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客向山(中篇小说)
2024-11-29刘皓
作者简介:刘皓,2003年生,山西大同人。现为山东大学文学院本科生。曾获京师—牛津“完美世界”青年文学之星、野草文学奖等。
1
骆卫东早上五点钟起身,关在卫生间,细细剃过一遍胡楂,跟柜底取出旧制服,上身一比画,肩头直往下出溜,这才意识到,过去一年自己掉不少秤。
2008年春夏两季,骆卫东任务还不多,跑去古城区跟了几起案子,难度可控,罪犯多是背案底的社会头目,其中两个是老相识。此后他又跟了两起跨省刑事,分别追到内蒙古鄂尔多斯和福建宁德九峰山。在山里追踪,脚下不时窜过细蛇,随后阴雨连绵,耽搁不少时间,待回到平城结案,秋分刚过,城改工程已启动两月有余。跟火车站回局里时,挖掘机沿途轰鸣,绵延几公里,车提不起速度,石砾在窗上嘣嘣击打。路肩上一圈蓝色铁皮高墙,将红旗广场四面围住,广场中央是邮电大楼,露出腰部以上,主体是四方结构,拱顶直径略大,高悬一面大钟表,白色水泥表盘,黑铁指针,两道锁链在表盘上抻了个十字,尾部吊在高架上。广场外环绕一圈市容车,一片拆迁居民原地静坐,高举横幅,后背抵住断壁。至少十万人,小郑在后视镜里讲,政府要推掉古城,改造地盘,一下腾出十万人,局里咋安分?
照过镜子以后,骆卫东合计还是穿便服。打扮服帖,他跟冰箱取出两只果篮,一大一小,昨天专门跑去华林超市挑的,水果扮相不赖,竹篮顶部用彩绸打结。小的让骆寻寻捎给班主任,今天教师节,妻子去南京跑业务,女儿刚进小学,各方面仍不适应,要老师多加照拂。大的送到申老师家,父亲离世后,骆卫东一度旷学,若无申老师指教,余生基本要改写。他专门跟龚副局批了半天假,申老师住火山区,送完骆寻寻,一个钟头足够赶到。
车停到平城小学门口,骆寻寻死活不拎果篮,非说太扎眼。骆卫东往书包里塞,口儿太小,塞不进去,最后骆寻寻撕开保鲜膜,只拣走一颗蛇果。骆卫东在车里剥香蕉吃,这时老龚打通电话,接到匿名报案,古城区北魏旅馆一房客在屋内死亡,局里人手不够,要他务必跟一趟。骆卫东扫了一轮古城区的头目,打过交道的,一个叫廉从伍,买卖海洛因,2007年铐进牢里,现在估计刚收早操;另一个叫松哥,长春人,之前在KTV盘生意,皮条客,手下拉一支队伍,包括小姐跟弟兄,2003年连人带车翻下桥,说是酒驾,大概率是道上复仇,当年的小头目,可能趁乱复出。北魏旅馆在大庆路,往东是雁北电影院,几辆挖掘机正推倒立柱。骆卫东下车时,旅馆四周已抻起警戒带,几个路人手推自行车朝里张望。旅馆是小二层独栋,上下十余间房,经理叫老陶,跟老龚关系不赖,骆卫东暗中掂量,这趟态度不敢太硬。附近拆迁混乱,昨晚房客不多,总共租出五间房,四间在一楼。骆卫东大致审过,三拨房客是周围工地的包工头,下工后喝酒打牌,互有证明。此外是一对中年夫妇,古建筑爱好者,跟上海自驾到平城,赴石窟和古寺采风。死者所在房号是203,两人入住,前台只登记了死者信息,名叫辛晓蕙,女,平城矿务局辛家屯人。死者上身赤裸,朝下卧倒,脖颈掰过肩后,左背中刀,斜插到心脏,身下显现暗红色尸斑。骆卫东戴上口罩,凑上细看,死者左背文过一个十字架,刀口插入,仿佛瞄向准星。周围并无扭打痕迹,柜里存有女式大衣和高跟鞋,一颗咬过几口的西红柿,蔫在床头柜上。地板上除去女人的高跟鞋印,另有两串皮鞋印,脚形略宽,一直连向后窗。小郑核对房客们的脚型,对不上号。老龚讲,极可能是凶手杀人以后,跳窗逃逸。
这时大厅一阵叫唤,夫妇非要动身去古寺。骆卫东讲明审讯时间,女人倒红脸问,侬做啥事体?拆古的,弄新的,侬不捉伊,反捉我们?骆卫东不语。女人讲,侬晓得梁思成<X:\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几十年前,伊到平城,研究古建,今朝侬要全拆?骆卫东讲,咋营生是政府的事,我分内的事,是保证你们的安全。老龚让小郑把女人送回房间。女人扭头朝骆卫东喊,以前的事体,侬啥也不晓得,侬也根本不想晓得。骆卫东愣在原地。后窗外壁贴有一溜排水管,墙根一片泥地,停靠一辆黑色比亚迪,上海夫妇的。右边一双车轮印,朝北拐走。老龚让小郑围起泥地,保护现场,局里人也禁止闯入,要跟交管部门打招呼,研究车型以后,调查汽车去向。骆卫东瞟见老龚跟老陶交换了一下眼神。屋外忙活时,骆卫东暗自上楼,略略扒开床头,一个灰团贴边,伸手一够,是一部诺基亚,壳上沾了一层灰,不见指纹,骆卫东将其收入裤兜。
午后时分,老龚接到上面任务,国棉家属院联合机车厂家属院反对拆迁,居民在政府门前静坐,已将马路堵住。老龚把余下事务托给骆卫东,开车赶回。望见警车远去,骆卫东才想起申老师的事,回车里看,果篮的保鲜膜不知在哪戳破,阳光射过一上午,水果全有些蔫。骆卫东掏出手机,打算先跟申老师通个短信,忽然想到,老师的手机只是摆设。去年过年,他去山里找申老师,山野空旷,朝西是火山群,绕了不少路,才望见申老师的瓦房。申老师耳背,但眼神不赖,仍读书。师母讲,有时来劲,申老师也会唱一段晋剧,只捋过几段唱词,用以尽兴。这时骆卫东想起了兜里的诺基亚,摸出,摁过开机键,手机无反应,翻面细看,手机尾部裂开一条细纹,估计伤了电路。去接骆寻寻之前,骆卫东把旅馆托给小郑,直奔手机维修店。好在情况跟他预想的差不多,店员鼓捣一阵,他取回手机,关在车里,一阵开机音乐过后,手机亮了。骆卫东扫视四周,没有杂人,掰下遮阳板。手机挺干净,通话记录全部删除,相册里也没照片,骆卫东只翻出两条短信,对方叫Y,信息来自9月8号18点43分、9月9号19点16分:
蕙:考虑好了吗?速决定。
蕙:车票已购,明晚9点,候车室不见不散。
手机主人多半是辛晓蕙。骆卫东关掉手机,古城区的头目里,谁的姓名带Y,或是昵称?Y是凶手,或跟凶手有联系?现在不到七点,仍有两小时可以周旋。手机保存短信,说明辛晓蕙常用此功能,骆卫东猜不出她的口吻,决定先回复“不见不散”,控住对方,刚要输入,手机来电了。是Y。骆卫东眼皮直跳,若不接电话,Y肯定要起疑,接了,则要打草惊蛇。但也有其他可能:Y与死者无关,乐意配合调查。骆卫东草草比过几种后果,接通电话。持续不到五秒,对方一言未发。电话挂掉了。
2
候车室里里外外全是人。实际上人并不多,但宋步云感到格外多。烟雾在大厅上空缭绕,喧闹声让她一阵耳鸣。她的装备极简,只一个黑色背包。一把刀别在背包内侧,随时可以抽出,刀身长两尺,刃似薄冰。这并非比喻,这把刀确实在缓慢融化,材质奇异,足以瞒过安检。宋步云不了解它的质地,但照刀鞘推断,刀身原先起码三尺长,年月推移,刀尖离刀鞘愈远,刀身愈窄,像伸进一双大码的鞋,走路不踏实。宋步云把背包转到胸前,坐在一片女人跟孩子中间,同时紧盯周围人的面孔和动作,这时瞟见身边一个男孩,十岁左右,极瘦,双手正扭塑料奥特曼。宋步云忽感落寞,发现心中仍有几人,始终割舍不下。
其一是宋庆国父子。弟弟宋庆国小她五岁,刚过三十六,驾驶厢式半挂车,跑去各处矿里运煤。宋步云一直独身,弟媳失踪时,宋鹏还在上幼儿园,她揽下全部学费。跟其他独生子女一样,宋鹏沉静寡言,内心有所依赖,好在依赖的东西比较正道,除了跟宋步云腻在一起,让她读《安徒生童话》,念初中后,还爱上画画,成绩也不赖,以后倾向文科。宋步云由此认定宋鹏是个好苗子,或者说,是宋家的转折点。
其二即是晋剧院的申老师。1986年雁北晋剧院下到宋家庄招生,在影壁底下统一面试,宋富民把宋步云顶到关老师面前,要剧院务必收下,否则自己要跟屋顶一跃而下。理由有二,一是宋富民丧妻不久,家里一儿一女,自己早年在矿里盯火炉,夜里打盹儿,锅炉炸毁,左腿烧伤,视力也带点儿问题,营生艰难;二是剧院包吃包住,家里省一双筷子,方便供宋庆国上学,要是宋步云能唱出名堂,替宋庆国蹚出一条路,更是走运。关老师只听到了宋富民的第一条理由,捏捏宋步云的骨架,倒还凑合,但音色不够格,太哑,像扫帚过地。宋富民又递上一条理由:宋步云前段时间在队里赶羊,费嗓子。
进剧院后,仍是关老师训宋步云的基本功,刚练一星期,宋富民的话露了馅儿,宋步云的音色并非短期如此,而是天生的公鸭嗓。关老师跟同事的比喻是:别人的声带一寸厚,比豆皮儿还薄,宋步云的声带一拃厚,比面片儿还厚。剧院的学员们纷纷替宋步云起外号,叫面片儿姐。宋步云知晓自己年过十八,已属大龄学员,声带基本定型,可心里仍介意这个外号,不少东西本可以将就过去,为啥非要逼到分明呢?宋步云唱不好,只好黏在关老师身后。关老师容不下苍蝇,哪里嗡鸣,立马搁下活计,抽出蝇拍追打,随后将苍蝇丢进泔水桶,伸进蝇拍,非把它怼到桶底才作罢。宋步云也跟后面打苍蝇。关老师不言语,见她打完,仍要夺过蝇拍,去桶里搅一搅。宋步云有时想,自己也不过是别人眼中的一只苍蝇。可她明白自己来这儿的意思,跟别人不同,没有埋怨的资格,有时跑进剧院的后山里,朝山林野草吼叫一通,用手抠松树皮,树皮直刺指甲,扎霍乱似的,宋步云便吮吸沁出的血。隔壁宿舍有位学员,叫辛晓蕙,家住辛家屯,跟宋家庄相距不到十里。辛晓蕙跟她讲了一个词,叫热胀冷缩。翌日早晨,别人还在梦中,宋步云跑到院外,跟井里拎上一桶冷水,漂浮冰凌碴,仰脖灌下,谁知坚持不到半个月,声带不见缩小,月经先失调了。以前练功,宋步云单是嗓音不行,如今一上强度,身体也扛不住,腰尤其酸,并且与日俱增。关老师性急,脾胃不好,训宋步云时,手里总握搪瓷杯,泡陈皮,也泡枸杞,一段时间后,杯中又加入菊花,黄连,用以降火,再过几天,杯子掷向地板,关老师不再教宋步云。
剧院无奈,又调来关老师的丈夫,名叫申光明。申老师身高一米七五,面容白皙,平时戴一副圆框眼镜,可唱戏时双目灵光四射,是长期盯烛火练下的功夫。其人早年从文,写过哲理诗,给杂志投过稿,还跟艾青通过信,后来全国反右,便不再写诗,投身晋剧,专攻须生。虽不再写作,但申老师保存下了读书的习惯,并且十分坚固,能把书里的东西跟戏文相互比对,聊到剧目的节骨眼儿,有时比习艺于旧社会的老师傅们还到位。“文革”时期,晋剧团改名毛主席宣传队,申老师带头排演《三上桃峰》,运动中被打倒,跟关老师一道押进矿场工棚改造。此后几年,申老师极少出门,即使出门,也有固定路线,骑车去市场买菜,或到新华书店排队买书,不愿碰戏,几番申请去中学当老师,剧院领导知晓其才干,一直揪住不放。
宋步云上门找申老师时,他正读书,坐在木椅上,后背笔直,不沾椅背。宋步云不敢进门,辛晓蕙在后面推了一把。申老师抬头问,你是宋步云?宋步云点点头。申老师讲,你的名字很好,平步青云,《史记》里的话,彩云易散,但够美。这是谁起的名字?宋步云摇头。申老师讲,哦,我忘了,听关老师说,你最近嗓子不太得劲。他跟抽屉里取出笔记本和钢笔,铺在桌上,问,你会写字不,写纸上咋样?宋步云挪过去,写下一行字:白老师起的,她教语文。申老师点点头,挺好,你下笔有力道,这点跟别人不一样。这个本儿和钢笔送你,算见面礼,自己写写画画,但不要示人,自己的东西要收拾好。宋步云呆了一会儿,随后点头,离开办公室时,申老师又叫住她,步云,养好身体,重新开始。
笔记本仍在宋步云的背包里,外壳挺结实,大部分用去给申老师写信,只剩几页纸,留作纪念。本儿装进布袋,袋里还有申老师的回信,宋步云裹了三层塑料袋,外面用皮筋捆住,总计七十四封,基本保存完好。以前写信时,宋步云是先在旧报纸上打草稿,删改过后,才誊到本上。文字跟秘密相关,通信则是相互解密的过程,宋步云对此格外珍重。一个星期后,申老师正式教宋步云练功。宋步云对须生行当还挺适应,一时不通的法门,申老师会在信里描出身形图,跟小人书上剪下来似的,两年间的飞速进展,全凭他的言传身教。
1988年,宋步云登台排演,主要跑龙套,扮上士卒夫役,一列溜过台面。1989年,宋步云搭了几个配角,其间揽下剧院的乙级奖。两年后,宋步云正式扮角儿,剧目颇多,《打金枝》《定军山》《金沙滩》,此后跟剧院下到各大工厂接活儿,排场最大的一回是在机车二厂,车间里撒下厂领导和七百多号工人,喝彩持续了五分钟。两个月后,宋庆国高中肄业,宋步云凑钱买回一辆老红岩卡车,宋庆国安顿下来,跟车队往张家口运煤。1995年,春风歌舞厅在大庆路开张,屋里窗帘四合,贴墙一台小电视,辛晓蕙带宋步云扭了一圈迪斯科,舞池里工人不少,挤掉宋步云一只鞋。辛晓蕙跟宋步云讲:现在已没人听戏了,剧院马上要倒闭,眼下是迪斯科和粤语歌的年代。啥是粤语?广东有钱人的土话。红尘呀滚滚,痴痴呀情深,聚散终有时。年底,辛晓蕙溜去歌舞厅上班。一年以后,申老师转业到平城中学,做语文老师,剧院凑不出工资,宋步云失眠一宿,醒后收拾行李,决定去找辛晓蕙。
宋步云望向候车室的圆钟,时间已过18点,身边换了好几批人,辛晓蕙仍没有到。前天也是这样,辛晓蕙迟迟不回短信,直到傍晚才回电,二人相约逃离平城,南下广州,一块儿行动有点扎眼,便先由宋步云买票,辛晓蕙直接奔车站会合。宋步云起身走进卫生间,确认左右隔间没人,便拨通辛晓蕙的电话。无人接听。宋步云正要挂掉,电话通了。几秒过后,对面不跟以往一样喊她云姐,只是一直不语。宋步云立刻关机,把电话卡冲进下水道,跟背包里取出一顶遮阳帽和备用外套,穿戴完毕,抽出刀,别进袖管。临走时,宋步云在镜前检查了一遍,一个女人背包沉甸甸,神色肃杀盯向她。外面几个民警正朝候车室中央会合。
3
绕过红旗广场时,骆卫东问,苹果送老师了?骆寻寻讲,嗯,搁抽屉里了。骆卫东问,然后呢?骆寻寻抻了抻书包带,老师正拆一个纸盒。骆卫东哦了一声。盒里是个皮包,红的,骆寻寻讲,妈妈的包儿是黑的。骆卫东问,还做啥了?骆寻寻朝窗外张望,老师讲完话,排了座位。骆卫东问,你坐哪儿?最后一排。同桌是个男孩,特胖,比我还矮。骆寻寻扭头问,大钟表要拆掉吗?骆卫东讲,啥?骆寻寻叩了叩窗户。骆卫东瞟了一眼邮电大楼。骆寻寻问,爸,你感觉它像啥?骆卫东问,像啥?骆寻寻讲,像巨人的手表。骆卫东讲,哪儿有巨人?骆寻寻在空中比画,你跟我想啊,巨人躺在广场上,那是他伸出的胳膊,那是他的拳头,那是他腕上戴的手表。骆卫东停在红灯前,讲,有意思,你还见过巨人。骆寻寻摇摇头,问,你见过吗?骆卫东讲,没见过,但听过。骆寻寻探过头,问,咋听?骆卫东讲,照你的说法,准点儿报信的就是巨人。骆寻寻高喊一声,我知道,一到准点儿,大钟表会响,广场上的小白鸽一块朝天上飞,呼啦啦一大片,一直要移过操场。
晚饭时,骆卫东下了一袋挂面,一盘鱼丸。他一直盼火车站回电,不时瞟一眼手机。骆寻寻问,爸,后天学校运动会,放学以后,你有空儿没?骆卫东放下手机,问,想去哪儿?骆寻寻咬筷子头,想看个电影。叫啥?《飞屋环游记》。外国片?骆寻寻嗯了一声,讲,同桌看了,他说片里有个小胖子,他演的。骆卫东点点头。安顿女儿睡下,骆卫东搓了一盆衣服,控水之后挂在阳台。马路条条幽暗,远方邮电大楼的拱顶上,一圈探照灯扫来扫去,拂过四周的断壁残垣。雁北电影院在广场东巷,屋顶连绵下凹,立柱倾倒,月光泼在上面,仿佛一坑水洼。骆卫东擦干手,坐在马扎上,忽然很想念父亲。
1987年,骆丰年攒下两张票,跟骆卫东去录像厅看了一部电影,武打片《侠女》。1988年春,骆卫东跟一伙初中生约架,拎起板砖甩向对方鼻梁,骆丰年丢了一个月工资,出医院门时,兜了骆卫东一耳光,让他以后别朝脸上砸。1991年,骆丰年领他走进雁北电影院,门口捎了两根冰棍儿,安全员在过道晃手电筒,骆卫东跟随光束坐下。片子叫《纵横四海》,一刹那的光辉并不代表永恒啊,张国荣朝周润发喊时,骆丰年贴过身讲,小东,以后每天供你看电影,少打架。骆卫东扭头看他,骆丰年嘿嘿一笑,厂办副主任,知道不?打明天起,叫你爹骆主任。此后骆卫东追了不少警匪片,目的是学习搏击动作。两人最后一块儿看的电影是《霸王别姬》,张国荣一脸脂粉,咿咿呀呀个不停,只唱不打,教人拖上街批斗时,骆卫东弓身要溜,骆丰年硬把他摁了下来。1997年7月,骆卫东高考做历史题时睡了过去,背心粘住后脊。骆丰年托人又让他复读一年,骆卫东已习惯逃课,跑去武灵公园跟一伙老头练气功,头顶铝锅盖,金鸡独立,在文瀛湖边杵了半年。1999年,骆丰年失踪。半月以后,公安局召集家属,骆丰年的头颅在矿区一处废弃煤窑里发现,埋在煤堆底下,身体不知何处,凶手仍在追查。此后,骆卫东无心打架,更别提学习,在班里点完卯,翻出后墙,就在平城的马路上晃悠。晃过大庆路,台球厅,旱冰场,王朝KTV,东北或川渝口音的女人们吊起马尾,围一条彩纱巾,倚在门口。工人们歪戴帽子,圪蹴在台阶上,在脚边拧烟头。跟骆卫东相仿的少年们彼此打量几眼,长头发,满面粉刺,指甲黑长,叼着烟,从街头晃到街尾,再折返回来。摩托车驰起一道烟。翻斗车颠上颠下,老太太手挎篮子咬着车尾拾煤块儿。溜达到天黑,一直到火车站,外面排列中巴。骆卫东扒在检票口向外望,火车捅着两束灯,从铁道上隆隆碾过。它要去哪儿?张家口,呼和浩特,能不能捎到天安门?要是母亲不在,骆卫东准会爬上一列车,但眼下不行,能爬的只有一堵后墙。
一回翻墙时,骆卫东背后一声喊,男人年纪不小,夹一摞书,交手时,单手将他扭翻在地。骆卫东迅速爬起,将他拦腰抱住,脚下使绊,男人下盘后挪,手腕一别,将骆卫东让进草丛。是申老师。肚里有墨水,手脚还有活儿,把骆卫东镇住了。人的模型不多,总要挑一种照着活,以前他钻研过父亲的构造,结论是自己对世俗的事业仍提不起兴趣,结局无非跟父亲一样,几十年经营分崩离析,除了死亡跟一笔积蓄,什么也留不下。他想确认一种心仪的模型,申老师的现身是正当时,这种感觉此后再没有过。骆卫东把桌椅搬到讲台下,刚开始屁股总痒,一段时间后钉出两圈茧,课后再找申老师开小灶,期中考试,语文成绩全班第七。2002年,骆卫东跟太原警校乘火车回到平城,不少同学挑了文职,骆卫东选择干刑警。主要是为骆丰年。骆卫东翻过1999年的卷宗,厂办同事的口供相差不多,除了沾点公款,骆丰年大事从不糊涂,在工人中间口碑不赖,唯独脾气倔,话头一戗,撸起袖子就跟人干架。骆丰年空闲时爱听晋剧,骆卫东跑去老剧院查访,旧址上盖了一片娱乐城,过去的老员工撒向各行各业,只剩一小撮粘成一个剧团,承接红白喜事、升学圆锁,骨干已换下好几批。骆卫东考虑过去找申老师,打听一点旧事,最后作罢。料想申老师为人慈悲,人以类聚,交际之人也大差不差。再者申老师遗世独立,已非俗人,即使凶手在侧,也是两眼空空。况且他年事已高,不该再去增添烦恼。自己已参与一些要案,剥开不少真相,世间真相彼此串联,所谓天网恢恢,怎会遗留悬案?担子要自己扛。
骆卫东一晚上睡不踏实。早上送完骆寻寻,火车站终于回电,接线员声音疲惫:昨晚九点前后,共有三列火车出站,终点站分别是北京、广州和南昌,候车室里拥进两批上访市民,至少二十人,随身携带条幅和木棍,站台警力不足,协调到两点多,刚腾出手查骆卫东的事。乘务系统检索乘客姓名,跟Y相关联的,总计三十八人,稍后可以传真到局里。骆卫东把车停在北魏旅馆门前,唤小郑接收传真。小郑在电话里问,东哥,送龚副局一份不?骆卫东让他打印出来,先搁自己抽屉。挂掉电话,骆卫东溜到后墙,钻进警戒线。交管部门仍未派人过来。外壁的排水管跟地面相隔不到十厘米,泥地凹下几只脚印。骆卫东嵌入脚底,脚印大小跟自己差不多,四十码上下,但脚形偏窄,跟屋里的鞋印对不上号。骆卫东抽出手巾,擦过鞋底,转进旅馆。老陶正倚在前台看电视,壁龛里供奉关公塑像,几缕香丝在空中回旋。老陶递过一支烟,骆卫东摇摇手,讲,不会抽。老陶盯电视,讲,国际新闻,自从奥巴马要替下小布什,电视里全是他。骆卫东问,你跟老龚挺熟?老陶不语。骆卫东讲,没啥,随便问问。老陶讲,去年金融危机,你听说没?眼看小布什要退了,又整这么一出。骆卫东讲,老龚近期不在。老陶讲,我跟老龚认识十几年了。骆卫东讲,那人是跟正门出去的。老陶扭头瞟他一眼。骆卫东讲,那人你认识。老陶讲,老龚跟我夸过你,年轻,有眼力见儿,做事麻溜。骆卫东问,那人是谁?老陶讲,老龚还说,最迟年底,他就退了。骆卫东讲,他退了,案子还在。老陶讲,到时你再来查。骆卫东讲,我可以申请传唤。老陶望向电视,问,跟我瞅一会儿?待会儿放《动物世界》。
接上骆寻寻以后,骆卫东一直心不在焉。一是为传真名单,骆卫东下午回局里扫了一遍,有效信息不多,小郑逐条核查名单人员的社会关系,估计明天才能完活儿。二是为老龚跟老陶的事,他感到格外棘手。老龚是平城的老刑警,年轻时蹚过金三角,大腿至今留有两颗弹头,做事进退有度,也是他的伯乐。马克思有句话挺准,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他跟老龚的关系,类似两个加数,总该连在一套加法里。可他隐约感到这件案子不一般,是靠直觉?有一点儿,但不全是。骆卫东自己分析,它可能是对骆丰年事件的投射,换句话说,自己把每件案子都当作了1999年的悬案,过去如此,现在仍是这样。世间的谜面无穷无尽,可对骆卫东来讲,谜底全部指向骆丰年,否则谜题是无意义的。有时骆卫东甚至质疑自己的记忆,骆丰年是否真正存在过?他是不是自己的虚构?平城和1999年呢?北方呢?世界呢?他不敢再追问下去。可谁又不是一种虚构呢?即使是最亲密无间的人,彼此可以保证绝对的真实吗?就算可以,又有谁能够容忍?人们需要彼此虚构,局部甚至全部,否则怎么敢睁开眼睛打交道?退一步讲,骆丰年若是虚构,他自己的存在又该怎么证明?要让骆丰年永远坚实。要让自己永远坚实。但他不得不承认,父亲正在一点点弥散,尤其在今天,老陶的话几乎将他残留的勇气击散。是时候了,必须见申老师一面,骆卫东心中计划,回家以后,先跟师母通个电话,约定明天何时拜访。
这时骆寻寻喊,爸,你听到没?骆卫东回过神,问,啥?骆寻寻指向窗外,那帮人在干啥?吊机环绕在邮电大楼的腰围,脚手架和围网依附其上,承重墙上钻出一排排圆孔,工人们正进进出出,朝里面搬运炸药。骆卫东讲,他们要分段爆破,把这栋楼炸掉。骆寻寻问,那大钟表呢?它还挂在上面。骆卫东讲,嗯,会取下来的。骆寻寻又张望一会儿,问,那以后咋报信?骆卫东不语。车绕过广场,手机响了。小郑急急问,东哥,在哪儿呢?骆卫东讲,广场这边,刚接上小寻。小郑讲,省道出事儿了。骆卫东踩下刹车。交管局打来电话,一辆半挂车在省道追尾,牌号晋B<X:\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eps><X:\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eps>203,连人带车翻下山崖,司机死了,车斗里除了几吨煤,还有一具尸体,小郑讲,割下头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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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宋步云手提行李,定在马路对面时,辛晓蕙正倚在春风歌舞厅的前台,吃手里的西红柿。望见宋步云的装束,辛晓蕙心中已了然,随后感到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并不是因为自己在厅里打拼两年,仍是普通招待,她与宋步云相识多年,虚荣心理早已相互剔除。主要原因有两个。一是歌舞厅正在装修,人手虽缺,开工尚早。经理姜斌跟香港回来以后,一口气买下左右两号门面,总共二十四个包间,里外同时动工,要把春风歌舞厅扫进历史,更名王朝KTV,霓虹灯牌长十六米,宽九米,正在赶制。二是宋步云跟这儿的工作不太搭。宋步云人格不赖,话少,能吃苦,心里干净,但KTV到底是娱乐场所,跟剧院有本质区别,与艺术不太沾边,捏起话筒,迎来送往,一句话递一句话,倒跟卖艺比较类似。辛晓蕙对宋步云有点没底,想到这里,顿感分外苍凉。
辛晓蕙与宋步云不同。七岁那年,她手拎饭盒,走出养育院大门,搭上陌生男人的自行车,一路前往辛家屯。沿路的风景她现在仍记得,大路两侧杨树奇高,风簇簇吹过,秋天的光芒跟黄叶里抖下来,辛晓蕙不知道将要去哪儿,但她实在吃够了养育院的巴掌,男人的肩膀左右晃动,像浮在海面上的横木。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晓是黎明的意思,蕙呢,是一种香草,你以后叫晓蕙,行不?女人姓白,肺结核,不能生育,在隔壁宋家庄教语文,围着被褥盘坐在炕上。辛晓蕙朝女人点头,她对姓名从来不渴望。她环顾瓦房,墙上张贴一幅毛主席像,底下是一方油柜,左边搁一盘西红柿,右边是一盘纸钱。她感到口渴,想吃一颗西红柿,但不敢伸手。女人问,晓蕙,渴了?辛晓蕙回头看她。女人朝窗外喊,老辛,摘个柿子。女人回过头,讲,晓蕙,毛主席在那会儿,给我们分过不少东西,现在时候变了,以后不能跟他那儿拿了,想要啥,自己去取,行不?
两年后,女人去世,铅笔似的僵在炕上,棺木比文具盒大不了多少,除去几位亲朋,葬礼上只零星到了几个宋家庄的家长。辛晓蕙只有一种感触,省出女人以前盘卧的地方,炕面忽然辽阔起来。自己睡在炕上,抱成一团,总梦到养育院。一个月后,炕面又缩小了,老辛睡倒在炕尾。又过一个月,辛晓蕙梦见一只手在细细揉摸自己的肩膀,像是养育院的阿姨,如果动弹一下,恐怕立马会扇来一只巴掌。辛晓蕙丝毫未动。1986年冬,晋剧院到宋家庄招生,趁老辛外出买酒,辛晓蕙跑去报了名。中间老辛一路骑到平城,跟剧院捉人,关老师出面拒绝。半年以后,老辛肝硬化去世。宋步云陪辛晓蕙回了一趟辛家屯,院中杂草齐腰,篱笆中的柿子刚刚长成,青中透红,辛晓蕙尝了个小的,味道又涩又甜,随后摘下大大小小的柿子,拎在袋里,供在后山女人的坟前。她又让宋步云歇在屋里,独自绕进松林,往男人的坟堆上添了一抔土。回剧院的路上,宋步云一直跟她倾诉嗓音的困扰,阳光打在宋步云的侧脸上,明亮,干净,辛晓蕙却分外孤独。二人表面虽然相似,可宋步云家中仍有亲人,无论境地如何,毕竟占有一片可以做梦的床位,而她独身一人,从未做过好梦,余生的念想只是拼到一席之地,不为做梦,只为休息,1995年以前,这个地方是剧院,此后便是春风歌舞厅。有时她甚至觉出,心底对宋步云埋有隐隐的恨,恨她比自己多个念想,只是不敢放纵恨意。
眼下雪花纷飞,宋步云站在门外,帽檐一层平平的细雪,跟包带里抽出一只红手,朝她打招呼。辛晓蕙搁下西红柿,暗中告诉自己,不管能否在这儿待下去,宋步云跟她已是同路人。辛晓蕙把她带到歌舞厅后身的小院里,总共九间平房,院角砌下煤堆,用油布盖住,是员工们合买的,去年风管堵灰,差点闷死一屋人。大部分员工已回家过年,东房还剩一姑娘,手捧圆镜,卧在床上。宋步云摘下帽子,朝门框上敲了敲。辛晓蕙接过行李,讲,炕上坐会儿,屋里以前还住一姑娘,一年前不声不响走了,被褥也没搬,正好你用。辛晓蕙用弯钩捅炉膛时,宋步云一直伫立身旁,火焰噼啪作响,辛晓蕙抬起头,望见宋步云在朝她笑,辛晓蕙也跟着笑,随后二人大笑。
宋步云先是负责打扫卫生。刚腾出的包间,较好打扫,一旦隔夜,就挺折腾。倾洒的酒水挥发以后,花生瓜子碎皮牢牢粘在桌上,宋步云只好先收走酒瓶,把杯盘泡进塑料桶,再用刮刀一寸寸刮桌面,清理干净,再去擦洗。此后用扫帚锄起地上的垃圾,倒半桶水,墩过两轮,喷洒香水,才算完毕。有时空闲,宋步云就候在门外,听包间内的欢歌笑语。陪唱女人中途跑出上厕所,会掠宋步云一眼,而后把烟头掷进她手中的塑料袋。年后,宋庆国路上遇见劫道,胳膊骨折,住进医院,宋步云跑去照拂弟弟这段时间,王朝KTV盛大开业。姜斌把十个包间租给一个长春人,外号松哥。松哥手底下带有队伍,包括七个小姐,以及若干弟兄,来自沈阳或铁岭。包间主要用以揽客,对眼儿以后,小姐跟客人再去旅馆,松哥从中抽成。姜斌对此倒挺宽松,一是松哥为人敞亮,不拖租费,利益无纠纷,二是松哥有固定的客户群,多是流落平城的东北老乡,业务上不交叉。还有一条保底,姜斌的高中同桌老龚,在公安局任大队长,出点意外,也能处理。姜斌自己的包间挺规矩,参照港台经营,两小时十五元,酒水另计,陪唱十元,三七分成,姜斌占七。叫陪唱的大部分是北上的南方侉侉,口音重,舌头总捋不直,BB机贴腰乱响。辛晓蕙跟姜斌通了气,带宋步云一起坐台,一面是领她上道儿,另一面是相互照应。辛晓蕙头发高盘,上身收腰皮革西服,下身条纹裙,下摆过膝。宋步云扎根马尾,运动衣加牛仔裤,跟在后面。每进一个包间,一股扑面的啤酒味,酒瓶在地上打转,花生皮跟瓜子皮一阵脆响,宋步云感觉自己一脚踩进了枯叶堆。辛晓蕙熟的歌多,平时休息,跟收音机里学过不少,又有剧院的功底,一曲终了,客人们一道拍手。闪过几个刹那,辛晓蕙全然忘记身处何方,她迷恋这种氛围,发觉之后,又迅速抽离,在音乐停止以前。宋步云危坐在沙发尾巴上,使辛晓蕙倍感惆怅,这里是剧院之外的另一世界,早晚要适应,必须要适应。
四月中旬,宋富民胫骨查出肉瘤。辛晓蕙转出卫生间时,望见宋步云独坐在木凳上,两手埋在腿间。宋步云扎高了头发,一身黑布裙,料子挺糙,腰口也宽,倒像戏服。见她出来,宋步云刷地起身,转了一圈,问,喜人不?云冈商场买的。宋步云折身走进空包间,止步中央,弯腰鞠躬,随后捏起话筒,挺立在摇晃的灯光中。宋步云对辛晓蕙讲,老板好,我叫云,叫小云也行。我给您唱一首《相约1998》,新歌儿,祝老板来年走鸿运,发大财。辛晓蕙仿佛回到了剧院排练时的情景,她合上双眼,宋步云的音色略哑:打开心灵,剥去春的羞涩,舞步飞旋,踏破冬的沉默……昨天激动的时刻,你用温暖的目光迎接我,迎接我从昨天带来的欢乐。辛晓蕙不愿睁开眼睛,她想在幽暗里一直坐下去,直到南方侉侉们接连轰出宋步云:<X:\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eps>你母,老子到这儿图安逸,不是赶鸭子撒!坐台时候,宋步云倒是唱了,可不会接话,钢刀似的铸在沙发角,侉侉们纷纷闹换人。宋步云只好溜出包间,仍去打扫卫生,独自念叨戏文,有时挥动扫帚,风声不小。
八月,王朝KTV分部在大庆路开张,姜斌同时跟松哥合办了一家桑拿店。十一月下旬,宋富民转入监护室。这段时间,大批下岗工人涌进KTV,二人几乎脚不点地,中间宋步云患上流感,挺过几天,彻底倒在宿舍。辛晓蕙下班后,跟店里带回疙瘩汤,喂宋步云吃下。月底时,姜斌叫出辛晓蕙,神色鬼祟,说有人出价四百,要宋步云陪唱,位置不在包间,要去机车厂。辛晓蕙心知姜斌眼下跟松哥走得近,用流感搪塞过去。又过两天,辛晓蕙手捧一碗刀削面回来时,望见姜斌叼着烟,跟院里晃悠出来。
辛晓蕙陪宋步云走进工厂。一条铁轨伸过大路,轨枕间杂草疏疏,厂房内部空旷,一块块夕阳筛过架构,降在地上。办公室里格外昏暗,男人背头梳得油亮,坐在沙发上,手里正用一把刀旋一只梨。刀身寒光流动,屋里有点儿冷。男人抬头瞟一眼,讲,坐。宋步云坐在一边。男人伸过小刀,尖上顶一块梨,吃点儿?宋步云摇摇手。辛晓蕙伸过头,我来点儿。男人收回眼神,自己吞下,讲,我忘了,梨子性寒,伤嗓子。男人讲,我认识你。宋步云不语。男人讲,你大概忘了,95年,你们剧院接了机车厂的活儿,我是负责人。宋步云讲,你姓骆。男人讲,厂子彻底黄了。宋步云讲,嗯。男人讲,其实那年冬天,就不太行了。宋步云讲,都不好过。男人讲,不单是这儿,整个山西,华北,东北,沾上北方,都不好过,听说巴西人民也在吃苦。宋步云讲,巴西在南边。男人讲,地球是圆的,它也能在北边。宋步云讲,为啥叫我?男人讲,之前去剧院打听,才知道你挪这儿了。为啥不唱了?你是名角的料。宋步云讲,营生不行。男人讲,我听戏比你唱戏早,71年批《三上桃峰》,大字报是我写的,戏不赖,可不该跟刘少奇沾边。你跟他们是一脉,身法里有硬东西,我能品出来。宋步云问,啥意思?男人讲,现在没人听晋剧了,叫你来,是想听最后一出戏。宋步云站起身,讲,挺多年不唱了,要听哪出?
男人把刀架在烟灰缸边上,上下打量一圈,问,姜斌没跟你说?宋步云望向辛晓蕙。辛晓蕙问,说啥?男人点起一支烟,讲,衣服脱了。宋步云问,你说啥?男人讲,穿衣服的戏子,我看腻了。辛晓蕙问,这是姜斌跟你说的?男人不语,跟包里徐徐抽出一沓钱,摆在桌上。辛晓蕙起身拽宋步云,朝门口走。男人讲,工人闹罢工那会儿,是我爹撸起袖管,顶最前头。二十一年,1977年我进厂,整整二十一年,一直做到厂办副主任。你背后的空地上,原先是一套桌椅,松木的,纹路真密,厂长跟苏联捎回来的,现在桌椅撤了,你说,我该坐哪儿?辛晓蕙讲,你该去找松哥。男人讲,我进厂一年,儿子出生,从那以后,下边就废了,硬不起来,土方偏方都试过,<X:\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尸求.eps>用没有。辛晓蕙问,啥意思?男人望向宋步云,眼底涌上褐色,讲,你碰见我,运气不赖,钱好挣,老子只听戏,不干你。辛晓蕙感到自己的手臂在颤抖。宋步云挣脱辛晓蕙,静静走到桌边,弯腰拾起钱,两指捏了捏,抬头讲,太少。男人冷笑一声,讲,包里还有,管够。宋步云问,唱哪出?男人扬了扬下巴。宋步云点点头,往下褪裤子。辛晓蕙喊,步云。男人讲,上边呢?宋步云又往下脱上衣。男人讲,对了,全脱,要一丝不挂。宋步云背身过去,双手解内衣的纽扣。男人向后仰下,倚在沙发背上。辛晓蕙一阵眩晕,几乎要朝天跌倒,这时耳中响起一声尖叫,随后双颊一股黏热,伸手摸去,指尖血滴黑红。她抬头一望,宋步云飞速折身,径直捉起刀把,凌空一削,刀光雪片似的,落满整个房间。
5
申老师:
谢谢您昨天说的话。其实我可以说话,但声音不好听,剧院里的人不爱听我的声音,所以一直不敢说话,怕您不收我。
您看书多,我想问您,有什么办法能让嗓子变好吗?如果有的话,我会马上做。
宋步云 1987年1月5日
步云:
嗓音是先天问题,按照现在的科学水平,仍不能改善。但这也不算问题,你身形很好,可以唱须生。
送你纸笔,本意是让你解闷。写信好,但你把袋子挂在门把手上,若别人取走,恐有麻烦。我不写信,已二十年。如有心事,还是面谈。
阅毕销毁。
申光明 1987年1月6日
申老师:
我不敢见您,您人好,但我怕人。那天在您门口,一直把手指咬破了,还是不敢敲门。我只敢写信。这些信,我是从门底塞进去的,别人不会发现。
我住宋家庄,家里有父亲和一个弟弟,父亲腿脚不好,不能种地,弟弟还在念书,如果我在剧院练不出东西,他们不能生活。
我想让他们活下去。我想活下去。
宋步云 1987年2月19日
步云:
你的五封信,我已收到。
我在写东西上吃过苦头,一下笔,总听见工棚外的脚步声。你的情况,我已知晓,以后便写信交流。
我在矿里的时候,攒过一把苍蝇,一口吞下,苍蝇少肉,如嚼花生皮。本拟患上痢疾,最后关老师将我救下。那晚好似下了雪,也许是在梦里,雪很大,覆盖整个矿场。上天替各人备下一条出路,只不过要自己去找,记住这句话。
以后不必再为此事忧心。
申光明 1987年2月23日
申老师:
您在山里还好吗?剧院太忙,抽不出时间去看您。您不在剧院的日子,我下了不少功夫。我个头不高,可踢腿比谁都高,高她们半头。练功房的墙上,我踢腿留下的圆坑,也比她们深半个拳头。可时候久了,骨头像钢锯,一动,全身肉疼。不单肉疼,骨头也越锯越细。我身体里,像积下几斤骨头末儿,灌在小腿里,一走路就沙沙响。院里冒尖儿的学员,已在拍红上妆,我还没摸到窍门。
老师,我必须上台。
宋步云 1988年5月11日
步云:
山里很好,少有人烟。我在院里种下旱莲,野菊,连翘,刚浇过水,哄哄一片,很热闹。
人舒展四肢,是个“大”字。动作万千变化,可归根到底,不过是“大”字的万千写法。伸拳踢腿,各有各的意思。拳慢半拍,或腿高一寸,意思就变了。练功不是比谁力气大,踢得高,只为不歪曲自己的意思。这话若一时难解,无须急。要能熬,把骨血熬过三轮,才能入味。熬下去。
申光明 1988年5月15日
申老师:
您的话,我琢磨好久,刚够到一点意思,像新长出了胳膊腿儿。
以前练功,心里想的,跟身体做的,各论各的,只是瞎打。现在,我不比踢腿,也不眼红她们。我不跟别人说话,只跟自己说话。我嘴巴上什么也不说,意思全在动作里,肚里的心思,纷纷匀到胳膊腿儿上,有时全忘掉宋家庄,忘掉晋剧院,忘掉自己是谁,甚至忘记自己是人,真跟戏文里唱的一样,人身四体皆不在,唯余精魄游宙宇。古人传下的手眼身法步,原来也是古人的一番话。上台以后,斩奸人,驱邪鬼,心里的东西,全掸了出来。演到兴头,有时把自己的头也斩下,望它一路滚到台沿,咕咚一声掉下去,心里莫名痛快。
下月剧院排演《金沙滩》,您会来看吗?很想念您。
宋步云 1988年7月3日
步云:
前天剧院排《金沙滩》,我正酝酿剧本,错过时间,不过关老师回家后,一直讲你的好。
关老师讲,你的武戏又进一层,身法已延伸到枪头,近乎随心所欲,唱词虽少,可意思全在身姿中,尤其杀敌时,万军丛中如流星。这些话,不知关老师跟你当面讲了吗?她外冷内热,估计不讲,但她回家后,让我做了两屉黄花莜面,她很欣慰,我是知道的。
继续熬下去。
申光明 1988年8月15日
申老师:
老师,您近年一直在写剧本,不知进度咋样?我练功不停,可眼下好剧本太少,除了老剧目,并无新作品。您的剧本,可否多加武戏,日后由我搬上舞台?
期待您的回信。
宋步云 1993年9月11日
步云:
我近年写的剧本,叫《聂隐娘》,原作系唐人所写,背景在燕赵之地,主角是一女子聂隐娘,在一老尼教诲下,成为杀手,先后刺杀精精儿和空空儿,随后一人归隐。
写作也是搏击之一种,唐人元气足,出招尤奇,因此接招也须奇。我把剧本的第一场誊抄给你,描写聂隐娘的学徒时期,如感兴趣,日后或许可以搬上舞台。
《聂隐娘》(第一场)
时间:唐中叶
地点:山中石穴
人物:聂隐娘、老尼
(布景:傍晚时分,石穴位于荒野崖顶,内置烛火,石砾遍地。穴外时有鹰鸟飞过,猿啼不止。)
(聂隐娘穿黑衣,老尼着素袍,二人屈膝对坐。)
老尼:今日初出茅庐,手刃恶人,归途为何一直不语,似有心事?
聂隐娘:(摇头)徒儿不知。
老尼:乃为剑术?你剑出似电,虽未至化境,但世间几无敌手。
聂隐娘:拜师父所诲,峭壁飞走,身轻如风,飞禽虎豹,剑出必中。
老尼:乃为杀人?
聂隐娘:(不语)
老尼:刺杀以先,我已列出其人罪过,所陈条目,罪当万死,你乃替天行道。
聂隐娘:(仍不语)
老尼:为何不答?
聂隐娘:(犹疑开口)其人虽怀罪,毕竟未伤我身,血刃之后,五内俱焚,肝胆毕裂。
老尼:(闭目片刻,随后睁眼)隐娘,我且问你,你赴此地,为期几年?
聂隐娘:十岁拜师学艺,离家已过五年。
老尼:今日见闻,相较彼时如何?
聂隐娘:变化殊异,如另一世界。
老尼:可知为何?
聂隐娘:白驹过隙,人事盖如此。
老尼:岂止如白驹?石穴所在,乃化外之境,此中相去五年,俗世已去五十年。
聂隐娘:(惊异)徒儿今日所见,原系五十年后?
老尼:(叹气)五十年间似反掌,其间善恶,此消彼长,是以训你多年。
聂隐娘:我孤身一人,刺杀何用?
老尼:(摇头)宇宙乃灵通之所,善恶相衡,如天平两端,如今世道变迁,万物倾乱,你虽一人,也可倾动天平。
聂隐娘:以此为念,四处行刺?
老尼:非也。
聂隐娘:师父明示。
老尼:我且问你,今日杀人之时,心中可生畏惧?
聂隐娘:徒儿出剑时,非但无畏,反而怒不可遏。
老尼:为何而怒?
聂隐娘:为其所犯罪过。
老尼:当是时,为何不念及其命?
聂隐娘:彼时师父在侧,口念罪行,罪盖过其命。
老尼:罪既盖过其命,你为何而忧?
聂隐娘:(摇头)徒儿不知。
老尼:我再问你,你为何日行峭壁?
聂隐娘:为练脚力。
老尼:非也。
聂隐娘:为练轻功。
老尼:亦非也。
聂隐娘:徒儿不知。
老尼:为不畏死。
聂隐娘:徒儿从不畏死。
老尼:真不畏死?
聂隐娘:徒儿身行百丈之上,心中除却脚下路,别无他物。
老尼:既不畏死,为何念及脚下路?
聂隐娘:(半晌不语)徒儿不知。
老尼:吾门所习,无非一死。
聂隐娘:何为死?
老尼:死者,舍也。世间万物,野马尘埃,何人何物不可舍弃?
聂隐娘:何为求死?
老尼:俗人习艺,皆为求生,功夫愈深,化境愈远。所谓刺客,每出剑时,不畏死,亦不求生,是为一心求死。死者何也?魂魄飞离肉身,直抵极乐世界,岂非至美之事?
聂隐娘:依师父所言,徒儿应顺心求死?
老尼:刀既染血,回首再难。既生死心,盖寥寥世间,已身无一物,何妨继续过活?如此存世一日,剑术便险奇一层,出乎凡人所表,反倒无往不胜。
聂隐娘:(叹气)近忧虽解,远虑未除。徒儿仍感沉郁,不得解脱。
老尼:(自怀中取出一对纸驴,一黑一白,递与隐娘)你已成年,也应周游列国,耳目俗世。此二者取自为师神魄,只须口念咒语,爱呼呜呼兮呜呼阿呼,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即可化身真驴,日行千里,步及四方。
聂隐娘:(举手齐眉,接过纸驴)徒儿遵命。
老尼:此中一事,你须铭记。我修习虽久,但未至化境。二驴脚力虽佳,但天质不同。白驴驯顺,黑驴鲁莽,有时各执一方,不相上下。及至狠时,二驴互啃,断耳折腿,已是常事,如若驾驭无方,二驴相食,白骨毕露,肝胆及地,尸臭不堪。
聂隐娘:驾驭之术,师父可否传授?
老尼:或千里之外,稳如行舟,或十丈以内,颠如巨浪,皆系自身,不可相授。
聂隐娘:徒儿另有一事,五年过去,剑刃已钝,师父可否再赐兵器,杀贼防身,胜于空手。
老尼:(伸出手掌,轻拍隐娘后脑)我已将一柄利刃,存于此处,用时自取。
聂隐娘:(摸摸脑后,旋即下拜)多谢师父。
老尼:利刃乃碎冰所制,你脑中血髓烫热,以日以年,利刃遂化,及至不见。不见之日,即再晤之期。
聂隐娘:(伏身不起)敢问师父,何地再晤?
老尼:尘世虽广,人心不过方寸之间,周旋不忘,必可相见。
申光明 1993年10月13日
6
过去年月太多,究竟是哪一年,我早已忘记。这片火山群里,我是后来者,岩浆跟黄土高原流过河谷,在洼地冷却,固结作我。我年月不到五甲子,海拔九十米出头,顶多叫土丘,桑干河打西南流过,最近的庄园离此十公里,终年少见人烟。
头一回见人,是在秋夜里。两束远光灯把桑塔纳拉到山脚。四人跳下车,为首两个男人合抱胳膊,倚在松树边上,听他们说话,一个叫老姜,另一个叫老陶。两个后生执手电筒,在山路上乱晃。后生将二人领到一条沟里,老陶伸手比画一下,跟老姜吃完烟,后生跟后备厢拖出一条蛇皮袋,鼓鼓硬硬,麻绳束口,手电筒光束掠过,袋上渗血。后生一前一后拎走蛇皮袋,抛进沟里。老姜给二人各分一支烟,几口吃完,后生把落叶铺在蛇皮袋上,踏过几遍,桑塔纳就离开了。再见已是几年后,也是夜里,不过桑塔纳跟我后身绕过,穿进了西面山丘的溶洞,大概过了一个半小时,两束灯光移过我眼前。
见到那对男女,是一年后的冬夜。那年西伯利亚的风一过蒙古,便在这里发狠,冬风尤大,雪连下几日,总共掀倒五株松树、三株杨树,冻毙一窝野兔。母兔死时已有身孕。夜里极静,雪地白荧荧。发动机的嗡鸣还远,但轮胎碾过雪地的声响,已一路传来。路面雪粉鼓荡,一辆红岩卡车野象似的在雾中挪近。贴近我时,卡车放缓速度,没在我这儿停下,兜过一圈,折回头,才停在风口处。车灯照射中,跳下一对男女。男人拖铁锹,慌慌转过一圈,站定,拨开积雪,便挖地。地冻挺实,几锹下去,铮铮脆响。女人讲,先生火,消一消地吧。男人问,要不干脆烧了他?静了片刻,女人讲,还是入土吧。男人不再说话,取出短斧,绕去倒地的松树边上,咔咔劈下几段,丢作一堆,解开车栓,爬上后斗,抛下几团煤。女人将松木跟煤团拢成一圈,男人掏出火柴,递给女人。雪地静谧,只闻二人呼吸声。女人点燃报纸,插在柴火中。火舌吞下纸后,蹿挺高,柴火点点焦黑,眨眼间,噼里啪啦,火焰旋转,舞成一片。男人把女人朝后拉了拉。呼的一声,火舌卷住煤团,裂了满地。积雪朝后退,底下卷曲的枯草,渐渐直起,又扭得极细极黑,折落在热浪中。烟尘隆隆飞升,空中灰云弥散,火星在男人和女人的瞳孔中闪动。女人搓搓手,讲,真暖和啊。
火烧过半个钟头,铲走余烬,男人便动手挖地。挖过一阵,估计是活动不利索,就脱下军大衣,只留毛衣。女人要替一会儿,男人不让。不到一小时,已见一人宽六尺深的方坑,男人跟车斗里扛下一只蛇皮袋,卸进坑里,埋土,铺雪。他们离开时,天还没醒。卡车仿佛一粒石子,摇摇晃晃滚下山坡。那时三九天转眼要到,方圆几里的山体内部,先后传出耸动身体的窸窣声。我缩了缩脖颈,树林飒飒响过一阵,雪团就跟枝头颠下来,覆盖卡车的尾迹。
7
2009年9月11日,18点24分,宋庆国从大庆路驶入省道,后斗里是几吨煤,姜斌的头和身体垫在底层。车是七月底刚换的,二轴厢式半挂车,八胎,最高时速一百二十迈,载满一车煤,过磅时总重三十六吨,比之前多载将近十五吨。提回新车以后,宋庆国只接过几个省内运单,一是为跟车磨合一阵,二是因为城市转型,封掉了一批小煤窑,矿区只留下一片废弃的矿房跟巷道。最主要一条,是老房即将拆迁,不敢出远门,怕错失政府补贴。小区已将居民挪空,宋鹏住小饭桌,他在车里过夜。宋鹏刚升初三,正是要劲儿的关节,宋庆国打听到一间郊区房,距古城区十公里,周末可以接回宋鹏落脚,月租九百,半年起付,再花时间跑几单,刚够凑齐。
宋庆国摇下车窗,山间晚风盐粒似的灌进来,他连抽两支红塔山,随后眯起双眼。人生有长短,宋庆国知道。人生分大小吗?刚跑出宋家庄,宋庆国总想,一些人终其一生,仍是果核大小,另一些人却比野象还庞大。有时并非可以自己抉择。一些人结在树上,再大,也大不过一只果子,另一些人在原野上晃悠,地图远比前者辽阔,可以肆意舒展,甚至能翻身打个滚儿。宋庆国以前的红岩卡车买自1991年,加高马槽以后,载重十几吨,全由宋步云补贴。载煤。过磅。一列列运煤车在省道和国道上穿梭不休,去往北京、天津、山东以及南方各地,仿佛迁徙的象群,一路脚印时深时浅,黑尘飞扬。卸煤。装载机垒砌煤堆。庞大,绵延,轰鸣。宋庆国本以为自己比果核还小,并且内里空脆,不会长大,如今却意外化身象群的一员。他感到分外圆满。
两年后,宋庆国与陶丽结婚,后者跟他同龄,老家在呼和浩特,母亲双目失明,亲事由继父张罗,彩礼能接受。陶丽身高一米七三,圆脸,话少,做爱时两眼紧闭,自己拎高双腿,像做B超。一年后,宋鹏出生,陶丽在家照顾。宋庆国跑白班,有时颠倒,多揽几单,开夜路时,手里的红塔山一支接一支,实在扛不住,就在车厢里眯一会儿。1997年冬夜,宋庆国路过恒山三二岭,驱车爬路时,路肩绕出三个男人,身披军大衣,手执铁棍,收过路费,否则要戳轮胎。宋庆国估计是周围的矿工,开门下车比画,三人敲折宋庆国的左胳膊,上车抱走馒头、水桶和被褥,随后上山跑掉。宋庆国倚在路边的一株杉树下,小臂耷拉在身侧。树身瘦小,驼背,歪在荒郊野岭。宋庆国在医院总共待了两个月,卸掉石膏后,左臂可以转动,但做不了重活儿,拎一只水桶也吃力,唯一庆幸的是还能开车,右手打轮,左手辅助。住院期间,陶丽接送完宋鹏,再来送饭看护,有时替成宋步云。出院那天,宋庆国接宋鹏回家,屋里打扫得到处闪光,饭桌中央一大盘莜面,上面盖笼布,旁边是一碟腌雪里蕻和一对碗筷。宋庆国开车跑去呼和浩特,不见陶丽,老人也不像隐瞒,后来又去报案,同时在平城周边张贴寻人启事。半年过去仍无音信。车队里有人讲,在济南加油站见过一个女人,个子不低,很像陶丽,宋庆国没898f4033f9f1a0c382badaf48082458c再去找。宋鹏念小学后,宋庆国将他托给小饭桌,包吃包住,睡大通铺,到周六晚上,宋庆国接宋鹏回家,顺道喊来宋步云,他下厨做一顿饭。
接到宋步云电话时,天色已暗,宋庆国正从国道驱车赶回平城。宋步云声音极低,问,你在哪儿?宋庆国讲,姐,刚跟张家口回来。宋步云又问,小鹏呢?宋庆国讲,在小饭桌,明儿礼拜六,我去接他。宋步云讲,你今晚就接,带他避一阵,最好跑出平城,我卡里还有一笔钱,你到时去取。宋庆国把车刹在路边,问,姐,啥意思?宋步云讲,记住,不管啥事,跟你没关系。宋庆国问,骆丰年的事儿?宋步云讲,你俩好好过。宋庆国讲,姐,不闹明白,我不走,小鹏也不走。过了一阵,宋步云讲,晓蕙没了。宋庆国讲,啥?宋步云讲,姜斌杀的。宋庆国问,为啥?宋步云讲,晓蕙要处理掉姜斌,让我跑。宋庆国不语。宋步云讲,我把姜斌杀了。你在哪儿?宋庆国拨动火机,火星颤动。宋步云讲,打算进山,姜斌背地弄海洛因,撞见过的小姐,全埋在那儿。宋庆国问,你用刀杀他?宋步云讲,嗯,刀刃马上融掉了。为了蕙姐?宋庆国问。宋步云嗯了一声,她是为我,骆丰年的事儿,她过意不去。宋庆国掐灭烟头,问,姜斌咋处理?宋步云讲,跟你没关系。宋庆国听见自己讲,跟谁有关系?宋步云讲,再埋山里。宋庆国讲,要是瞒不住呢?宋步云讲,嗯,姜斌手底下还有松哥的人。宋庆国讲,交给我,照骆丰年那样处理。宋步云问,小鹏呢?宋庆国讲,小鹏是个好孩子。宋步云讲,他以后比咱强。宋庆国讲,姐,你比我强。
宋步云接上宋鹏,之后他们去哪儿?平城已拆作一片废墟。去南方吗?平城在山西最北部。南方的晚风会更柔和吗?宋家庄在平城。南方的冬天会短一点吗?宋富民埋在宋家庄的后山上。南方在哪儿?他日后也会埋在后山上。哪儿是南,哪儿是北?后山下是一片原野。哪儿不算北方?一颗果核坠在原野,向前翻滚,卷出一头大象。你在这儿啊,宋庆国讲。大象仰天长鸣。你来找我?宋庆国掷下烟头。大象朝他迈步走来。宋庆国问,你要带我走?大象踢蹬前腿,喷出一股白气,甩动长鼻,一直伸向宋庆国。宋庆国问,咱去哪儿?大象停在原地。宋庆国点点头,好,不问了,我跟你走。大象眨了眨双眼。宋庆国问,眼睛咋那么红,心里委屈?大象不语。宋庆国伸过头看,大象这时将他托起,轰鸣一声,随后驰向山间。
8
轰鸣响起时,宋鹏仍在梦中行走,枕下垫着十六开的图画本。这是宋鹏的秘密爱好。他以前听宋步云念过一则故事,安徒生的《小杜克》,杜克把地理书垫在枕头底下,睡熟之后,能走进书里的空间,在街道上遛会儿弯,或圪蹴在教堂门口,跟人瞎呱嗒,或啥也不干,爬上山坡躺一阵。宋鹏的本儿里,是自己用铅笔勾画的平城地图,一些地方宋鹏去过,没去过的靠翻地理书,或跟宋庆国打听,有时会错位,但大部分比较靠谱。地图包括山川、建筑,也包括街道布局,几乎是等比例缩小。若是山川,宋鹏会标记出走向和峰峦,比如平城东南部是太行山脉,宋鹏就在一旁写:东北西南走向,包括恒山山脉,五岳之一。比如桑干河从平城北部流过,宋鹏就在下边写:海河水系,建有多处水库,供给北京。相较这些大块头,宋鹏画起平城布局,属于手拿把掐。拿古城区来讲,是以红旗广场为核心,向四周辐射。广场中央是邮电大楼,往北是雁北电影院,隔一条大庆路,对面是北魏旅馆,再北就上了省道。或出了广场朝东走,武灵公园在古城墙后身,门口矗立青铜雕塑,是赵武灵王的骑射像,园里还有湖,面积不小,叫文瀛湖。
宋鹏这晚正在湖边遛弯。天气明朗,一片云晾在湖面上,宋鹏脚有点酸,刚在长椅坐定,空中掷下一条闪电,旋即一阵急雨。跑动避雨时,身后一阵强风,宋鹏回头一看,一个黑衣女人自西北方向驾车驰来。黑白二驴扬蹄长嘶,女人将宋鹏拦腰抱起,搁在右座。宋鹏问,你是谁?女人不语。二驴一路狂飙,飞出公园。宋鹏问,我们要去哪儿?女人讲,莫问。在大庆路兜过一圈,女人又掉头朝南飞。宋鹏问,这片儿我熟,你要去红旗广场?女人扬鞭不语,飞到邮电大楼上空时,黑驴忽然不听使唤,猝然止步,扭头咬向白驴,咔嚓一声脆响,白驴的头悠悠坠入灰雾,一截动脉跳上跳下。女人神色突变,把宋鹏搁在拱顶上,念动咒语,二驴化作纸质,随后拍拍后脑,捋出一把刀,刀身极细,仿佛攥着一根冰凌儿。宋鹏问,你去哪儿?女人这时讲,仇人暗中追杀,你躲在此地,不要乱动。说罢飞走。空中灰雾弥漫,什么也望不见。高空的风愈来愈大,宋鹏脚底直打滑,只好一点点马趴下来,这时大钟表忽然鸣响,咚一声,声波一路推上云霄,宋鹏触电似的全身一震,旋即往下出溜,正大叫时,一只手托在宋鹏腋下,女人右手捂肩,血沫从指间冒出。宋鹏问,你咋受伤了?女人讲,对面人手不少。宋鹏问,你的刀呢?女人讲,已全部融化,只剩刀把儿。宋鹏问,再找一把?女人讲,我只此一把。宋鹏讲,你拍拍我脑袋,万一里面也有呢?女人笑了一下。宋鹏拉起她的手,快拍呀。女人轻拍了一下。宋鹏掰开女人手掌,空空如也。宋鹏问,为啥没有?女人讲,甚好。宋鹏问,你说啥?女人讲,我须动身了。宋鹏问,去哪儿?女人讲,去见师父。宋鹏问,我呢?女人捉起宋鹏右手,讲,此处有一封信,托你转交他人。宋鹏问,谁?女人讲,遇见谁,便交与谁。宋鹏讲,可信只有一封啊。女人点点头,讲,足矣。言毕,空中砰响一声,不见女人身影。
宋鹏睁开双眼,窗外嗡嗡直响,远处的邮电大楼坠下一截,腰间一圈粉尘,在空中扩散。宋鹏这时发现自己斜倚在床上,背心湿透,枕头早已翻到一侧,手里紧抓图画本。宋鹏晃晃脖颈,脑中备感迷乱。时间刚过七点,他把图画本塞进书包,迅速穿衣洗漱,今天学校办运动会。平城中学跟小饭桌原先只隔两条街,但中间小区拆迁,一排挖掘机封住路口,要多绕一个大弯儿。宋鹏一路疾走,兜过一栋废楼时,柱边倚立一个男人,立时踩灭烟头,迎面问,宋鹏?宋鹏呆了一下。男人点点头,揽住宋鹏肩头,讲,我叫骆卫东,警察,你爸叫宋庆国?宋鹏问,我爸咋了?男人问,宋步云是你姑,对吧?宋鹏问,他们咋了?男人拍拍宋鹏,讲,别慌,你爸在路上有点剐蹭,胳膊小伤,你姑托我接你过去。宋鹏问,我爸在哪儿?男人讲,跟我走就完了。男人的手极硬,像一把锁,身上贴满烟味儿,宋鹏呛得直咳嗽。宋鹏讲,你走错了,这条路下边是邮电大楼,三医院在南边。男人讲,没毛病,你爸搁急救车里呢,车停在那儿。邮电大楼已矮了一层,大钟表仍悬在上面,时间不到七点半。男人转过一面铁皮墙,墙面豁开一个方口,男人推推宋鹏,讲,跟这儿钻进去。宋鹏问,我爸呢?男人讲,搁里头呢。宋鹏问,里面是废墟,哪儿有车?男人讲,让你进,你就进,话咋这么密?宋鹏问,能亮一下你的警察证吗?男人脸色渐青,讲,落车里了,待会儿给你瞅。
宋鹏佯作弓身要钻,猝然挣脱男人,朝反方向跑。男人回过神,立时拔腿。路上空空荡荡,颠过拐角,路肩上一部警车,宋鹏跑过去,车里没人。宋鹏大腿愈来愈软,又掉头朝大庆路跑。这时迎面一个男人将他一把兜住。男人问,你跑啥?宋鹏摇头。男人抽出一张照片,问,你叫宋鹏?宋鹏张圆嘴巴,使劲点头。骆卫东将宋鹏护在身后,跟对讲机讲,小郑,大庆路会合。男人停下脚步,拄腿喘气。骆卫东讲,老陶,又见面了。老陶讲,把人给我。骆卫东讲,你跟姜斌合伙杀了辛晓蕙。老陶讲,麻溜给我。骆卫东讲,你手下那帮人呢?老陶讲,办该办的事儿。骆卫东问,你知道10号早上,是谁报的案不?老陶不语。骆卫东讲,是姜斌,他想把你卖了。老陶嗯了一声,讲,早猜到了。骆卫东讲,现在他死了,你还要替他报仇?老陶望向骆卫东,讲,95年,我跟松哥打长春来这儿,全身上下,啥也没有,只有义气俩字儿。义气,你懂吗?骆卫东掏出手铐,讲,这话你该跟法院说。老陶点点头,讲,时候到底变了。骆卫东讲,逮捕令是老龚下的,他跟你想的不一样。老陶讲,今儿这事儿,跟他没关系,咱私了。骆卫东问,啥意思?老陶伸出双手,走近几步,盯向宋鹏:冤有头债有主,宋步云没影了,你让他朝北磕三个响头,算跟老姜有个交代,然后我跟你走。骆卫东讲,你的道理错了。老陶眼底涌上血色,抬头问,谁的道理是对的?旋即朝宋鹏虎扑过来。骆卫东将宋鹏别在一侧,拦腰扛住老陶,前后扯过几步,老陶手中白光一掠,骆卫东弓下腰,去掰老陶手腕,二人左右晃动,掀翻在地,一把匕首当啷一声,抛进树坑。骆卫东骑上老陶后背,右手控住老陶手腕,左手跟地上摸手铐。宋鹏想过去帮忙,腿挺不起来。正相持不下,空中轰一声巨响,地面向上一弹,飞沙漫卷,三人全部仰天倒地。宋鹏的书包托住后背,一阵耳鸣,嘴里全是沙砾。他揉过眼睛,望见邮电大楼的拱顶在沙尘中晃动,大钟表裂成几瓣,雪片似的坠向地面。宋鹏扭过头,老陶双手上铐,卧在地上一动不动,骆卫东左手捂腰,倚在瓦砾堆上。
宋鹏起身跑去,血跟骆卫东的指缝里溢出来。骆卫东问,没事吧?宋鹏问,你咋样?骆卫东讲,问题不大。宋鹏脱下校服,凌空一抖,一只袖管绕过骆卫东大腿,另一只绑在腰间。宋鹏讲,老师教过包扎,这样止血快点儿。骆卫东讲,你还能见到老师,真好。宋鹏问,你的老师呢?骆卫东讲,昨天夜里,去见过他。宋鹏问,他跟你说啥了?骆卫东讲,几件挺远的事。宋鹏问,有多远?骆卫东讲,比这条路还远。嗯,这是你们的事,我不问了,宋鹏掉头翻书包,讲,有一个人,托我给你带件东西。骆卫东问,谁?宋鹏摇摇头,讲,挺眼熟,但不认识。骆卫东问,这是啥?宋鹏讲,图画本,里面是我画的地图。骆卫东翻开本儿,问,平城地图?宋鹏讲,交给你了。骆卫东问,我们现在在哪儿?宋鹏伸过头,用指尖找了找,讲,这儿,邮电大楼,大庆路。骆卫东问,我老师姓申,住火山区,你这地图上画了吗?宋鹏讲,古城区西面,在这儿。骆卫东讲,画得真细,以后一翻开,就知道自己在哪儿。宋鹏讲,我画了好几个月。骆卫东讲,要是早有这本地图,该多好。宋鹏想了一下,讲,太早的话,我还没画完。骆卫东讲,我拜托你一件事。宋鹏点头。骆卫东问,平城小学,知道路吗?宋鹏讲,跟我们中学隔几条街。骆卫东讲,一〇三班,骆寻寻,是我女儿,你替我接上她,行不?宋鹏复述一遍班号跟名字,讲,包在我身上。骆卫东讲,时候差不多,你也该走了。宋鹏问,往哪儿走?骆卫东讲,朝前走,你姑说不定在前面。宋鹏问,要是不在呢?骆卫东讲,带上骆寻寻,去山里找申老师。宋鹏问,我没进过山里,找不到咋办?骆卫东讲,一心朝那儿走,你们一块儿找,肯定能找到。
阳光照下,地面尘土徐徐上升,光环在骆卫东眼中交错摇晃。宋鹏望他一眼,旋即转身。骆卫东蜷曲身体,搂紧图画本,恍惚中,一群白鸽飞出红旗广场,扑扑响过,空中盘旋一圈,波浪似的,一路涌向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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