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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拉多纳安魂曲(短篇小说)

2024-11-29刘皓

当代 2024年6期

走去平城公园的路上,陈佐山一直在回想,那间跟妻子居住了三十七年的老屋。反复搜罗一条又一条细节以后,他终于在心安与自得中确信:这个世上已没人比他更了解那六十五平方米之内的历史了。天色正在暗去,他倚在公园南门的核酸亭边上,歇过半晌,再起身时,望见亭中的塑料桌上,除了卷脆的枯叶,只有两片灰色鸟羽。冬日的晚风条条切过,解放湖西岸的鹅卵石路打滑不止,他怀抱足球,小心翼翼挪了许久,直到哈气在下巴边的围巾上,结出几片薄霜。

工人足球场在解放湖后身。1987年,市政府牵头雁北工人运动会,招募平城市各大工厂球队:煤电二厂、水泥厂、变压器厂、陈佐山所在四二八机车厂,连肉联厂也凑出一支小队争风头。彼时球场面积之大,为雁北之首。政府专门跟胶东买回结缕草,遍地密植,三级看台合围,均由水泥浇筑。彼时陈佐山刚过三十,马拉多纳的忠实球迷,身上除去工人阶级的余晖,只有使不尽的荷尔蒙。一年前,墨西哥世界杯,马拉多纳一头卷发,从厂办的电视机,一步一步,跑进他的眼睛。此前,这位地壳另一头的天才球员,是从床头的半导体,一个字一个字,走进了他的耳朵。阿根廷对战英格兰,马拉多纳高高一跃,顶球入网,工友松开天线:马拉多纳手球了!陈佐山二话不说,将手中瓜皮,掷向工友面门。最后要是马拉多纳淘汰,他绝对揪出工友干一仗。工人运动会,陈佐山先后打入五球,其中包括一粒单刀球。机车厂对战变压器厂,二比一领先时,陈佐山犯了手球,本是致敬马拉多纳的意思,但对方一鼓作气,连追两分。机车厂掉出四强,奖牌错失,只收到一颗纪念球。1997年,马拉多纳退役后的腊月,陈佐山下岗。昔日主力,四散无人。他只好赖在厂办的电视机底下,追了不少佐拉的比赛。两个赛季过去,后者匮乏的雄心与时运,使电视机替上了赵忠祥跟《动物世界》。

一列灰白的大雁移过天际,球场胜景早已不见。泥白色的空花坛,埋在荒草之中。一溜浑身锈斑的游船,堆在水泥看台上,旁边是一方方披盖油布的杂物。一列长椅,贴边看台。陈佐山贴身椅背,足球搁在一旁。他要一直坐下去,一块去另一世界。找到足球,是在午后时分。一层细灰,覆在从妻子木床下拖出的三只纸箱上,陈佐山响了一个喷嚏,右掌拂过,手心留下了猫爪似的黑印。纸箱大小轻重不一。放倒的长箱之中,是妻子去世前的日用呼吸机,杂七杂八的药盒塞在空隙。他抽出一方方小盒,捏在老花镜前,念叨一圈熟悉的药名,又将它们码放整齐。居中的箱里是厚厚几沓口罩,大部分是儿媳从宁德邮回的N95医用口罩,他只拆过三四袋,彼时新冠刚刚攻占平城,口罩前后勒束,鼻梁受不住,呼吸也不方便。去年腊月妻子离世,社区松开管制,陈佐山把口罩收回床底,再没戴过。

顶里面的纸箱,由于拖地时残留的水迹,底部已有朽烂,他小心把住两角,收劲儿拽动时,箱底一阵呼呼低喘。其中的老物件倒不少:黑顶安全帽,茸茸白毛的灰色机车厂工服,锈色内胆的搪瓷盆,另有一筒松脆的奖状。垫在箱底的足球,已是一只碗的造型。陈佐山抚摸皮革上的印字,阳光不声不响,爬上青筋密布的手背,他仿佛刚刚发现了自己长出的手。左手收回眼底,黑月牙又提醒他,自己好久没剪指甲了。他感觉自己该找指甲刀。它在哪儿?这时,并非指甲刀的方位,却是妻子的手指伸出了回忆。妻子总用食指牵动井字形掌纹,念叨她的好运仍在后头。可陈佐山见证的是,她的双手愈加坚硬,生出一粒粒豆大的黑斑,指甲酥黄弯曲,右手中指关节高凸,宛如琥珀,那是一根又一根粉笔留下的纪念品。由于指甲厚酥,剪是不行,只有绕动刀片去削。削过以后,妻子总折过身,抻开手指,独自端详片刻,再回头时,已换上努力的笑容。陈佐山这时发现,只有在回忆中,妻子的双手才更真切,她是一面独立多年的镜子,他曾擦拭镜面,却极少望向镜中的自己,以及自己的衰老。

他收回手心,静坐床尾,眼中的昏暗弥散以后,起身去阳台找打气筒。除了在那儿晾衣,他的起居全在卧室,一阵风过,西南角的那盆花叶榕才晃动在他的余光。之前它跟床头柜贴边,后来呼吸机取而代之,腊月时挪走呼吸机,水泥地留下一块灰白方格。它的枝条弯曲上伸,与他高度相当,橡胶绳绑住枝干,用以维持体态。陈佐山轻摇枝干,由于光照匮乏,残叶坠入盆坑,仅存的叶片上,苦褐色向叶脉逼近,如同烧焦,橡胶绳纠缠其上,仿佛一条痛苦的细蛇。他躬下身,将它挪进午后的阳光。可挪到这儿也白搭。陈佐山又翻动好深,才摸到打气筒。下岗后的早冬,妻子天天搭在自行车后座,往返于红旗中学,后轮总瘪,两周打一回气。可他明白,送妻子不是为她,是为自己,不干点活儿,没法安心晃悠。那时他还不知道,妻子搭车,也是为让他安心。实际上,早在婚后半年,陈佐山已品出自己的本色,他仍要做马拉多纳,球场上的绝对核心,即使场上不过夫妻二人。为了维护看似坚实的核心,他把自负、失措、疲惫与肮脏,一并收匿于妻子的盲区之中。有时掉出一份,就难免争吵。他以为藏匿是对妻子的保卫,最后却发现,只是为了巩固自己。他一度变作一个跟他相反,却更像他的人。那段时间,暖气再旺,屋子也总拔凉。

陈佐山丢下记忆,把气针插进足球,踩下脚蹬,手臂起伏几轮过后,足球愈见膨胀。他留恋这幅画面,感觉自己的体力愈加充足,正如气体在老旧的皮革中四面顶撞。他发现自己耳朵火烫,同时手心湿润,仿佛不是在对付一圈皮革,而是在推进一项庄严仪式。他止住动作,摆正足球,略略挺腰。腰身跟地面保持四十五度,这样才好看,他感觉有人在身旁观摩。他屏住气,按下手柄,直到臂弯抻直。足球体内一阵美妙回响,他手中不停,闭上双眼,想起了《动物世界》:起初,渊面幽暗。一束金光射入,坚定无比,仿佛射下一束黄金。一声声脆响游出水面。山脉条条浮出,海水束于陆地腰间,霎时万物毕现。鲸鱼的长鸣游弋于蔚蓝,雄狮的足掌踏上黑土,苍鹰的羽翅撩动出苍穹的面容。此后有人现身。人类的脚步,他分明听出,那是马拉多纳的脚步声。步伐飘逸又沉稳,节奏变幻而稳定。最后一记劲射。足球在网兜中飞旋,时间定格于刹那,他睁开双眼,足球已体积相当,像初长成的婴孩。

他两手合按足球,上面凹出两圈指印,还需打气。他恢复体态,可发力的刹那,他觉出情形变了,球内气体已具势力,他感到了它的抗衡。他先是蛮有兴趣,毕竟对付自己的力量,早已阔别已久,他的一切都在悄无声息中流逝了。他调匀呼吸,再屏住气,下压大臂,跟球内势力短兵相接。它先是露怯,陈佐山追击以后,才发现自己掉入了圈套——球内的气体咬紧了他。他不得不再躬下几度身子,协助小臂,顶住手柄。足球似乎嗅到了他的决心,他也觉出它在畏缩,可一旦他想放松身体,狡黠的足球再度释放了它的力量,弹高的手柄霎时顶向胸口。他只好用小腹死压手柄,以防气体迸射。额头沁出虚汗,他的心脏狂跳不止,汗像是心跳震出来的。几秒过后,他感到小腹绵软低垂,再使不上劲儿。忠实的身体还是背叛了他,联合足球对他内外夹击了。他体验过这样的瞬间,可没料到它的背叛这么张扬,宛如一场恶作剧。

他在大腿上抹过手心,抻直手指,关节的声响好似雨打残叶。他不动声色,用双手接替小腹的工作,回吸一口气,待手柄升高一截以后,他将方才的失措、小心的期盼,以及上半身,全部坠向手柄。这是一轮豪赌。小臂上的血管,枯枝一样摇动不休,他近乎晕厥,可足球只懒懒晃动几下,发痒似的蹭了蹭地面。陈佐山不甘松手,他可以忘却刚才的羞辱,只盼地上这圈皮革,再抛出一个机会。他急需将这股气,从明处打进幽暗,让它在皮革中流转,顶起骨骼,化作魂灵,再度飞驰于空中,射出凌厉的曲线。陈佐山抓死手柄,指尖抠进手心,甚至跟它恳求——哪怕只叫它像样地待在角落,也不赖。四周寂静,只有他心中明了,这可能是人生结尾的交易,代价他不知道,更不敢接受。可必须接受。僵直的胳膊节节上升,他极力下按,可胳膊早已不听使唤。气体冒出针眼,簇响不止,打气筒绊倒在脚边。陈佐山想趴低身体,用指尖按死针眼,甚至用嘴巴含住。这时腰间甩过一条闪电,他上身悬在半空,两眼巴巴,望向瘪掉的足球。脚边掉下一点雨珠,陈佐山捂住了双眼。

白色雨珠在窗外闪动,他跟永不再饱满的足球静坐床尾。妻子去世的傍晚,也是一场阵雨。最后时分,呼吸机扣住面部,只余一双肿眼,妻子已出不了声。陈佐山紧攥她的枯手,仿佛在守卫暮色中的一小片草坪,午后的余热正在暗中弥散。雨珠在方舱的小窗上,交错出一串串线条,像是妻子的板书。他戴上眼镜,望向窗口,期盼上面是她的呢喃:孕吐与产后失眠,凑钱买回面包车,张罗小卖部,厨房中的油烟与碗筷,砸碎的啤酒瓶,夜半的争吵。他此时都看到了。他低头跟妻子求证,手心里已是一把凉意。雨止住了。他挪到阳台,发现方才不是雨,是雪。一层细雪铺展在地,好似粉笔涂画。他感觉自己该去公园了。他抱起足球,望见妻子床尾坐出了一圈浅坑,他伸去手掌,空悬半晌,又收了回去。

他扶住长椅把手,脚底钻进凉气,熟悉的恍惚再度袭来:一株参天高木,铜丝似的荒草。看台的喧闹,挂钟的嘀嗒声。食堂大锅的焦味儿,碗橱闷出的馊气。他的记忆总在拔河,久远的一方一旦胜出,短近的一方就只好逃逸。陈佐山花掉好大力气,才捉住了木床上愈来愈枯的病躯,面罩下的紫红勒痕,羸弱的喘息,以及呼吸机不时闪烁的红灯。过去几年,即使足不出户,新冠仍将妻子捉拿,陈佐山也高烧两日,其间一度昏厥,几乎去日不远。儿子从宁德坐高铁回来,照看一周后,他竟迅速转阴了。他跟儿子讲,幸好自己年轻时常踢足球,体格还不赖。可真实原因,只有他明白:一个家庭要支撑下去,其中一位成员必须主动舍掉生病的权利,从前是妻子,如今轮到他。早上睁眼,他都这样敦促自己迅速康复。有时心气儿一垮,身体立马跟着倒掉,口气强硬点儿,倒能把身体唬住,他常这样替妻子宽心,也替自己鼓劲。

居家隔离的日子,他总惦记那片球场。那时送完妻子,他总掉头拐进工农北路,把自行车拴在公园东门的铁栅栏上,从车筐取出足球,跑到荒草之中,复习动作,劲射几脚,发泄完了,再去接她回家。仲夏鸟飞草长,脚下阻力大,脚感全无,他只好颠一会儿球。早冬一过,路上泥雪冻作浑浊冰块,践踏之后,冰块融化,曲曲折折流向街角,聚成肮脏水洼。陈佐山接妻子时,常步行回家,进门后头顶白雾飘悠,仿佛揭开一屉蒸笼。有时雪化了,路面一道道泥沟,勉强可以骑车,陈佐山踩着打气筒,一高一低打气时,妻子会绕过来,有意无意讲一句:我有时想呀,人跟车子差不多,天气变了,总有瘪气的时候,只要补上一口气,啥事不耽误。妻子又追上他的目光:是这道理不?陈佐山睁开双眼,感到身体愈来愈轻,仿佛内质正在流散,随后眩晕不止,几乎要飘离长椅。他把住扶手,坚凉的铁质,使他侥幸自己仍存在,眼前人事也在这时又复缤纷变幻。

天际一线线明亮,雪层在光照下渗出密密的小洞,随后成片融化。嫩芽从楸树枝头钻出,雁群压低羽翼,斜飞而过。昔日的老面孔,先后冒出看台。老工友胡楂白短,仍穿灰色工服,洗得发白,脖上绾了一条红围巾,手中挥舞安全帽,冲他招呼。陈佐山眼角冒酸,头一回发现,场上除了自己跟足球,仍有其余存在。他回过神,立刻在人群中找寻妻子身影。细瞅一圈再回头,他望见自己身后的阴影中,一位女士拢手端坐。他让出地方,使阳光照进。菊黄色长裙,乳白色风衣的半腰和下摆,各有一道深深折痕。那是妻子藏在柜底的旧衣。呼吸机面罩在妻子脸上留下的两道勒痕,已褪成淡淡的红线。妻子笑容宽和。他知道了她的意思。他为此欣喜,同时发现,自己的身体上下正在蓬勃生长。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的身体挺立而起,身躯宽广厚实,仿佛北方的田土,两片高原隆起于胸膛,江河从中回曲,升腾而起,化作甘霖,身体下部旋即伸出了雄健根枝,庇荫之中,草木茂盛。他意外发现,天际的光束并非来自1987年,太阳底下是新事。场上喧闹收束,老工友们仰后坐下,妻子抱手望向他。他勾出脚背,向上轻挑,足球吸在手心,久违的触感让他信心大增。这时他发现,彼时的队友跟对手不在场上,只有一个个干练的身影,与他相对而立。他们是1987年的陈佐山们。除了粉刺和蛮劲儿,他们脸上也多了几分平和。这是一回后无来者的较量,陈佐山忽想让此刻无限绵延,一直到时间尽头,好让年轻的身体们永远同在。但他最后对自己讲:这回战斗不为自己,只为妻子,为老工友们,为所有观众,也为可能过去的北方寒冬。

开场哨吹响了。年轻的身体们火速布防,仿佛封在对面的一排排栅栏。观众连声呐喊,旗帜一摇一荡,翻涌不休。疾风拂过面颊两侧,陈佐山带球前突,发现从前他敦促不止的足球,如今倒是在引导他,他的任务十分明了:做好它的忠仆,鞭策自己的身体,紧衔其后。他们一经联手,就突围出了对手的头道防线。陈佐山们脸上全无往日的羞愤,反而欣慰回望他的背影,一个对手还冲他笑了一下。他闪过一阵温暖的错觉,以为对手们要让出一条生路。可随后就感到不对劲。引进防线之后,对手们火速兜回,环出了一个包围圈。在危险的磁场中,足球的引力立时下降,他刚嗅到这一点,球权随即让一只半道铲出的脚夺走了。他低估了这回竞争的难度。他溜回场心,使劲儿回忆从前的练习,一回回带球突围。四十多分钟过去,离球门最近的一回,仍是止步于禁区之外。轮番失败,熄灭了看台上的呐喊,拄腿气喘的陈佐山,映射于一只只火急的瞳孔。

他一遍遍规划进攻线路,体力的边界束在他眼前。他暗中祷告,最后一回冲锋了,就让他冲过去吧,一路向前,刺进球门,献出人生的最后一脚。足球一番旋动,可跟祈祷的方向相反,球面碾过草尖,阻滞如巨石翻滚。他意识到,此时自己的欲念过于强势,只顾跟它发号施令,反而丢失了方才的契合。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安抚身体,随后合上双眼。万物渐渐隐匿,风在此刻现形。一丝丝细风,穿过对手的肘腋和彼此的间隙,迎面伸来。俯瞰之下,一面花叶榕的绿叶,在子夜中欣然舒展。一条条柔和光线,明亮于叶脉之上,主脉闪烁几番,弯弯折折,通向球门。陈佐山步伐变幻,轻舞于叶脉之上,脚下足球,仿佛一滴轻盈雨露,流畅滑往叶片深处。它的走向如此亲切,几秒过后,久违的记忆在他脑中唤醒:那是马拉多纳踏过的进攻线路。一位位对手和一片片草坪飞速掠至身后,陈佐山不再急于过人,放缓步频,用以品味一度一度的变向,跟一串串脚印所揭示的密语:圆熟,机锋。昼夜困顿,灵光乍现。对进攻的厌倦,漫长的跋涉。对命运的焦虑,以及命运本身。

他望见花叶榕正晃动腰身,催开叶片,冒出一袭青绿,土砾在花盆中沙沙作响。对手尽数甩在身后,球门矗立在前方,门后无人看守,只余一束白光从中迸射。他战栗不止,再不能控制这副身躯,但在此刻,他乐于接受并享受这种失控。他沉下底盘,用尽全力,飞起一脚。足球晃出一串涟漪,游向光晕。可他已不在乎它的去向。细雪一闪一闪,向上飞升,拢向路灯的淡黄光圈。老屋还是该收拾一下,陈佐山只听见自己讲:至少把花叶榕,挪进水泥地上的灰白方格,那样是不是更好看?

责任编辑: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