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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花洲书院想念范仲淹

2024-11-29贾梦玮

当代 2024年6期

生而为人,免不了以一定的方式与古人相见,也免不了以那些可敬的人为荣,为那些卑鄙的人而耻。同为人类,我们理应为我们的祖先骄傲或者羞耻。人到了邓州,特别是走进范仲淹始创的花洲书院,免不了与范仲淹“相见”,并且想念他。

二十一世纪的我,站在时空之轴上,把酒临风,思前想后,亦喜亦忧,我就特别想念十一世纪的你。范公,我真的想念你。

“庆历新政”遭遇失败,你其实是被逐出京城的。仁宗给你留面子,封了点虚职。你应是觉得自己还可以做点实事,所以选择“知邓州”。新政失败,有幸灾乐祸的,有暗自庆幸的,当然也有失落同情的。宋朝虽优待文官和言官,文官一般不会有杀身之祸,但处罚也是很严厉的。这已不是你第一次被逐出中枢。前面几次,你基本上都是因言获罪。从二十七岁进士及第到五十五岁主持新政,在漫长的官宦生涯中,你每遇国家大事,总是仗义执言,慷慨陈词,因此三次被贬:1029年,你因谏止太后还政,被贬;接着又为谏废郭皇后之事累累上书,被贬;1036年,你看出宰相吕夷简任人唯亲、官官相护的鬼名堂,进献《百官图》,揭露他们的鬼把戏,因此与权相发生激烈冲突,第三次被贬。大多数人怕得罪权贵,选择了沉默。但还是有人为你鸣不平,甚至有人强调与你的友好关系,要求“连坐”。还有人为你出郊饯行,虽然只有两位:龙图阁直学士李纮、集贤校理王质。欧阳修作《朋党论》为你辩护:“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然臣谓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其故何哉?小人所好者禄利也,所贪者财货也,当其同利之时,暂相党引以为朋者,伪也。及其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交疏,则反相贼害;虽其兄弟亲戚,不能相保。故臣谓小人无朋,其暂为朋者,伪也。君子则不然: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终始如一,此君子之朋也。故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虽然君子难得,大多数人只能看到眼前的利益、利害,从“利”如流,避“害”沉默。但圣贤、祖宗的训诫声声在耳,哪个人不想做君子?至少都想和“小人”撇清关系。《朋党论》从理论上界定了君子与小人,而且论证了:君子才能成朋。君子成为一种荣誉和精神向往,所以还是有人主动与你站队。

或者是担心你说真话吃亏,或者怕因你连累自己,或者两者兼而有之,一次又一次,朋友、同党让你少说话。晏殊曾是你的举荐人,曾批评你上书言事过于轻率,不但是担心对你自己不利,而且也是怕你连累他吧。你回了一封长信《上资政晏侍郎书》给他,坚定士子初心:凡有益于天下社稷之事,必定秉公尽忠直言,虽有杀身之祸也在所不惜。好友梅圣俞看你管不住自己的嘴,多次以言遭祸,因此作了一篇《灵乌赋》赠你,劝慰你,其实就是劝你闭上“乌鸦嘴”,少得罪人、少惹麻烦。你虽有感于好友的心意,但并未作出改变,而是作一篇同题《灵乌赋》作为回应,其中的名句“宁鸣而死,不默而生”掷地有声,你的儒家信仰从未改变。坚定的思想信念、深入骨髓的精神理想,不会因时事的变化、朋友的劝导而放弃。

你可不知道,在你身后,在元代的异族统治之下,文人士大夫特别是汉族士子当然就没好日子过了。明代虽是汉人朝廷,但从朱元璋开始就狠狠地打知识分子的屁股。清朝文网密布,文官不但没有豁免权,而且常常因言获罪,甚至因此掉脑袋,株连九族。经历了这三朝,中国士人的脊梁骨非断即弯。在我生活的这个时代,知识群体已养成了“高明”的生存策略和心理调适技巧。中国古代有所谓“游士”,从封建关系中脱离出来,思想上解放了,能够自由地探求理想之“道”,并且说要仗义执言、替天行道;孟子也说“处事横议”(社会批判),他们倒还是都有生路。我突然发现,后人在不少方面真的不如十一世纪的你!人类在“成长”的过程中丢失了很多东西。成长就是堕落,得到就是失去。

想到这些,我就特别想念你。

这次你从开封一路到邓州,沿路并没有人迎送:基层官员最会看上面的脸色,看风使舵是他们自保的主要技巧。对此,你心知肚明,一定不会介意;但人生的感慨是有的。那是庆历五年(1045),你已经五十六岁。上任后,你首先营造百花洲,重修览秀亭,构筑春风阁,设立花洲书院。重视教育,你一直身体力行。教化民众实际上是儒家官员和士大夫的首要任务。你早年曾应晏殊之邀执掌应天书院教席。景祐元年(1034)你知苏州,大力兴建郡学。晚年你又设义田、建义学,对族中子弟实行免费教育,激劝“读书之美”,范氏义学在教化族众、安定社会、淳化风尚上取得了巨大成功,开启了中国古代基础教育阶段免费教育的新风尚。何止是重视教育,你无疑是那个时代顶尖的教育家。你继承和发展了儒家正统的教育思想,把“兴学”当作是培养人才、救世济民的根本手段。在《上执政书》中,你明确提出“重名器”(慎选举、敦教育),把当时科举以考试取人而不在考试之先育人,比之为“不务耕而求获”,主张“劝学育才”,恢复制举并使之与教育相衔接。《范文正公文集·卷之四》收录的《上时相议制举书》:“夫善国者,莫先育材,育材之方,莫先劝学。”庆历年间主政时,你再次提出要复兴学校,革新贡举,着力改革科举考试制度、完善教育系统、加强学堂管理,各地亦奉诏建学,地方学堂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时称“盛美之事”。

师资选择上,你提倡明师执教、经实并重,注重对教师的培养和选拔,把“师道”确立为教育的重心,你推荐的胡瑗、李觏等,后来都成了北宋著名的教育家。教学内容上,你虽提倡“宗经”,以儒家经典培养通达“六经”、悉经邦治国之术的人才;但同时注意兼授算学、医药、军事等基本技能,培养具有专门知识、技能的实用人才,这是一定意义上的职业教育。你一直身体力行,无论“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足迹所涉,无不兴办学堂,教泽广被。你培养、延揽的人才,百年之下,在人才问题上仍在享受着你当年的教育红利。

宦海沉浮,其实你对隐逸生活不是没有向往,你与“梅妻鹤子”的林逋的交往,你写下的众多凭吊隐士遗迹的诗词,都能说明这一点。你被贬睦州时,曾为东汉的大隐士严子陵修祠堂,并亲撰《严先生祠堂记》。刚到任邓州,你即去了城北的严子陵钓鱼台,并作《钓台诗》:“汉包六合网英豪。一个冥鸿惜羽毛。世祖功臣三十六,云台争似钓台高。”但你最多只是向往而已,你做不了隐士,而且,从这些诗词中可以看出,你更多颂扬的是不慕荣华富贵的高风亮节。你也从未像苏轼等人那样把释家引入自己的人生和诗词文章。正像程颐、程颢批判佛教,你同样很警惕释家的“自私”吧。

我看出来,你也免不了一些人生的感慨:“人世都无百岁。少痴騃、老成尪悴。只有中间,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牵系?一品与千金,问白发、如何回避?”(《剔银灯·与欧阳公席上分题》)你少年时,由于父亲早逝,你随母改嫁改姓,比一般的小孩更为不易;老年几乎一直在被贬途中。仕途、名利、美色,这些你都曾得到不少,比一般官员多得多。但你并不受这些牵累。你注定了不仅是一位“办事”的能臣,而且是“传教”的思想家。

你不仅能治国安邦,而且为文学史提供了特别的东西。《渔家傲·秋思》是边塞词的首创,而且直接开启了宋代豪放词的创作,并由此开辟了宋词崭新的审美境界。“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气象阔大,没有自我的自爱自怜。你也有北宋流行的艳情之作,如《苏幕遮·怀旧》:“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虽是艳情,但有开阔的时代背景,婉丽而深情,艳而不小,丽而不弱。

你还是古琴高手,曾作《鸣琴》:“思古理鸣琴,声声动金玉。何以报昔人,传此尧舜曲。”你主要不是借琴谢知音,而是要传古仁人之心。陆游《老学庵笔记》载:“范文正公喜弹琴,然平日只弹《履霜》一操,时人谓之范履霜。”你居然只弹一首叫“履霜”的曲子。我知道,你祖上有叫“履冰”的,《诗经·小雅》:“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危险随时都可能出现,人生当处处谨慎,小心翼翼。你做人、行事不致如此。你是“履霜”。《礼记·祭义》:“霜露既降﹐君子履之﹐必有凄怆之心﹐非其寒之谓也。”郑玄注﹕“非其寒之谓﹐谓凄怆及怵惕﹐皆为感时念亲也。”后因此以“霜露之感”指对父母或祖先的怀念,或者就是一种时代的精神感慨。你庄重、谨慎,且热心肠,怀念当是为了传承吧。

邓州是你人生和精神的节点。此前,你已经历了许多,为地方官、边帅直至宰相主政,你的道德文章、功业政声已名满天下。此后你再也没能进入中枢,人生进入后半段甚至是尾声。在这里,你的生活是丰富的,你在此写下了八十一首(篇)作品,是你创作的高峰期。而且,你以天下百姓为己任的理想并未磨灭,这仅从你的诗中就可以感觉到。“求民疾于一方,分国忧于千里。”(《邓州谢上表》)在小城邓州,你依然想的是分国忧。“庭中无事吏归早,野外有歌民意丰。”(《酬李光化见赠二首》)堂上没有官司,对于执政者来说是莫大的欣慰,也是德政追求的理想。“七里河边归带月,百花洲上啸生风。”(《依韵酬太傅张相公见赠》)你的生活还是很丰富的,在七里河,在百花洲,与友人夜宴,与学生聚会,啸傲人生,其喜洋洋者已。

繁华并未落尽。我感觉你依然是强大的,特别是在精神上。庆历六年(1046)九月十五日,你在邓州花洲书院春风堂写下的《岳阳楼记》,可以说是你的思想总结和精神宣言。你的好友滕子京谪守巴陵郡,重修岳阳楼,邀你作记。知道你不会有时间到现场,只寄了图片和一些文字资料来。与好友共同的命运所激发的儒家的人生理想、人生感叹、士子情怀,一唱三叹为《岳阳楼记》,成为传唱千古的名篇。

登岳阳楼,“淫雨霏霏”时,不免“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也不免“春和景明”时的“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人生不免悲和喜,进和退,那么如何处理这两对矛盾呢?你的回答没有犹豫,没有装腔作势,其声调一直响彻历史的天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至此,在邓州,你终于完成了自己的精神涅槃。从此,“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成为中国士子的精神骨架,千年之下,无论何种党派,不论战争还是和平,你的这句响当当的话总会被人不断地引用。可以说,这篇写在邓州的《岳阳楼记》,不是写给滕子京的,不是写给皇上的,不是写给同僚的,甚至不是写给岳阳楼的。不为求进,不为求退,不为教育,不是辩护,不是宣言。它是写给你自己的,是自我总结、自我认定、自我提醒。

《岳阳楼记》也不孤独。写《朋党论》为你辩护的欧阳修同期被贬滁州太守。他在此写下的《醉翁亭记》与你的《岳阳楼记》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欧阳修之乐不仅在于“山水之间”,更在于“乐”众人之“乐”,众人乐乃是太守乐的根源。这几乎已经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同调了。

立德立言立功,有了《岳阳楼记》,这三者在你这儿都齐了。不过,你还是希望有更多自己的同道:“噫!微斯人,吾谁与归?”你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你的同道,特别像你这样把儒家的理想和行为统一起来的并不多。比如,在你之前,你的朋友晏殊和政敌吕夷简都曾任泰州西溪盐仓监,但他们的政绩和政声跟你就没法比。

我的家乡东台有一条著名的范公堤,我从小耳熟能详,但那时并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只知道,范公堤以东、以西的方言略有区别,我至今仍能分辨两者间幽微的差异,而这外人绝难区分。范公堤东西的土壤、出产的农作物也不一样,堤西可长水稻,而堤东不行。长大后我才知道,千年之前,你任泰州西溪(今主要在东台境内)盐仓监时,带领当地民众修筑了这条海堤,后人称为范公堤。范公堤是一条南北方向的捍海大堤,横跨通、泰、楚三州,全长两百里,以当年的政治环境、当年的工程条件,你要克服的各种艰难险阻可想而知。由于大堤成功阻挡了海水的侵蚀,此后护佑一代又一代后人的生活、耕种、盐业。我小时候就知道,由于范公堤成功地阻遏了海潮,堤西仍保持了水乡的特点,堤东长期被海水浸泡,虽然海水逐渐东移,裸露的土地基本上是盐碱地,但经过多年的改造休养,适合种植棉花、西瓜、果树等。那时,你才三十三岁。在此,你除了主持公务外,还结交了滕子京、富弼、林逋等人,亦师亦友,你们后来都保持了终生的友谊。在此,你还写下了大量的诗词。如《西溪书事》:“卑栖曾未托椅梧,敢议雄心万里途。蒙叟自当齐黑白,子牟何必怨江湖。秋天响亮频闻鹤,夜海瞳矓每见珠。一醉一吟疏懒甚,溪人能信解嘲无。”在这凄风苦雨的海角,你不敢妄自菲薄,反而强化了你“以天下为己任”的雄心大志。

随着海水东移,新的防海大堤如今已远在七十公里外,这是千年沧海桑田的距离。但有些东西静静地留了下来。你不知道,如今的西溪上演着一部以你为主人公的情景剧,表现的就是你当年克服重重困难营造捍海堤、为盐丁减盐课的故事。范公堤如今只留下了一些痕迹。但它显然留下了一些宝贵的东西,有些是肉眼所看不见的。你的音容笑貌,在我家乡人的想象中,还能在东台吹拂的海风中隐约出现。在邓州、苏州、杭州等你主政过的地方,都留下了这样一些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东西。你的精神仍能时时让人触碰到,有时是鼓励和号角,有时是鞭策和警钟。

当年我家乡的盐丁亲身感受到了你的功德,像我这样盐丁的后代,依然会想念你。是喜爱,是钦慕,也是向往。

你同时代的欧阳修和蔡襄对你有着相似的评价。“公少有大节,于富贵、贫贱、毁誉、欢戚,不一动其心,而慨然有志于天下,常自诵曰:‘士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欧阳修《资政殿学士户部侍郎文正范公神道碑铭并序》)“公薨之后,独无余资。君国以忠,亲友以义。进退安危,不易其志。立身大节,明白如是。”(蔡襄《祭范侍郎文》)即使是你的政敌,在你离世之后,也能给你客观的评价。你在世的时候,因为政见不同,有些人看似在你的敌对阵营,但最了解你的可能是你的“敌人”,他们内心对你是敬重的。他们在你身后评价你,说的往往才是真话。

你当然不知道,毛泽东曾这样评价你:“中国历史上有些知识分子是文武双全,不但能够下笔千言,而且是知兵善战。范仲淹就是这样的一个典型。”(孙宝义、刘春增、邹桂兰编著:《毛泽东的读书人生》,中共党史出版社2014年1月版)特别是在重文轻武的宋朝,一个文官能上马解决让人束手无策的边患,无疑具有了别一样的魅力。范仲淹的词,“介于婉约与豪放两派之间……既苍凉又优美,使人不厌读”(《读范仲淹两首词的批语》,见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诗词集·附录》,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12月版)。既能豪放又能婉约,既能阳刚也能优美,不仅丰富,而且辩证,让人喜爱。你应是个可敬又可爱的人,用如今的话语,你该是一位“男神”。毛泽东对你的评价,倒是能从一定的角度说出了你的独特魅力。

统治者早早地就发现和利用了你的价值。你当然不会知道,清代之后,你就被从祀于孔庙和历代帝王庙,康熙称你为“先儒范子”,乾隆赞你“学醇业广”,有号召广大士子和各级官员向你学习的意思。千载以后,你在多种途径上影响着后世子孙。陈寅恪在1929年所作王国维纪念碑铭里的话:“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大概也是导源于你的“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吧。

我坚信,你后世的一代代,其精神血管里多多少少还流淌着你的血脉,所以才可能有一种精神意义上的回溯。这是一种深层次的想念!

责任编辑:徐晨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