忌与它对视。他只能以一种近乎耐心的仇恨,日夜祈求那个人离开,彻底的最好。

后来那个人去了外地打工,阿斗被送去爷爷家,他才松了一口气。但很快,他发现老头喜欢虐待村里的每只野猫野狗,并与菜园里那只母羊关系诡异。冬天冷的时候,母羊被拉进屋来,老头与羊同吃同睡。夏天,则每晚都去羊圈,有时候白天也干。终于在暑假的某一天,大中午烈日炎炎下,老头暴毙羊圈,死于激动过度心脏衰竭,裤子尚挂在脚踝。

阿斗想过,要不要把老头的死讯告诉那个人。转念之间就抹去了这个念头,因为自己既没有联系方式,也不想联系。到了办丧事的时候,阿斗才知道,这是一场两个人的葬礼:早在一年前,那个人就死了。至于死因,由于实在太不光彩,大人们在阿斗面前说法含糊。从牌桌上七嘴八舌的唇语中,阿斗猜测跟针头有关。

丧事是六姑带着亲戚们一起操办的,在老家院坝搭起棚子,吃吃喝喝,烛烟不绝,棋牌喧喧,一地狼藉,花生,瓜子,鞭炮的碎纸屑,除了色调黑白,跟喜事儿没区别。花圈上竟然写着怀念之词,叫阿斗看了想笑。

守灵七天,人们就打了七天七夜的牌。一种诡异的热闹氛围笼罩着葬礼。他听见有一张牌桌上传来一个声音,没有被洗牌声掩盖:“狗日的这家人尽是变态,你看这个儿娃子,老汉儿死了,一滴眼泪都没得。”

阿斗听到后,径直走到那张牌桌跟前,扑上去,猛地一把掀掉了每个人的牌,然后死死盯着牌桌上的每一双眼睛。麻将牌铿锵有力,滚出十几米远,把周围几桌都镇住了。四个大人吓了一跳,看到这孩子眼神生猛,咬牙不吭声,不晓得还干得出什么事来,都有点怕。阿斗心里涌起一股不可告人的窃喜,强忍笑意,控制嘴角的弧度——这份死讯,他实在等待太久了。

他的目光越过六姑高耸的假发,望见后院那棵高大的桂圆树。他转身离开牌桌,拼命奔跑起来,大口呼吸,像是想要吞噬一点什么东西进去。但什么也没有。没有难过,也没有高兴。空气的尽头还是空气,他只知道生活还要继续,到处都是大树,他得避开。

6

读书当然是没有兴趣的,阿斗考不上高中,给六姑开的鱼火锅当伙计。他脾气暴躁,客人但凡多喊两句“添饭”“加碗筷”“上菜快点”,他不仅不耐烦还会骂脏话,弄得生意都没法做,只能去后厨洗碗;又因为动作粗率,掼碎了太多碗盘,被六姑派去做墩子,学杀鱼。

鱼鳞黏糊糊,下水血淋淋,弄得他浑身上下又湿又臭;去鳞机隔三岔五就会堵,要掀开不锈钢齿轮盖,一把一把地往外掏;切记打开盖子之前要关机,不然要被鱼鳞血污喷射一身,这就是他第一天干活儿学到的教训。这差事人见人嫌,但有那么一丝不可解释的着迷,让阿斗竟然干了下去:鱼刺,菜刀,都是狠东西,那种锋利能强迫他专心,而专心能让他偶尔有一刻平静。当他宰掉鱼头,就好像宰断了“那个人”留下的隐形锁链,宰掉了一点怒与躁,丢进下水道。

杀鱼一年后,阿斗手艺精进,菜刀越来越像延伸的器官,长在了虎口,再怎么震也不痛不麻了;鱼能被他片成两毫米那么薄,拈起来都是透明的。他经常熬夜打游戏,直到凌晨天快亮,再一口气杀完鱼,扔进冰柜,然后倒头睡懒觉,下午才醒来,晚饭当成早饭,日子就这么混下去,还不坏。

那时候的阿斗对“攀岩”这两个字当然是闻所未闻,去到岩场完全是偶然:当天,送鱼的皮卡坏了,堵在路上,六姑派他赶紧骑电瓶车去接;就这样他到了被当地人称作龙岩的岩壁下面,看见皮卡和一辆面包车堵在一起。从面包车上跳下来一群年轻人,大学生模样,光鲜朝气,背着大包小包,一到岩壁下就卸下,拆开来,有各种各样的奇怪装备。阿斗努力忽视他们,又做不到。他们跟自己同龄,但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同。

等他把两箱鱼从皮卡上卸下来捆上电瓶车,那帮大学生中已经有人爬到了岩壁上。路过的村民们纷纷停下来围观,看稀奇,有人喊:“要不爬上去帮忙取一下上头那个蜂箱吗?”

阿斗偏着头往上瞧,眼睁睁看见那些大学生像一块块腊肉那样,吊在绳上,挂到岩壁高处去了。

“这是在干吗?”阿斗问。

刘白刚好站在一旁打保护,他戴着头盔,听得不真切,便回头看了一眼。那是他对阿斗的第一印象:人字拖,脏T恤,头发乱蓬蓬,额头汗涔涔,浑身散发着一股鱼腥味儿,但是他妈的长得够帅的,刘白心想,这棱角,这身板儿,要是出生在大城市,大概能上表演系。

刘白解释了一句:“这是一项运动,叫攀岩。”

阿斗感到困惑:好不容易进化了几万年,从猴子变成了人,现在又要比赛谁爬得高?“这是……有奖吗?”阿斗忍不住问出口。

刘白的背影耸了一下,像是在笑。阿斗总觉得那背影有点嘲笑的意思,又不确定。他也听不懂场地上的人都在喊什么,简直是在说外语:侧身,折膝,反肩,顶胯,上高脚,重心推过去……

阿斗再往上一看,有个女生正翻上一处屋檐般凸起的岩块:这怎么可能是人爬得上去的?!他内心大为震惊,眼看着她轻巧得像只猫,轻柔敏捷,一眨眼就翻了上去,简直跟手脚上都装了磁铁似的。

阿斗从小在这面岩壁底下长大,从没觉得这地方还能用来攀爬,只有老一辈采药人挂着麻绳降下来过,说是猴子都上不去;而眼前,半根烟不到的时间,那个女孩子就爬到了顶。阿斗感到难以置信,就这么死死盯着看,连烟蒂烫到了手都没有察觉;他心里直痒痒,恨不得立刻自己也上去爬一把试试,但又担心自己爬不上去,丢人现眼。

六姑来了好几个电话,催得慌,他只好回去了。那一上午阿斗心神不宁,不知道是惦记岩壁还是惦记那个女生,杀鱼的时候一刀割破了左手,整整五厘米的口子,血流如注,滴了一地,分不清是鱼的,还是自己的。

晚饭时候,那帮攀岩的大学生突然出现在鱼火锅店,一群饿狼似的,全都饿坏了;有人直奔冰柜,拿可乐,拧开就喝;有人直奔厨房,大吼大叫,让店家赶紧来点菜。

六姑在厨房忙不过来,敦促阿斗赶紧去招待。阿斗反常地主动起来了,殷勤倒水,上餐具,拿纸巾,一逮着机会,趁机问那帮人:“你们是哪里来的?”

“地质大学的攀岩社,我们刚刚在这里开了线[4]。”

阿斗不知道“开线”是什么意思,也没敢问。等他们风卷残云吃完饭,那个翻屋檐的女生叫住了阿斗,他正暗自高兴,没想到对方只问了一句:“老板,一共多少钱?”

“鱼怎么样?好吃不?”阿斗没话找话。

“还可以!以后我们要经常来这儿,都吃你们家。”她说。

阿斗心里一喜,脱口而出:“没问题,给你们打折。”

他们走后,阿斗才想起忘了问那个女生的名字。他有点懊悔,打游戏也心烦意乱,实在忍不住,偷偷骑上电瓶车,溜去岩壁底下。天已黑了,他没有头灯,没有绳子,咬着一支电筒,站在岩壁下看了看,咬咬牙,挽起袖子,凭着一股蛮劲儿就往上爬。

才到了三四米高的地方,就卡住了,找不到继续往上的抓点,脚下不停地滑。阿斗咬着电筒的嘴突然被一支飞虫啄了一下,他一甩头,电筒就掉了,眼前突然漆黑一片。他回头一看,地上躺着一束电筒的光,自己什么时候爬这么高了?他突然慌张起来,不敢上又不敢下,热汗冷汗湿了一身,蚊虫在耳边嗡嗡绕着,他战战兢兢,小臂紧锁,酸痛到发胀,撑不住了,踉跄摔下来——还好没受伤。

7

盼了一周,他们没来。第二周,还是没来。

阿斗非常失望,连着两周都低落沉闷,估计他们也就是郊游一次,再也不会来了。他不知道只是因为期末临近,大学生忙着考试,约好暑假再爬。

第三个周末,终于来了,还是浩浩荡荡那帮人,路过鱼火锅的时候,问能不能借一下插头,给电钻充电,说是开线要用。阿斗顾不上给六姑打招呼,杀完鱼就跑去岩壁下,眼巴巴望着他们攀爬。

虽然从小在这儿长大,但阿斗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观察这些自然岩壁:闻上去有种青草般的苦味,泥和雨的气息。有的地方看起来光板一片,只有指甲盖那么小的轻微凸起,但他们的脚尖咬上去,仿佛磁铁粘住冰箱门一样,一丝都不滑。阿斗看着那些同龄人如此快乐,放肆,上上下下地挂在岩壁上,心里羡慕得又酸又痒。

刘白见阿斗眼巴巴望了一上午,有点于心不忍,午休的时候跟他打了招呼。阿斗对刘白的第一印象,是“城里来的大学生”:戴眼镜,圆脸,显得有点婴儿肥,皮肤白得像女生,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想试一下吗?”刘白这么一问,阿斗心下一喜;没想到叶子上前打断,质问刘白:“攀岩有风险的,你怎么随便让人试?”

阿斗一眼认出这个会翻屋檐的女生,心里紧了一下。叶子的提醒只是出于谨慎,而在阿斗看来这等于高傲。他对此很敏感,脸色变得难看起来,把目光投向刘白。

“这是我们队长……叶子。”刘白<X:\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尸从.eps>了,不再吭声。

“都有头一回嘛,试一试嘛。我就住这儿的。你们不是电钻要充电啥的吗?去我家充电,随便充;我那还有民宿,你们要是多来,吃饭住宿都可以打折。”

“这不是打折的问题,”叶子嘀咕着,低头给磨破的手指缠上绷带,“主要是风险高,我们都买了保险的;还要装备……”

“买就买嘛,不就是保险吗?多少?”

“不是这意思……”刘白拉住叶子,小声凑上耳朵跟前提醒她,“跟当地的要搞好关系,我们才在这里开线……”

刘白声音很小,还是被阿斗听见了。他琢磨出一点儿什么,立刻说:“这片岩壁就是我家背后的,信不信说不让你爬就不让你爬了?”

“好啦好啦,没说不让你爬,一会儿你就体验一把,穿我的装备,你脚多大?”刘白问。

“不用,”阿斗嘴硬,“光脚就给你爬了。”

8

叶子手把手教阿斗如何将安全带[5]穿戴在腰胯部,带子的长短怎样调整。头一次和女孩子这样靠近,阿斗紧张到不敢呼吸,仿佛胸口突然开了一家夜店,心跳在蹦迪。当她贴近阿斗,伸手在胯部帮他打8字结[6]的那一刻,一种恐怖的甜蜜迎头泼来,激得阿斗本能地闭上眼,深呼吸,拼命抑制自己的勃起,几乎想逃。她发现了吗,靠,千万别!阿斗赶紧蹲下来,蜷缩在地上,装作换鞋,窘迫之中祈求它快点过去。也没想到攀岩鞋这么小,简直是三寸金莲,根本穿不进去,阿斗龇牙咧嘴地把脚趾硬往鞋里塞,“这鞋……没有大的吗?”

刘白说:“攀岩鞋就得这么小,你穿的还是我的,算大的了。”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穿好攀岩鞋,脚尖疼得钻心,阿斗被这一茬打岔,激动的“小伞”总算消停了,勉强能站起身;叶子拉了拉阿斗的保护环,攀登环,检查了8字结,确认都扣好。“去吧。”她说着,站在下方拽着绳子,亲自为阿斗打保护。

就像每个第一次爬上岩壁的人那样,她知道阿斗正在过度紧张:死死抠住每个手点,拼命锁臂,顾不上看脚点。眼看阿斗肌肉发胀,因过度发力而轻微发抖,叶子忍不住喊道:“手臂拉直,拉直,不要弯曲,像青蛙那样蹲下来,对,把身体的重心放下来!对——然后用腿发力!好多了——对,就这样!摸左边那个点,对,别急着引体向上,先出脚。脚尖,是脚尖,不是整个脚掌……”

叶子边喊边教,刘白在一旁看着,嘀咕了一句:“没见你对我这么耐心。”

“那是因为你本来就爬得很好了啊。”叶子说。

一股不甘心涌上阿斗的脑门,他越想表现,越是笨拙:反复脚滑,脱手,掉落。阿斗心里窝着一股无名火,执拗地一再要尝试一个难点,但那明显超出他的能力范围,掉得狼狈极了。阿斗忍不住破口大骂,脏话连篇,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

“别急啊,慢慢爬。”叶子喊了一声。

“这也就5.9,简单得很![7]”刘白也高喊着,转头却悄声对叶子说,“你够狠的啊,一来就让人家爬5.9,都不带热身的。”

“这儿最简单的就是5.9,”叶子耸耸肩,“他这算好的了。”

第一次攀爬,挫败感与爽快感仿佛一张双面砂纸,拉回摩擦着阿斗内心。下了岩壁,他大汗淋漓,总感觉自己没发挥好,丢了人;而刘白拍拍阿斗的肩,“第一次就搞定了5.9,怎么样,爽不?”叶子也补了一句:“不错!天赋型选手!”

当时阿斗还不知道5.9意味着什么,也从来没有人对他用过“天赋”这种词,这一切对他来说都很陌生。他只是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召唤,完全来自另一个世界。

当天傍晚,照例是一帮人去六姑的店吃完鱼火锅才走,阿斗自作主张给他们打了折,然后厚着脸皮问刘白要借一套装备,说是想自己练习。刘白被他的天真和无知给逗笑了,“给了你装备也没有用啊,攀岩是需要搭档的!谁给你挂绳子,谁给你打保护?白天要是没有叶子拽着你,你早就掉下来摔死了一百次了。你以为你是Alex,一上来就free solo啊?”

阿斗突然窘迫起来,倒是叶子安慰说:“这样吧,那套旧的抱石垫,每次搬来搬去也麻烦,就放在你们这里吧,没事的时候,你可以从抱石练起。”

这一练,阿斗几乎上了瘾:也不知道是为了争回面子,还是真的喜欢,他一来就发了狠,每天清晨杀完鱼,一溜烟就跑到龙岩底下,铺上垫子,在矮处抱石,化身一部攀岩机器。村里人都觉得他疯了,不知道中了什么蛊,成天爬石头,耍猴。阿斗的日常作息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弯:早起,杀鱼,攀岩,吃饭,睡觉。岩壁简直成了他的餐桌,他的睡垫,他的庙宇。

他要的是那种镇静:只有到了岩壁上,那种出于本能的恐惧——对高度、死亡的警惕与恐惧——才能让阿斗全神贯注,忘记过去,忘记自己。那种专注的浓度,比杀鱼要爽上一万倍:唯独在死神的俯视面前,他内心的狂躁才能平息。与其说热爱攀爬,不如说他需要攀爬。他需要攀登过程那种最纯净的专注力,镇压内心的风暴,换来平静。

如此多年过去,阿斗越来越确认,若不是因为攀岩,生活将是毫无指望的。

9

大岩壁上的第一天,高气压晴,却有七级大风。岩壁上的水流被狂暴的横风吹成烟雾,沿着水平方向飞散,如同一张巨大的白色旗帜。刘白生生被帐篷的剧烈摇晃给吓醒了,“这还能搞吗?”

“试试呗。”阿斗用一种冷淡来掩饰紧张,照例穿戴装备,准备出发。

攀爬并不顺利:强风被岩缝挤压,酷似一种怪叫;风阻化作好几双手死死拽着他,拉扯着他。细小的砂石总是被吹进眼睛里,烦得要命。

艰苦地推进了两个绳段,效率很慢。风力没有减弱的迹象,等刘白跟攀上来,时间已经有点晚了。阿斗一拿到回收的绳子,赶紧又继续向上爬到了第三绳段,然后趁着天黑前,下到大本营。

大岩壁长距离攀登就是活生生的西西弗斯:每天向上推进一两段,然后又下来,回到营地休息。第二天先回到前一天的终点,再继续往前突破。随着高度提升,中间需要往上“搬家”,也就是在新高度重设吊帐营地。这是整个攀登中最痛苦、最枯燥的部分:搬运日。他们得拖着接近自身体重那么沉的物资,手持上升器,一寸一寸沿着绳子往上挪。

为了稀释掉落的冲坠力,攀岩使用的动力绳具有极好的延展性;即使是用作路绳的静力绳,在一定长度下,依然有弹性。在绳子上爬升,就像踩在沙丘上:上三步,掉两步。他们就像空中的纤夫,在峭壁上拉拽驮包,而重力和延展性,让这活儿比在平地上更难上十倍。更可怕的是碰到屋檐状凸起,驮包被卡住,根本拽不动。即便脾气好的刘白,也被这烦人的状况搞得毛躁不堪。一整天过去了,从清晨到日暮,太阳都已疲倦下来,俩人总算把大本营搬上了岩壁,建了第一个吊帐。

天边发亮,第二天看起来会晴。阿斗将自己扣入保护站,然后一屁股坐在平台边缘,两只脚吊在空中晃荡着,点了一根烟。在这峭壁上抽烟,够潇洒的,刘白看着他背影,心里有点复杂。他至今没有告诉过阿斗,自己有多么严重的恐高。从第一次野攀开始,他就努力不让叶子发现这个弱点。那种恐惧不由自主,令他双腿发软,呼吸不上来。但他挺过来了。

刘白看了看这狭小吊帐空间:天,这就是未来几天俩人的容身之所了。比一张桌子大不了多少,背包就是枕头,绳索铺开就是床垫,装备和补给品则塞满另外两个驮包,固定在帐篷外的平台上。

阿斗抽完了烟,随手在石头上摁灭,接着他在刘白瞠目结舌的注视下,径直脱下了裤子,蹲在平台边缘,屁股冲着背后,面不改色地上大号。

“你倒是换个地方去啊?”刘白背过去,别开脸。

“这地儿就这么大,我能去哪儿?”阿斗满不在乎。

十足的野人,刘白心想。这就是叶子经历的吗?一男一女挤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吃喝拉撒。刘白强迫自己不去细想,但又控制不住自己去细想。那种想象一旦发作,仿佛猫爪挠心,他忍不住猜测他们到底有没有……有没有……一想到那画面,刘白就感觉心里被什么捅了似的。他想知道答案,又不想知道。

俩人各怀心事,沉默不言。天黑了,都没胃口,懒得做饭,草草吃了些能量棒、巧克力,钻进吊帐就要躺下。空间太小,他们局促得仿佛是两只刺猬挤在同一个气球里,诡异又安静。睡前,阿斗只说了一句话:可能有落石,你睡觉最好把头盔戴上。

10

吊帐上的第一夜完全睡不实。刘白又梦见叶子了,梦里她还如此清晰地活着,他能确切地感受到她的鼻息与温度,以至于醒来的时候,刘白怅然若失,搞不清楚自己在哪里,在干什么。某种压抑的心情,迫使他想要拉开天窗,却一下子被高空的视野彻底惊醒:他在半空中,在云上。浓雾如稀粥一样弥漫着,空气冰冷,清冽,隐约有微风。刘白缩回帐内,搓揉着眼角,对着手机屏幕上的影子,看到自己脸上压出了一个头盔带子的褶印。

阿斗也醒了,拉开门帘,背过身,撒起了晨尿。刘白实在受不了,“下次你能不能打声招呼?!”

“是女的我还回避一下,你矫情什么?”阿斗尿完,大大咧咧地翻出早餐,“一人一包脱水饭,咖喱跟番茄的,你吃哪个?”

“手都没洗,别碰我的!”刘白大声说着,拣了一包番茄味的,“叶子最爱吃西红柿炒蛋了。”

“啥?!她跟我说最讨厌番茄味儿的,一闻到就想吐。”阿斗说完,发现刘白面色难堪,找补了一句:“好吧,可能就是她在家吃多了。”

气氛倒是松弛下来,自在多了。在等待炉头烧水的间隙,刘白又是查看天气,又是查看路书,仔细研究岩壁照片,不停询问每一绳段的难度和状况。

“干就完了,怕什么。”阿斗察觉到刘白的紧张与犹豫,但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阿斗越是满不在乎,刘白心里就越是打鼓。但是看在叶子的分儿上,他咬牙不吭声,硬上。

从第八段绳距开始,线路的难度突然增加。苔藓与杂草覆盖着手点,脚点,踩上去更滑。霜化成水,岩壁很湿。刘白的手被植物的刺扎到了,生疼。常年的抱石练习不是白搭的,他的基本功扎实,技术动作细腻,难度本身不在话下,但这两百多米的高度,让他的每一步都处于战栗中。一想到此刻自己在七十层楼高的地方吊着,他的身体便不由自主僵紧,每一步都倍加小心,爬得很慢。

阿斗为刘白进行上方保护,他吊在保护点上,安全带勒得他的腰椎都快断了,大腿缺血发麻,只能局促地换脚,让缺血的双腿缓一缓。汗水早已被寒风吹干,阿斗冷得瑟瑟发抖。日影已经从他的左肩移到了头顶,阿斗等得不耐烦,焦躁不安地换着脚,骂骂咧咧。

仅仅是跟攀,刘白已经倍感吃力。每到一处难点,他都掉几次,再重来几次,才能通过。粗粝的岩石不断磨损指尖,手皮一破,再爬就疼得像是火烤。频繁的掉落,一次一次重来,渐渐耗尽刘白的耐心。等他终于气喘吁吁跟到了阿斗的位置,已经累瘫了。狼狈地爬上小平台,还没来得及把气喘匀,阿斗就毫不客气地抱怨:“他妈的冻死我了,怎么这么慢?!”

“你急什么急?”

“不是我急,这是大岩壁,不是在空调抱石馆啊,效率优先啊!你那脚,跟雕花似的,打太极啊?”

刘白听了十分不爽,嘀咕着什么,摘下腰间的装备,交给阿斗的时候草草一甩,阿斗还没反应过来,一根扁带连着两把主锁直接滑下平台,掉入万丈深渊——这种低级错误最是大忌:掉装备不仅会带来麻烦,如果下方还有攀登者,还容易被砸中。

“我<X:\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eps>你大爷的!干吗呢这是?!”阿斗突然发火,“有你这样做搭档的吗?!”

刘白突然自知理亏,又很憋屈:“有本事你找别人做搭档啊?!找得到吗你?!混成这样,就你这臭脾气,知不知道你们每次爬山回来,叶子都跟我吐槽——”

“——行了你别再提那个人了!没了!人已经没了!全他妈怪你!”阿斗像是突然被什么扎了,拔高嗓门,“从现在开始,我他妈的不准你再提她一个字!一个字都不许提了!”

刘白没见过阿斗发起火来的阵仗,吓了一跳。他不想在这种地方吵架,这太危险了……刘白拼命深呼吸,攥着拳头,咬着牙,看着万丈深渊,云海升腾,一阵恐高袭来,令他微微晕眩,陡生一种抽离感:人类真是蠢啊,到了这种地方,还要吵架。不能这样……叶子在天上看着,也会笑话的。

“阿斗,我来这儿,不是为了跟你吵架的。”刘白的声音很平静,“想当初,你腰上这条安全带,还是我送的。”

阿斗听他这么一说,也闭了嘴。

11

整个大一暑假,地质大学在龙岩开线,刘白懒得每天往返跑,干脆住在了六姑的农家乐。阿斗担心他不适应农村,专门把最干净的一间留出来。刘白一直以为六姑是阿斗的妈妈,喊错了好几次,阿斗实在听不下去了,开口纠正,这才顺便带出了父亲的事,爷爷的事……那天晚上,阿斗有点喝多,交了底。刘白听得胆战心惊:从小到大,还没有哪个人这样对他突然敞开心扉,包括内心暗无天日的角落。但阿斗这座“博物馆”确实有点少儿不宜,刘白一时找不出话来安慰,只能闷不作声,一杯又一杯地灌自己。

刘白一句话不说,阿斗反而松了一口气:这是他最想要的反应——没有反应。不要点评,没有评判,也不需要同情,他只是想把内心见不得人的那一面,翻翻土,挖出来晒一晒,不然它们快要在自己身体里腐烂,发臭了。

就这样阿斗一口气越说越多,刘白默默听着。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家境拮据,同桌是个生意人的小孩,要什么有什么,而自己连想要换一个文具盒,都必须用考双百分来交换,语文差一分都不行;每次交完学费后,父母都要对他强调账单,仿佛欠了他们巨大的债务。偿还的方式是“要用功读书”“考个好的大学”“找份好的工作”。这三句简直成了顺口溜,隐形的紧箍咒,从小念着,戴着,勒进了他的头骨。

刘白逐渐接受自己没那种富贵命,直到他遇到阿斗,才发现原来还有人命更不好。某种隐形的优越感,居高临下的怜悯,令刘白有点暗爽,又有点难以启齿。只有在阿斗面前,刘白才感觉自己不需要竞争,因为他生来站在起跑线前面,这让他可以松一口气:终于,他是更幸运的那个了;但隐隐的,他又有点羡慕阿斗:没有被严苛地期待,做什么都可以,他的未来是一片旷野,可以像野草一样生长,风一样自由。那样的人生,他想要,但又不确定是否敢要。

酒精从脑海翻腾到肠胃,刘白跌跌撞撞去了厕所,吐完,扶着墙,直起身子,对着一块肮脏瓷砖,语无伦次地说:“其实吧,有父母,也没好到哪里去……我还挺羡慕你的,没人管,做什么都可以……不需要天天听他们念叨,满足他们期待……真的,挺好的……”

阿斗感觉那应该是真话,暗地里吃了一惊:还有人羡慕自己?!

那天刘白最后的记忆,是依稀感到背后有人在拍他肩膀。下手很重,带着鱼腥味儿。那股味道把他托起,放上床;而他什么力气也没有了,也不管了,世界熄灭,他昏睡过去。

12

毕业前夕,刘白邀请阿斗去他们大学吃散伙饭,顺便尝试学校的人工攀岩墙。阿斗感到莫名紧张,一周都睡不着觉,郑重地向六姑请假之后,就开始辗转反侧,愁到时候穿什么去——因为刘白说了,叶子到时候也一起。

没有一件T恤是新的、干净的、没沾染鱼腥味儿的。阿斗提前一天就不再杀鱼,反复洗澡,刷手指,还去了镇上理发。他还是不放心,专门去买了一身新衣服;本来是白T恤,黑裤子,又担心万一吃东西弄脏了白衣服会尴尬,付钱了又倒回去,和小贩好说歹说,换成黑色。

出发当天,阿斗对着镜子反复打理头发,偷了六姑的发胶抹在头发上,想做点造型,结果搞砸了,滑稽得像顶着一头猪油,于是又洗了一遍。确认没有瑕疵,干干净净,才出门去等公交车。那趟车里大都是菜农,阿斗害怕衣服皱了,沾染什么东西,就一直站着。但是T恤胸前是一个硕大的logo,字母还拼错了。他穿着一身山寨毫不自知,走进校园,刘白和叶子见到他的那一刻,立刻就笑了。谁也没有说为什么,但那个笑容显然不只是欢迎,背后有什么不对劲,让阿斗察觉到了,开始不自在。

不自在的还有周围的一切:错肩的每个男生都那么高高在上,每个女生都这么目中无人。没人看他,他觉得是别人看不起;有人看他,他又怀疑对方看穿了自己:只是一个高中都没有上过的后厨伙计。大学那种氛围不属于自己,他既不喜欢,也没兴趣。好看的女生很多,大大方方穿着超短裙,那种青春与性感几乎是进攻性的,他感到无力招架,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于是只能盯着地面走路。

到了大学的体育馆里,刘白就像到了他的地盘。他在攀岩墙前呼朋唤友,变了个人似的,不像在自然岩壁上那么拘谨。人工岩壁上的手点脚点全是固定的模块,犹如固定的编曲,只有固定的跳法,但阿斗习惯了自然岩壁,自己按自己的方法来,对固定的手点脚点不适应,感觉那手感纯粹是“爬塑料”,不舒服。

岩馆的氛围就像一场派对,房间里穿梭的大学生,令阿斗感到格格不入;刘白不断和周围的同学插科打诨,叶子也是;唯独阿斗谁也不认识,只好借着自动保护器[8],默默爬完一条5.10b的线,他兴味索然,下来就再也不上了,坐在垫子上一声不吭,玩手机。

刘白和叶子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提前结束,带他去学校后门吃烧烤。周围都是在吃毕业散伙饭的大学生,他们的举止和话题,和农家乐鱼火锅的氛围大不相同,让阿斗有股莫名的坐立难安。他不知道能用什么掩饰那种不安,只能抄起菜单,认字一样顺着叫下来,点了一大桌串儿。

盘子套着塑料袋,一股几乎刺鼻的辣香,冒着热气端上来,五花肉,兔腰,啤酒哐当哐当整箱往地上一放。叶子和刘白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吐槽学业,交换老师同学的八卦;说起辅导员有狐臭,秃头戴假发,胖到能把肚子搁在讲台上,他们哈哈大笑起来。那种快乐,让阿斗感到尖锐的失落。

由于没有共同话题,阿斗插不上嘴,只能埋头苦吃,一开始竖着耳朵听,渐渐越听越毛躁,心里不爽,耳朵嗡嗡的。阿斗频繁自斟自饮,烦躁地打蚊子,噼里啪啦在自己身上扇。

最后的烤茄子还没端上来,阿斗已经彻底察觉到刘白对叶子有意思。一丝羡慕,又不只是羡慕的心情,像火柴一样擦过心头,点着了一星火,又吹灭了。读书,上学,谈恋爱……那个世界离他很远。阿斗感到一阵落寞,一口干掉啤酒。膀胱都快炸了,他想去上厕所,又不走开。他烦躁地摸出烟盒,用眼神问了问叶子:介意吗?

她轻轻扬了扬下巴,也用眼神回应着“抽吧没事”,她接着说:“真酷,我喜欢用火柴的……”

的……什么?的人?

接下来的那一整晚,阿斗陷入对这个悬置句的遐想中,闷头喝酒,渐渐感觉昏沉,脑子里像是有一盆火锅在沸腾,很辣,又黏糊。

叶子显然注意到了阿斗被冷落了,她非常体贴地拿来两瓶啤酒,爽快地自己倒了,又给阿斗来了一杯:“听刘白说过你,挺不容易的。”叶子一笑,刘白却紧张地摇头,狂递眼色,脚尖迅速在桌子底下碰了一下叶子的腿。

叶子还没反应过来,有点蒙:怎么了?

阿斗见了,脸色一变,“你把我的事儿都跟人家说了?”

刘白当场愣住,没再开腔。阿斗筷子一摔,猛地起身要走。刘白立刻追上去,“你听我解释……”

“我当你兄弟,结果你把我的事儿,撕给别人看?!”阿斗的嗓门拔地而起,刘白给吓得矮了一头。

阿斗愤然离席,说公交车要收车了,自己得走。刘白拉着阿斗,道歉的话却说不出口,于是要他等下别走,“吃完,咱回趟宿舍,把攀岩鞋和安全带,都送给你。以后我怕是用不着了。”

“谁他妈要你的东西!”阿斗扭头就走,生怕他们追上来似的,加快脚步,一路狂奔。跑到公交站,刚好跳上车,却发现刘白和叶子根本没有追上来,连影儿都没有。

阿斗感觉心里塌了一块,随便找了个座位,一屁股坐下来。一路上,窗外的街道随着公交车晃动,从校园、高楼、街道……直到城乡接合部。随着最后一盏路灯消失,乡村的黑暗扑面而来。阿斗一路上只觉得白蚁噬骨,到了终点站,内心已经蛀空了一大块。

他后悔自己这么别扭,拧巴,搞砸了一切。刘白是他唯一交过的朋友,是一场本来轮不上他上场的比赛中,一个善意的传球——而自己偏偏手滑,没接住。一想到此,阿斗眼眶发潮,又因为害怕丢人,强迫自己忍住。

回到了六姑的鱼火锅店,最后一帮客人已经离去,满桌狼藉,一地污糟。他帮着六姑收拾完,已经是半夜一点,累得没多想,直接睡去。

次日他们没有联系,刘白没说什么,阿斗也没有,就这么不了了之。很多年后阿斗才意识到,那次散伙饭,果真是他们最后一次以朋友的身份面对彼此。

13

“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叶子再见到阿斗的时候,惊讶于他的模样:瘦了一圈,胡子没剃,头发长得遮住眉毛,晒得跟泥鳅似的黑,她差点没认出来。

“刘白真不来了?”阿斗开口就问。

“对啊,找工作,焦虑得满脸长痘。”

“那你呢?你不打算上班吗?”

“我吧……算了,散散心再说,多爬几天,可能就想开了,不就是个考研。”叶子说着,把刘白本来要送给阿斗的那套装备给了他。

接过来的一瞬间,阿斗就有点绷不住了,却又努力装作毫不在乎——安全带,闲鱼二手也要八九百,是自己根本买不起的那款;攀岩鞋,斯卡帕经典款,被刘白撑大了,反而舒服些,大脚趾不至于疼到钻心;粉袋,红蓝相间的,上面的签名竟然是Adam Ondra,来自捷克的攀岩怪才,世界最高难度级别的统治者。阿斗记得,Ondra完成“寂静”那条线路的视频,还是和刘白一起看的。

阿斗接过来,明明心里荡着,脸上又装作淡定,说,走吧,我们爬。

短短一个月没见,阿斗已经能轻松先锋5.10a了,叶子对他的进步感到不可思议。阳光照射在石灰岩上,他精瘦,修长,黝黑,像某种动物,带着发光的野生感;干净利落的发力,从容的脚法。阿斗的协调性、平衡感极好,已和当初第一次上岩壁的状态判若两人。中间发生了什么?叶子对他的进步感到吃惊,也许这就叫作天赋吧。

叶子一来,阿斗终于有了固定搭档,再也不用左一个右一个求着陌生人帮忙打保护。俩人开始密切地磨合,整天整天地磕线。连续两周下来,龙岩的每一条线,他们都已烂熟于心,实在有些爬腻了,叶子提议说俩人换个地方,去阳朔试试,就当毕业旅行。

哪怕根本不知道阳朔在哪儿,阿斗还是一口答应了下来。她一走,阿斗赶紧找六姑,要预支工资,买车票,还要请假。也没想到六姑当天下午本来就在牌桌上输得一塌糊涂,正没处撒气,不仅一口回绝,还逮着阿斗骂了个狗血淋头:“白眼狼,现在天天就知道爬石头,什么都不管了,跟你爸一个德行。”

阿斗几乎已经忘了那个人,突然被这么一把飞刀扎了个正着,毫无准备。他铁青着脸,不吭声;就在这时,旁边的去鳞机发出一声闷响,抖了两下,又卡住了,一想到盖子下面那堆秽物,阿斗就感到恶心。他站着没动,六姑大骂:“愣着干啥?!去清啊!”

一股恼怒冲上前额,仿佛一颗嵌入已久的子弹,反向从颅内蹦了出来。阿斗火了,抄起板凳,砸向那嗡嗡作响的去鳞机,大吼一声:“老子他妈的受够了!”

六姑先是吓了一跳,接着也GqIsk6PwhqOTA0LykkrhBJAk1TB0oyi1bphdNrBQVy0=不甘示弱,一把甩掉手里的瓜子壳,操起桌上半个大西瓜,直接扣上阿斗的脑袋。鲜红的瓜瓤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滑,黑色的籽儿粘在他鼻子上,有点发痒。阿斗抹了一把,汁水鲜红,不知道是不是血,只感觉脑子嗡嗡的,有点站不稳。

他什么都顾不上,直接跨上电瓶车,往路上冲。开着开着,电瓶车越来越无力,爬坡上不去,彻底没电了。阿斗甩掉电瓶车,不知道该怎么办,可他打死也不想回去,于是一路走到公交站,坐上了进城的18路。

车上每个人都对他侧目:一身西瓜汁,仿佛头破血流,头发又湿又乱,眼神像从屠宰场逃跑的野兽。旁人的目光让他冷却下来,阿斗为了掩饰不安,掏出手机,装作茫然刷着。他盯着屏幕,什么也没看进去,过了好久,觉得无路可去,给叶子发了消息:在吗。

叶子正在家闲着看剧,消息弹出来的时候,她愣了一下。她最讨厌别人动不动就问“在吗”,但这两个字来自阿斗,竟有种合情合理的好笑:这家伙嘴笨,总是挑最蠢的话说。但她直觉他有事,于是拨了电话回去。

阿斗那边声音很吵,说话含混不清,但有一股异样的无助感,隔着听筒都能渗出来。叶子发了自己家定位给阿斗,让他直接打车过来。

阿斗挂了电话,看了下定位,十五公里。搜了一下公交地铁,都没有。他迅速在心里算了一下,打车起码也要几十块,哪里舍得。他赶紧扫了一辆单车开始骑。蹬得飞快,红灯都不等,好几次,险些和跑外卖的电瓶车撞上。

骑着骑着,他意识到这片是富人区,蓝楹花拱卫出一条林荫道,草坪上落满花瓣。道路干净漂亮到让他犹豫。门口的保安穿着胸口缀有绶带的制服,远远地早就盯上了阿斗,还没等他接近大门,就跑出来拦住他。

阿斗几乎有了掉头要走的念头,正犹豫着,叶子打来电话让保安开门。总算进了园区,四周安静优美,像是电视剧里才会有的那种小别墅。他走了好远,才到叶子家的那一栋。站在门口,隐约觉得应该按门铃,又找不到按钮。叶子从监视屏看到人来了,打开门,被他一身狼藉吓了一跳,“怎么了你这是?”

阿斗说不出话,愣在门口。“快进来吧。”叶子给他递上拖鞋。阿斗一低头,看见大块的米色地砖像是镜子一样照着自己的狼狈相。白色羊毛地毯,简直比自己的被子还要干净。那种干净让他连呼吸都收得小心翼翼,好像自己吐出的每一口气,都会脏了这里。

阿斗不打算进去了,“我就是来跟你说,阳朔我去不了了。”

“为啥?”

“六姑不让。我也没钱。”

“就这事儿?”

“就这事儿。”

“我还以为怎么了呢……”叶子几乎有点哭笑不得。

阿斗环顾了一下叶子家,说:“真想不到,你家是这样的。”

“怎么了?”

“就……不像你平时。不像喜欢攀岩的人。”

叶子真是服了阿斗这张嘴了,没见过这么不会说话的人。阿斗木讷地低下头,转身就走。叶子也没有追出去,只是在背后喊了一声,他也没回头。

又骑回十五公里,回到市中心,在街上徘徊,实在不知去哪儿,走进麦当劳店,点了一杯可乐,打算彻夜逗留。太困了,阿斗忍不住靠着墙打瞌睡,断断续续醒来,提心吊胆会不会被赶出去。无聊到刷手机,看到叶子的消息:别担心那些,票都给你买好了。

他想回:你怎么知道我身份证号码?打完字又一个个删掉,不知道回什么,干脆扣下手机,再次犯困,靠着墙,昏睡过去。连梦里他都在纠结到底要不要去,去了会不会丢人……醒来的时候,天都快亮了,麦当劳的员工正在换班,早高峰来临,人多了起来。有学生,有上班族频繁进出,吵得慌。

阿斗咬着稀烂的吸管一头,徒劳吸着空杯,傻傻坐了好久。终于想通了,打算去;正要回复她“谢谢”的时候,手机没电了。

14

很多都是第一次: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坐高铁,第一次打车。阿斗在出租车上,为一会儿到了酒店到底是双人间还是大床房而紧张到脚趾抠紧,想问又不敢问。他跟在叶子后面走进酒店大堂,空气清新剂的味道让他一直打喷嚏。双手显得多余,没有裤兜,只好勒住背包带子。递上身份证之后,他竖起耳朵听叶子和前台小姐的对话,然后发现自己的担忧十分好笑:叶子开了两间房。

电梯轿厢里过于安静,局促到不说点什么就过意不去,阿斗硬生生憋出两个字:“谢谢。”又添了一句:“以后还你。”

叶子几乎笑了:“想这些干什么?好好爬,阳朔肯定让你大开眼界。”

第二天,叶子打算租一辆电瓶车去岩场,但是她不会骑。阿斗心里一阵高兴,这个他可太熟了。俩人骑车穿过阳朔镇,一路雷鬼音乐,酒吧,咖啡馆,啤酒鱼。打着赤膊,晒得黝黑,拖家带口来攀岩的老外满地都是。而这一切,叶子告诉阿斗,在你还没出生之前就是如此了,那时候甚至更开放,更自由,一个乌托邦。

一说起阳朔攀岩的历史,叶子就两眼放光,滔滔不绝:自从Todd Skinner等国外攀岩者于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在这里开辟了攀岩路线,这个广西壮族小镇逐渐变成了中国攀岩的摇篮。一个个初代中国攀岩者的大名,她如数家珍。阿斗戴着头盔,在车流的噪音中,听得并不真切,隐约有点嫉妒——真希望有天自己也成为传奇,被她用这种语气描述。

到了岩壁面前,一切胡思乱想,不自在,焦虑,通通消失。阿斗“哇”的一声,满脸惊喜。他感受到,一种运动,背后包含着一种文化,一种氛围。在岩壁跟前,能听到全国各地的方言,甚至世界各国的语言。没有人关心你从哪里来,你有怎样的过去,你有什么样的父母,甚至有没有父母。到了岩场,就只认实力:爬得好就是王道,爬得不好也没关系,每个人都成了快乐的猴子,活在岩壁上。

这种氛围确实让阿斗大开眼界,有种找到了同类的兴奋感——在岩场磕线,时不时总能听到一两声猝不及防的吼叫:要么是不小心脱手,或者冲坠,要么是千辛万苦克服了难点,放声呐喊——那是世界上最自由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极乐:时间消失了,自己也消失了。他不知道自己是谁,来自哪里,有过什么,做过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存在。在岩壁上,阿斗只关注着自己的手、脚、动作。他什么都忘了,好像过去已经一键删除,他变回一屏空白。

从叶子那里,阿斗头一次听说到“心流感”这个词:纯粹地专注,全身心地投入,时间消失,周围安静下来,自己成了一颗强大的导弹,光滑地飞翔,即将正中目标。那种感觉是一扇美丽新世界的大门,通往多巴胺、内啡肽、肾上腺素的乐园,是唯一合法而健康的上瘾。阿斗甚至无端相信,世上的每一块岩壁,一定饱含老天的爱意:它们诞生自地震,火山,板块挤压或者侵蚀沉积,耐心地在此地等待了亿万年,就为了救他——岩壁是他的哭墙,也是他的迪士尼。

在阳朔泡了两周,阿斗和叶子住在民宿,起早贪黑,到处爬线,进步神速。从早到晚,岩友们亢奋的呐喊与金属器材的碰撞声相互交织,随着朝霞升起,降落成一颗铁锈色的蛋黄,缓缓沉入地平线。阿斗开始尝试5.12难度了。放在十年前,5.12水平已经能算是国内高手,而现在,这不过是高手爱好者们司空见惯的水平。尝试的过程毫无捷径,除了训练,就是“死磕”,手皮磨破,长出茧。最崩溃的一次,阿斗连续三天死磕一条线路,被一个难点卡住,怎么也过不去,掉了二三十次,就像卡在游戏里最难的那一关,让人暴躁。那是一个樱桃大小的凹陷,指力点,而他常年杀鱼,握刀,颠勺,落下腱鞘炎,手腕时不时就酸疼,发不了力。

叶子发现阿斗虽然天赋异禀,但是太急于求成,暴躁的性格到了岩壁上更是收敛不住,经常一路爬一路骂,要多脏有多脏,尤其在那个难点面前,阿斗嘶吼着,做出了最后一次尝试——但还是掉了。他失控在岩壁上爆粗口,几十米以外的岩友都能听见,摇头窃笑。

叶子实在看不下去了,高声大喊:“你下来!到此为止!”

天已经黑了,他们搞了一整天,筋疲力尽。岩场的人们纷纷离去,四周不再有白日的热闹,陷入寂静。阿斗的手皮被磨出血,脚指甲盖已经裂了,趾甲下面是瘀血,乌紫一块。他收拾装备,感到沮丧。叶子说:“你这脾气哈,真的不行,要收敛一下。哪有一路爬一路骂的,真的,我都听不下去了,你改改。”

“<X:\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eps>,怎么改?”阿斗顺口就来。

叶子发出“啧”的一声,叹了口气:“你看真正的高手,都爬得特别安静,面不改色的,要沉得住。”

“那我爬起来根本顾不上嘛。”阿斗嘴硬。叶子本科读的是心理学,不打算跟他硬碰硬,转身拧开两瓶水,拿出创可贴,找了一块大石头,拉着阿斗坐下。

在两束头灯的照耀下,俩人肩并肩休息,感受石灰岩一点点变凉。头顶是一整片完美无瑕的星空:近得犹如一把巨大的黑伞,布满了针眼。银河蜿蜒,清澈,一粒粒星辰浮在河中,鱼鳞般发光。月光照亮岩壁,反射出金属般的银色。

“回去以后,你打算做什么?”她问。

阿斗一愣,他没有怎么想过以后。“未来”这种字眼,不属于他。但是这句话提醒了他,眼前的乐园正在倒计时。阿斗一时语塞,而就在那一刻,一场英仙座流星雨毫无预兆地降临,发光的弧线划过夜空,像绿色的火柴,俩人同时惊叫起来,在山顶胡蹦乱跳。

“我刚才许愿了,有一天一定能爬‘火空海’,你见过照片吗?绝了,我做梦都想登上它——你呢,许了什么愿?”叶子发问,看着阿斗。

他再次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搞得哑口无言,脑子里一片空白,高速旋转,想要说出点什么,又张口结舌。从小到大,他学会了不期待。一切心愿都遥远得像是天上的星星。他想要的可太多了,浩若繁星,不可指望,“没什么好许愿的。”他低声应付。

“你知不知道有个概念叫‘习得性无助’?”叶子说,“谁会没有愿望?”

阿斗沉默半天,憋出两个字:“你啊。”

“我有愿望啊。”

“我是说……我的愿望是……你。”阿斗内心涌起岩浆,几乎把他淹没,他得赶紧在自己被熔化之前做点什么。他的手探向她的手。那手心粗糙,沾满镁粉,像一张温暖的砂纸,覆盖着自己的手背,令叶子心下一颤。她侧着头,注视着阿斗:这个怪异的,暴躁的,天真而又木讷的家伙。有时候像一把野草,有时候又像一只行走的伤口,血淋淋地出现在人群中。他对自己的天赋、外表,毫不自知。世界上大概没有比他更笨拙的人,脾气暴躁,可是一旦到了岩壁上,阿斗就换了一副模样:从容,自如,像一只垂直向天空漫步的黑豹,完全不属于人类。

他是她的搭档。对于攀登者来说,搭档比什么角色都重要,彼此要默契,信任,以命相托,生死之交。她承受不起把彼此的关系变得复杂,至少此时,她不想。

“阿斗,我们是搭档。我告诉过你的,对攀登者来说,搭档意味着什么……搭档比伴侣还重要,得是百分百信任,彼此配合,你懂不懂?——我不想影响这种关系。”她说的每个字仿佛岩钉,一寸寸敲进阿斗的心。他心墙深处,最疏松、脆弱的那一片,被敲出一道裂痕来。

也是。这又是一场原本不属于他的球赛,他本来连冷板凳的资格都没有,如今却能上场打打球,这已经够好了,好到让他害怕。阿斗感觉自己被叶子注视着的半边脸正在嗤嗤熔化,烫得冒烟,这种感觉无比陌生,几乎令他想逃。

“你要想清楚噢,”足足过了一分钟,阿斗才说,“做搭档,我可是……那种人。”

叶子一愣:“哪种人?”

“……不是什么好人。”阿斗的声音太小,叶子几乎没听清。她一追问,阿斗就再也不吭声了。她注视着一滴汗水,缓缓从阿斗的鬓角滑下,说:“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你自己。”

腿麻了,实在难受。叶子抽出手,拍拍阿斗的手背,慢慢站起身。她从兜里摸出烟盒:“要吗?”她问他。

阿斗茫然摇头:“不了。”叶子自顾自点了一根——用的是打火机。

该死的,是打火机。

“你不是喜欢用火柴的吗?”阿斗脱口而出。

“啥?”

“你不是喜欢用火柴的吗?!”阿斗感觉她没听懂,又不想挑明,语气几乎是质问的。叶子被搞得莫名其妙,气氛忽然间冷却而凝重。她默不作声抽烟。阿斗好像抵抗着什么似的,蜷缩在原地,双肘抱膝。他想起自己的来处,那些暗淡的起点。那里一片焦土,种不出“爱”这种东西。他当然比谁都渴望尝一口爱,但爱是什么,长什么样,多少钱一斤?什么味道?好吃吗?他从没见过。阿斗再次想起“那个人”,想起那棵桂圆树……他只知道自己这种人,配不上。叶子这样的女生,怎么看得上自己?怎么可能呢?……也许换作刘白,一切就不一样吧。纷纷杂念,像一块玻璃突然碎成万片,砸向自己。

“你别胡思乱想了。”叶子掐灭烟头,直接离开山顶。草丛中轻微的脚步声,提示着她的距离从一米,到三米,到十米。听不见了。她走了。竟然真走了。阿斗怀疑自己又搞砸了。后悔紧接着变成一种无来由的恼怒,指向自己的无能。冷静,他劝自己说,冷静。

阿斗独自回到酒店,一路上被腿上的蚊子包搞得心烦意乱,挠出了血。他愣在叶子的房间门口,想敲门,又下不了手。手机亮起,叶子给他发来消息:“明天就是咱们最后一天了,别多想了,就好好爬吧,对了还记得刚才许的愿吗?”她找出火空海的照片,发给他。

好壮观的岩壁,确实摄人心魄,阿斗盯着那面岩壁,一万吨话争先恐后涌上脑海,闸门却又窄到只有一条缝。他打了又删,删了又打,站了半天,一句话也没挤出来。

叶子盯着手机上“对方在输入……”却又一直没消息,终于失去耐心。足足半小时后,她洗完澡出来,才收到阿斗的消息:“谢谢关照,这趟很愉快。”

叶子几乎叹了一口气:这家伙。心思很多,嘴笨。算了,简简单单最好。叶子不想再多说什么了:比如明天,其实是她生日。

15

阿斗和刘白已经在火空海奋战了五天,但进度很慢,天气不好的时候只能原地等着;天气好的时候,最多能推进两段绳距,阿斗在心里默算,全程时间肯定会比预想的要花更久。

第六天,他们到了第十一段绳距,之前那段轻松愉快的裂缝戛然而止,接着来到一片仰角的光板,没什么脚点——望而生寒的指力线[9]。依然是阿斗领攀。他得靠右手三个指尖,死死抠住半根筷子那么窄的边沿,左脚尖抹住岩壁上的微小波纹,并且发力,去够着上面一个更小的手点。岩壁完整一片,根本没有地方放保护,一冲坠就是一大截,所以整个过程必须一气呵成,行云流水,一丝犹豫都不能有。一旦犹豫,很快会力竭。

所有的基础训练当中,他最恨指力训练。腱鞘炎就没好过,一到高原,细胞水肿,疼痛大肆发作,阿斗咬紧牙关忍着,爬特别慢,三次脱手过后,他显然已经被挫败感击溃了,发出一声咆哮,骂了一句脏话,摆荡在岩壁上。

头顶上传来刘白的呼喊:“什么状况?”

阿斗不吭声,天地间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呼吸声,肺都要炸了,却还是喘不过气来。

刘白催促道:“快要变天了,下午必须突到大平台那里,可能有暴雨!”

“我知道!手腕儿疼,你别催!”

“要不我来吧!指力我还可以。”刘白主动请缨,阿斗有些意外。犹豫了片刻,同意了。阿斗下来,反复叮嘱刘白,挂片就在上方十米的位置,是之前打好的,这一段没什么地方可放塞子,最好千万别掉;刘白显得信心满满,“你放心吧,这三年我全练这个了。”

阿斗还是有些不放心,但也没办法了。手腕太疼,如果卡在这里,天气一变,不知道得耽误多久。

切换至刘白领攀,他紧咬嘴唇,指尖掐着岩壁上一些细小的凸起,小臂的筋肉因发力而清晰地鼓起。他连过三个难点,行云流水,着实让阿斗吃了一惊。最后一个难点,在借力那个“口香糖”的时候,刘白发出一声声嘶力竭的呐喊,一个漂亮的动态,抠住了最上方的大点。

终于稳了。

“确保了没?看清楚了没?”阿斗在对讲机里反复问刘白,提醒他扣好了还要测试,检查主锁是否锁好。他有点心虚,攀爬之前,给自己加了一把副保险。

跟攀顺利多了,抵达会合点,阿斗仔细看了一下刘白建的站,没什么问题。“你可以啊,这三年练出这个水平,没白白浪费啊。”阿斗说完,刘白显得有些得意,说:“这可不止10b吧,我看刚才那一段,起码11了。你确定我们的线爬对了吗?”

“不确定啊。”阿斗耸耸肩,满不在乎的样子。

“你别这么吊儿郎当的行不,路书呢,拿出来研究一下。”

“没带身上,不晓得放哪儿了。”阿斗浑身发热,脱下了外套,“一会儿变天,不搞了,煮点什么吃吧,饿死了。”

俩人钻进吊帐,点火,烧水。刘白瞥见阿斗的硬壳外套还扔在高山炉旁边,怕着火,正想叠起来收好,却不小心发现硬壳的口袋里,露出一张纸的一角。他还以为是路书,翻出来一看,没想到是一份遗书。

本人张斗,身份证号510502-19900805<X:\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eps><X:\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eps><X:\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eps><X:\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eps>。攀登是我的热爱,是我的生命。无怨无悔。愿为一切个人选择承担责任。攀登途中若遭遇意外,或生命垂危,不必过度抢救,让我痛快离开。

刘白攥着遗书,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将它先放回口袋,努力让自己平静,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他脑子里很乱,琢磨阿斗写这些是什么意思,他不信阿斗做领队带客户上山的时候,也敢这样。

16

果然变天了。狂风咆哮,落石轮番轰炸,擦过帐篷,掉进万丈深渊,发出恐怖的炸裂声。冰雹袭来,子弹一般轰击着吊帐,他们仿佛是困在水球里的蚂蚁,无助极了。为了省电,俩人都不开头灯。唯独吊着的高山炉还在烧水,炉头燃烧着蓝色火焰,映照在俩人的脸上,一阵蓝,一阵黑,鬼似的。

刘白一声不吭,强作镇定。他的眼神聚焦在一处看不见的角落,一点儿都不看阿斗,明显回避着什么。在窒息一般的沉默中,俩人闷不吭声,埋头吃饭。一阵狂风推搡着吊帐,晃得简直就跟暴风雨中的小船一样,刘白脸色发青,放下铝碗,仿佛想吐。

阿斗察觉到什么:“害怕了?”

刘白没吭声。

“抱石的,没见过这种阵仗吧。”阿斗话音刚落,“啪”的一声巨响,一块电视机那么大的岩石从平台旁边的山体上滚下,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突然间,闪电仿佛几道光剑,劈开了帐篷;紧随起来的,是滚滚雷声。吊帐被狂风推搡着,摇晃个不停。

“抱石怎么了?你瞧不起?!”刘白突然间咬牙切齿。

“开个玩笑嘛,又不是瞧不起的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你揣着遗书爬,什么意思?!”刘白一跃而起,抄起阿斗的冲锋衣,从胸口内袋一把抽出那张遗书,当着阿斗的面撕得粉碎。

一道闪电再次劈来,帐内惨白一亮。

“这很正常,”阿斗撇了撇嘴角,“你也该有这个。”他说得如此轻松,仿佛这是一份健康保险。“正常个屁!”刘白一把撕碎遗书,扔了出去,它们雪片似的飘向空茫之中。雷声接踵而来,滚滚低吼。俩人结结实实地沉默着。帐外风声肆虐,仿佛死神漫不经心吹响的口哨。

“刘白,你别忘了,是你自己自愿要来的。你答应过,这是为了叶子。”

“我是陪你,但我没答应陪葬。”刘白说完,风雨无情浇灌,帐篷有点漏水了。呼啸的风声鬼哭狼嚎,雷电时不时就劈一道,像是要把帐篷砍成两半。这简直是地狱。刘白心想。

17

毕业那一年,刘白时常感到自己身在地狱。

初入职场,工作并不顺利,熬死熬活,加班太多,能去岩馆的时间都越来越少。好不容易到了周末,一个人去岩馆抱石,但叶子不在,他心里空得慌,周围的岩友越是爬得热火朝天,他就越是孤单,活像一个面壁者,傻坐在垫子上发愣,琢磨着她的生日就快到了,该怎么表示一下。

刘白本来早早就准备好了礼物,打算向叶子表白,结果她和阿斗去了阳朔,音讯全无:白天一旦开始磕线,手机根本顾不上看;晚上回来,叶子又累得精疲力竭,一切留言已读不回,直接入睡。

刘白实在是坐不住了。请了假,连行李都没带,直接打了个飞的,赶到阳朔去。出了机场,他直接约了出租车,就往岩场冲;想了想,还是先去买了一束玫瑰,免得像个讨债的。他拿着花,攥得太紧,一不小心刺扎入虎口,疼得他一咧嘴,总算坐进出租车,刘白满头大汗,让师傅把冷气开低一些。

到了岩场,又找不到叶子具体在哪儿。刘白只好沿着小路,走遍了每一处岩壁,四处寻人,累得跟条狗似的。这里中外老少都有,大家都是来攀岩的,一身赤膊户外衣裤,要么在爬,要么坐在户外椅子上喝水吃零食,轻松愉快;唯独他一身格格不入:背着个通勤书包,穿着件白衬衣,西裤,蹬着一双皮鞋,蹭得一脚泥;他手里捏着那一把蔫不拉唧的玫瑰,衬衣的后背早都被汗水湿透,腋下两大块汗渍,滑稽地夹在胳膊底下,整个人心烦意乱。

不知道叶子此刻是挂在岩壁上,还是在地面?十几个电话砸过去,她依然没有接;手机大概是被甩在包里去了,完全听不见。刘白窝着一股无名火,东张西望,足足转了四十分钟,总算碰见阿斗和她,俩人正站在一条线路下,有说有笑。

刘白阴沉着脸,草草将那束早就焐热了的玫瑰塞进叶子手里,想说生日快乐,脱口而出的却是:“找死我了,电话怎么不接?!”

叶子一脸蒙:“你怎么来了?!”

“给你过生日啊!”刘白从头到脚扫了一眼叶子:运动背心,瑜伽裤,紧致线条一览无余,一股强烈的醋意涌上脑门。

阿斗吃了一惊:他只知道这是最后一天攀岩,不能搞砸,却不知道这是叶子的生日,他连礼物都没准备,昨晚还和叶子别扭了一阵。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低下头,盯着鞋,用脚尖追杀地上的蚂蚁。

“给我过生日,那你好好说话啊!”叶子提高分贝。

“我怎么没有好好说话?!你一天到晚不回消息,电话也打不通,干什么呢这是?!”

“攀岩啊?!”

“谁知道你们还干什么了?!”刘白像个孩子似的,有点胡闹的意思了。阿斗一步上前:“啥意思?你说得好像我们对不起你了似的?!”

叶子赶紧拉住阿斗,把他往回拽。阿斗忍了,转身走到一边,操起腰间一把快挂,神经质地把玩起来,咔咔咔地用手指别着锁门,盘核桃似的。

叶子深吸一口气:“刘白,咱说清楚好不好?明明是你自己不喜欢野攀,不肯和我们一起出来啊?!”

“我要上班啊?!挣钱吃饭啊?!我哪有时间出来?!”

“你爬不了,那我们也就不能出来?!”

“你一出来就玩消失,消息也不回,”刘白嗓子都劈了,激动得几乎是在喊,“今儿趁着生日,我就是来给你表白的,我想你做我女朋友!今天就跟我回去!”

阿斗手里咔咔咔的锁门别动声戛然而止,好像有一根看不见的烟蒂烫在心上。自己不敢索取的,刘白竟然可以如此大声喊要……一股剧烈的烦躁,迫使阿斗掏出烟,划了一根火柴,吹灭后,空气中一股红磷的味道。“火柴,打火机,”阿斗几乎在用眼神问叶子,“你到底选哪个?”

两个大男孩的目光齐齐投向叶子,令她顿觉双肩好像压着巨石,一边一个。她看了看阿斗,又看了看刘白,张口结舌;但今天此刻,若不二选一,好像这一刻就永远卡在此处。

刘白见状,突然软了下来:“叶子,我会好好上班,努力工作,给你好的生活,好不好?”

“说这些干吗?我什么时候要你给我生活了?”

“那你想要什么?!”

“想要野攀啊!”

“那也要生活啊?你跟着这家伙——他连高中都没上,能给你什么?!”刘白这么一说,阿斗彻底爆了,把烟一丢,冲上去一个推搡就把刘白掀翻在地,俩人往死里扭打起来,杀红了眼。

叶子在一旁急得跳脚,岩友们纷纷上前劝架拉人。等叶子扶起刘白,才发现他的鼻血都滴落到衬衣上了。鲜红一团,气得她大骂:“张斗!你过分了!你还真就跟你爸一个德行啊!”

仿佛冰水淬火,“刺啦”一声,扑灭了什么。阿斗拳头悬着,突然停了手;刘白狠狠啐了一口血沫子。

“收一下你这臭脾气要死啊?动不动就暴躁!就你这样,我还怎么跟你搭档?!你这性子,到了岩壁上,早晚不是害死我,就是害死你自己!”叶子头一次这样生气,令阿斗几乎感到耳鸣,嗡嗡的,有点蒙。

刘白接过叶子的纸巾,猛擦鼻血;叶子转身就开始收拾装备,准备走人。阿斗慌了,他上前想拉住叶子,又不敢出手。他从未感觉自己如此无助,好像突然间要被剥夺一切,“对不起,叶子,你别走,我……我改……我脾气不好,叶子,给我个机会……”阿斗几乎要跪下来了。

叶子不为所动,挎起背包,“我把话说清楚,刘白,我俩辛辛苦苦训练,就是为了火空海,没空想什么谈恋爱,你也不要逼我;我跟阿斗,就是好搭档而已,你别乱吃飞醋。”叶子说完,转身对着阿斗,“你也得答应我,必须改了这臭脾气,不然我真不确定要不要和你搭档,尤其是挑战大岩壁。”

刘白也不吭声,擦着衬衣上的血,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委委屈屈地嘀咕着:“……我都不知道,你说的火什么海,在哪儿……”

阳朔的最后一夜,阿斗彻夜未眠。他翻来覆去,感觉自己像个全身烧伤的人,没有了皮肤,躺着都疼。等天亮,阿斗想去敲门找叶子,好好把话说开,没想到房间开着,行李不见,人都走了。

手机上有她的消息:我先回去了,阿斗你要好好训练,下次,我们火空海见。

18

第一次来到火空海脚下,也是一个雨天。阿斗和叶子俩人徒步整整两天才抵达大本营,刚刚撑好帐篷,大雨一秒不差地赶来,浇了个透,俩人只好躲在帐篷里吃饭。阿斗用高山炉烧水,下了泡面,泡椒味儿的雾气,热腾腾地飘满整个帐篷。正准备开吃,阿斗的叉子怎么也找不到了,叶子本来要和他共用一双,阿斗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直接用墨镜的镜片当勺子,舀着吃。叶子见了笑起来,低头不语。

小锅的热气让整个帐篷里温暖,烟雾袅袅。俩人谁也没说话,嗦着面,眼睛从碗口抬起,看着对方,毫无理由地窃窃傻笑。水蒸气在内帐结露,过了一会儿,才发现不只是结露,是一角有点漏水。阿斗将头盔反扣过来,套上一只塑料袋,接住水滴,说,我就睡这头,你睡另一边。

第二天一早,牛铃声响起,阿斗醒来,拉开帐篷,突然被一个热乎乎的牛鼻子凑上了脸,吓了一大跳。

拉开帐篷,光线如洪荒涌入。雨后的天空干干净净,粉红的晨曦草草几笔勾出天际线,壮丽的云海正在沸腾,随风涌动,带来遥远山岭上的新雪之寒。海绵一般的大地吸饱了水,潮湿,散发一股泥土气息。

阿斗去到溪流的上游打水,放入净水片,静置。刷牙,擦脸,煮早饭。喝完热咖啡,晨雾就散去了;天空仿佛一面蓝盾,金属般光滑的晴朗。而那一面大岩壁——火空海——就这样被揭开面纱。那一幕,瞬间让阿斗明白为什么这是叶子的夙愿——那简直是一座巨型的神像,慈悲而平静,俯瞰人间。在它面前,一切都是短暂与渺小的。小到心甘情愿,渴望将自己微不足道的生命献给一次崇高的挑战。

攀登的所有形式中,大岩壁长距离攀登是最难、最综合、最持久的考验之一,从技术到心理,从能力到意志。更何况,这是在高海拔山地,低氧环境让这一挑战变得更加困难。这已经不是一项运动,而是一门艺术。不为任何目的,代价十分高昂,回报却仅仅是继续活着,不留遗憾地,真真切切地活下去。

一股海啸涌动在胸腔中,阿斗此刻无比渴望攀登,渴望全力以赴,不留遗憾。他好像看见了一种浩瀚的,壮观的大爱,如海如山:对岩壁,对生命,对身边的人。只要能和她一起共赴这崇高的挑战,他便此生无憾,一切都值得。想到此,阿斗感到知足且自由,他确认自己想要这样活着——浓烈,奋力,无牵无挂。在如此排山倒海的生本能面前,语言彻底失效了。阿斗激动不已,猛地跳上一块大石,站成一个大字,拼命伸展四肢。高山上的第一丝风,第一缕光,全都慷慨地朝他涌来。他像小狼一般,冲着岩壁与天空,痛快地号叫着;在逆光中,他的身影几乎透明,一股清澈的少年感令叶子无端感动,她默默笑着,在他身后悄悄拍下了这一张背影。

火空海。阿斗在心底默默重复着这个名字,转身问叶子——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有什么意思吗?

叶子笑着:你猜?

应该是山顶有片海子?清澈见底那种?又是什么传说哪个仙女掉的镜子?

上去你就知道了,她说。

19

到处都是挖虫草的人,匍匐在矮生杜鹃丛中,时而忽地直起腰,升起来,时而又埋下去,像一只只小牦牛。大人们挖虫草,小孩们则用一种动物般的目光盯着他俩,仿佛看待外星人。好奇的人们围了过来,牧童,牛羊,也围了过来,消息很快传开了——连当地的小孩都知道,这两天来了两个城里人,跟我们这儿的神山干上了,不知道打什么主意,住在山脚下,面壁扎营。

阿斗举着望远镜观察:这岩壁就像一座竖立着的巨大迷宫,隐藏着一些看不见的路径。他心里没底:“你觉得我们搞得定吗?”

“一次不行再来一次啊,这起码得磕上三年五年的……我们这次就是来摸底,看看到底要克服什么难度。”

叶子正在用无人机拍摄岩壁细节,一段一段扫描,试图破解出一张可行的迷宫路线图。但是飞行距离受限,天气也不好。他们拍了好多天,图片效果都不理想。勘测的最后一天,依然是多云。太阳能充电器已经连续几天充不满,无人机和笔记本总是在没电的边缘。叶子忧心忡忡地说:“可能只有一个办法了,从上面绕上去,绕到顶上,再绳降下来,一段段地,摸清这面岩壁。”

“那起码还要搞上一个星期?吃的还够吗?”阿斗一边问,一边趴在一块大石头上研究昨天拍摄的那些图片,忽地听见后面一个本地人的声音,“你们是哪里来的!干什么!”

阿斗回头一看,几个牧民骑着摩托车,团团围了上来。

“不干什么,拍照不可以吗?!”

“这里是我们的地,不许挖虫草!”

“挖虫草?!”阿斗几乎笑了,“我们不是挖虫草,我们就攀岩。”

“什么东西?不准!”

“凭什么不准?!”阿斗嗓门一高,斗鸡似的,突然脖子就红了,惹得几个牧民跳下摩托车就冲他过来了。叶子赶紧按住阿斗,连连跟对方道歉:“对不起我们刚来,就是觉得您这里特别美,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在拍照;对了,想问下山顶有没有小路,可以从后面绕上去?”

见她温柔礼貌,对方的口气也软了下来,一个最年轻的牧民斜跨在他的摩托车上,说:“可以绕上去,就是路特别吓人,陡得很;你们上去干什么?”

“没什么,就是探探路!”

“探路干什么?”

“找好路,下次自己爬上去。”

“那可不行的,摔下来了怎么办,不准爬的!”

“哪条法律规定这山不让爬?!”阿斗又急了。惹得牧民也七嘴八舌嚷嚷起来了,眼看好不容易安抚下来的局面又要被搅翻,叶子赶紧捂住阿斗的嘴,把他硬塞进帐篷去,“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牧民们团团围住帐篷,在外面吆喝:“你们现在就搬走!什么人啊真是,城里来的了不起啊!”眼看他们群情激愤,叶子赶紧上前赔笑脸:“大哥您别着急,我们这就收拾东西,马上走,给我们一点时间啊,对不起啊……”说着她也躲进帐篷,一想到寡不敌众,真不知道怎么收场。

牧民们围了一会儿,看见叶子一通服软,在收拾东西,便渐渐散去。阿斗和她一直躲在帐篷里,确认外面的摩托车声渐渐远去,才敢钻出来。

“我求你了阿斗,管管你脾气,行不行?这是别人的地盘!”

“谁的地盘也要讲道理啊?”

“人家都放话了,要我们滚蛋;你要是这次闹大了,咱就永远也别想爬了!”

“那就不要被看见啊!”

“怎么可能不被看见?我们先回去,用现在的照片,去岩馆复刻几个难点,下次再回来!”

“你什么时候跟刘白一样<X:\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尸从.eps>了?!只想在岩馆爬塑料?!”

“胡说什么啊!不练怎么爬?”叶子快被气死了,“啥也别说了,收拾,明天一早,下山!”说完别过脸去,懒得理他了。

阿斗不服,心里窝着一堆暗火,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麻着一张脸,陪叶子一起收拾装备,收着收着,心里却有了别的主意——就等天黑了。

20

高山之夜,万籁俱寂。月色皎白,映得天地一片银亮。阿斗辗转反侧,确认叶子睡着了,便轻轻钻出帐篷,拿起已经收好的装备,悄悄独自出发,打算绕过岩壁,从后方上到顶,绳降下来,破解可行的路线。

叶子睡到一半,有点想上厕所,恍惚睁眼,突然发现身边没人;吓得她几乎弹起来,拉开帐篷,鞋不见了,装备也不见了。她赶紧拧开头灯,追出去一看,惊呆了——黑暗中,一星光斑正颤抖着缓缓移动,仿佛一只萤火虫飘浮在漆黑夜空,那绝对是阿斗了,正沿着碎石坡往后山走去。

叶子大喊:“阿斗你回来!!你这样太冒险了!!”

阿斗听见了下方的喊声,回头看,发现了叶子的头灯。她正高高举着手电,不停朝自己摇晃。

“你别担心!我就从后山上去,挂一把线,天亮了就能绳降下来,没问题的!”

“太危险了!你这样不行的!赶紧停下来!”

然而阿斗就跟没听见似的,甚至爬得更快了。叶子见这家伙还不肯下来,急得跳脚;赶紧跑回帐篷,戴好头盔,穿戴装备;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空气仿佛更稀薄了。她一路奔跑,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岩壁下方,大声呼喊阿斗,但对方不应。

漆黑的山上,碎石坡陡峭得几乎惊悚。乱石嶙峋,散落一片乱葬岗。天空中飘着小雪,脚下又湿又滑。阿斗冲昏了头脑,不管不顾地朝山顶爬去,没做任何保护。

眼前出现几块冰箱那么大的巨石,斜堆着,中间是个大缝;阿斗提起一口气,原地起跳——越过了巨石,顺着惯性又往前冲了两步,跃在了一堆碎石上;可几乎就在一瞬间,脚下的石块稀里哗啦松动,链式反应一般,触动了更多的松动石块……阿斗大喊一声“落石!!”

恐怖的一连串炸裂声中,落石滑崩,下方的叶子死死贴着岩壁,恨不得把整个身子缩进头盔底下,避开冰雹一样砸下的石块。肩膀突然中弹一般疼痛,她连声音都叫不出,滑坠十多米,朝黑暗中的碎石坡滚去。

阿斗疯狂大喊:“叶子!!叶子!!你没事吧!!!”

然而茫茫黑暗中只有自己的回声,不祥的死寂。他知道自己闯祸了,冷汗淋漓。剧烈的惊慌将本来就很稀薄的空气彻底抽成了真空,阿斗无法呼吸,肾上腺素令他剧烈颤抖。他嗖嗖地下撤,连滚带爬,像只急躁的猴子,踩掉了更多的石块,噼里啪啦子弹一般的碎石又一阵落下,“完了完了我<X:\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eps>,我<X:\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eps>……”阿斗牙齿都在发抖,因为害怕触发更多的落石,他不敢再乱动,打算横切到岩壁,用绳子垂降。但这需要做个保护站,而他手太抖,掉了一把机械塞,卡在岩缝里,怎么都取不出来,越紧越拽,越拽越紧,他顾不上调整了,草草做了个单绳系统,火急火燎地下降。

绳子与金属下降器的管槽快速摩擦,立刻产热,一股烧焦的味道十分刺鼻,仿佛绳子随时要被烧断;眼看快要到底,绳子却根本没打绳尾结,他的下降器直接从绳子尾端滑脱,万幸他只是掉在碎石坡上,除了屁股一阵剧痛,人没大碍。

碎石坡下方,叶子的头灯停滞在一片黑暗中。阿斗朝着那个光点奔去,发现她尚有意识,只是动弹不得。阿斗背起叶子就下山,疲惫和急促,让他的肺都要炸了。黑暗中,他奔向远处的一座牛棚,疯狂扑门,大喊救命;一个牧民打开了门,阿斗双膝一软,跪倒在牧民面前:“大哥求求您了,救命!”

牧民正是白天围拢来的人当中最年轻那位,他见状,没有多说,转身披上外套,就发动摩托车,让阿斗把叶子扶上后座中间。三人一路疾驰,朝山下而去。

颠簸中,寒风刮过头皮,削肉剥骨,不知是冷还是怕,阿斗浑身颤抖,紧紧抱着叶子,生怕她掉下去;长夜仿佛黑色的雪崩,掩埋着他,令他无法呼吸。星空冷漠,月色冰凉,地上一道摩托车独轮辙印,延伸至幽暗的远方。

21

刘白满头大汗地跑到医院,没头苍蝇一样乱钻疯窜,总算看见阿斗坐在走廊上,鼻青脸肿,头盔还歪在脖子上,像是被虐待过度的战俘。

“人呢?!”刘白咆哮。

阿斗朝旁边的放射科诊断室看去。刘白急得非要往里钻,被技师吼了出去,让乖乖等着。刘白焦躁地转过身,一见阿斗,气得连话都哽不出,一个耳光狠狠扇去,把阿斗的头盔都扇掉了,滚到地上;刘白还不解气,狠狠一脚踢飞了那该死的头盔,哐啷一声,头盔撞倒了垃圾桶,吓得病人们大叫。阿斗过来捡头盔,刘白就掐着他不放,一阵撒气,被赶来的保安摁住。

不知过了多久,诊断室的铅门打开了。“谁是家属?”技师一边喊,一边推着叶子走出来,“家属来接人!”

俩人一听,立刻冲上去。阿斗紧跟病床,刘白却一把推开他,大叫:“不许你碰她!”

阿斗拦住技师,非要马上给个说法;技师被纠缠得不耐烦,“我们只负责拍片哈,等报告吧!急也没用……你们现在去拍CT,还有照X光……”

刘白推着叶子的病床跑遍了各个诊断室,等待拍片的间隙,阿斗神经质地徘徊在走廊,像个坏掉的木偶,一下又一下,狠狠地用头撞墙,哭得两个肩膀都在抖。内疚已经要压垮了他,他彻底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急诊科的报告出来了。显示屏出现叶子名字的时候,刘白立马站了起来,走向医生的问诊室。阿斗也想跟进去,却拦了出来,“一次只进一个陪同。”医生说着,顺手带上了门。阿斗只好把脸贴在门缝上,竖着耳朵听:“简单说哈,右侧肩关节粉碎性骨折,肱骨近端粉碎性骨折,伴随分离错位,软组织挫伤;脚踝,距腓韧带撕裂……”医生说,“手术肯定是要的,家属在不在?准备办入院手续,签同意书。”

“没有家属。我自己签字,可以吗?”叶子的声音非常微弱。

“病人神志清醒的情况下,可以。”医生回答。

刘白拎着一堆片袋,MRI,CT,X光,从诊断室走出来。阿斗刚想靠近,刘白便呵斥他:“你给我滚远点!别碰她!”他几乎是从齿缝里咬着几个字,“从现在起,我不许你靠近她!”

22

如今回想,叶子手术那段时间,竟是刘白记忆中最甜美的日子。他照顾她,就像照顾一个梦。住院那几周,刘白请了年假,在叶子病床前二十四小时陪护。他没告诉她,因为这个时间当口太微妙,项目做到尾巴上被别人抢了功劳,一年的活儿算是白干了。这些都不重要,刘白心甘情愿守着叶子,从术前到出院,寸步不离。他甚至在手机上记下她的细节偏好:讨厌香菜,不加蒜,不吃米饭;喜欢牛肉,喝粥怕烫,总想吃辣,但是医嘱不准。

偶尔地,叶子还会突然馋一口奶茶,或者鸭架。赶上下雨天,外卖点不着的时候,刘白就自己跑三个街区去买。除了如厕洗澡请护工代劳之外,刘白已然成了她的左膀右臂,连护士都以“6号床家属”称呼他。同一病房的陪护大妈特别八卦,总问叶子:“你老公可真贴心,结婚多久啦?”刘白也不接话,纵容每个甜蜜的误会。

停了镇痛泵的第一天,叶子伤口疼,睡不着。夜深,刘白靠在陪护椅子上,困得不行,歪着头,打瞌睡,时不时做梦,但姿势太难受,没法睡踏实。叶子没有叫醒他,对着窗口轻轻晃动的窗帘自言自语:“小时候我其实家里很幸福,”她说,“越是幸福,后来就越难过……”

刘白听见什么,迷迷糊糊问:“怎么了,要喝水吗?上厕所?”

叶子摇摇头,自言自语:“爸爸也喜欢攀岩,开了一家岩馆。三岁就带我上岩壁,每周末都去,只要不是大雨就不间断。后来妈妈患上乳腺癌,一直瞒着我。小学毕业,妈妈走了,爸爸整个人就垮了。可能是他太悲痛了,他非要独自去攀登火空海,好死不死,还在路上,就遇到汶川地震。他就再也没有回来。后来的救援什么的,都是爸爸的搭档帮忙处理的,我都没见着他最后一面……”

刘白伸出手,覆盖住她的手。那手心干燥,光滑,与阿斗的手完全不同。两人轻声细语说到天亮,周围是病友们此起彼伏的鼾声。“我的家就是你的家,”刘白说着,手指覆盖住她的手指,逐渐抓紧,“我带你回家。”

23

程序员的工作刘白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朝九晚五,五险一金齐全。不太忙的时候,他下班了就去公司旁边一家岩馆,爬一把再回家。办了年卡,续卡八折。抱石馆的人工岩壁,上不过三米,下有厚软垫,更像是健身房。抱石对他来说,就是一种爱好,甚至是一种社交。

“那叫什么攀岩,那就是在房子里爬塑料。”野攀狂人总是对这种生活方式不屑一顾,他们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人:常年浪迹山野,住在岩场附近,租个农家院子,每天睡到自然醒,吃点东西,然后就去攀岩,一直搞到晚上才回来;回来就是干一顿酒,天南地北地聊天,侃大山,喝到半夜,倒头就睡。至于生计,有的开个店,做甩手掌柜;有的做教练,带客挣钱,就像阿斗那样。可那样的人生,刘白既不想要,也不感兴趣。

出院那天,刘白忙活了一整天,先是吭哧吭哧打扫了卫生,然后又亲自去取蛋糕,摆上桌,洗了菜,切好,只等准备下锅,然后回医院办出院手续,接人。

直到打车之前,叶子都没想到是回刘白的家。“当然是去我那儿了,”刘白说,“照顾起来方便,我上班也近一些,好吗?”

一想到自己毕竟是给别人添麻烦,叶子也没有反驳。打开门的那一瞬间,她被家里的温馨与干净给惊呆了:米白色的墙壁,樱桃木色系的家具,电视墙被刷成墨绿色。家里挂着好几幅《睡莲》复制品。一个选择莫奈的男生。平和,温柔。叶子暗想,夏加尔,莫兰迪,也许都适合他。

刘白带她洗手,用酒精片消毒他俩的手机。叶子看见阳台上种着绣球、茶花、薄荷,也有天堂鸟,龟背竹,参差错落,绿意盎然。刘白指着一盆又一盆植物,像介绍宠物一样,告诉叶子:“这是‘无尽夏’,我喊它小夏,特别娇气;还有‘东方亮’,”刘白指着那盆白茶花,“亮亮今年不乖,都不开花。”

“我的绿萝都死了。”叶子苦笑了一下。不知道为何在那一瞬间她想起阿斗,赤脚人字拖,四季不换,说是方便穿攀岩鞋;衣服脏了,反过来再穿几天。攀完岩,黑乎乎的手从来不洗,直接抓薯片吃。在阳朔住酒店的时候,她在门口瞥见过一眼阿斗的房间,衣服一塌糊涂堆在沙发上,但是男孩的房间不都是那样的吗?刘白的细致与整洁,比女生更甚:从阳台到客厅的过道上,地板有三厘米的小坎儿,已经铺上了坡垫,方便轮椅上下。她看见这个细节,感动得眼眶湿润,刘白只是笑了笑。

餐桌上点着蜡烛,刘白打开电视,选了一档BBC纪录片放着,就急匆匆戴上围裙,下了厨房。叶子赶紧让他别弄多了,刘白却笑呵呵操起锅铲,“再简单不过的菜啦,放心,下锅就起。”他的背影在灶台边忙碌起来。

抽油烟机的响声中,葱姜蒜溅着油星下了锅,刘白颠勺的动作娴熟而从容,这一幕伴随着鱼香肉丝的香气,仿佛从童年远处飘来,熟悉又陌生。叶子看呆了,有点想哭:她想不起妈妈最后一次做饭是什么时候,记忆中,她一直不在家,总是住院。家里的厨房操作台总是落满灰尘,冰箱拉开,只有爸爸的啤酒,外卖剩菜,经常连牛奶、水果都没有,空荡荡的。

“上次生日没过好,给你补一个,”刘白上完四道菜,又端上一个大蛋糕来,“顺便庆祝你出院!”

叶子从晃动的烛光中几乎可以看到生活本来的样子:温暖得像一枚蛋黄,包裹在坚硬的壳里。爱也许就是如此了。父母去世以后,她经常问自己,为什么偏偏是我?后来她想通了,所谓人各有命。该来的,躲不掉。叶子本以为来自家庭的幸福,注定离她很远,但没想到此时此刻,某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凝结在蛋糕的糖霜里。

吹灭蜡烛的时候,叶子许了一个愿:早日康复,也许还能回到火空海。

刘白没有问她许了什么愿,只是紧紧地凝视着她,在蜡烛吹灭过后的细细烟雾里,一股久违的快乐颤动在内心,甜得他快要融化。也许否极泰来,也许老天有眼,一切等待都是值得的。

喝完汤,一枚求婚戒指在碗底。叶子看见了,心里一震,说:“要么……我们……先别这么快……”

刘白的表情显然失落,令叶子非常内疚。

“行,那就不着急。我先存着。”刘白挂上笑脸,说,“但我的心意,都摆在这,你知道就好。”

这话是一点不假。刘白从小被父母那套出人头地的紧箍咒念得反胃;不仅父母,就连老师,同事,全社会都在念,他越长大,越恶心那套话术。他用自己的方式来表达反叛:偏就不在乎什么雄心大志,山川湖海。上班下班之外,他只想做自己喜欢的事:做饭,养花,攀岩。一室,两人,三餐,四季。这有什么不对的?

吃完饭,刘白站起来就收拾桌子,拿去洗碗,一刻都不拖延。叶子帮不上忙,只能坐在轮椅上看电视,满脑子担心晚上刘白是不是想和自己一起睡,到时候要怎么拒绝,焦虑到不自觉眉头紧锁。

刘白洗完澡,湿漉漉地走出来,发现她脸色难看,问:“怎么了?”

叶子没说话,她右手打着石膏,绷带,不能洗澡。刘白推着她走到卫生间,用温水打湿毛巾,温存地擦拭她的肩膀,脖子。叶子看着镜子里的俩人,被突如其来的亲密搞得很不自在,“我自己来吧。”她的语气充满防御,又有些紧张。

刘白顿了一下,停了手。他帮她打好一盆水,拧好了毛巾,说:“好,你自己来吧。有需要,随时叫我。”

他走出卫生间,带上了门。她听见门外传来他犹豫的声音:“叶子,没关系,我不着急。”听上去,倒像是刘白自己在安慰自己。

叶子慢慢擦拭自己的腰腹,腿,脚。她看着镜子里缠着绷带的自己,感到脆弱。这又是住进别人家的第一晚。童年时代,父亲照顾住院的母亲,她经常一个人在家,或者被安排去寄宿亲戚家。每到一个陌生的家,第一晚总是最难熬。热水的开关要重新摸索,拖鞋毛巾放哪里,都有新的规矩。每个家的床都是不同的味道,刚去的好几天,她都睡不着。寄人篱下的感觉,她最害怕了。想起这些,叶子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落下眼泪,又立刻擦干。

足足半小时过去,她才擦完身体出来。刘白推着她走进主卧室。叶子看见床上只有一个枕头,顿时松了一口气。刘白温柔地把叶子扶上床,说:“你晚上翻身小心点,伤口别崩了。”

叶子看见床头有一个相框,照片是一只柴犬,天真可爱,咧着嘴笑。“这是你的狗吗?”她问。

刘白好像提起一个亲人离世似的,突然难过,说:“对啊,它叫鲁班。九岁了。两年前回汪星了。”刘白说着,拿起相框,对着鲁班的照片亲了一口。他放下一杯热水在床头,说:“晚安,我去隔壁睡觉了,要起夜的话,喊我。”

叶子突然心里一软,一半因为小狗可爱,另一半原因,自己也说不清。刘白一走,灯一关,门一带,她在黑暗的房间里,流下眼泪来。

24

再也收不到叶子的消息了。阿斗盯着那个发不出去又加不回来的账号,心里一阵阵发紧。他拎起喝空的酒瓶子,神经质地往自己头上敲。房间变成了回音壁,他一反刍,自责与内疚就在四墙之内来回碰撞,折磨得他睡不着,睡着了就醒不来。

在家躺了两周,什么也干不了,他只想消失,又不知可以消失到哪里去。他好像第一次尝到了爱这个东西几斤几两,什么滋味:能让人感觉重活了一次,又突然间,身心被碾碎。

阿斗打算再去攀攀岩,透透气。过去这几年,他都是这么过来的:每当遭遇低落时刻,他就只想逃向岩壁。只有攀岩,才能让他从内心的野火中全身而退,不被烧伤。

再次回到龙岩的那个早晨,阿斗还在宿醉,蓬头垢面,像个刚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疯子。岩友们早就听说了传闻——这家伙鲁莽冒进,害得搭档受伤,脾气火暴,纷纷避之不及,对他视而不见。

阿斗一瞬间就什么都明白了。既然没有任何人再愿意做他的搭档,他只好独自攀爬——用自保的方式:用下降器自制一个制动系统,手持伸缩杆,在上方扣入一把快挂,往上爬一步。

这杆儿俗称“<X:\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尸从.eps>杆儿”,除非迫不得已,单独磕线,谁也不愿意用。慢,奇慢无比。光是用那杆头的小钩子去扣入快挂,就足以耗尽耐心。这简直就像用一根晾衣杆去钓鱼,越着急越钓不着,令阿斗百爪挠心。

每条线路好像变得更难了似的。短短几周没练,状态就一落千丈,毫无岩感。攀岩鞋几个星期没穿,脚尖钻心地疼。每个难点都脱手,重来几下,手皮就磨破了,他干脆撕掉绷带,任由伤口的疼痛折磨自己。效率太低了……阿斗从来没有这么挫败过。以前磕线,一个难点克服不了,难免掉几次,十次,几十次,都没关系,那是一种痛并快乐的尝试,掉得足够多,动作也就足够熟悉;最极致的时候,他能花上几天,甚至几周,跟一个难点死磕——死磕到头,总有一次突然就过了,通关的那一瞬狂喜,让人上瘾。

但这次不同,这纯粹是自虐自罚,彻头彻尾的狼狈:每一步费劲儿极了,事倍功半,谈不上任何的动作流畅,甚至连专注都做不到,更别说心流感了。他满脑子都是叶子,刘白,落石,医院……纷纷杂念泥沙俱下,令他心乱如麻。

到了线路的第七个挂片之处,阿斗再次伸出“<X:\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尸从.eps>杆儿”,拼命去够头顶上的下一把快挂,可是上方一块凸起的钟乳石挡住了线路,直杆绕不过去,总是差那么一寸够不着:一次,两次……试了五次,还是扣不进去;好像上天故意玩弄自己,狼狈极了。阿斗气急败坏,破口大骂,一着急反而手滑,<X:\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尸从.eps>杆儿连带那把快挂一起掉了,从空中摔到地上,啪的一声稀巴烂。下面骂声四起,“妈的谁在掉东西!要砸死人啊!”

教练老树正在旁边带小朋友,阿斗这么一搞,太危险了。他实在看不下去,走过来帮忙,捡起杆子,对阿斗说:“我给你打保护,你先下来吧。”

阿斗降到地面,羞愧难当。垂着头,不吭声。老树问:“你一个人来啊?”

“嗯,一个人。”阿斗转身抹了一把脸,狼狈地捡回<X:\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尸从.eps>杆儿,一屁股坐下来,心里实在难受,点了根烟。

“别在这儿抽烟,小心烧绳子。”老树冷冷地制止他。

换作平时,阿斗估计得跟人打一架,但这当下,他乖乖站起,走到垃圾桶边上去抽;一不小心,感觉脚踩到了什么,疼得钻心,他也不叫,邪邪笑着,弯下腰细看,拔下脚底的一枚玻璃碎片。血流如注,他却有种着迷般的神情,细细端详伤口。

“小心破伤风,我给你拿碘酒,等着。”老树的声音温和又威严,也许是因为信基督,也许是因为久为人父。阿斗和他仅打过照面,从未有过交集。此刻阿斗想说点感谢的话,站起身的时候却低血糖头晕,感到不舒服;还没走两步,一弯腰,不是鞠躬,而是呕吐了出来——那股沤馊酒味儿,熏得自己都受不了了。

老树没有嫌弃,拧开一瓶水,让阿斗漱口。拍拍这孩子的肩膀,真薄。这当然不是老树第一次注意到阿斗。在龙岩爬了这么久,阿斗这张脸给他的印象最深刻:如果儿子还活着,今年就该跟阿斗差不多大了。

25

儿子车祸去世后,老树和妻子就分了居。十年间,老树用登山排遣心中郁结,以此对抗痛苦——因为登山本身就是痛苦:彻底的自虐自罚,以毒攻毒。在高海拔地带,高反让人时时刻刻头痛,恶心,边走边吐,边吐边走。跋涉碎石滩,无穷无尽,仿佛穿越地狱,每一步都是折磨,可是一旦翻过隘口,眼睛就飞上了天堂:雪山皑皑,一目千岭——那一幕总让老树觉得,神是存在的,也是慈悲的。神有一万个名字,其中一个名字,一定叫高山。

老树就这么一座山一座山地挺了过来,挺过了中年丧子之痛,直到膝盖实在是不行了,又查出颈动脉斑块。医生警告过,再上高海拔,等于带着颗定时炸弹找死。从此老树做起了教练,教小孩子们攀岩入门,算是启蒙教练。他喜欢小孩,也喜欢上课,和小孩在一起就像和儿子的替身们在一起。这一教就是好几年,至少在龙岩,老树算是老炮了。

“那你以前在哪儿登山?”阿斗问。

“新疆,西藏,四川。都爬过。新疆是我老家。”老树把碘酒交给阿斗,让他自己擦,“下个月我就回去一趟,你要是状态不好,可以来找我。”

26

新疆,阿斗没去过。他果断买了火车票,三天两夜,去找老树。枕着铁轨摇晃,阿斗百无聊赖,时而刷手机杀时间,盯着车窗外出神。

天山好像是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群脉连绵,似静止的海浪。牧场一望无际,牛羊散落。老树的院子里,只有母鸡在悄悄走动。麻雀时不时飞下来抢食。屋顶上的落叶疲惫而安宁,葡萄藤一半枯着,一半绿着。老树整理出旧宅的一间,给阿斗住。那是一间老木屋,家徒四壁,只有开门声吱吱嘎嘎,一进去,仿佛走入一个幽暗的洞穴。

阿斗住下的第一周,什么都不习惯。感觉是被处以流刑,寂静变成一种惩罚。房间里的气味,室外的光线,都和南方不一样。这里的风沙刮起来,像要生生剥了他的皮。几乎时时刻刻,他都在惦记叶子。她的伤好了吗?刘白呢?他们过上了什么样的生活?

躁郁症像冬天的降临那样,不知不觉,越来越深,越来越冷。发作起来,阿斗时而欣快狂傲,感觉自己天下第一,分分钟可以把天山都踏平;时而又像一头困兽,在房间里神经质地转圈,烦躁得浑身着火。实在待不住的时候,他会突然闯出门去,随便拿着什么东西撒气。水桶洒了,让他发怒;鸡捉不到,也让他发怒;盘子里的豆腐夹不起来,也要发怒。

老树也不跟阿斗来硬的,而是趁着吃午饭的时候,将他带到木屋外面,拿起一把锤子,一盒钉子,对阿斗说:“有个古印度的故事,你听过吗,关于一个脾气不好的小孩儿——”

“别他妈当我三岁。”阿斗端着饭碗,满不在乎地吐出了一根鸡骨,等蚂蚁聚拢,毫不留情地把它们一一蹍死。

“——那孩子脾气不好,老爸要他每次一发火,就往墙上钉一个钉子,”老树说,“你也这样,试试。”

“凭啥?!”

“每次,都要钉,”老树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朝木屋的外墙上钉下了第一颗钉子,“比如今天,你跟母鸡生了气。”

说完老树把锤子交到阿斗手上,转身离开。

27

短短几天,木墙就已经钉满了好长一排钉子。

第一场雪,猝不及防地降临了。窗外呼啸着白毛风,仿佛怪兽彻夜嚎叫,阿斗又失眠,想出门透气。他不顾狂风大作,跌跌撞撞爬进车里,也没想到车门刚一拉开,背后袭来一股逆风,铰链当即拉断,阿斗眼睁睁看着车门像一块纸壳那样被吹到空中。阿斗暴躁地大吼:“我<X:\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eps>你大爷的,我<X:\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eps>你大爷的!”

车门没了,阿斗还不顾一切地企图发动引擎,但火花塞都冻了,机油凝固,嘀嘀嘀的报警声格外刺耳。阿斗像个疯子一样,使劲儿拧车钥匙点火,只听一阵嘎嘎异响,根本打不燃。

老树听见响动,还以为有贼,披着大衣冲出来,发现是阿斗,像一头野兽一样自己跟自己发怒。老树心生怜悯:“小子,狂什么,这可不是你的车。”

阿斗跳下来,冲进狂风,从老远的地方捡起那块车门,扛回来,非要装回去,却根本连拿都拿不住——风太大了,沙尘带雪,遮天盖日,什么都看不清,别说安装车门了,就连人都站不稳。阿斗举着车门,被剧烈的风阻掀翻在地,急得一哭,眼泪瞬间就结成冰。他放下车门,从雪地里爬起来,乖乖回到木屋后墙,又钉下一颗钉子。

28

大雪封山的时候,屋子就像一间停尸房。阿斗整日躺着,感觉躁郁症在他内心建了一座小小的监狱,自己既是典狱长,又是狱卒。每天醒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叶子在做什么,第二个念头就是,天,我为什么还活着。

他不是没想过关紧门窗,烧一盆炭,一觉睡死,但是躁狂发作的时候,他顾不上死;而抑郁袭来的时候,又没力气去死;最糟糕的时候,他连下床都做不到,从床沿到厕所之间的跋涉,疲得像是登了一座山。路过窗户的时刻,阿斗眼睁睁看着老树的车,快要被大雪没顶。阿斗觉得自己也像这辆车,坏了,动不了,快被风雪活埋。

春节快到了,老树要去跟亲戚过年,拉着阿斗一起,可他哪儿也不想去,说要一个人留在村里。老树也没有强迫他,留他一个人看家。

除夕夜,鞭炮爆竹吵得阿斗心烦意乱,一夜没睡着;第二天大清早,窗外大雪如海,覆盖一切,每一只屋顶仿佛是小船。铲雪车出动了,来来回回,噪音令他想补个懒觉都不安生。阿斗正想拉开门骂街,却发现大雪封门,根本打不开,气得他抄起一把铁铲,从窗户翻出去,跳到齐腰深的雪里,一边铲雪,一边骂骂咧咧:让不让人睡了,我<X:\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eps>你大爷的。

老树打电话来问候,他也不接,全掐了。过了一会儿,手机又响,老树发来一条短视频,点开来:

爱斯基摩人有一个习俗。当你愤怒失控时,拿起一根棍子,到雪地里,拖着它,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心里平静了为止——以此,见证愤怒的长度。

阿斗颓坐在原地,盯着手机,久久不能动弹。铁铲从他手里滑落。他又一次,来到木屋墙跟前,钉下一颗钉子。这一整面墙,已经钉满了钉子,与其说是一面墙,不如说是一墙狰狞的刑具,记录了他每一起怒火。他已经记不起那些荒谬的原因——甚至毫无原因。

阿斗看着满墙的钉子,拖着铁铲,朝着大雪深处走去,身后留下长长一道痕迹,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29

阿斗不断尝试给叶子电话,消息留言,写邮件……但叶子从来不回。如此,他更确信自己像是在服刑。叶子所在的那个世界,已经隔绝他了。为此他经常盯着墙角那副锋利的冰镐出神,不止一次想象过用它敲向自己,一了百了。

天地间落得个白白净净。老树过年回来,将院子里的葡萄藤架改造成干攀[10]训练架,在架子上练习干攀技术。

你来试试?老树问。

阿斗摇头。他继续劈柴。木屑溅起,扎到眼睛,不知停止。直到筋疲力尽,才一头扎回屋里,玩游戏打发时间。那些日子他就这么颓着,要么几天几夜不睡,要么几天几夜不醒。要么好几天完全不吃饭,要么突然半夜起来饿到发疯,将冰箱里的冻馕、面片、剩菜……一股脑地往嘴里倒,吃到撑死。

“你儿子这状况啊,典型的躁郁症,学名是双相情感障碍。”老树带阿斗去精神科,医生说,“按下葫芦浮起瓢,特别难。你就这么理解吧,等于一个跷跷板。控制躁狂了吧,人容易抑郁;控制抑郁了吧,人又容易躁狂。很难治啊。基本上,绝大多数病人都要终身服药。还有这药,进口的,贵,你们就吃国产的吧;记着啊,吃上了,可不能随便断药。副作用因人而异,吃着先观察,实在受不了的话,咱换一种药调整,但是千万不能随便停药。”

老树默默听完,看了一眼坐在医院走廊上的阿斗,对医生说:“他……不是我儿子……”

医生愣了一下,“……反正,你多做好心理准备,对病人要有点耐心。”

阿斗的侧影在长长的走廊里显得无比渺小,孤单。他垂着头,无精打采,茫然地刷手机,短视频太吵,刷得他莫名烦躁,一把掐掉,反扣手机;盯着走廊的墙壁,想了下,又点开,写邮件:

叶子:

这里的冬天好长,没完没了的大雪,狂风。日子挺无聊,老树喜欢在院子里练习干攀,改天我也试试,练好了,去火空海也用得上,冬天的话,那上面不就结冰了吗……

30

刘白扶着叶子从轮椅上站起来:复查一切顺利,恢复良好,没有术后感染,瘢痕不严重;剩下的就是漫长的康复训练。一出医院,叶子指医疗器材店,说:“咱立马处理掉轮椅,再也不想看见这东西了。”

也没想到店家不收,倒是旁边的收废品小贩眼尖,上前捡便宜,但只肯出二十块钱。俩人哭笑不得。刘白说:“二十块就二十块,就当赚了两个甜筒吧。”

能重新走路的感觉真好,哪怕还拄着拐杖。“来,拍张照,纪念一下。”刘白笑着,举着一个冰激凌甜筒和叶子干了杯,在麦当劳门口自拍合影。拍完照,刘白顺其自然看到了叶子手机里有消息跳出。

“这人……我就帮你删了哈。”

“谁?”

“还能是谁。”刘白直接从叶子的邮件联系人里删掉了阿斗的名字,顺便拉黑。叶子想要说什么,却又一时不想打破此刻气氛,没说话。她舔了一口冰激凌,刘白伸出手指,替她抹去嘴角的一星奶油。

阿斗最初写来的那些邮件,叶子都看到了。她早已原谅了他,但刘白没有。借着手术刚完,拿手机不便的理由,刘白顺理成章得到了叶子的手机密码,进而是电脑密码,然后是邮箱密码。

刘白对她体贴入微,她是知道的:这么久以来,他悉心照顾她的每一天;下班回来,哪怕再累,刘白也会第一时间下厨做饭,包揽洗碗,打扫卫生,从未懈怠。他是确凿无疑的好人,并且爱着自己,叶子清楚,但他对她越好,她越内疚,越察觉到不对劲:像一副柔软的手铐,一场道德绑架。他关照她生活,也关照她每一个举动,每一个念头。刘白的控制欲仿佛涨潮,渐渐淹没一切:“他还有脸给你写电子件?我帮你回吧,让他以后别写了。”

“你别管我。”叶子拄着拐杖和刘白争夺手机,“啪”的一下,手机掉在地上了,拐杖也差点滑了。

刘白忍住,没有发作,趁着捡起手机的间隙,盯了一眼电子邮件地址,默默记下了;他平静地将手机还给叶子,说:“我得去上班了,来不及了。你就自己回家,乖乖地,在家等我。”他把叶子送上出租车,拎起背包上班去了。

一到办公室,刘白就扑到办公桌前,直接点进叶子的邮箱,把阿斗的地址设为垃圾邮件,直接拉进黑名单;他还不忘更改设置:遇垃圾邮件,直接删除。想了想,他还不放心,干脆写了一个程序,植入命令:阿斗的来信自动转发给自己的邮箱,这才心满意足,舒了一口气。

31

当晚,他们爆发了相处以来第一次争吵。叶子改了手机密码,被刘白发现了。

“你不看我手机,你怎么知道我改了密码?”

“你也知道我的手机密码、电脑密码,我对你毫无隐藏,你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呢?”

“这就是个边界问题,你可以改密码啊,反正我从来不会看你的手机。你也别看我的。”

“那你手机有什么不能看的?你不是说你跟他只是搭档吗?你们现在没法搭档了,还要什么联系呢?你这么惦记他吗?我对你还不够好吗?如果你还嫌那个人给你带来的麻烦不够那你就去找他吧我该做的都做了我好好工作好好挣钱我为了什么……”

刘白连珠带炮,让叶子没有还嘴的空隙。她懒得再说什么,空着一个脑袋,只看到他嘴在动,已经听不见说什么了。总觉得刘白那套逻辑哪里有问题,又一时说不出是什么问题。他的确在好好工作,努力挣钱,顾家体贴:冰箱永远整齐饱满,脏衣篓不会堆积成灾;每件衬衣、裤子,都有完美的熨线。但这一切就像一个无比正确的深渊,流沙一般,缓缓吞没着自己,而她甚至找不到一个确凿的立场与之抗争——毕竟道德高地已经被刘白完全占据了。可这个家,就像一座甜蜜的海上孤岛,而她不想做鲁滨孙。

她只能用锋利的沉默,反抗着刘白。她越不开口,刘白就越急,“我就不明白了,山上到底有什么好,你就是放不下呢?”

叶子还是沉默。刘白见硬的不行,来软的:“我也喜欢攀岩啊,等你好了,我们去岩馆,照样可以爬呀?”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叶子痛苦地捂着头。她要怎么才能向他解释——当一个人见识过了比自己更崇高的事物,并以此为信念,就再也没有办法甘于日常生活。

“对于理解这种感觉的人,不用解释。对于无法理解的人,解释了也没有用。”她想起阿斗说的话,挺对的。这只是一个选择问题。人与人要的,不同。但刘白不能接受,她要的,和他不同。

32

叶子:

你好吗?

我知道你可能屏蔽了我,不愿意回我消息,第十七封了,还是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我只是想对你说,对不起。我正在改……

这里冬天很冷,冷到开水泼出去,能立刻蒸发成水汽。火空海的夜晚,也没有这么冷……当然,晴朗的时候,这里也有最干净的冰……

阿斗不知道自己的这些话,统统进了叶子垃圾箱,刘白的收件箱。没有消息的每一天,他神农尝百草一般,亲测了每一款药的副作用:奥氮平,氟西汀,苯二氮<X:\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草卓.eps>……呵欠五秒钟一个,不停地打,打到每天都眼泪汪汪,大脑昏昏沉沉,仿佛始终笼罩着一层脑雾。剧烈的口渴折磨着他,那是无论怎么喝水也没法缓解的神经性口渴,令阿斗什么都吃不下,体重掉了十公斤。呵欠,失眠,反胃,烦躁,恶心,口渴……阿斗一一挺了过来。

好在猛药开始起效,扑灭了躁郁症的火灾,阿斗陷入一种满目疮痍的平静,像被山火烧尽过后的,灰白的森林——树干牙签似的插满山头,没有绿色,没有生机。空荡荡的死寂,但至少是平静的。他觉得脑袋上安了一个取不下来的头盔,罩得人发蒙,一天到晚昏沉沉的。

老树见阿斗日渐消沉,被副作用折磨得不成样子,便想方设法带阿斗散心,拉着他一起出门。

好久没有见过如此泼辣的阳光,照耀雪面,如同烈焰冰湖。天山山脉纬度高,气候干燥,漫山遍野的粉雪,质感丝滑,仿佛是液体,当雪板擦过雪面,就如同轻轻擦着海浪尖飞翔,舒服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阿斗看着老树他们滑雪,山谷间回荡着熟悉的嘶吼声:运动带来的快乐,动物般简单,不知今夕何夕,无论天上人间。曾经他也如此快乐过,一丝羡慕掠过心头,却不想动。阿斗不会滑雪,也没有装备。

那你想爬一下吗,咱随时走。老树把雪板一插,抽掉手套。

大雪天的,有病啊,手僵。阿斗裹紧羽绒服,整个人缩着抽烟。

老树哈哈大笑:在新疆,没有哪个季节是多余的。

33

走向松林,迎面而来的是晶莹剔透的瀑布,结成了冰:左边像一座透明的圣诞树,右边像一双透明的天使翅膀。我靠,这也太美了,阿斗暗自发出惊叹。老树却说,这算什么,跟我来。

第一次站在那冰瀑下的时刻,阿斗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这哪里是瀑布,分明是一座玻璃制成的巨大管风琴。一道道垂直的冰溜子恰似透明的巨大哨管,仿佛两百年前的巴赫要在此复活,为世人演奏《哥德堡变奏曲》。

老树给这面冰瀑取的名字,恰恰就是“管风琴”。一种教堂般的庄严与清澈扑面而来,几道丁达尔光透过云彩,如雾之手抚摸前额,几乎让阿斗热泪盈眶。他钻到了冰瀑的背后去,看见阳光被棱镜般的冰体折射,滤出微蓝发亮的光栅;未冻的流水仍在冰柱内部奔腾,如透明的血液,至纯至净。

但要攀登它也太难了吧……阿斗凝视这奇迹,恨不得立刻尝试,却又几乎舍不得玷污它的晶莹剔透。他努力按捺着激动,跟着老树去熟悉装备。阿斗举起冰镐,仔细观察那锋利无比的鹤嘴头:这是老树借他的老款Grivel,铬钼钢,缺点是笨重,优点也是笨重——挥动镐头的瞬间杠杆作用更大,入冰感更脆,更利落。鹤嘴头与镐柄的弧度,弯曲得就像一只耳郭,进攻性很强的一款设计,对付垂直冰壁最好不过了。阿斗已经忍不住想象镐头入冰瞬间,爆冰炸开的快感。肾上腺素已经涌动起来,他看到自己越发急促的呼吸在冷空中化为烟雾。

“够了这是打磨好的!你要调的是冰爪,”老树走过来,“我帮你看看,你的尺码多少,43?”

阿斗坐下来,比照着高山靴底,仔细调整全卡式冰爪的长短:尺孔标记F加半。老树用六角扳手紧了紧前齿的小螺丝,递给阿斗。好了,咔一声,冰爪精确地卡入高山靴的前后槽,稳了。阿斗全副武装,站了起来。他试着跺跺脚,来回走动:冰爪咬住冰面,一丝不滑,只是像穿了鞋的企鹅那样略显笨拙。

“你这是法式步伐,”老树提醒他,“这在平缓的冰面上还行,但是陡峭的地方,你就不能这样了,知道德式步伐吗?”

阿斗略带点点头,“看过。”

老树笑了,“看过可不行,你得做出来。像我这样……踢冰,对,果断一点!前齿一旦踢进冰里,就把身体重量放上去,就像攀岩一样,放低重心!对,再站起来!上肢,挥镐,手腕放松,想象你劈柴的时候,甩出斧子的感觉。”

阿斗低头一看:冰爪的两根细细的前齿尖儿,嵌入冰壁,仅靠这半根牙签不到的杠杆,就能承载全身体重;冰镐的鹤嘴头,一颗瓜子尖那么小的着力点,就能挂住整个人。阿尔卑斯式攀登发展至今,装备像武器一样进化得如此精巧而坚实,难以想象第一个尝试攀冰的人是谁。他当时一定踩着最原始的笨重冰爪,为探险从容赴死如散步。这是登月般的勇气啊……阿斗浮想联翩,被冰瀑下的喊声打断——

“不错啊,你确定你是第一回吗?!漂亮!”老树大喊。

“牛<X:\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eps>!”

“够帅!”

老树和另外几个朋友的喊声回荡在山谷,阿斗听了,嘴角浮出一丝微笑。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件事情上如此得心应手。无论老师还是爹妈,对他都只有一个词:废物。多一句的话:我上辈子欠了什么债,养了你这么个废物。

此刻阿斗挂在冰壁上,感觉整个自我又一次溶解在心流之中,如入化境——时间消失了,世界静止了。远处恍惚还剩下一片模糊的声音,那是老树和朋友们的笑声与赞赏。阿斗突然意识到——不是说自己真有他们表扬的那么好,而是……有没有可能,自己也没有那么糟糕?!有没有可能,至少世界上有一件事,至少攀登这件事,他确信自己是如此喜欢,如此擅长……生而为此?阿斗感觉心里有一小块角落,那块一直黑暗、一直挠不到的溃疡角落,精确地被灼烧到了:又疼,又爽。热泪沸腾在胸口,迫使他大口呼吸。

阿斗挂在高高的冰壁上,俯瞰脚下一片壮丽的雪松,蛋糕一样撒满糖霜,夕阳是蜂蜜色的,美得发甜。有那么一些瞬间,阿斗体会到百感交集的快乐,几乎想要死去:这何止是攀爬一条冰瀑,当美感与心流感交织,他感觉自己是在雕刻一曲凝固的《哥德堡变奏曲》。

也正是从“管风琴”开始,阿斗养成了一个习惯,一边听古典乐,一边攀冰。手中的冰镐仿佛是一副乐器,由他内心涌动的岩浆锻造而成;淬火后,锐利,坚硬,积蓄着巨大能量——砰!镐头敲入冰壁的瞬间,冰碴飞溅,暴力经由腕部的动作被完全地甩了出去,释放得干干净净,烦躁得到纾解,由此他整个身心越发干爽,清澈,融入一片平静:“比冰与铁更穿透身体的快乐……”阿斗无端想起这句诗,那是在老树的故纸堆里读到的残书:一本波德莱尔的诗集。

是攀登,再次救了他。是新疆的冬季,干燥寒冷的冰壁,而不是丙戊酸、卡马西平、拉莫三嗪、奥氮平、氟西汀……救了他。阿斗每天苦练攀冰,在冰壁上戴着耳机听巴赫,沉浸在完全透明的心流深处。一千遍《哥德堡变奏曲》之后,他几乎能感到自己蜕变成了不一样的生物。攀岩与攀冰被称作“壁上芭蕾”果然不假:每当黄昏,看着被夕阳染红的白桦林,阿斗会想起在六姑店里杀鱼的日子,觉得那一切遥如前世。那个杀鱼的小伙计,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和古典乐、诗、冰雪岩石……融为一体吧。他感觉自己终于能与内心的火山达成和解,往事已成庞贝。

立春那天,老树把阿斗带回那一面木屋后墙,说:“从今天开始,你每次忍住一次发火,就把钉子拔掉一颗。”

“今天我一次也没发火啊。”阿斗说。

“那也拔掉一颗,说明你度过了平静的一天。”

34

窗外的树都绿了。阿斗吃早餐时,闻到早春清晨的第一缕风,凝视着麻雀停在窗口啄食他撒下的谷粒。他从未体会过如此平静而清澈的心情,唯独右手疼得端不住牛奶,差点洒了一桌子。

“肱骨外上髁炎。”老树放下碗,捏起阿斗的右手肘,轻轻按摩,“挥镐挥得太多了,得休息。你已经很厉害了。但心态要放轻松点,慢慢来,你看脚指甲都紫了。”

到了五月,北疆的冰季结束了。就连管风琴都已化成了水,晶莹剔透地流动起来。一阵激烈的鸟鸣声响起,阿斗抬头望去,发现是几只嗷嗷待哺的雏鸟拼命张大嘴,嚷嚷着不停。他从来没注意过春天已经这么浓了,连燕子都回来了。

走到后墙,阿斗拿起钳子,将最后一颗钉子从木墙上拔掉。他舒了一口气,转身要走,看见地上一只雏鸟,从巢里掉落了,刚想要去捡,又怕染上自己的气味,他赶紧跑回去洗手,然后摘了一捧枯草,轻轻捧起幼鸟,把它送回屋檐下的巢中。

这一切,老树都看在眼里。他走过来,收走了一整盒钉子与锤子,说:“都取下来了?”

“取了。”

“你觉得这跟从前有什么不同吗?”

阿斗看着那面墙——钉子是没了,但满墙壁都是钉眼儿,仿佛弹孔,记载着一场血腥而惨烈的战役。阿斗隐约知道,是时候了。火空海,他一直都记得。日日夜夜,日日夜夜。没有哪个晚上,他不想念着叶子;梦里他一次次回到火空海,回到一切不可挽回之前。如今仿佛是服刑结束,阿斗试着相信自己已经改造成了一个新的人。

叶子:

你好。

这大概是我在新疆给你发的最后一封邮件。我要回来了。我依然常常想念火空海,想回到那里,完成它。

不管这还是不是你的梦想,至少,它现在已经成为我的执念,再一次对你说,对不起……希望你原谅。

35

攀岩馆的门口,卷帘门紧紧关着,被泼了红漆,一张“欠租停业”的公告贴在门口。这是刘白经常来的地方。估计他已经不怎么爬了吧,阿斗叹了口气,走进旁边的火锅店,想顺便买瓶水。

下午三点,店主也没生意,正在打盹,一眼认出了阿斗,热情得让人有点儿招架不住。问起刘白和叶子,店主打了个呵欠:“结婚了呗,还来送了喜糖。这两口子,好久没来啦。”

阿斗心里一沉,愣在原地。以前,刘白在岩馆练完抱石,时不时就叫上自己在这儿吃火锅,叶子也常来。那时他们年轻气盛,酒过三巡,尽说胡话,大笑大闹。他记得自己第一次认真为未来做起了打算,就是在这个火锅店:三人喝光了一箱青岛,趁着酒劲膨胀,他夸下海口,“以后就吃攀岩这碗饭了!先做教练!然后多比赛!拿奖!什么北面鸟家凯乐石,到时候统统趴在老子脚下,等老子签约!”

叶子哭笑不得,“苟富贵勿相忘啊!”

阿斗用肩膀撞了撞刘白,“怎么样,咱一块儿?”

“那是你们野人才想的事儿,我哪有什么资格想那么多?上班,下班,过日子,”刘白伸长筷子,拈着一片毛肚,掐着秒涮,“爬墙不就是个爱好嘛,说那么多干吗,多爬,练肌肉,减肥。”他举起酒杯:“明天减肥,今天不管,来,喝!”

那些场景烟消云散,叶子和刘白走入了什么样的生活,他完全不知道了。阿斗傻坐在店主面前,半天才问出一句:那么他俩,现在住哪儿啊?

36

城市的一个平凡日,下班晚高峰,涌动的人群一个个低头刷手机,这千千万万普通人的生活,茫然而生动的市井,已经令阿斗感觉陌生。

菜市场里人群拥挤,蔬果生鲜与荤腥下水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叶子素面朝天,扎着马尾,左手拎着一袋鸡蛋,右手拎着莴笋、青椒、豌豆、排骨。她把东西放进共享单车的前筐,再骑两公里就到家了。阿斗远远地突然撞见叶子的身影,心跳几乎漏了一拍,本能地想喊她,又突然忍住,不知哪里来的心虚,令他不敢靠近;他赶紧扫了一辆骑上,尾随而去。

斑马线前,叶子在绿灯的最后一秒匆匆过了马路,阿斗赶来却撞上红灯,只能干等。他着急地左顾右盼,生怕跟丢了。等灯绿了再追上去的时候,阿斗好像见不着叶子了。他左右张望,呼哧呼哧加快速度,蹬过一个路口,叶子的身影又出现了。阿斗生怕被发现,隔着人群跟随其后。

叶子进了一个小区:不新,也不旧。不大,也不小,普通得让人记不住,原来这就是她后来的生活:平淡如任何“一般人”。

阿斗停下了脚步,把单车停在楼下,远远地走进对面的另一栋单元,躲在楼道里,隔望对面的窗口——厨房灯亮了,洗菜,切菜,下锅。水汽蒸腾……她什么时候穿上围裙了?阿斗心里几乎塌了一块,陷入失落,自顾自在楼道里点了一根烟。

接着是一根,又一根。

一天,两天。

连着好几天,他像是魔怔了一样,跟踪叶子回家,又不敢上门。在楼道徘徊,站着,蹲着,脚都麻了,还是没有勇气。

37

第四天傍晚,刘白迟迟没有出现在小区门口,估计加了班。天都黑了,他才回来,从门卫旁边的柜子里取走快递,匆匆上楼。他背着灰色的双肩包,普通的T恤和西裤,就像任何一个普通程序员那样。他胖了很多,发际线好像都比从前退了不少。阿斗看不见他们吃饭的客厅,只看见温暖的灯光,透过窗帘,突然亮起。

朴素的日子,恰如这朴素的灯,桌子,碗,朴素的姜丝,小葱,锅里有一个朴素而生动的世界。换作手术前,叶子根本不敢相信自己有天也会下厨,可现在她也有几样拿手菜了,中西兼具:北非炖蛋,红酒烩牛尾,啤酒鸭,蛤蜊丝瓜汤。

餐桌旁挂着一幅莫兰迪的复制品:浅灰色调的瓶瓶罐罐,是她送刘白的结婚礼物。有次他们看展,刘白逗留在莫兰迪的画作前,久久不离去,叶子觉得那瞬间很动人。画作渗透出的那种平静,恬淡,的确符合这个小家的质感。

这一年多来,叶子总觉得自己在努力扮演一个好女朋友,接着又是好老婆。角色演得久了,不知不觉也入戏。她时不时说服自己,人都该知恩图报,一盆花养久了都有感情,何况和一个活生生的人朝夕相处那么久呢?虽然这种生活,像一场没有尽头的梅雨季……梅雨是温柔的围困,没错,它让你不愿出门,黏稠,慵懒,只想端一杯茶,读书,看剧,吃薯片,睡大觉。小确幸当然惬意,可是每当夜里,梦到自己就这么年与时驰,意与日去,成了一个普通家庭主妇……守着几样拿手菜,柴米油盐,温水青蛙,她几乎感到恐慌。

一种强烈的不甘心折磨着她:一想到养伤浪费的时间,体能,训练耽误,她半夜惊坐起,心慌到满身冷汗。也许七老八十了可以安然接受这温柔的围困:走不动了,身体不行了,有的是时间看书,做饭,听雨,但现在不行。她才二十多岁,她要攀登火空海。

整个康复疗程,叶子刻苦训练,不断加大难度,已经跑跳自如了。重返火空海的愿望越来越强烈,她翻来覆去想了好几天,打算跟刘白谈一谈,专门挑了今天,结婚一周年纪念日,亲自下厨做饭。

38

他回家比平时晚了一点,双手拿满快递,显得很累。俩人相对而坐;汤碗揭开,叶子的脸在热气氤氲中显得十分温柔。“这菜好吃,你以后就这么做。”刘白努力打起精神,“对了,你说是今儿有好消息?”

“今天是我康复训练的最后一次啦,跑跳都没问题了,康复师说,可以试着重新攀岩,恢复训练,明年这个时候,说不定就能搞定火空海了!”

刘白点点头,埋头咀嚼着。

“来,干一杯,恢复这么好,都要谢谢你照顾。”叶子举起红酒,一脸兴奋,但刘白没有接这一茬,“应该的。”

“怎么了?你是上班又有什么不高兴的——”

“——没事。”刘白说完就陷入沉默,麻木地吃了很多菜,突然像是撑饱了似的,放下筷子,垂下嘴角。他给自己倒满一杯酒,“我还以为,好消息是你怀孕了。”说着,他一饮而尽。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锅盖似的扣下来。叶子悬着筷子,张口结舌。

刘白自顾自又倒了一杯,双脸涨红。气氛中有种诡异的张力,他一口灌了下去,放下空酒杯,站起身,从药柜里拿出一瓶B2维生素。他本想把这玩意儿狠狠拍在桌上质问她,但他知道叶子不吃这套。这样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他几乎沮丧,“为什么……上次溃疡,我给你买的B2,你把瓶子换了,偷吃妈富隆?还藏着,怕我发现?”

叶子放下筷子,脸色立刻变冷。她用了一碗汤冷掉的时间,沉默不语,但最终决定不能继续沉默:“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我现在不想——”

“——不想什么?!”

“不想要小孩。都说好的,你也答应了啊。”

“……我还有什么做得不够你满意的?!”

“不是不满意的问题,我不想现在就这么过上退休老干部一样的日子,你不觉得人活着,应该做点儿别的吗?”

“你心里是不是就没放下过那个人?”

“你在胡说什么啊?!这哪儿跟哪儿啊?”

“你每次都回避,从来都没有正面回答,你是不是就等着那个人回来?”

“瞎说什么,你这占有欲,是不是过分了点?”

“我过分?!”

“这到底是家,还是看守所?!”

“看守所?!我辛辛苦苦照顾你,你说看守所?!还有没有点儿良心?!”

“我没良心?!”

39

阿斗低头在楼道里掐灭了最后一根烟,正四处寻思往哪儿扔,身后的门突然开了,又撞见出门倒垃圾的老奶奶,对方满脸狐疑地盯着他:“你是谁啊?我瞅你好几天了,想干什么呐?我报警了啊。”老奶奶转过身,立马拨打了110。

阿斗一阵窘迫,捏着烟头便匆匆下楼。

穿过楼下遛狗的人,奔跑的孩童,他终于站在叶子家楼下单元门口,正鼓起勇气往里走,突然见到叶子冲出楼道,阿斗一个措手不及,立刻退回,躲到一旁。

叶子只管往前冲,看上去焦躁,急切。阿斗提着一颗心,跟了上去。在小区门口,他匆匆扫了一辆单车,正要蹬上,突然看见刘白开着一辆车驶出小区。阿斗本还想喊一声,但刘白根本没注意到他,直接打灯,右拐。阿斗骑着车,也跟了上去。

从来没觉得城市这么大,但又这么感谢堵车。路口的红灯一个一个,阿斗死死盯着叶子,没有跟丢,他呼哧呼哧骑着,直到快要驶出内环,眼见着跟不上了,才打了一辆出租,继续跟上去。

刘白边开车边疯狂给叶子打电话,而她一再掐断,直到关机。

一怒之下,刘白直接打开手机定位“寻找设备”,输入ID,密码,跟踪着地图上那个红点儿,一路猛追。他一边盯着手机,一边东张西望,车开得东倒西歪,好几次差点儿跟旁边的车剐蹭上,惹得别人狂按喇叭。

叶子心乱如麻,茫然而匆促地走着,但也不知要去哪儿,心里茫然一片。冷风吹到脸上,心事繁杂,身后爆发出烦躁的喇叭声,一回头,正好被刘白搜寻的目光撞上。叶子一见到他的车,立刻掉转方向,往小巷子里折去。

刘白立刻打转向灯,想要把车靠边,没想到辅道上的车流越来越堵,几乎一动不动,怎么都并道不成,这才猛然发现是前方交警设置路障,将道路逼窄,临时检查酒驾,一个一个吹测试器。

刘白这才想起自己冲出楼下时喝了两杯,一时慌了神。眼睁睁看着叶子从视线里渐渐消失,而交警越来越迫近。五十米,四十米……情急之下,他慌乱地打开车门,弃车逃跑;趁着交警一个不注意,他猫着腰,钻过拥堵的车流,在一辆面包车的遮挡下,迅速窜过辅道,直直朝着叶子消失的小巷追去。

阿斗的出租车紧跟其后,见刘白弃车而逃,吃了一惊;他立刻下了出租车,跑过去一看——还发动着,人跑了,连钥匙都没拿。阿斗索性坐进去,将车子一步一步挪动。他一边开,一边死死盯着刘白消失的方向。到了路障跟前,交警狐疑地看了看阿斗,要他吹气,酒精测试数据毫无问题。

一过查车点,阿斗立刻驶出车流,打着右转灯,绕着巷口一圈一圈寻找,突然看见刘白和叶子就站在一条巷子里争吵,架势非常激烈。阿斗顾不上跟前那个明显的禁停标志,立刻把车子扔在巷口,人就冲了下去,跑进巷子,大喊两声:叶子!刘白!

叶子愣了,一回头,怎么都没有想到在这样的场合和阿斗重逢。倒是刘白,因为拦截了每一封邮件,早就知道阿斗要回来,此刻真人到了跟前,刘白大为光火:“你还有脸来?!”说着他冲上来就推了一把阿斗,人一歪,撞翻了垃圾桶。阿斗也顾不上身上脏了,站起来跟叶子道歉,但刘白根本不让,按住阿斗的鼻脸就是一顿捶。

突然响起一阵狂躁的喇叭,一辆小卡车正要进来收垃圾,刘白的车停在巷口,挡道了。司机显然烦躁,远远地,摇下车窗骂街;阿斗趁机把车钥匙丢给刘白,让他去挪车。刘白一时情急,只好去了;趁这空当,阿斗赶紧拉起叶子就跑,俩人左弯右绕,拐到另一处巷子里,停下来,气喘吁吁。

巷子里灯光昏暗,大簇的三角梅泼辣地倾泻着,越过墙壁,拦住了一只黑猫的去路,它蹲在墙头,警觉地望着路人。阿斗也没想到在脑海里期盼了这么久的重逢,竟然是在这种场合。心里埋着的一万吨话,偏偏这时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重复着:“……我一直给你写信,没看到吗?”

叶子一无所知,整个人蒙掉,脑子里混乱不堪。这一年来发生太多事:受伤,康复,结婚,生活甜美又枯燥,和刘白的关系变得微妙。她也一直惦记阿斗,惦记火空海,但此时重逢太过突然,她语无伦次,“……你怎么现在突然跑来?……”她擦着眼泪,只想要自己静静,转身朝着巷子另一头跑去,“别跟着我了,你们都消停消停,让我喘口气……”

阿斗痛苦地蹲下来,捶打着自己的头。他真想钻回他的黑洞里去,一切怎么变成这样?

刘白挪了车回来,一眨眼发现两人不见了,气得直跺脚。他干脆又回去把车开上,兜兜转转找人,打开手机定位,发现红点就在他附近,但又不确切到底是哪个拐弯。他咒骂着拍打着方向盘,整个人陷入癫狂,一脚油门,闯了一个黄灯,直接朝前猛冲。

就在那一刻,叶子扔下那句“别跟着我”,刚好跑出巷口,一个致命直角盲区,她直直闯进刺眼的车灯——刘白的眼皮上一秒刚从手机上抬起,下一秒就“砰”的一声撞了上去……

刘白本能地一脚刹车——已经迟了——剧烈的恐慌中,他彻底僵住,右脚还黏在刹车上,双手攥着方向盘,不停发抖……脑中既是一片空白,又是一片漆黑:全身仿佛血液尽失,完全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阿斗只听见刺耳的刹车声,像十万根粉笔刮过黑板。他朝着巷口望去,只见刘白的车一脚急刹,停在巷口。空荡荡的甬道,黑洞洞的,像个巨大的枪口对准自己,不祥的玩笑。什么都顾不上了,阿斗疯了一般冲到车轮前,从一地血迹中抱起叶子,踉踉跄跄猛拉车门,“打开啊!快打开!”

没想到刘白吓得如同僵死之人一般,双手紧紧扣着方向盘,已经灵魂出窍似的,动弹不得,连车门不会开了;他被阿斗捶打车窗的动静喊醒,才战战兢兢按下解锁键。阿斗把叶子放进后座,跳到前面,把刘白一把拉了出来,“滚去那边!滚!”说着他就坐进驾驶座,还没等刘白坐稳带上车门,阿斗就一脚油门冲向医院。

“赶紧导航!找医院!最近的!快!”阿斗怒吼着,刘白哆哆嗦嗦地,手指几乎不听使唤,半天才导上航;阿斗感觉冷汗让手心在方向盘上打滑,那种惊慌和无助,好像又回到了第一次去火空海出事的那个夜晚。他也是这样将叶子托起,一路背下山,无助地喊着:叶子,撑住,叶子!

一开始她在后座仿佛还有依稀意识,好像是在嗫嚅着什么,“痛……好痛……”接着便安静下来,仿佛睡着了。

40

阿斗大汗淋漓,浑身是血,抱着叶子往医院门口冲。又是医院。怎么又是医院。他恨死了这灯光,这走廊,迷宫似的;叶子被七手八脚急匆匆推进抢救室,阿斗死死追着病床不放,被护工生生拉开。他不确定那是不是幻觉,他好像一直听见叶子苍白的嘴唇嗫嚅着:“好痛……我想……我还想……”

一些声响仿佛既从天堂传来,又从地狱传来:“谁是家属……签字,这边……”记忆折叠了吗?叶子上次受伤之后,那个永夜一直循环,再也没有天亮过吗?阿斗几乎糊涂了。

凌晨的医院人去楼空,一些疲惫的影子游魂般走动,走廊的日光灯发出冷漠的频闪,仿佛一间明亮的地狱。阿斗站着,蹲着,站着,蹲着,每一秒都是漫长的酷刑。几米之外,刘白瑟缩在角落,身体显得很小。他一身冷汗,干了又湿,全身仿佛失温一般,打着寒战。刘白用几乎听不见的低声,悄悄问阿斗:“刚才……刚才……有摄像头吗……”

阿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什么时候?!叶子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竟然在琢磨有没有摄像头?!”

“我只不过是想好好过日子……过日子,”刘白神经质地重复着,“我跟你们不一样,我就只是想好好过日子……这有什么错?”

“你撞——”阿斗突然刹住“死”字,牙齿狠狠咬在嘴唇上,“你撞到人了,你知不知道?!你这是杀人你知道吗?!”

“我没有!我怎么可能杀她?!”

“我怎么相信你?!我眼睁睁看着你从小区出来就一直跟踪她!”阿斗操起手机,拨打110,“……对我报警,有人开车撞人;送到医院了,对;人在第二医院抢救室……”

刘白慌了,立刻扑上去摁住阿斗,一把抢过手机摁断,死活不让他说完,如此激动,更让阿斗生疑:“你怕什么?你要不是心虚,你怕什么报警?”

“我只是,我只是……出来前喝了两杯,你这样闹,我一会儿就说不清了,你别……你挂了你先,你相信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怎么可能故意……我把她捧在心肝儿上疼,我怎么可能……”

阿斗别开目光,他被一种巨大的不祥预感压得喘不过气。他宁愿被撞的是自己而不是叶子。

俩人一个站着,一个蹲着,时间仿佛泥潭,没有长度,只有深度,他们陷了进去,爬不出来。不知过去多久,一个身影走近了刘白,他抬起头,看见警服,警徽,一个高大的制服身影遮蔽了头顶的日光灯,阴影压下来。

制服冷冷发话:“谁报的警?”

刘白与阿斗哑口无言,面面相觑,谁都没有动。

“我问谁报的警,怎么回事?”警察拔高嗓门,吓得刘白直哆嗦,噤声不语,阿斗也没动。

就在这时,抢救室的门打开了,两双焦灼的目光齐齐投去,医生垂下手,面无表情,脱掉带血的手套,接过一份文件,签了字;肃着一张脸走过来,张口对刘白说话。

阿斗死死盯着医生的口形,那口形与声音是完全吻合的,可无论是眼,是耳,那个结果都令阿斗无法相信。阿斗感觉不真实。他一阵阵耳鸣,眼前发黑,地板在融化,变软,他的脚仿佛踩在泥沼上。有那么一瞬间阿斗好像失聪了,周围变成一种刺耳的寂静。他看着刘白整个人突然散了架,又突然支棱起来,抓着医生的衣服不放,他的动作夸张,像大促销商场门口的充气人偶,他觉得那样子非常滑稽。

恍惚中,警察的声音始终在耳边萦绕,说了什么,阿斗一个字都没听见。他抬头看着警察,眼神中是一种彻底空洞的抽离。

警察显然发现他们两个现在都无法沟通,转而向医生和护士询问情况。接着他立刻要求一份静脉抽血报告,检查酒精度。按他的经验,这十有八九都是酒驾。刘白一听验血就慌了,不停对着警察解释,“意外,就是意外……”他嗫嗫嚅嚅,“他开的车,我没开……到医院,我没开……”

“他撞人,他故意的……”阿斗还没有把话说完,就被刘白跳上来按住,“放你妈的屁!我放你妈的屁!”刘白激动得青筋暴露,被警察摁住:“处理完医院的事,都跟我回局里一下!现在就去抽血,必须拿到报告。”

俩人被架着,坐在抽血柜台,直到针头插进静脉,阿斗都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儿,在做什么。他眼前始终惦记着那扇冰冷的抢救室大门。那扇门死死关着,他还没见着叶子。他至少要见她最后一面。她一个人躺在手术台上,冷吗?她孤独吗?她的最后一念,想到了什么?他努力回想着她最后那句话:

好痛……我想……我还想……

41

一夜暴风雨的蹂躏,脆弱的吊帐仿佛是一只悬在空中的小小炼狱。不止一次,刘白觉得自己死定了——他俩现在简直是两只仓鼠被封在一个气球里,然后被扔进洗衣机。狂风暴雨中,帐篷周围的落石嗖嗖地砸下,一想到自己是在这绝壁上,吊在一层单薄的防雨布里,被狂风推来搡去,刘白就怕得发抖。仅仅对抗这份恐惧,已经让他筋疲力尽。

凌晨时分,吊帐里积了不少水,睡袋早已湿透,冻得浑身发僵。为了防止失温,阿斗也不敢睡去,只能彻夜活动手脚,不停往外舀水。

刘白还以为坐牢的日子已经是地狱,没想到和在这山上相比,那只不过是疗养院。在监狱至少没有高反,至少能按时吃饭,至少可以躺在一张真正的床上——而此刻真是生不如死:恐高,寒冷,疲惫,头疼,腹泻,失眠,酷刑轮番折磨着他。“今天过了,明天,后天……”刘白掰着指头算,“我们还剩多少个绳距?”

阿斗说:“七八个吧,顺利的话。”

“要是不顺利呢?”

“不顺利?……那就一个绳距都不剩了,”阿斗仔细处理着磨破的手皮,“咱们一起挂。”

“不行,不行阿斗,我真的受不了,真的不行了……我就想下去,我想回家……”

“你现在后悔了?”

见刘白怕得发抖,阿斗反而心生一股爽意。他从容地拧干睡袋,衣服,扯着自己的衣角,用它擦拭机械塞的凸轮,把缝隙里的泥沙清理干净,然后关掉了头灯。他越冷静,刘白越崩溃:“你还要我怎样?判也判了,进也进去了,鉴定书都说了,是过失!谁没有过失?你知不知道我在里面是怎么过来的?!”

“你别忘了,当着叶子的骨灰,你答应我什么。”阿斗的脸色一沉,话也一沉。刘白这下知道阿斗是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了。他缩在帐篷一角,紧锁眉头,都不知道是该求生,还是求死。他盯着蟒蛇一般盘绕在角落的绳子,心乱如麻;耳朵里绕起阿斗的话:不顺利?……那就一个绳距都不剩了,咱们一起挂——

刘白不由自主开始在脑海里预演起那个画面——当阿斗下降,下降,下降到绳子末端……那个光滑的,没有打防脱结的绳子末端……无声地……从保护器的管槽中滑脱……阿斗整个人像石块那样往下坠去……

神不知鬼不觉,这不就是任何一次高难度攀爬中都难免的,事故而已……阿斗是写好遗书来攀登的人了,刘白突然意识到,如果阿斗挂了,那不就可以提前结束这该死的岩壁,提前了结这一切了?这股邪念,混着几近愉快的释然,涌上心头。刘白佯装给绳子铺上防雨罩,盯着那个绳尾结出神。趁着阿斗不注意,他悄悄地,犹豫地,但最终又毫不犹豫地——解开了绳尾结。

做完手脚,刘白像是悄悄为手枪上了膛似的,莫名有了一丝底气。他盯着阿斗的背影,过去三年的片段不时闪现,他早已不觉得自己还有任何亏欠了,唯独还有点想不通。

42

看守所的日子是最不堪回首的,人满为患,一张床,十个人挤,像砧板上码齐的肋排那样,侧着躺,谁都不许乱动,乱动的话,全床的人都一起挨罚。每个人的鼻子都怼着前面那人的后脑勺,臭到窒息——这是夜晚。白天则是静坐,背诵行为守则,错一个字要挨罚。刘白新来第一天,就接替了“茅哥”一职,负责刷厕所。一个坑,五十个人拉,他现在想想都作呕,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那段日子的,以至于终于等来判决,押送进监狱那天,几乎是松一口气。在监狱,虽然狭小的铁床硬得像棺材板,但至少可以一个人躺。

刘白每夜盯着天花板,在铁床吱吱嘎嘎的呻吟中,苦思一个问题:为什么,自己一个老老实实的人,真真心心爱一个人,踏踏实实过日子,居然能摊上这样的事儿,还进去了?……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如果……如果当晚没吵架,如果当晚没喝酒,如果不是阿斗突然出现,如果叶子没受伤……这个漫长的因果链条,到底要追溯到哪一环?他要怎么面对父母,怎么面对未来?他还要怎么生活?

面壁无果,他痛苦到挠墙,手指挠出血,墙挠出洞。实在不愿意想了,他双手抠着那些大大小小的洞,渐渐用力,直到渐渐没力。忘了从哪一天起,刘白开始用这种方式面壁:练习指力,在墙上练习攀爬。他甚至还申请过要一块指力板,被狱警拒绝了。他只好吊在门框上、床沿上训练,每天至少一两个小时。狱友偶尔在半夜醒来,发现一个黑乎乎的人影上吊鬼似的,挂在门框上,吓得半死,都有点怕他;连看守都很紧张,怀疑刘白是电影看多了,想越狱。

三年过去,刘白就着牢墙上的坑坑洼洼,练就了过人的指力;而这只是转移注意力的方式,整件事他还是没有想通。实在想不通,所以出来后第一件事,是去找阿斗算账,城里找不到,就追到了山上。他要亲眼看看火空海。那个漫长的链条应该追溯到这里,冥冥中,一切都是因为这里,一切都怪这里。

当刘白徒步两天半,筋疲力尽地抵达火空海脚下的时刻,他已经累到脱水。高海拔地带的苍茫与极简,带有强烈的震慑感,压迫感。这里的空气像岩片一样,稀薄,坚硬,冷酷。天长地阔,像一道结界,隔绝尘世。刘白一个人站在那儿,孤单得好像被人间除名了似的,一切都被一笔勾销了似的……那种被彻底删除的感觉,又很……

……又很自由。

一股莫名其妙的热泪,渐渐涌上眼眶。刘白突然有点懂了,这是一个他无法带给叶子的世界,与日常生活无关。它是超越日常的,超越人间的。俗世的幸福,在这样的岩壁面前,只是一个选择:一个略显两难,但依然是可以被牺牲掉的——选择。

大岩壁以神像般的慈悲,默默审视着他。刘白切肤体验到了一种罪恶的渺小,痛苦的渺小,活着的渺小。他有种想要下跪的冲动。他有点理解了为什么叶子始终对此心心念念——是的,当一个人,见识过了比自己更崇高的事物,并以此为信念,就再也没有办法甘于平庸的生活。

43

吊帐外的风雨正在渐渐减弱。他们枯坐半夜,心事重重。回忆过去,刘白的目光落在那个铝盒上,阿斗也注意到了。俩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铝盒上,快要把它点燃了似的。这个冰冷的铝盒,曾经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一个女孩。她有血有肉,有说有笑,会跑,会攀登,会做梦。但是,她什么都没来得及,就没了。

阿斗拿起这个铝盒,郑重地把它放在两人中间,供奉着;他指着这个盒子,说:“你知不知道,世界上,只有一种感受让人睡不着觉,不管是好人,坏人。只有一种感受,让他们都不得安宁。”

刘白没接话,冷冷看着阿斗。

“遗——憾——”阿斗从齿缝间咬出这两个字,“……没来得及。还没来得及,就再来不及了。你懂吗?”

刘白没吭声。

阿斗把玩着手里那只主锁,咔咔咔地,像是盘一颗核桃:“一个坏人,可能没啥良心,不觉得自己做了坏事,杀了人照样睡得着;好人,没做坏事,也不会睡不着,但只有遗憾。刘白,我告诉你,只有遗憾,让人一想到,就睡不着觉……”

“都现在了,你还觉得我是故意的,是吧?”刘白咬着腮帮子。

“你是不是故意,我已经不关心了。判都判了,你也进去了,我纠结的不是这个。”

“那你还纠结什么?你问,我全说。咱俩,今天就在这把话说开。”

“……我就是缓不过来。一想到叶子走得那么突然,什么都没来得及,我心里就跟猫抓一样。”阿斗说着,眼泪滴在铝盒上。这是刘白第一次见到阿斗流泪,见到他的伤感、脆弱。在刘白记忆中,阿斗是个大字不识、暴跳如雷的炸药包,是什么改变了?这三年,他又是怎么过来的?刘白的确一无所知。他们都在自己的地狱里挣扎,根本无心抬眼看一眼别人。

刘白的睡袋打湿了,他感到非常冷,非常疲倦,“人已经没了,山我也来了,我都清楚了,咱就是……要的不一样,想通了,也就没有遗憾了……”

“你没有遗憾?!那我的呢?!叶子的呢?!”阿斗吼得嗓子都劈了。一想到叶子以那样的方式死去,一想到自己甚至不曾吻过她的脸,一切都没来得及……阿斗心里就像插了一根冰锥,取不出来。

“阿斗,你别装好人;叶子第一次受伤,全是因为你。要是没有那次受伤,也轮不上我有机会和她走到一起。你睡不着的,全是因为你自己。”刘白狠狠补了一刀,他的话好像给那支冰锥猛地加了一把劲儿,金属螺纹又拧了一圈,带着血,往心脏深处使劲儿拧……还在拧……直到最锐利的锥尖死死咬住了心脏最深处,扎了个血洞。

刘白放完狠话,料定阿斗肯定暴跳如雷,要跟自己打起来,他都已经暗暗捏紧了拳头,准备拼个你死我活,却没想到阿斗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暴躁,只是像个失血过多的病人,躺了下去。他把头靠在铝盒旁边,低声嗫嚅着:“你又怎么知道,这三年,我怎么过来的?”

刘白一愣,揪着的心和拳头,慢慢松开。他盯着铝盒,想起在告别大厅那天,叶子陷在棺椁中,苍白,平静的脸。他双手戴铐,呆呆望着叶子的睡容,觉得她只是生病了,睡着了,再隔些天,就会醒来。狱警把他带走的时候,刘白喃喃自语:“你好好地,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然后就再也没有看见她。

最后的火化,只有阿斗独自陪同。棺椁被收入炉口那一刻,阿斗感觉自己的一部分也随之而去了。熊熊烈火终于熄灭,骨灰被一点一点地刮起,收集起来,装进盒子,送到亲属手里。阿斗几乎有点不敢接过来。那一天是如此不真实。在回去的路上,车辆颠簸,骨灰盒的黑绸子轻轻摩擦着阿斗的膝盖,一种奇怪的微妙感觉,仿佛这个盒子里有什么东西还活着,还不甘心,在抓挠着,要开口说话。

阿斗抚摸着那个盒子,暗暗发誓,要把它带到火空海去。虽然叶子没有说过,但真正的攀登者都是这样的,“最怕死在山上,也最怕没有死在山上。”

44

怀着这个执念,阿斗独自一人,再次来到火空海。牧民们依然放牛,依然挖虫草。许久不见,那个骑摩托的年轻牧民一时没有认出阿斗来;但当阿斗指着帐篷,又指了指肩膀的时刻,牧民立刻想起来了——“原来是你们啊?!那个姑娘呢,她的伤怎么样了?”

“她……好了。”

“那她人呢?”

“她在那上面,等我们。”阿斗指了指天,如此回答。

牧民以为是火空海顶上,吃了一惊:“不可能,她怎么上去的?”

阿斗不知如何解释,阴沉下来,不说话了。

“真搞不懂你们,为什么就非要爬它不可呢?”牧民席地而坐,拿出酥油茶壶,给阿斗倒了一杯。喝茶的时候,他们的目光从杯口抬起,望见远处沸腾的云海。

“我就想把她的骨灰撒在那山顶上。”阿斗说。

牧民拿着茶杯的手显然顿了一下,看了看阿斗,没有说话。这次他们没有赶人,但也没有允许。阿斗就在那儿等。当天不行,第二天,第三天。他扎了营,住下来,面壁者一样坚决。两周后的一个早晨,岩壁下突然热闹起来,许多僧人和牧民扎下帐篷,锅碗瓢盆搬来,原来是要举行盛大的法会,在火空海山顶上挂起经幡。

阿斗和僧人们一起,从后山绕了远路,登上山顶。一路上没有人理会他,但也没有人要赶走他。在抵达山顶的那一刻,以为的海子并不存在,只有一条溪流,汩汩淙淙,来自更高的山,更远的冰川。

阿斗一问才知道,火空海原来不是海子的名字,而是一段特殊的纪年法,部分藏语文献中,对从公元624年至1026年的四百多年间所使用的纪年方法——即一段时间,一段历史,一些生命——不可挽回地逝去了。

那一瞬间,无尽虚风,滚滚而来,滚滚而去。阿斗有种大彻大悟之感,豁然开朗,其实不只是攀登者,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火空海:已逝,无回,勿念。活着是走向人外人,山外山,但火空海,永远是火空海。

身旁一位年轻小喇嘛反问阿斗:“你既然已经到了这山顶上了,为什么还要降下去,再爬上来?”

“要的就是这个过程。攀登,就是为了这个过程,不是那个结果。用什么方式登上去,对自己诚实,这就是攀登的全部。”

三年来,没有了叶子搭档,阿斗独自从岩壁顶端绳降下来,一米一米地摸索这面垂直竖立的高大迷宫,一步一步解谜。这就像是一场长达三年的编舞,每个动作,每个节奏……分成一段又一段,枯燥而重复地排练,为了最终完美的、一气呵成的表演。这是他一个人的一千零一夜,天方夜谭。以这种方式,阿斗致敬他崇拜的攀登大师Tommy Caldwell。关于他的那部纪录片《黎明墙》,还是他和叶子一起看的:Tommy和前妻是初恋,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一起攀岩,是多年的亲密搭档;青少年时期他们去吉尔吉斯斯坦攀岩,遭遇恐怖分子绑架,经历了一场劫后余生,细节十分恐怖,给两人的后来埋下阴影。他们结了婚,在优胜美地有了一个家。Tommy在车库干活儿的时候不小心切断了自己的一根手指,依然没有放弃攀岩。但因为早年往事的阴影积累,他们的婚姻陷入绝境,离了婚。Tommy深陷痛苦,为度过那段时光,他下定决心要攀登黎明墙。

阿斗第一次为一部片子流眼泪。原来,当一个人过不去一个坎儿,除了一了百了,还可以把自己抵押出去,换来一种更加崇高的存在价值,就像贷得一笔巨款。这是一种精神的按揭。在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的偿还中,人通过流放自己,去找回自己。不是他有信念,而是他成了信念:一生只为一件事而来。

三年来,除了做教练带课谋生,阿斗把其余时间全都耗在了火空海,一次次来,一次次跟这面大岩壁死磕。一千零一夜之后,阿斗终于在这巨大的迷宫中,拼凑出了一条可行的路径,一张虚构的垂直地图。

“这三年,我就是这么过来的——所以刘白,我们无论如何,也要上。”阿斗说完,两个人仿佛都被剧烈的情绪烧焦了,在寒意中,昏睡过去。

45

漫长的一夜过去,鬼门关总算放过了他们。吊帐渐渐透出蒙蒙天亮,风雨已经平息。清晨的阳光一脸纯真,仿佛昨晚什么也没发生。阿斗先醒,在睡袋里赖了一会儿,实在憋不住,拉开吊帐,起了身。照样是撒尿,刷牙,烧水。即使到了岩壁上,人还得吃喝拉撒:活着,就逃不出日常。等待米饭泡好的间隙,阿斗开始清点装备,快挂、塞子、岩钩、扁带、主锁……每一样都按取用顺序排列好,扣入腰间的安全带。

刘白被动静吵醒,“你疯了吗?刚下完雨,你还要爬?”

“吃的都不够了,我们已经很慢了。”阿斗平静而坚决,态度不容置疑。刘白只好起来,草草收拾一番,赶紧吃早饭。撕开番茄味的米饭包装袋的时候,刘白突然想起什么,问:“叶子真的跟你说,她最讨厌番茄味吗?”

“是为了照顾你面子吧。你不是老给她做吗。”阿斗说。

“现在想来,可能一点都不了解她……”刘白欲言又止,埋头吃饭。

“不说这些了,抓紧时间,走吧。”阿斗说。

岩壁湿滑,裂缝又太直,冰镐用也不是,不用也不是。脚尖咬在潮湿的岩壁上,触目惊心地滑。他将脚尖在另一条裤腿上擦了擦,小心地出手抓点,继续向上。

靠,好难……阿斗默默咬着牙,小心翼翼对付潮湿的岩壁。沿途没有合适的空隙放保护,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爬。拜托,拜托……他心里清楚:保护点间隔越大,冲坠掉落的距离就越长,十分危险。

不,不能分心,深呼吸……阿斗强迫自己专注,这里容不得一丝一毫的闪失。他好不容易发现了一个楔形缝,清理干净,小心翼翼放入一只机械塞,金属凸轮看上去卡住了,可当他使劲拉动手柄,测试稳固度的时候,里面的岩片却突然被抠爆,崩了一块,“落石!!”刚喊着,没注意,自己脚下一滑,一个凶狠的冲坠,掉了十几米,自由落体的失重感几乎一把抽空了他,整个人都倒翻了,头盔磕到岩壁,一阵眩晕;还好他被下方的塞子拉住,没有像撕破一串扣子那样一落到底。

下方的刘白吓了一大跳,“没事儿吧?”

阿斗回应:“没事儿。”

他深呼吸,核心发力,把自己的身体姿势调正。他从掉落的地方又重新攀爬到那个坠落点,取下冰镐,往缝隙里面试探着挖了挖,清理碎石。仔细拉拽测试机械塞:稳了。

随着阿斗攀升,刘白将手里的绳子一寸寸送上去,阿斗往上爬一截,他这边就短了一截,“快到中点就提醒我!”阿斗在上方呼喊着。

“好!”刘白答应着,完全忘记了昨晚心生邪念,解开的那个绳尾结。

流云在高空中嬉戏,追随着汹涌的风,托起一群秃鹫,盘旋着。这是人间普普通通的一天。日影已经从阿斗的右前方,日晷移针一般,挪到了正前方。等太阳高挂,岩壁便彻底晒干了,阿斗的脸庞能感觉到岩壁因水分蒸发而升起的热气。他抬头看向上方,冰岩混合的部分就要到了,这是整条路线中最像鬼门关的一段:本就细弱的挂瀑,在太阳的照射下,正像冰棍一样融化,滴水。这样的冰况无法继续推进:冰镐敲上去,像是斧子劈在疏松的木炭上,而不是坚实的木头上。必须等上一夜,等冰挂凝固,再次冻得坚硬,才能继续。

阿斗想了想,决定安全起见,今日就突破在这个高度。他花了差不多二十分钟才建好保护站,接着大喊:“刘白!我准备下降!”

刘白放绳,阿斗下降。

“停!”阿斗喊,刘白便停住。在下降过程中,他不断回收路线上的塞子、冰锥,挂回腰上,以便下一绳段使用。

“继续下!”

“停!”

如此几段下来,阿斗马上就要下到尾部了。绳子在一点点滑出,仿佛一条毒蛇,飞速蠕动,飞快消失,飞快接近那个致命的绳尾。

刘白忘得一干二净,完全没有意识到,他此刻站立的地方,已经是死神的停尸台。余绳在一圈一圈迅速减少,最后三米的距离——刘白突然看见那个空荡荡的绳尾,突然想起,昨晚自己一时糊涂,解开了它——来不及了——光滑的绳尾悄然无声,从保护器中滑出。

阿斗毫无防备地掉了,嗖地滑过岩壁,滑过刘白……仿佛溺水的人,阿斗疯狂抓挠着一切救命稻草,自由落体的恐惧几乎要撕碎了他……惨叫中,阿斗在掉落中胡乱拽住了下方吊帐的一个角;吊帐瞬间被扯直了,里面的东西稀里哗啦掉落,锅,碗,睡袋……统统坠入万丈深渊。

阿斗死死拽着,死死拽着。

呼吸已经被夺走了,在一种纯粹的求生本能驱使下,阿斗飞快将牛尾绳[11]扣入了什么,停止了坠落——这简直就像是断头台的铡刀将要砍下的前一瞬,突然得到了死缓。

他悬在吊帐与固定绳之间,获得短短几秒钟喘息。惊恐之下,剧烈急促的呼吸简直要把肺都撑破了,他脆弱得就像一只从破网中掉落的小蜘蛛。很快,吊帐被扯住的那点面料已经开始破损,在重力的拉拽下,一点一点地被撕碎,眼看马上就要断了,死缓即将失效,阿斗再次惊慌起来,他必须赶紧将自己扣入保护站,这是唯一机会,如果失败,必死无疑——他已没有选择,只能咬咬牙,腹肌用力,将自己摆荡起来;每荡一下,吊帐的那个角就更接近撕裂——完了,必须出手了:阿斗盯准了岩壁上那个锚点,瞄准——这简直就像一边荡秋千一边扎飞镖——最后一荡,在吊帐被撕破的前一瞬间,成功地将自己扣入了锚点上的挂片。

稳了。

从死缓,到特赦,短短几十秒间,阿斗越过了生死一线,逃脱了死神的口哨,爬回了吊帐里面——但里面稀里哗啦整个底朝天,什么东西都丢了,只捡回了一条命。

阿斗脑子发蒙。这到底怎么回事,剧烈的肾上腺素冲击,带来一阵生理上的恶心感,酸性的唾液中带着苦味。足足缓了十分钟,阿斗还是忍不住,剧烈地呕吐起来。就在刚才,自己差点死掉,差点粉身碎骨。

到底发生了什么……阿斗如此清晰地记得自己昨晚理过绳子,而打绳尾结是自己的本能习惯,他不可能忘——除非刘白故意解开了。

一想到此,阿斗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刘白!!到底怎么回事!!”

完了。刘白感觉自己彻底完了。他六神无主,自己干了什么?他完全忘了自己一时糊涂,解开过那个绳尾结……他本意不是如此,他当时只是害怕,想早点下去……

阿斗缓了足足一个落日那么长,终于从刘白彻底的沉默中明白过来——绳尾结。问题只能出在绳尾结。但阿斗死也不愿意相信,刘白是故意的。他必须搞清楚,他差一点就死得不明不白。

阿斗慢慢从下方一把一把地,爬到了刘白的起点位置。阿斗依然心怀最后一丝希望,问:“不是故意的,对吧。”

刘白哆嗦着,不吭声。

“我问你!是不是!”阿斗的喊声回荡在岩壁间,如同天空在审判。

刘白还是没有吭声。好久好久,才从牙缝里说出三个字:“对不起。”

一阵盛怒涌上脑门,阿斗一把摘下刘白的副保护,狠狠推了他一把;刘白后脚踩空,跌下小平台,陷入摆荡;腰间的主绳拽着他,像一个子宫内即将要被流产的胎儿,仅剩一根脐带,吊着。刘白死死拽着绳子,但有那么一瞬间,他有点怀疑自己几乎不配活着。

从阿斗发狠的眼神里,刘白觉得自己大概活不过今天了。阿斗的手已经伸向了锚点——脐带的另一端。只要他一解除,刘白就将掉入万丈深渊——尽管那一刻,因为体重的受力,绳子紧紧绷着,阿斗并不能轻易取下。

阿斗的手久久停留在那里,此时他是掌握着断头台铡刀的人了:“你为什么要害我?你至于吗?!”

恐高已经代替死亡,率先凌迟着刘白。他无助地吊着,抖得像筛子,双腿徒劳地在空中蹬着:“我不行了……我不行……我恐高,非常恐高……你放过我……”

“恐高?你现在跟我说恐高?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害死我?”

“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忘了……”

濒死感已经提前袭来,粉碎了全部理智,刘白变得木僵,连挣扎都不敢了。像是脐带已经死死勒住了脖子一般,他无助到不能呼吸;冷汗沿着鬓角,从头盔下滴出,被鼻血稀释了,成了玫瑰色的眼泪。

阿斗的喊声回荡在岩壁之上,被风吹散。鹰依然无声盘旋。夕阳已经沉没。在这万丈绝壁上,火烧云仿佛末日审判一般点燃了天空。

阿斗盯着那个生死一线的锚点——在灼烧般的犹豫过后,他没有解开那一端,而是伸出手,把刘白一点点地,拉上来。

此时此刻,俩人已经彻底虚脱。

46

“最开始,是怕你们嫌弃我……没有面子……一个大男人,恐高……她会怎么看我……她这么喜欢野攀……怎么可能接受一个搭档,恐高……”刘白语无伦次,令阿斗几乎想笑:一切的源头,是一颗如此荒谬的种子。

“……就是恐高……才不愿意跟你们野攀……然后眼睁睁看着你们总是在一起……”刘白像在黑暗中进行一场告解。阿斗筋疲力尽,一言不发。他们像两个死囚,在峭壁的小平台上对坐。

夜深,温度骤降,吊帐破了,不再挡风。天在飘雪,食物和锅碗早已掉了下去,连睡袋也弄丢了。万幸的是,装备驮包固定在另外的锚点上,岩塞没有丢,绳子没有丢。他们此刻一无所有,只剩下一条命,饥寒交迫,以及驮包里那个铝盒。

无论如何,还要完成火空海。阿斗感觉自己已经一无所有,唯剩下一个信念。在那寒冷的山上,冰已经冻得严严实实了。一切都在等他。叶子还在山顶等待他。

必须抓紧时间,在太阳升起之前出发。

雪越下越大。凌晨两点,阿斗估计上面的冰瀑已经重新冻结,默默穿好装备,准备出发。

“你确定吗……你还要……?”刘白几乎惊呆了。

阿斗不吭声,将铝盒放入背包。

“上面的难度,你有把握吗?”阿斗几乎都不清楚这是叶子的声音,还是刘白在发问。

“难度有把握;但是……有没有运气,就不知道了。”他从容地将绳子盘在身上,装备按顺序放入背包。里面除了水、头灯、电池,还有那个盒子。他丢弃所有,也不会丢弃这个盒子。

刘白站起来,准备打保护。阿斗感觉可笑:这简直就像和一个刚刚还要杀死自己的人握手。他背过身去,没说话——有没有保护员,已经不重要了:信念,才是他的保护员。装备叮叮当当挂满了腰间,一切就绪。背上背包的时候,阿斗感到负重沉得仿佛是背上了另一个人。

阿斗抬起头,仰望圣像一般,朝拜这座大岩壁:冷峻,无情,危险之海。阿斗在心里计算着,时间是凌晨两点,这意味着,如果幸运的话,他能在天亮之前抵达山顶。

47

茫茫黑暗中,冰冷的峭壁上,一粒渺小的光在缓缓向上移动,是阿斗的头灯。他像一颗小星星,悬停在夜的虚空中。

感觉自己再次化作一滴水,融入汪洋。外在世界不知不觉凝固了,没有声音,没有动静,混沌中凝固的云,风,鹰……尘世里遥远的人们,都凝固了。时间衰老,而自己停在了此刻。自己好像在某种真空中悬浮,遁入传说中的——化境。

第十九绳段完成得十分顺利,那种行云流水的感觉又回来了,心流状态仿佛一道异世界的大门,缓缓敞开,光芒涌入,自我溶解。此刻阿斗感到自己已没有了凡人肉身,而是一粒冰晶,飞扬在空中。在那段最美的冰壁路段中间,他娴熟地钩挂,清脆利落地挥镐入冰,动作无比轻盈,细腻;速度之快,连鹰都被甩在脚下。他正陶醉在芭蕾表演一般的心流之中,欲要继续向上,突然腰间一紧——刘白在下方拽了拽,提醒一个信号,意味着绳长不够了,无法再向上。

阿斗往下提了提绳子,确认这是绳长极限。岩壁比他预计的还要长……就长了那么一点点,就差那么十几米,该死。

阿斗深呼吸,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思考一下。他必须先下一根锥,扣住自己。他腾出一只手,取出一根冰锥,十二厘米长,他只剩这一根了。如果有更短的更好,但别无选择了。不要钻到岩石,不要钻到岩石,阿斗在心里祈祷着,呵出的热气时不时迷蒙了他的双眼。他小心翼翼地,一圈一圈将冰锥拧进冰层。随着利齿旋凿,咬入冰面,一个飞盘大小的放射状裂痕隐约地炸开,他的心悬了起来,但应该没有问题,他拧进最后一圈,感受螺纹咬住了。太幸运了,冰层够厚,齿尖没有凿到岩壁,他舒了一口气,借此做好了一个临时保护点,把自己扣入。

暂时稳住了。他需要思考一下,接下来怎么办。这三个字此刻犹如千斤重,沉甸甸地拽着他。阿斗惊险万分地停留在那里,陷入两难。他在脑海里飞快地盘算着各种方案:等刘白跟攀上来,回收绳子,继续,将花去不少时间,何况刘白不会攀冰,很可能上不来,太阳出来冰况一变,又无法继续;那么自己脱离主绳系统,继续向上?那意味着无保护攀登,风险极大;最坏的方案就只能是下撤吗?他们已经没了物资,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重来。

怎么办?叶子,告诉我。阿斗焦灼地喃喃自语:该怎么办……他将头盔抵在冰壁上,深呼吸,拼命思考——他的鼻尖,嘴唇,碰到冰壁,不经意之间,像个冰冷的吻。怎么办——他绝望又深情地亲吻冰壁,那种冰冷让他渐渐镇定。

一段小调,《哥德堡变奏曲》,不自觉地哼起。他脑海里的万念纷飞,渐渐落定为空。阿斗一边哼着曲调,一边调整呼吸,心里越发清楚,此时此刻,代价是死亡。回报,仅仅是活下来。不留遗憾地活下去。

天仍未亮,地平线像一道紫色的光缝,刚刚裂开。风平浪静的好天气。万籁俱寂,只听见微风摩擦岩壁的声音,和他的心跳与呼吸。短暂的休息后,阿斗决定抓紧窗口,一鼓作气。他自言自语:不留遗憾,不留遗憾……

阿斗咬咬牙,解开了保护点,仿佛解开了脚下的尘世羁绊。这是彻底的自由独攀——叶子,保佑我。等等我。阿斗默念着,一步一步,碎冰绽开透明的小小烟花,坠入虚空,他轻盈地哼着《哥德堡变奏曲》,轻盈地在飞。

身后的深渊仰视着他。要有光。上帝说,要有光。于是有了世界,有了人。

阿斗心怀信念,一步步朝上爬着。

天渐渐亮了。

如果世间有神,必名叫高山,必能见证尘埃在雪中飞扬,那是因为曾经有人为此攀登,从容如散步。

责任编辑:孟小书

[1]吊帐(Portaledge),大岩壁攀登者通常需要在岩壁上奋战很多天。如果垂直的岩壁上没有天然的平台适合休息时,就会用到吊帐:即悬挂式帐篷,用岩钉或者膨胀螺丝锚点固定在岩壁上。攀岩者结束每一段之后会回到吊帐休息。

[2]大岩壁混合攀,是传统攀岩中难度较高的情况,涉及岩石和冰雪复杂地形,除了攀岩所需装备之外,还需要运用冰镐、冰爪等,通常以小型团队合作的形式来完成,对技术和意志的考验很大。

[3]攀登过程中用来保护攀登者的器材。主要有三类,即8字环类、ATC类、机械制动类。基本功能都是通过摩擦原理起到制动的作用,保护攀登者不掉落。

[4]在自然岩壁上,用打入膨胀螺丝、安装固定挂片的方式设计和开发出攀岩路线。

[5]攀岩安全带为攀爬者和确保者(保护者)提供一种舒适、安全的固定装备,可以把坠落的冲击力分散到腰和腿上,避免全部集中在腰上而受到伤害。安全带通常包括腰带、腿环和一种前方有附加的连接系统,腰带为主要受力部分。

[6]将绳索尾端打一个8字结,可以牢固地将安全带与绳索连接起来,进行攀登,这是攀登中最基础的绳结。

[7]5级地形代表垂直的、需要绳索和器械攀登的地形,也就是攀岩地形。其中,5.0—5.7级为入门级,非常简单;5.8—5.9级需要攀登者掌握一定的攀岩技术和技巧,对有经验的攀岩者来说不是很困难,并能自如地应付;5.10级需要攀登者熟练掌握和运用各种攀登技术和技巧;5.11—5.15c级为专家领域,要甚高的天赋和大量的艰苦训练才能达到。

[8]岩馆里的难度墙通常高于5米,自动保护器是一种代替真人保护员的装置,可以让攀登者实现独自攀登;可是一旦掉落就直接会掉回起点,不能像人工保护员那样让攀登者停在卡顿点。

[9]一条攀岩线路,如果手点很小,强调用手指尖发力,这种风格的路线被称作指力线。

[10]干攀是利用冰镐和冰爪进行攀岩的一项运动,在冰岩混合地带,也是一种必要技巧。

[11]牛尾绳作为一种安全绳具,主要用于工程施工、攀岩等场合,其主要作用是静止人或物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