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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关三叠

2024-11-29林那北

当代 2024年6期

从新安街右拐,拐进两米宽、六七百米长的明安巷。巷子地面铺着长短不一的青石板,泛出年代不明的油光,被无数双长短胖瘦的脚踩得坑坑洼洼,个别青石板底下已经失去承托,再有脚踏上,咚的一声微响之后,紧接着是一阵战栗般的晃动,晃的时间和幅度视脚的力道而定。因为两旁都是粗砖屋,两层或三四层潦草叠起,即使个别先前曾搭得用心,经过几十上百年雨水与阳光的交替光顾,也已老迈,布满一道道伤疤般的青苔。这座城多年来持续刨土挖地建房子,很难相信居然还残存如此破旧的老巷子,不是一条,而是成片,乱麻般横七竖八堆在新安街旁边,拆迁的消息风一样一阵阵来,转眼又息了下去。

“阿庆手机维修店”在巷子中段,门面两米出头,一个小玻璃柜立在门口,背后隔出两层,从木梯爬上阁楼就是睡觉的地方,下面摆一张窄木桌、一个歪斜旧木架子,桌子上放着微型电饭煲和碗筷,木架里堆几件衣服,这就是阿庆的全部家当了。很挤,但挤才是理所当然的。新安街是市中心街道,每一家店都又宽又大,挂着明晃晃的灯,貌似皇宫的气派,可阿庆配租那样的店吗?不配。

再破的巷子如今都住满整天刷手机的人,那么再小的店就理应不怕没生意,这想法是以前的,所以阿庆才去拜师学修手机,然后自己开店。当时想先开间小的,赚到钱后,再去其他地方弄个像样的门店,跟联通或者移动合作,那就威风了。怎么也没料到这一两年却突然冷清了。到底是手机质量上去了,还是大家使用起来更小心了呢?没人来修,收入自然就跟着下降,三顿能省则省,可每个月九百元的房租还是一分不能少。眼见着一年一签的店租合同月底就到期了,要再续吗?这个店他已经开了四年多,整条巷的人都认得他,他也差不多知道每个人用的是什么牌子的手机,一般是入门款,有钱谁还住明安巷?

那天玻璃柜上突然多出一部玫瑰金的iPhone15 Pro Max时,阿庆愣了一下,再抬头,又愣了一下。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女人站在柜前,个子非常高,盘着发,额旁垂下两绺刻意烫过的卷发,描眉抹腮画唇,橙红色的眼影下是两排密实的长睫毛,十指贴着长指甲,上面还星星点点粘着亮片。

阿庆吸口气,这是他开店以来接手的最贵的手机。上一年九月iPhone15发布,才过去五个多月,这款手机现在市场价也要一万三四千。女人不是明安巷的,这是阿庆的第一个判断;这女人来明安巷另有所图,这是阿庆的第二个判断。

他有点紧张,半晌不敢动。

女人把手机向阿庆推了推,说:“有点问题,能帮我查一查吗?”

阿庆拿起iPhone,按住侧键,屏幕亮了,滑几下,就把手机重新搁桌面上。他没有说话,没什么可说的,这机子出厂后根本还没开过机,能有什么问题?他把身子往椅背上靠去,看着女人。下午三点,股市刚收盘一会儿,每天在这时总有一道阳光从路对面的屋顶上漫过来,照到玻璃柜前。女人站在柜子右边,她把手机拿起,突然一笑,转身走了。笑起时,光恰好打在她右脸上,眼角顿时横过几道放射性的纹路,暴露了年纪。阿庆探长身子,看着她向巷口走去,高跟鞋,驼色风衣,同色系的围巾。从后面看,她的岁数一下子又模糊了。

“哎!”阿庆喊一声,但声音很小,唇只动了动,估计只有他自己听到。

第二天同一时间来了个消瘦男人,上身白毛衣,外套杏色马甲,下身牛仔裤和球鞋,戴黑色鸭舌帽,五官被遮在帽檐下的阴影里,鼻翼和嘴角两端有明显的八字纹,看样子有五六十岁。阿庆一开始没认出他,直到他把手机递过来,还是崭新的玫瑰金外壳iPhone15 Pro Max,跟昨天一模一样。再一看他粉色带亮片的长指甲,阿庆心里才呀了一声。

就是昨天那个女人。

“这手机有点问题,你能帮我查一查吗?”说的还是同样的话,但声音低沉了点。

阿庆抿抿嘴,把手机拿起。开机正常,内存1T,界面上只有几款出厂时自带的App。他很快把手机重新放桌上,用手推还。

“没问题吗?”

阿庆抿住嘴看她。有点好玩,他一点都不害怕。

女人笑笑,抓起手机后退一步,然后转身离去,脚迈得略有迟缓,一副黄昏将近的落寞。阿庆眼一直跟随她,心里有种预感,她还会变个花样再来。

第三天她果然来了,这次是个八十多岁的老女人,脸上起皱,背微驼,穿鼠灰色的旧夹袄和黑色束脚裤。还不等她把手里的iPhone15 Pro Max递过,阿庆就猛地站起来了,从座位绕过玻璃柜,站到她旁边。“干吗?”他仰起头问,没有愠怒,不会的,他几乎都没有生气的时候。跟谁生呢?

老女人后退几步,从上到下缓缓打量着阿庆,笑着,很满意的样子,仿佛一直等的就是阿庆的这个反应。“现在有空吗?我们去新安街的春回茶楼坐坐行吗?有件事要跟你聊聊。”

阿庆下意识地把身子往上拔,脚跟微微踮起。

踮起脚跟的阿庆也只比桌子高出一个胸位。他很矮,只有一米一五,头大,屁股肥,四肢短。

春回茶楼装修很有古风,家具深红色的,竹编吊灯幽暗柔和,像一双双从古代穿越过来的眼睛。阿庆很兴奋,头转来转去看个不停。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他能走进这样的地方,仿佛一脚跨进哪部电影里。

坐下后,女人眯着眼看他。这会儿她伛偻的背已经挺直,脸上过多的皱纹显得有点不真实。“还好吧?”她问。

阿庆挠挠头,短促笑了笑。

“不怕?”她又问。

阿庆“嗯”了一声。心里也不是一点嘀咕都没有,毕竟他第一次碰到这种事,但有什么可怕呢?要是他长得又高又帅,也许会胆怯,而他不过这样,又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新安街,能怎么样呢?

茶上了,茶点也来了,女人让阿庆喝吧吃吧。“我叫庄眉,你叫我眉姐就行,眉毛的眉。”

“眉姐好。”阿庆边说着,边垂下眼帘看着桌上的茶点。绿色的小饼、褐色的方糕,还有开心果、瓜子、蜜饯,这些东西他都没吃过,但在电视里见到过。

“多大了?”眉姐问。

阿庆说:“二十一。”

眉姐有点意外,说:“看着没这么大。”

阿庆尴尬地笑起。城里的孩子吃得好,十岁时个子大都已赶上他。祖上都是正常人,父母和哥哥也是,到他却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腿像被卡住了,十几年半厘米都不肯往上长,横向却没有停住,上身的肉挤挤挨挨堆在一起,又肥壮又粗大,腰撅着,屁股鼓起,走起路摆来摆去。以前父母在建筑工地上挑砖,楼建到一半时墙突然塌了,两人一个摔死一个被压死,那时他才十五岁。据说可以赔些钱,可老板跑了,这事到现在还拖着。哥哥比他大一岁,把父母剩下的四千多块钱掰走一半,跟人去深圳打工了。阿庆就独自来这座城,靠分到手的那两千多块遗产逛荡大半个月,然后去学修手机。

这时眉姐站起,走到屋角,坐下。原来那里的矮桌上摆着一把琴,她先在琴的下方摆弄几下,又拨拨弦,然后右手弹左手按,声音响了,是首曲子。店里没其他人,两个穿着红旗袍和蓝旗袍的服务员站在远处互相递个眼神,明显有点惊讶。

几分钟后眉姐回来,先端起茶喝掉,然后问:“听过这支曲子吗?”

阿庆摇头。

眉姐说:“《阳关三叠》,一首很著名的古曲。”

阿庆没听懂“叠”是什么,“三叠”又是什么,但他不敢问。

眉姐说:“知道那是什么琴吗?”

阿庆还是摇头。好像在哪部电影或者哪个电视剧里见过,天下那么多东西他哪能见过就叫得上名字的。

眉姐说:“古琴。很中国的乐器,三千多年前就有了。”

“三千?”阿庆很吃惊,不过想想也没什么。他只读到小学五年级,但听过“上下五千年”这个说法。一上一下,加起来有一万年,三千年放在其中,根本不是个大数。他看着眉姐,第一次到手机店她是什么发型?披肩发,烫着大波浪。第二次呢?是个戴鸭舌帽的男人。第三次是这样一个头发全白的老人,连眉毛都白了。前后只有三天,一个人怎么要如此变着花样玩呢?搞得跟谍战电影似的。

眉姐问:“老家是哪里的?”

阿庆说:“周家寨,离城里有三十多公里,还没通高铁,坐公交车到县里……”

眉姐打断他:“父母在吗?”

阿庆说:“死了,都死了。我有一个哥哥,我哥哥不矮,比您还高……”

眉姐巴掌往上举了举,喝一口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打开,推过去。纸上打印着又粗又大的两行字:

月薪七千

江山名媛美容院

眉姐说:“去这里上班怎样?包吃包住。”

阿庆盯着纸上的字,半天回不过神来。四年多前他开店前从师傅斌哥那里借了两万块,两分利息,每月还一千。第一年添置些设备,赚的钱根本补不上窟窿。接着疫情来了,一条街的人外出少,手机倒玩得多,出了问题就让阿庆解决,阿庆收入很不错,就把斌哥的债都还清了。但世事不好琢磨,去年以为接下去能更好,结果却不好。七千?如果不是白纸黑字写着,他哪里敢信?“去做什么呢?”他问。天上不可能白白丢下这块馅饼,杀人放火抢银行?那是万万不行。何况他跑不快、跳不高,也不是干那些狠活的料。

眉姐说:“琴室管理员——对,美容院,但有个琴室,古琴。”

阿庆晃晃脑袋,往屋角那边的古琴瞥一眼,觉得这事更玄了。天下那么多正常人,这个眉姐为什么却要费这么多心思到明安巷找上他?他说:“我……不会弹琴。”

眉姐笑起:“不需要你弹。”

阿庆问:“那我做什么呢?”

眉姐手下意识往头上捋去,却捋不动。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笑了笑,就把手放下了。“扫扫地做做卫生总可以吧?”

阿庆马上点头。

眉姐说:“以后有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可是……”阿庆心里还有疑虑。

“不用可是。”眉姐手指头在桌上轻轻叩一下,打断他,“你挺麻利的,手很灵活,反应也快,来吧。”

阿庆想起眉姐第一次把玫瑰金外壳的iPhone15 Pro Max递过来时,眉姐两眼就一直盯着他手看。他腿短,一般相对应的手指头也会特别粗短,他的手指也短,却很细,像个未发育小男孩的,巴掌也小,薄薄的一片。刚去学修手机时,斌哥瞥一眼他的手指头,就点点头说:“可以吃这碗饭。”果然他学得又快又好。主板、摄像头、听筒、话筒、电池、芯片、基带芯片、扬声器、电源控制器、传感器、排线、尾插、运存、存储……这么复杂的东西,他很快就熟门熟路了,比那几个先进店的伙计修得都好。

原来看中的是他的手。

在琴室做卫生需要多灵活?手不麻利就拖不了地吗?另外,眉姐一连三天打扮成不同的样子,就是为了看看他有没有傻、反应快不快?他有点后怕。前天、昨天和今天,如果稍有不妥,这事是不是就不会有下文了?见眉姐喝下茶,他连忙站起,帮她倒上,然后问:“您是老板吗?”

眉姐说:“我只是店长,负责员工聘用。你可以先去试试,实在不愿意做,十天后可以辞职,工资拿三分之一走人。”

阿庆抿抿嘴,心想十天他才不会走。他出生在那个偏僻小村;别人都能好好长高长大,他却不能;墙倒了没砸到别人,却把他父母全都砸死……总之所有的倒霉没一桩饶过他,他很不满,但他没有办法改变这个不满,突然眉姐竟找上门,每个月包吃包住,还有七千块收入,这样的好事他哪里能随便碰到?他长吸一口气,再重重吐掉。

眉姐问:“不愿意?”

“不是!”阿庆马上答,然后就说起父母,“我爸我妈以前力气可大了,他们挑的砖比所有人都多。我妈说赚到钱后,要带我去上海、北京治病,说不定还能再往上长高一点。我妈还说……”

眉姐又打断他,这次口气硬了很多:“我问你了吗?”

阿庆怔怔地摇头。眉姐问他:“不愿意?”他的以为眉姐开始动摇了,所以急着想解释一下,一时却说乱了。

眉姐说:“话太多不好,要少说些。”

阿庆缩缩脑袋,不好意思起来。这确实是他的毛病。店里平时大多都只有他一个人,巷子里的人路过也很少停下来,他舌头于是就一直闲着。终于有人来,他都抢着开口,多聊一句是一句。原来眉姐是店长,不是老板。阿庆不清楚“店长”是多大的官。他把桌上的茶杯捏起,送到唇前,头一仰倒进去。他不喝茶,从来都弄不懂这种涩得让人舌头发麻的水有什么好喝的,这会儿他只是口渴。

“要想两天再决定吗?”眉姐问。

阿庆说:“不用。”

眉姐说:“那明天就去?”

阿庆说:“好的。”

江山名媛美容院就在新安街口,离茶楼不到一百米,位于一座三十八层写字楼的第一层。跨进大门前阿庆往旁瞥一眼,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看到那个蓝地白字标识,还有脸盆大的一个警徽。新安街道派出所,这么巧,店就开在派出所旁边。

美容院门面不起眼,只有十来米宽的一个入口,里头却不小,占一至四层,每层上千平方米。一楼主要是做接待的,有两间小茶室,宽敞的大厅摆着皮沙发和欧式桌椅,桌上每天都插着鲜花。另有一小半是厨房,三个厨师每天给大家做盒饭,到点了一层层送上去。二楼有一半是咨询室,美容师坐里头跟客人分析脸部缺陷,提出哪里哪里需要打针动刀,另一半是手术室,做削骨、割双眼皮之类。三楼有十几个不大的房间,称为治疗室,不同的需求对应不同的项目。过道上坐满了人,她们脸上涂着白色麻药,等着隆鼻、瘦脸、溶脂、打鼻基底去除法令纹、填充苹果肌什么的,花样很多,单名称阿庆都还没全记住。

四楼不对外,阿庆也没有去过。

“医美”,这个词阿庆第一次听到。他不敢问人,私下在手机搜索了一下,原来是“医学美容”,就是靠外力强行把皱纹弄没、把脸弄小、把五官弄立体,总之就是把妈生的丑样弄得好看起来。这里人除了眉姐被喊为“店长”外,负责医美的被称为“主任”,他们的助手被喊成“老师”,都穿着白大褂和护士服,看上去确实像医生和护士。上班时这里每一层都开着空调,卫生间都安装电动马桶,洗手台上有洗手液和擦手纸,音乐轻响,玫瑰味的香气隐约浮动。

真是大开眼界了。

明安巷也有美容院,阿庆从来没去过,但听说过里头是干什么的——美的不是脸,而是其他。但江山不一样,它只负责把人变漂亮,阿庆很高兴它不一样。来这里的大部分是女人,偶尔也有男人,外表都很体面,至少看上去都很有钱。进口的什么针,打一支进去,不是一两万就是七八千,那些人跟没事一样,手机叮咚扫一下,就一下子十针二十针买去。操作时房间门关着,看不见过程,等弄好出来,那些人捂着纱布,脸上一块块发红,也没觉得有什么变化。

一开始阿庆没有具体的事,所有人都可以使唤他:

阿庆去倒杯水。

阿庆把东西送到三楼。

阿庆帮我拿个口罩。

阿庆带客人去缴个费。

连保洁员偷起懒来也使唤他把垃圾袋提到楼下。

阿庆很勤快地跑上跑下,腿短,但迈得急,屁股上的肉就晃动得更快了。他穿着襟前绣着“江山”二字的白衣绿裤工作服,上身跟别人差别不大。服装是现成的,上衣把袖口挽一挽还凑合,裤子却怎么挽都太长,只好用别针别住,走路时它们磨来磨去,发出声响。从走廊上经过时,两旁坐的人都看他,眼神又惊奇又新鲜。有天他听到旁边一个女人小声嘀咕道:“唐老鸭呀。”另一个说:“招他是不是可以免点税呀?”阿庆无所谓,人家没瞎说,他这么矮,侏儒确实是残疾人,如果能对店里有帮助,也算做出点贡献了。

上班第二天他就在楼道上碰到眉姐了,眉姐问:“行吗?”他点头。

到了第九天,又碰到眉姐,眉姐问:“习惯吧?”阿庆还是点头。一下子来到这样的地方,他其实不习惯,但他愿意尽快习惯。

第十天下午,眉姐给他发微信,说:“在楼梯口等我,老板要见你。”

阿庆就跟着眉姐去老板办公室,在四楼。与二楼三楼的热闹不同,四楼非常安静,但装修却比下面三个楼层更华丽,过道上吊的都是水晶灯。也有个宽大的接待台,三楼接待台在楼道中央,这里却设在东面,接待台后面站着四个护士,双手抓在腹前,见有人来马上笑盈盈地躬身点头,说你好你好。

老板办公室在东面第一间,门关着,眉姐叩几下,听到一个男人说:“进来。”

巨大的办公桌后坐着一个头发又黑又密的男人,脸光滑得像撑开的鼓面,看皮肤四十岁不到,脖子却是松的,横着一条条皱褶,手背也很枯干。之前阿庆在店里从没见过这个人,但对方却见过他。他跟在眉姐后面一进门,男人巴掌就在桌子上轻轻拍了一下。“快给他量身定制一套工作服,我上次见他圈起的裤管都拖地上了,多难受。”

眉姐说:“好的,马上。”

阿庆连忙低头看去,这会儿裤管卷得很工整,上次是什么时候被老板看到的?进门前,眉姐已经告诉他,老板姓谭。阿庆弯弯腰,说:“谢谢谭老板。”

谭老板笑了笑,站起,走到阿庆边上。阿庆连忙仰起头。真高啊,不止一米八。还好看。如果不是肚子腆起,肯定更高更好看。

阿庆又说:“谭老板好。”

谭老板说:“嘴很甜嘛。”

眉姐说:“是,脑子挺好用的。”

谭老板又笑一下,说:“那尽快就去那边吧,过渡一段,就适应了。”

眉姐说:“好的,明天就去。”

从老板办公室出来,眉姐带阿庆沿着长走廊,从四楼的东面一直走到西面。西面的装修与东面不同,东面是敞直的,西面却左拐,再向右拐了两弯,然后迎面就看到一堵顶天立地的铁栅栏。栅栏前放有一张台子和两张沙发,两个同样穿工作服的女孩坐那里,看见眉姐有点意外,半天才缓缓站起,喊了声“店长好”。

眉姐手指了指栅栏上的锁,女孩就把锁打开。四个人一个接一个向里走,进了栅栏旁一个不大的房间,有床,有电视,有桌椅,有卫生间,桌上放着几本书,最上面的是《古琴基本教程》。

眉姐指了指两个女孩,说:“小齐,小孙。”

又指了指床,说:“明天你就正式来这里上班了,用的东西都不必带,已经备齐。还有什么不够,尽管跟小齐、小孙说,她们会解决。”

阿庆“嗯”了一声。

眉姐说:“以后具体做什么,小齐、小孙会告诉你。噢,如果她们手机坏了,你也可以帮她们修一修。”

小齐和小孙都笑了。

阿庆也笑。

眉姐问他:“明白了吗?”

阿庆点点头,又“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已经懂。其实他懂什么?他脑袋里都是雾。

店里上下班时间规定是从早上十点到下午六点半,中午不休。平时准点下班其实很少,十天里阿庆才碰上两次。只要还有一个客人项目没做完,相关人员就不能走,常常一拖就拖了两三小时。

那天下午也拖了,到七点,客人走掉后,阿庆听到手机微信响了,一看,是眉姐发来的:“我在春回茶楼。马上来。”

阿庆正帮两个保洁员拖地,收起手机就说:“我有事先走啊。”还不等保洁员同意,他就向更衣间跑去,换下工作服。

晚上茶楼人仍然不多,大厅里有十张桌子,只坐了五个人,服务员还是穿蓝旗袍和红旗袍两个女孩。眉姐这次坐在靠最里边那张桌子,一旁就摆着古琴。

穿蓝旗袍的把茶和茶点端上来了,摆好。还是那几样,眉姐看来爱吃甜,糕点一个接一个往嘴里扔。她让阿庆也吃,阿庆笑笑,不吃。刚才到点时,虽没下班,但店里的人会自觉轮换把盒饭先吃了。有肉有鱼有青菜,连米饭都很香,阿庆吃得一点不剩。长这么大,这十天是他出生以来吃得最好的日子。他静静地看着眉姐,幽暗的灯光下她的脸有点模糊不清。在店里上班时,眉姐是老板以外唯一不用穿工作服的人,不过她从来不穿花哨的衣服,永远是一套黑西装和过膝窄裙,脚踏高跟鞋,绾个发髻,比第一次出现在手机店里时老,却比第三次去他店里时年轻,宽脸,颧骨微凸,眼睛细长,算不上美人,但有一股凛然的气势。

等水烧开时,眉姐站起,走到古琴边坐下,上身拔直,双腿平踩地面。一阵响声,是眉姐右手在弦上从上往下一拉,明明很近,却又像从很远传来的。接着眉姐把琴托起,正要翻个面,突然一声喝:“别动别动!”蓝旗袍走过来,有点恼火地摇摇手,“琴放这里是给大家弹的,不会弹不要玩琴。”

眉姐笑一下,把琴放下,左手按,右手拨,音乐骤然响起。蓝旗袍一下子松弛了,脸上露出诧异。“《流水》,弹得这么好啊。”

阿庆半晌才回过神来。眉姐弹的曲子原来蓝旗袍知道,古琴曲名都很有古意啊,上次叫《阳关三叠》,这次叫《流水》。蓝旗袍肯定没发现上次那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和现在这个眉姐是同一个人吧?

眉姐歪一下头,说:“放心,我五岁就习琴了。那时弹的是儿童膝琴……”

这时有客人要加茶水,蓝旗袍答应一声转身跑去。离开时她说:“专家啊,弹吧弹吧,就是我们的琴很差,不好意思啊。”

眉姐双掌按在弦上,看着阿庆说:“她说得没错,这琴确实不好,抗指、打板、沙音,估计是淘宝上买的,也就几百块钱。琴的好坏真是天和地之别啊。以前我父亲有张琴,那琴就像他的命,我一直到八岁他才肯让我碰。真好啊,静、透、圆、润、清样样俱全。音色是古琴的灵魂……”说到这里她突然收住了,把琴缓缓翻到背面。

阿庆很意外,琴的背面居然有这么多机关:七个小立柱,下面挂着穗;两个圆圆的小支架,琴面那七根弦分别收在上面。刻有字,还有像块大印的方形东西。最没想到的是中央和靠上方的地方,还有一大一小两块镂空的长条形洞口。

眉姐一只手托着琴,一只手在琴体上比画着,她又说了好几个词,阿庆仍然都是第一次听到:珍(轸)、齿(龈)托、燕(雁)足、凤招(沼)、龙池……

“龙池,这里!”眉姐食指往中间那个洞戳一下,“记住了吗?龙池!”

阿庆突然意识到这地方可能会与他有关,抿住嘴,“嗯”了两声。

重新坐回茶桌上时,眉姐抽过一张餐巾纸,手指在茶水里蘸几下,写了一个字:“斫”。这次她没问阿庆,问也白问,阿庆真不懂。眉姐像是安慰他,说:“这个字,不学琴的人很少见过——噢,你可以用手机查一下。”

阿庆就把手机拿出,输入这个字,读zhuó,原意是指大锄头,引申为用刀、斧等工具砍削,在日常生活中,常用来形容对树木的砍伐行为。他用的是一部客人不要的旧机子,那时刚去学手艺,师傅说先拿着,以后有钱了自己买新的。他一直没钱,就一直没买。也还好,修了几次,加了内存条,能用。他相信也不会用太久了,在美容院吃住免费,其他花销再尽量省掉,那么只要工作三个月就有钱买一部全新的。生活突然变得有意思了,又轻松又有奔头,他很高兴。

眉姐手指头在桌面上弹拨着,仿佛那里放着琴。“你知道最贵的琴一张多少钱?一亿三千六百多万,前些年在北京保利拍卖的,是宫琴,不是野斫的,宋徽宗御制,乾隆爷御铭,保存良好,流传有序,这太难得了。它在时间里走了这么久啊,多少代人都死了,它还是完好的。”

阿庆不懂这东西不能吃不能喝,为什么却这么贵。眉姐一直说琴,可他是牛,为什么要对牛弹琴?

眉姐说:“爱琴的人,是把琴爱进骨子里的。”

顿一下又说:“谭老板有二十三张琴,都放在美容院四楼的琴室里。明天起,你住在那里,就是守琴。”

“二十三?”阿庆心里一下子发毛,“那不是有二十多亿?”

眉姐竖起食指晃了晃,说:“上亿的琴,目前全中国还只有两张,都在顶级藏家手里。为什么一张琴这么值钱?就是值啊。斫琴讲天圆地方,阴阳相合。弹奏的泛音、散音和按音,也分别象征天、地、人之和合……讲究太多。一张古琴得活上五六百年,琴面才会出现龟背、冰裂、蛇腹之类。谭老板那些琴有吗?没有,他的琴年代都不久。”

那有一半吗?即使十分之一,也有两千多万哩。

对阿庆来说,这是一笔望不到头的大钱。

那天晚上阿庆十一点多才回到手机店。从宽阔的新安街一拐进明安巷,眼前一黑,就像一步踏入另一个世界,狭窄、安静、幽暗。去美容院上班第三天,阿庆晚上回来就开始收拾店里的东西了,也跟房东说过,月底到期不再续租。生意都不好做,房东很不情愿,劝阿庆别退,甚至可以把房租再降降。阿庆很坚决,他说不啦不啦不啦,估计整个人都有一副小人得志的得意。没想到这会儿,当他把所有东西整理好,坐下来上上下下扫一圈时,心里却突然有点不舍。好不容易开起店,又一下子关掉,丢掉斌哥教的手艺,究竟对还是不对呢?

想归想,第二天阿庆还是走了。他把电烙铁、镊子、螺丝刀、热风枪、吸锡带等东西收拢,再把示波器、频率计等东西也装进箱子,只有20寸大的旅行箱就基本塞满了。之前他曾打算把这些工具都送给斌哥,现在觉得还是自己先留着,万一呢?眉姐让他带上衣服就行,他倒是觉得除了必需的内衣裤外,其他衣服对他都不重要。不是有工作服吗?即使天冷了,只要不外出,美容院都有空调,反正也冻不着他。当然也不能都不拿,衣服反正也不多,两件外套、两件毛衣,还有两双球鞋,一个手提袋就都塞进去了。

四楼有两处电梯,楼中央四部电梯相对,那是供大家上下的,东面紧贴着谭老板办公还有一部小电梯,这是阿庆跟在眉姐后面去见老板时发现的。很奇怪,之前并没在二三楼见到有这部小电梯,一楼呢?好像也没看到,而电梯不可能直接升到四楼。可能一楼安装得隐蔽,二三楼又故意遮挡了起来吧。整层楼并不是永远没人,偶尔也能见到穿白大褂的人走动,戴着白帽子和大口罩,根本看不清长相。阿庆很快知道,东面是接待一些特殊客人的,特殊到什么程度不知道,据说基本都是名人,他们都不愿意去二三楼跟大家混在一起医美,就从小电梯上来,直接被接进小治疗室。他们是高端客户,都出手大方,钱无所谓。

阿庆住下第一天晚上,小齐、小孙下班后,眉姐给他打来电话。

眉姐问:“习惯吗?”

阿庆说:“习惯。”

眉姐又问:“害怕吗?”

阿庆说:“不怕。”

眉姐很高兴,说:“那就好。”

挂断电话后,眉姐推送来一篇文章:《唐琴探秘》。又发来一句话:“关注这个公众号,抽空把上面的文章都看一下。”

公众号名叫“琴声似海”,阿庆划拉几下,发现每篇都跟古琴有关。他马上问:“都是您写的吗?”

眉姐回复:“不是。”

阿庆有点不好意思。他点了“关注”,先看起《唐琴探秘》。原来唐琴就是唐朝的琴,那么宋琴自然就是宋朝的琴、元琴就是元朝的琴吧?阿庆看过杨贵妃的电视剧,剧情已经模糊了,只记得杨贵妃胸口那里堆着很多白花花的肉,胖得很漂亮,却死得很惨。里头还有一个很有名的诗人他也知道,爱喝酒,爱游山玩水,名叫李白。而且唐朝还是古琴发展非常重要的时期,无论音质、形制还是历史价值,都是顶级的,目前存世的全国不足二十张。唐朝离现在有多远?他马上搜了一下,一千多年了啊。不过是杉木、桐木之类普通木头,居然能经历这么长时间还没坏掉,真是万万想不到。他也没想到古琴单外形就分仲尼式、神农式、伏羲式、落霞式、蕉叶式、连珠式等等,竟然多达五十多种。

天这么黑了,整幢楼除了一楼的保安,应该都走光了。阿庆放下手机走到房间外。门口墙上有个红色按钮,是报警器,只要往上面一按,一楼保安室就响了。通往外面的铁栅中间开有一扇小门,门上挂着半个拳头粗的大锁。也就是说阿庆晚上其实是被关在里头的,不过小齐交给他一把钥匙,如果有急事,他也可以打开来进出。但阿庆能有什么急事?天一黑他就把房间门关上,开起电视,或者盯着手机一直看到眼皮耷拉下来,然后一觉睡到天亮。阿庆不相信这里安全还会有问题,美容院每层都装了很多监控,一楼保安室墙上有几十块屏幕,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坐那里盯着。而且大门旁不就是派出所吗?他们上班都穿着深蓝色警服,连业务窗口内的女警察都一脸正气。不过长这么大他还从来没在一个这么大的空间里单独住过,要说很习惯,一点都不怕也不见得。

转过身,背后一堵精亮的白墙,左侧立着一扇黑色小钢门,很窄,六十厘米左右宽,高也不足一米五,小齐和小孙进出都弯腰,只有阿庆不要。墙的后面,就是琴室,存放着二十三张古琴。

走廊上肉眼就看到五个监控探头,其中两个一左一右对着黑钢门。之前可以从手机上清晰看到探头的人除谭老板外,还有小齐、小孙和一楼的保安队长,现在又加上一个阿庆。至于眉姐,她只负责医美客人,琴室这边跟她无关。

阿庆退回自己房间,关上门。小齐已让他在监控App里设定有人出现时,他的手机会自动鸣响提醒,但他还是每一小时登录一次App。一门之隔的地方,在屏幕上看,一下子就陌生了,退得很远。感觉很怪异,但也有新鲜感,像哪部永远卡住的黑白电影镜头。

以前小齐、小孙两人只白天在四楼守着,晚上就下班锁门走人,现在晚上增加了阿庆。周末美容院人多,人越多显然越安全,小齐和小孙就轮休一天,小齐周六,小孙周天。以前碰到台风天气,或者春节、国庆这样大节日,街上人挤人,火灾隐患增加,她们才需要值夜班,也是错开了,一人一晚,住的就是阿庆现在这间屋子。想着自己前不久还只能蜷起身子,缩在明安巷手机店两平方米不到的小阁楼上,整晚身边都是老鼠叫蟑螂爬,眨眼却如此舒坦地睡在软软的席梦思床垫上,上面还残留几丝女人的味道,阿庆心里就有股说不清的滋味。母亲死后,全天下的女人就离他很远了,突然眉姐出现了,然后是小齐和小孙,齐刷刷三个城里女人。小齐是谭老板的侄媳妇,三十五六岁,圆脸,微胖,顶着个大肚子,马上要二胎了。小孙是谭老板外甥女的小姑,年纪小一点,三十岁上下,很瘦,脸窄长,下巴尖尖的,眼细长,整天戴着长长的假睫毛。她们都不算特别漂亮,但都爱打扮,也爱聊天。小齐最喜欢聊女儿,整天在手机上下单买童装;小孙却很少说起私事,阿庆甚至弄不清她是否结婚,有没有对象,她只说别人,店里的很多八卦都知道。

她们现在是离阿庆最近的两个人。

琴室黑钢门的密码是六位数,以前小齐、小孙各掌握三位,一个输好,闪开,另一个立即接着输,门才能打开。阿庆来了后,谭老板特地过来重设密码,小齐、小孙掌握的密码数各减掉一个给阿庆,也就是说除了老板外,小齐、小孙加上阿庆,三个人凑齐了才能进去。阿庆也有休息,每周也是一天,安排在周一。这样琴室的门每周只有四天可以打开,上午一次下午一次,一共也就开了八次,每次一小时。他们进去时,外面铁栅栏都上了锁,锁旁边有门铃,所以如果中途有外人来,可以按响门铃。

打开黑钢门后,得向下走十几个台阶才能到琴室,层高应该有五六米,必须仰起头才能看到天花板,上面刷黑色的漆,嵌着八盏LED暖光灯。倒不大,最多两百平方米,只开了四个一掌半的小窗口,嵌着双层磨砂钢化厚玻璃,每天都闭得紧紧的,主要用来采光。屋里装有新风系统,窗户不开也不影响空气流通。除了中间放两张小矮桌凳外,再没有其他。墙上围着L形的杉木板,漆成黑色的琴一张张竖挂在上面,每张间隔差不多一米五。空调出风口外加设了一块特制挡板,风都朝窗户方向吹。温度每天都设得很低,进去时小齐和小孙都会披一件外套。原来她俩跟眉姐一样,都会弹古琴,任务很单一,就是各取下一把琴,搁在桌上,弹上半小时。可能怕同时弹琴声会互相打架,所以一般小齐先弹,然后轮小孙。上午半小时+半小时,下午也一样,一天上班的工作量就算完成了。墙上的琴从左到右一个接一个取下来弹,轮一遍后从头再轮过。它们的位置是严格排列的,从哪里取下,必须挂回哪里,一点都不能乱。弹之前,小齐和小孙会先拿方形毛刷,在琴面上来回轻走几遍。收起琴时,又用指头抹一下护弦膏捏住每根弦从右到左走一遍,再用一块布蘸上膏在琴面上抹过,这样之后才能把琴重新挂上墙。

数一下,果然二十三张,仲尼式最多,十三张,过半了,看上去长短大小以及漆色完全一样,分毫不差。其余的蕉叶式、神农式、伏羲式混杂,还有几个款阿庆一时没看明白。眉姐推荐的那些公众号文章,他已经一篇一篇看下来,有些甚至还会反复看几遍。不少字不认得,但上下文连起来,也没太影响理解。看多了,他觉得自己已经大致了解古琴。琴久置不动,声音会变闷,不时弹一弹能保持音色的润和通透,算是养琴的一种,这一点阿庆也是从公众号文章了解到的。他还知道了儿童学古琴一般要等身高达到一米二左右,也就是与琴的长度大致相当以后。而他,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往上长,也就永远不可能学了。

能听一听也好。小齐、小孙弹时,阿庆负责做卫生。怕屋里有湿气,不能用湿布擦墙,更不能用沾水的拖把,只能拿带绒的干布揩墙面,再趴到地上一点点抹过。以前这个活儿是小齐和小孙轮留做的,现在归阿庆。小齐肚子大是大,但人还是灵活的,做事一点不受影响。她什么时候请分娩假呢?不知道。哪天她走了,琴室就只剩下小孙和阿庆,所以阿庆得先过渡一下。

所有琴挂起来后,末端离地面近两米,小齐、小孙稍稍踮个脚,举起手抓住琴额两端往上轻轻一托,就能取下,阿庆却不能,他手再怎么举高,把吃奶的劲都用上,仍然够不着琴。他先把琴下方的墙面擦过,等小齐她们取下琴,分别搁到矮桌上,他再把绒布夹到长柄拖把上,小心往上推,把空出来的位置清洁一遍,这样就恰好跟小齐、小孙同步。一般他会把这一小时用充分,反正地面多少时间都花得下去,怎么擦似乎都擦不干净。一边干活,一边居然有人弹琴伴奏,这简直有点像神仙。不过琴声也不是一直响着,小齐弹时,小孙坐旁边看手机。好像会传染,很快小齐双手就从弦上落下,也拿起手机。小齐用的也是iPhone15 Pro Max,而小孙用的是华为Mate X5折叠屏。阿庆瞥过去一眼,接连咽了几下口水。

真有钱啊,连她们都这么有钱。

边看手机或者边弹琴,她们也能边聊天。有几次她们说到眉姐,阿庆默默听着,放心里捋了一下。原来眉姐是1956年出生的,已经六十八岁;眉姐离婚了,儿子在国外;眉姐以前在新加坡是明星的化妆师,去年夏天刚到店里;眉姐本来是做顾客形象设计的,没几天就招来很多有钱的大客户,业绩一下子冲到全店最高,所以三个月前升为店长;眉姐胃口很大想把琴室也管起来,但谭老板不肯,也不愿意她到这边走动……

听得出来,两人对眉姐都不满。小齐觉得那岗位给她不是更好?小孙倒没这个想法,店长收入高,但事也多,她才懒得做。不过新加坡就了不起吗?而且也不是纯种新加坡人,二十岁左右才去的,四十多年后再回来,在那边混得好的话,谁还会回来?小孙是不服气的。

阿庆长吸一口气,又悄然吐掉。六十八岁?在他老家周家寨,六十八岁的老人背驼腿弯,而眉姐身板却挺得直直的,一点没有老态,脸上只有笑起才会在眼角堆出几根皱纹。

在来美容院之前,“休息”这个东西对阿庆来说是不真实的,他没有休息日。所以刚开始轮到他周一休息,他也不外出,都在房间里老实待着。小齐很羡慕,她的休息日总是不够用。虽然家里有老人帮忙,但她女儿上幼儿园后反复生病,二胎又要反复产检,小齐说阿庆你替我顶一天班。小孙马上也学着,说阿庆我有事,你也帮我顶一顶。阿庆当然都可以,闲着也是闲着。她们就很高兴,对阿庆明显亲近了点。

那天又到周一,小齐和小孙都没喊他顶班了,阿庆就去一趟斌哥的店。

斌哥三十三岁,窄脸,尖下巴,一米七不到,骨架也小,非常瘦,屁股扁扁的,从后面看就像还没发育的女人,脸却很宽大,腮帮上圆乎乎的,仿佛本来该长在屁股上的肉都自作主张跑到脸上去了。另外,最奇怪的是斌哥除了右手拇指和食指外,都留着极长的指甲,甲尖微微向里弯去,随时打算挠人似的。这种指甲居然还能修手机,也是绝了。当初阿庆缴三千块钱,给斌哥当了三个月徒弟。店里小伙伴私下嘀咕说太黑了,因为到店没几天,阿庆就可以打下手了,等于或多或少开始帮店里赚钱,斌哥最多在旁边点拨两句,啥力气都没花。但阿庆觉得自己这样子,斌哥都不嫌弃,平时虽然会不耐烦,动不动嘲讽几句,火了还大声吼,不过肯收留,阿庆已经很感恩了。他吃惊的是伙计们偷偷说的另一件事:斌哥吃过牢饭,出狱后父亲拿出全部家底帮他开起这家店,既卖手机也修手机,每个月再从退休金中拿出五六千块钱给他,让他好好做生意。阿庆见过斌哥父亲,头发已经秃光,脸也阔大,腮帮那里同样胖嘟嘟地挂着肉。以前老头每天都会到店里逛一圈,什么也没说,很快就走了。他腿不太好,很沉的样子,走路脚提不动,都在地面上拖。来也没什么事,看看斌哥在不在。阿庆想斌哥命可真好,能摊上这样的爹。谁能无过呢?肯改邪归正就行。他心里对斌哥还是挺佩服的,脑子好用,小时候读书据说上课不是睡就是走神,但每次考试都在前三名。老师都说他只要肯用功,完全是上清华北大的料,但高考前他却休学了,后来再没踏入学校半步。修手机他是无师自通,到街上低价回购两部旧手机,拆开捣鼓几下,就把店开起来了。

几年没来,店面比先前小了三分之一,旁边隔出一间小门面给了卖冰激凌的。客人只有三四个,闲逛一下就出去了,不买也不修。斌哥坐在茶桌旁看手机,抬头见到阿庆有点意外,高声喊道:“哎呀阿庆你最近变了个样子啊。”

阿庆嘿嘿一笑。穿的衣服还是以前的,能有什么不一样?变化大的其实是斌哥,他比以前更瘦了,最奇怪的是原先大脸宽腮突然窄小了,腮帮上的肉一下子不见,让阿庆第一眼都没认出来。斌哥对阿庆突然到来兴趣不大,喊完一句后,就继续看手机,眼皮都不多抬一下。阿庆在他跟前尴尬站了一会,就没话找话说起自己去江山美容院上班的事。

斌哥这才把手机放下,看着阿庆:“你不开店了?”

阿庆咧大嘴笑起。去明安巷开店后,阿庆跟斌哥唯一的联系就是还债,钱都是从手机上转,其余的就再无联系。他倒是很想联系,节假日都记着一大早发祝福,但斌哥从来不回。上个月斌哥在朋友圈晒几张婚礼现场的照片,穿着黑西装的斌哥非常帅,穿白婚纱的新娘子也很漂亮,阿庆看到了,马上也发去一大串鼓掌的表情包,并转五百元钱随个礼。斌哥收下钱,但没有回信息。阿庆一整天失落,心里却不停地安慰自己。做师傅的,一般都会端点架子吧,人家哪有空理会徒弟哩。现在斌哥主动关心起他,阿庆很高兴,说:“不开了,开店一个月哪能赚得到七千块啊。”

“七千?这么多?”斌哥很意外。

店里还有个伙计,正好没客人,也凑过来,低头看着阿庆,说:“斌哥结婚前,还去你们美容院打过瘦脸针哩。”

斌哥皱起眉,甩了甩手,又在脸上摸了摸,猛地笑起。

阿庆很吃惊,这么巧啊。肯把钱从腰包里掏出,还不怕疼不嫌痛,阿庆觉那些动刀动针的人又傻又不着边际,没想到斌哥居然也在其中。腮帮上的肉原来是打针打掉的,针看来还真有用。但是腮帮有肉不是挺好吗?以前的斌哥看着很喜气,脸窄了后却变得古怪了,透着几分刻薄。

茶桌摆在店里左侧,斌哥喜欢喝茶。这座城很多人跟他一样,恨不得每时每刻都把茶杯焊在手掌心。斌哥开始泡茶,还招招手,让阿庆也坐下,问:“里头会不会很忙?”

“美女肯定很多吧?假美女也是美女嘛。”伙计也嘻嘻哈哈问。

从坐的地方往外看,正好看到马路对面的沙县小吃店。以前做学徒时,店里还有四个伙计,阿庆十天半个月会和他们一起过去吃次小笼包。他其实每天都想吃,但没钱,就忍着。这次回来他打算过去吃个痛快,把斌哥也一起请去。他已经拿到第一个月工资了,真的有七千块。想到七千元他高兴起来,语调变得紧凑,声音也上扬。斌哥说起自己打瘦脸针的经过,阿庆马上问是不是在三楼?斌哥说正是正是。阿庆就把三楼哪个房间还做哪个项目也一一列出,仿佛那就是他家,不炫耀白不炫耀。对这个话题斌哥很感兴趣,他越有兴趣阿庆就说得越起劲,三楼说过又说二楼再说四楼,这样自然而然就聊起了琴室。

关于阿庆的工作,斌哥很不解。琴而已,需要雇人守着?守个琴能有这么多工资,还包吃住?阿庆想,这些疑问之前他也有。他就讲起十多年前那张北京保利拍卖的一亿三千多万宋琴,为了显示琴的重要性,他没说目前市场上一亿以上拍卖出的古琴只有两张,而是故意含糊起来,仿佛天下所有的琴都这么值钱——琴越值钱,他就越有地位。他甚至还卖弄起一些古琴知识,比如冬季把琴放暖气或炉边,会出现“拱背”“塌腰”现象,那琴就毁了;古琴为什么一般长度都是三尺六寸五,也就是120到125厘米?古人是有寓意的,象征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还有徽,什么叫徽呢,就是琴上面那排白色的圆点,一共十三个,对应一年十二个月再加一个闰月……

两耳旁不时有“哇”“哇”地叫起,斌哥已经连茶都不喝了,眼里全是惊讶。阿庆心里比斌哥还惊讶,他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能说出这么多话。学习真好啊,这一阵他无非看了眉姐推荐的公众号文章,其实还一知半解中,眨眼竟派上用场了。他觉得自己慢慢变高大了,这样的时刻完全是靠他嘴说出来的,真爽,在这个店里,他什么时候被人这么重视过?今天回店里他本来没有目的,只打算把休息日用掉,不用显得他傻。而怎么休呢?他不知道,走着走着就走到店里来了。目的现在显而易见,他是衣锦还乡啊。

斌哥问:“真是走狗屎运了啊阿庆。谁介绍的?不会是星探发现你的吧?”

阿庆听出斌哥又开始嘲笑他了,就头一昂,说:“就是!”

斌哥和伙计大笑。斌哥还伸长胳膊,用中指戳过来。“厉害,阿庆现在吹起牛来也不用打草稿了。”

“没吹牛!”阿庆嚷起。

斌哥巴掌在桌上连拍几下,问:“还需要人吗?里头员工据说做医美项目还可以打折,我瘦个脸就要七千,就是打个七八折也省不少钱哩。也把我介绍去吧。”

伙计也说我也去我也去。

阿庆往店里扫一眼。斌哥马上明白了,说:“店我也不想开了,开了也赚不到什么钱,又累,每个月都怕赔本。你这样多好,吃香喝辣,旱涝保收。”

阿庆脸上没什么变化,心里却越发暗喜。真不敢相信,他居然能有比斌哥强的一天?

手机响了,拿起一看,是眉姐打来的。眉姐问他有空吗?阿庆马上说有。眉姐说:“我给你发个定位,你过来一趟,车费我出。”

阿庆就跟斌哥告别,他说:“老板喊我有事,我要叫个车去。”连他自己都听出这句话里的得意。

车来时,斌哥哧溜一下也上去了。阿庆一时没回过神,愣愣地扭头看斌哥。斌哥却不看他,径自把车门带上,一把抢过阿庆手机,把眉姐发的地址报给司机:金色花园的别墅区B区12幢。这地方在市郊,种有很多树木花草,小区入口处两大排玫红色的樱花,花朵密实拥挤,像一群穿着花衣裳出来看热闹的女孩子。车开了近半小时,一路上阿庆都没话,倒是斌哥一直在说,内容都跟钱有关——上个月结婚花了一大笔钱;结婚时老婆已怀孕,生孩子还得准备一大笔钱;去年父亲死了,再也没人拿退休金补助他了……“难啊!”他重重地长叹一声。

阿庆心想,现在最难的人不是别人,是他。车上莫名其妙多出斌哥,斌哥跟去干什么?眉姐会不会骂他?他很慌,但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车只能停在小区外,讲了半天保安仍拦着。人也不能随便进去,说了找几幢的谁,保安按了对讲机,眉姐确认过,保安上下打量着阿庆好一阵,才不情不愿地放行。

眉姐已经站在B区12幢门外等着了,但这个眉姐跟她平日在美容院的是完全另一个人——她没有化妆,素白着脸,上班时盘在脑后的发髻不见了,变成一头短发,穿白卫衣,趿一双黑拖鞋,背也松着,一下子显得胖了,老了。

见阿庆后面还跟有人,眉姐果然脸就黑了。“眉姐,他……”阿庆想解释一下,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斌哥抢前一步,满脸是笑,说:“您就是阿庆的老板?哎呀眉姐您好您好,我是斌哥,以前是阿庆的师傅,是我教阿庆修手机的。”

眉姐眼眯着,看着阿庆问:“什么意思?”

阿庆急急摆手,说:“斌哥他,他……”

斌哥说:“眉姐别生气,刚才阿庆在我店里玩,您叫他,他就让我一起过来了。”

阿庆马上说:“我没叫,是他自己硬要跟来。”

眉姐对斌哥点点头,说:“不好意思,能麻烦你先忙其他的去吗?我找阿庆有事。”

阿庆推了推斌哥说:“就是,斌哥你回去,走吧走吧。”

这时眉姐已经转身向屋内走去了。

阿庆连忙跟上。

房子是独立的一幢,共三层,每层应该都有八九十平方米。屋外的花园与房子差不多大小,地面直接浇了水泥,光秃秃的,一株花和树都没种。

阿庆跟进门,就看到一楼东西面墙体各是一块顶天立地的大木板,五六米宽,近三米高。东面密密麻麻刻着一行行复杂古怪的字:

……

古琴减字谱,也就是指法谱。之前阿庆看过几篇介绍文章,说它是唐朝一个叫曹柔的人想出来的,用来标识古琴指法、弦序、徽分及音色之类。这个人的脑洞真大啊,阿庆反正用不上,所以他一个都不认得。没想到居然可以刻到墙上当装饰,还这么好看。

西面墙上刻的字阿庆倒大部分认得:“清和节当春,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霜夜与霜晨。遄行,遄行,长途越渡关津,惆怅役此身。历苦辛,历苦辛,历历苦辛,宜自珍,宜自珍……”

东面木板前有一张古琴,西面是茶桌。

眉姐已经径自坐到古琴前,左右手都动起来。这次不单单是弹,还边弹边轻唱。阿庆凝起神听,发现眉姐唱的正是木板上的那些字。他抿着嘴,把眼移到木板上,他说辨认眉姐唱到哪一句。“……依依顾恋不忍离,泪滴沾巾,无复相辅仁。感怀,感怀,思君十二时辰。商参各一垠,谁相因,谁相因,谁可相因,日驰神,日驰神……”

终于停下来时,眉姐双手抚琴,低着头,半晌才站起,走到西面的茶桌前开始泡茶。她把茶放进带盖的小碗,甩几下,提着盖放鼻前嗅嗅,然后烧水。水开了,倒进碗,用盖子推去泡沫,再浇水,然后把茶水倒进一个大杯,接着匀到两个小盏上。这个过程眉姐做得很缓慢,好像已经忘记客厅里还有阿庆这个人。

从进门后阿庆一直紧着身子。今天他惹祸了。为什么要去斌哥的店?为什么要吹那些牛?为什么不用力把斌哥推下车?他真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

连着喝下两杯茶,眉姐脸色才缓过来。她问:“刚才我弹的是《阳关三叠》,记得吗?”

阿庆不记得曲子了,但记得《阳关三叠》这名字,就连忙点头。第一次去茶楼时,眉姐弹的就是这个。只是那时阿庆还不知道“叠”字怎么写,也不知道它竟是十大古琴曲之一。上次眉姐没有唱,边弹边唱是完全不一样的味道。

这时眉姐双手在头上一推,头发缝里轻微“咔嗒”了两声后,短发不见了,变成板寸头。她把短发捏在手里,站起,走到背面的墙前,那里有一排带玻璃的木柜,上面立着十几个头型塑料支架,架子上扣着假发,长的、短的、直的、卷的、带发髻的、彩色的、白发的……眉姐把短发也搁到塑料支架上,见阿庆呆呆地站在那里,说:“我是学化妆的。”

走几步又补充道:“我喜欢自己有不同的样子。”

玻璃门微微有些反光,扣在塑料支架上的假发多少就显得不真实,像一个个被砍下的脑袋。长波浪卷发、男式短发、齐耳白发以及盘起来的发髻,他都曾见眉姐戴过,真正的眉姐原来头发比他还短。

她把他叫到家里来干什么呢?

眉姐已经重新在古琴前坐下,指着琴旁一张鼓状小矮凳让阿庆也坐。阿庆顺从了。离眉姐这么近不是第一次,在茶楼里似乎更近,但琴桌比茶桌矮,人就显得更近了。他不敢抬眼,一直垂着眼皮,眼光落在琴面上。七根弦被黑色琴面托住,白得泛出光来。是丝弦还是钢弦呢?看不出来,阿庆只是从公众号上知道弦的材质有不同,不同的材质弹出来的音色也不一样,反正他还听不出有什么区别。

“我在找一张琴。”说着眉姐把琴托起,翻到背面,背面光滑洁净,既没腹款,也没铭刻。她一只手指伸进龙池里,从左到右抹过,然后把琴重新放好,琴在她手里温顺得像只猫。明明家里有琴,琴还弹得这么好,为什么还需要找琴?

眉姐弯腰拉开旁边小矮柜的抽屉,取出一本书,书中夹有一张黑白照片。她把照片往前推了推。阿庆起身凑近,照片很模糊,脸完全看不清。是在街头,周围挤满了人,中间两个人最醒目,左边是中年男人,低着头拱起腰,头上扣着很长的圆锥形帽子,手里死死竖抱着古琴。右边则是个很年轻的男孩,十六七岁的样子,戴着军帽,臂上箍个袖章,昂着头,嘴张得很大,像在喊什么,而双手则扭住抱古琴男人的胳膊。

眉姐手指尖在照片上点了点,问:“什么款?”

这个已经难不住阿庆,他说:“仲尼。”

眉姐点点头,说:“四楼琴室里有张类似的仲尼式,额、岳山、冠角、承露、龙龈、腰的造型都一样,漆色也差不多,你有印象吗?”

阿庆摇头。挂墙上的那十三张仲尼式,看上都差不多,也许漆色略有不同,不过他没仔细看——事实上他也不太懂。他说:“要不什么时候您去琴室看看?”

眉姐马上摇头,“刚当上店长时,谭老板曾带我上去过,只有一次,后来再也没有。按规定,店里的人都不能随便去琴室的,你不知道?”

阿庆说:“那我去问问小齐老师和小孙老师?”

“不行!”眉姐又摆手,“在我们店里,彼此间是不能说琴的,谭老板很忌讳。医美赚了那么多钱,谭老板是为了钱吗?也不是,他好像只是为了有钱养琴。爱琴的人都有很多怪癖,外人无法理解。”

阿庆想确实,他到现在都还没理解。

眉姐说:“其实谭老板对琴并不懂,连琴音的好坏都没弄清。”

这个阿庆倒没想到,不懂琴,为什么要藏那么多琴呢?还要花钱修琴室,还让他们每天在守着。很明显要不是小齐怀了二胎,就轮不到他去,他是托小齐肚子的福。

眉姐说:“其实之前我曾推荐过几个,谭老板都不同意,他一直想再在自己的亲戚中找,却没有合适的。结果很巧,那天我去明安巷办事发现了你,先偷拍了几张照片给谭老板。他同意先试试。不会弹琴倒没关系,每天一起进琴室,做点卫生就行。幸亏个矮,矮就碰不到琴了,所以谭老板才肯。”

阿庆看着自己的短胳膊和短腿。

眉姐又弯腰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盒子,打开来,里头是几颗直径大约一厘米的白色小珍珠。她把指尖压在珍珠上,轻轻地来回滚动。“你去就好。现在有件事得麻烦你了。”

阿庆有点慌,这客气来得太突然了。他站起,后退一步,急急摆手。

眉姐说:“琴室里有一张琴,可能琴板的背面写有几个草书,每个字只比五分硬币大一圈,从龙池可以看到。龙池内侧大约三厘米处嵌有三颗珍珠,不大,跟它们差不多。你的手短,但细,伸进龙池没问题。”

阿庆瞄一眼放在琴桌上的那张黑白照片,眉姐发现了,手马上在照片上点一点,说:“对,就是这张琴。我们一家人找它已经好多年,终于找到江山美容院这里,但我没把握它是不是就在四楼琴室里。如果能肯定,我会直接向谭老板开口的。无法肯定前,不能问,一问就复杂了。我其实只是想借出来,借一阵。现在靠你了,你在琴室,好歹有机会。先不急着看龙池里的字,摸到珍珠后告诉我就行了。”

阿庆不知道眉姐说的“复杂”究竟指什么,反正不是偷不是抢,摸一下而已,他就点点头。

眉姐说:“这事要做得稳妥,你心里有数就行,不要让别人知道。”

阿庆又点点头。

眉姐很高兴,一下子笑起来。

从眉姐家出来时,天色已经暗下来,路灯刚亮起,还是懒洋洋的,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是个阴天,乌黑的云压得很低,没有月亮,也不见星星。还没走上三四十米,就从路边树丛后突然蹦出一个人,是斌哥。“阿庆!”他重重在阿庆头上拍了一下。阿庆整个人一颤,好痛。斌哥竟没有先回去,他一直留在小区里等着?

斌哥说:“走,前面有家沙县小吃店,我们去吃小笼包,我请客。”

阿庆仍犹豫站着,领口却被斌哥猛地一揪,整个人就踉跄着往前冲去了。

店在小区外,不大,一踏进去就闻到熟悉的味道。两人坐下,还不等小笼包端上来,斌哥就问起眉姐有什么事,看上去斌哥非常好奇,他自己也给阿庆当过老板,却从来没有单独喊阿庆出去过。

阿庆摇头,他不能说。

斌哥眨眨眼,眉毛一挑,嘿嘿笑起:“喂,阿庆,她是不是看上你了?”

阿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脸马上火辣辣烧起。“别瞎说!”他很恼火。放以前他不敢跟斌哥这样说话,但现在不一样,主要是斌哥太离谱了,冤枉他倒是小事,搭上眉姐的清白就万万不可以。眉姐去明安巷找到他,给他一个月开七千元工资,包吃包住,房间还带有卫生间,他不能害了她。他说:“人家有事找我。”

斌哥嘻嘻笑起,说:“什么事?又喝茶又聊天,还弹琴给你听,这待遇不是一般的好啊。”

阿庆很吃惊,斌哥刚才难道趴在房子外面看?那是不是也听到了眉姐说的话?

斌哥好像猜到阿庆的心思,摆了摆手说:“我不知道你们说什么啊,神神秘秘的,听不清。哎,到底说什么呢,不会是向你求婚吧?”

这时店主把小笼包捧过来了,揭开盖子,一股热气扑上脸。斌哥马上提起筷子,见阿庆坐着不动,就把另一双筷子也拿起,塞进阿庆手里。“快吃快吃。”

阿庆一点都不想吃了。现在不把那张龙池里嵌着珍珠的古琴说出来,看来是不行。他就说了,还说起照片。“你看,人家真的有事,你不要乱说。”

斌哥一下子坐直,眼瞪大了一圈。他嘴里正塞着小笼包,腮帮正鼓起,斌哥一下子又是以前那个斌哥了。“珍珠?还有字?什么字?”

阿庆摇头。眉姐没说字,只让他先摸一摸龙池,摸到了她自己会直接找谭老板。

斌哥歪着头想会儿,问:“她什么时候到你们店里的?”

阿庆说:“听说是去年。”

斌哥又问:“她以前在哪里工作?”

阿庆说:“听说是新加坡。”

斌哥就停住筷子,想了片刻,问:“这么说她从新加坡回国,去你们店,当上店长,全是为了这个琴?”

阿庆呵着嘴发呆。他还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那琴很贵吗?”斌哥头往前伸过来,“上次你说北京有把琴拍卖拍了多少?一亿还是两亿?哇,那这个琴也值不少钱吧?你那眉姐为什么要这么辛苦找琴呢?借一下?借去干什么?”

这问题阿庆也想知道,但他现在还不知道。

斌哥手往小区方向指了指,说:“这里的房子差不多每家都装了红外线,窗户上也安上防盗网,可是你眉姐家却没有。买一幢这么大的房子,我以为她很有钱哩,结果看上去很没钱哩。没钱还想借那么贵的琴?弄坏了怎么赔呢?”

阿庆一惊,问:“你什么意思?”

斌哥舞一下手,说:“她家一楼还装修得不错是不是?我跟你说,上面完全不行,墙上刷点白灰,房间里只有很便宜的铁床,摆几个三合板衣柜,地面本来至少要实木吧?结果铺的只是很差的金钢板……”

“你怎么知道?”阿庆打断他。

斌哥用筷子敲敲竹笼外沿,说:“我不是在等你吗?闲着也是闲着,就进去看看。”

“从哪里进去?”

斌哥嘴一歪,说:“三楼的露台啊。”

“爬上去?”阿庆听到自己的声音都变得沙哑了。

“当然,难道我飞上去?”斌哥已经吃光自己的小笼包,见阿庆还一口都没吃,就伸过筷子夹去,塞嘴里夸张地嚼着。然后把手指平放在桌上,拇指弹击几下其他的指尖,再把中指递给阿庆。“看到没,指甲劈了,这么长确实碍事。老板老板,有指甲剪吗?小剪刀也行。”

店主很快就捏着小剪刀小跑过来。

斌哥接过,剪掉劈的那个指甲,又把其他指甲也全部剪秃。“哇,一下子手轻了,这下子真可以飞了。”说着他把十指立起,互相对搓几下,对着光转动,又伸过来按到阿庆头上,“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到牢里去吗?”

阿庆把脑袋一歪,避开斌哥的手。

斌哥做了个鬼脸,说:“偷,神偷。不过今天我没偷啊,你不要脸这么臭,还这么凶地看我。我只是手痒,想看看自己手艺还在不在。还行,没荒掉。进去后我灯都没开,只用手机里的手电筒照一圈,很快就出来了。你们没发现吧?哈当然发现不了,我走路比老鼠还轻……”

“你怎么这样!”阿庆嚷起,手在桌上敲两下。

斌哥得意起来:“怎么啦?我本来就是这样啊,很小的时候我就偷过班主任的手表、数学老师的钱包、体育老师的自行车,高考前还把校长手机都偷了。休学?休什么学?我是被学校开除的。”

阿庆盯着斌哥,鼻子一下子酸了。

接下去他怎么离开店,怎么回城里,怎么进了江山美容院,怎么打开铁栅栏钥匙回到房间,这些都恍惚了。这一夜他一刻都没睡,眼睛都不敢闭上,不时起来,打开门,探出头,左右看看。非常安静,走廊上一个人影都没有,铁栅栏锁着,黑钢门紧闭,但阿庆仍然不放心,隔一会又出去看一遍。

七天过去,这七天阿庆像过了一百年。别说手伸进龙池里摸,就是琴面他都还没碰过。小齐、小孙对他倒不像一开始时那么戒备,拿毛刷清洁琴面都由他去做了,但二十三张琴从左至右挂墙上,偏偏十三张仲尼式在中央部位,前几天恰好它们已经被取下来弹过了,往下轮还没轮到它们。

阿庆很焦急。现在斌哥每天都要发来五六条微信,问怎样了。关斌哥什么事呢?阿庆焦急的正是这个。夜长梦多,得尽快查出结果,把差向眉姐交了,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可他一时还没法查。琴室必须三个人一起进去,去了他也够不着琴,得等轮到时才能从墙上一张一张搬下来……他不知该怎么办。

又到周一,一大早斌哥就发来消息:“今天休息吧?”

阿庆没回。这些天斌哥发来的所有信息他都不回。半小时后微信又响了,还是斌哥:“我在你们美容院大门外,你下来。”

马上再来一条:“你不下来,我就上去了啊。”

下雨了,阿庆扒在窗户上往外看,他以为可以向下看到大门,但到处灰蒙蒙的,什么都见不到。尿没来由就急了,这半小时他已经上过三次马桶,只好再去。斌哥真要上楼来怎么办?拉上裤门后他长吸一口气,决定下楼。进电梯时一个人都没有,在三楼、二楼、一楼停下时,倒有不少人进出,幸好他们中没有眉姐。没有就好,他现在最怕见到的人就是眉姐。

一楼大厅入口架子上插有十几把伞,阿庆取出一把出门,转了一圈,没看到斌哥。正要反身回去,突然一个穿连帽黑雨衣的人站到了跟前,是从垃圾桶后闪出来的。“阿庆,来!”说着就往前走。

阿庆扭头看,这个位置在大楼的拐角处,与派出所之间被墙挡住了。大楼外墙安有好几个监控,这里却是死角。

“快点!”那个人又喊。

阿庆早就认出他是斌哥了,怎么办呢?不去看来不行。

春回茶楼,斌哥居然也去了这地方。红旗袍、蓝旗袍已经认得阿庆,长成这样当然好认。“哈你又来了,欢迎欢迎。”

一坐下,斌哥马上问:“你以前来过这里?跟谁一起来?”

阿庆用力抿紧嘴,打死他也不能再乱讲了。

斌哥手一扬,笑起,看来也不想在这事上费力气。茶上来了,斌哥喝一口,然后胳膊支在桌上,身子探过来,故作小声地说:“哎,搞错了,你那个眉姐很有钱啊,她爷爷以前在新加坡是个富豪。”

阿庆头皮一紧,像有一万只蚂蚁在爬。愣了好一会才问:“你怎么知道?”

斌哥说:“眉姐的爷爷本来在台湾,后来又从台湾去新加坡做房地产,赚钱赚海了,网上搜得到她爷爷的信息。眉姐十岁时父母就离婚了,1980年她跟她爸去新加坡定居,然后2010年她爷爷死了,前几年她爸先回来,前年她也回来。这些你都知道吧?”

阿庆摇头。口渴,他也想喝茶,手却握不稳茶杯。斌哥眼皮垂下,盯住他手指头。“阿庆啊,你这手修修手机还行,做其他可不太行。眉姐为什么找你不找我去呢?”

阿庆问:“找你干吗?”

斌哥下巴抬了抬,用手指头蘸上茶水,在桌上写下一个字“斫”,说:“太没文化了,这个字以前我从来没见过,后来查了一下,才知道什么意思。原来眉姐祖上是斫琴师啊。她爷爷三十年代亲手给她爸斫过一个琴,她爸年轻时琴弹得非常好,名气很大,但有一天琴丢了,没有那把琴后他又买过几十把琴,却都弹不好,后来就干脆不弹了。唉,都不理解这种人,有那么多的钱可以继承,躺那里都能吃撑,还弹什么琴,是不是啊阿庆?”

阿庆站起,又缓缓坐下。他站起与坐下在高度上并没有太大变化,可心里却嘎嘎嘎一阵脆响。“你怎么知道的?”这个问题他完全无法明白,所以他还是得问。

斌哥摊摊手,说:“现在居然还有人写日记,这么老土。虽然记得很简单,但每天都记几句。真有耐性啊。你是二月去美容院上班的吧?眉姐是春节前就盯上你了。你知道她是怎么写的吗?‘明安巷有一小人,上阁楼极快。’喂,那天是不是你正好爬阁楼时被她看到了?”

阿庆觉得这不重要,他伸出舌头舔舔嘴唇,咽几下口水。心越跳越快。

“你为什么不继续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斌哥似乎有点不满,其实一脸都是得意。还不等阿庆开口,他就往下说了:“她家三楼有个柜子里装有很多信,都是几十年前从台湾寄来的。在以前的老照片里,她爸个子真的很高,他们全家都高,这么高不去打球,弹个琴有什么劲呢?反正没事,我就坐到一楼琴那里摆弄了一下,一点都不好玩,难听死了。”

阿庆已经直挺挺地站起,“你……又爬进她家?”

斌哥说:“小菜一碟啊。”

阿庆手举起,在空中停片刻,然后重重拍到桌子上,“你太过分了!”

斌哥好像很意外,瞪着阿庆问:“怎么啦?我真的没偷东西,不信你去问问她,她那么大的家里一根毫毛有没有少?哎阿庆,珍珠现在又不贵,都倒大街了,我就想不通她为什么要找嵌珍珠的琴,可见那琴很值钱,对不对?没有一亿,那有五千万?一千万?就是一百万也不得了啊。哎,要不要我们把琴弄出来?”

阿庆一下子没明白过来:“干吗?”

斌哥嘴一噘,使了个眼色,说:“傻瓜,总不能弄出来弹,我们又不会弹。”

阿庆终于猜出斌哥的意思,“不行!”他脱口叫道。

斌哥鼻孔里哼了一声:“不相信我?我从小到大就没失手过——唉也有过,要不怎么会进去吃牢饭呢?我告诉你,我爸他管不住我,他怕我总有一天会被人打死,就把我交给警察管。你听懂了没有,那次是我爸告发的,他不告谁也抓不住我,我不会失手。哎阿庆,你什么时候先带我去琴室看看怎么样?”

“不行!”阿庆提高了声音。

“你呀。”斌哥用中指往自己太阳穴上戳了戳,“个子不行,这里也不行。我们一起搞定,干就是了,五五分成,或者你六我四……”

“不行!”阿庆又喊起,一时之间他都只找到这两个字。

“小看我?还有我进不去的地方吗?”斌哥竖起食指和中指在鼻子前含义不明地划一下,“我从牢里出来才知道我妈死了。我爸告发我,我妈气坏了,两人大吵,还打起来。一气之下我妈就跳河,五天之后尸体才在下游找到……”

阿庆听出斌哥的声音低下去了。但斌哥马上又往上拔了拔身了,声音重新兴奋起来:“我是看在我妈这条命上,才答应我爸开店的。又看在我爸出钱的面上,才把指甲留长,留长就不好偷了。现在都怪你,我指甲又剪掉了。他们反正都死了,我重出江湖好好干一票,以后我儿子要想开店,我也给得起钱。”

“不行。”这次阿庆说得舌头都打起结了,他快速眨几下眼,想忍住,泪最终还是滚下来。他转身跑起来,差点撞倒椅子。

雨还在下,他已经跑进雨中了才想起伞,又回头取。

斌哥还独自坐着喝茶,见他进来,可能以为他后悔了,举手招呼,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阿庆没理会,提起伞又走。还没出门,听到斌哥在后面喊:“哎,她爸胃癌,转移了,住在市立医院,快死啦。”

阿庆站住,他发现蓝红旗袍以及其他客人都看斌哥,又看他。他重新跑起来,冲出茶楼。斌哥真的会不会乱来啊?他得尽快回到江山名媛美容院,尽快找到那张带珍珠的琴。

走近美容院时,他腿还是软的。往旁瞥一眼,霎时更软了。他看到谭老板正站在派出所大厅里跟所长说着话。阿庆看他时,恰好谭老板也看出来。下一秒所长也同时向外看。

阿庆把伞往下扣,加快脚步,侧身闪进大门,但他相信他们肯定已经看到自己了。

十一

现在阿庆知道谭老板的年纪了,七十四岁。割双眼皮,垫鼻梁,填太阳穴,还丰唇和脸腮线雕过,而且每天跑步、健身、游泳,真没闲着,身体却很不好,糖尿病、高血压、动脉硬化等等,病名五花八门。前两年肺还感染过,差点死了。

这些都是小齐和小孙聊天时阿庆听到的。小孙说谭老板非常怕死,这不废话吗,死谁不怕?小齐还说谭老板一直嫌弃自己长相,这个阿庆就没法理解了,要是有谭老板那么高的个子,就是脸比狗猪猴还丑阿庆也会很高兴。动了那么多地方,那谭老板原先究竟长什么样呢?阿庆忍不住好奇,问小齐。小齐看向小孙,问:“你知道吗?”小孙摇头说:“没见过,他很早就开始整脸了,肯定是全城最早的一个。”

阿庆心想,脸皮再年轻又有什么用呢?那么多病,表面一层全是假的,内里却坏了,身体内里坏才是真的坏。来美容院一个多月,他除了那次被眉姐带进四楼西面大办公室,其余就只见过谭老板四五次,大都是在楼梯口、走廊或者一楼大厅,远远地看到,没打照面,连招呼都没机会打上。有回谭老板突然来琴室,倒没说什么,进门转一圈。小齐和小孙立即很卖力地轮番弹起琴,谭老板好像也没听进去,他双臂抱胸前,沉着脸站那儿,盯着墙上的琴看一阵,很快又走掉。阿庆当时正趴在屋角擦地板,他看到谭老板,谭老板却未必看到他。有钱人也有有钱人的苦,谭老板双眼皮很深,鼻子很挺,脸蛋很光滑,但脖子上的皮却是松垮的,被动过的五官也互相不买账,看上去古里古怪,一副很不快乐的样子。

不过别人看现在的阿庆,会不会也看出他的不快乐呢?美容院旁边就是派出所;到四楼必须坐电梯;琴室外有铁栅栏和黑色钢板小门,里头只有四个窄窄的小窗户……他一遍遍想,想不出哪里有斌哥下手偷琴的可能,可是斌哥在阿庆面前海口夸得那么大,说自己是神偷,去哪里都是小菜一碟,阿庆哪里还能有半丝快乐?不能再拖下去了,要快,要跟斌哥抢时间。

离美容院大门二十米开外有家超市,从明安巷搬进四楼后,阿庆就经常去买可乐、瓜子、话梅之类,这两天还买了苹果、香梨,都削好皮递给小齐、小孙。接近她们才能接近琴。小齐老师,小孙老师,他叫得更勤了。她们喝饮料时不小心滴到身上,他也敢拿过湿毛巾直接过去擦。小齐对小孙说:“你看,一个渣男说长成就长成了。”话虽这么说,看上去还是高兴的,笑得嘴咧很大。

阿庆已经敢指着琴面问这是什么这又是什么,他当然早就都懂,眉姐跟他说过,公众号文章也看过,但他还要问。她们答得敷衍,毕竟也都答了。

那天下午终于轮到弹仲尼式琴了,不能再等下去,阿庆就说:“我也想学,以后让我来弹,老师就可以休息了。”小齐和小孙眼光一下子都落到他胳膊上,然后相视一笑。阿庆身子缩起,知道自己不是这个料。但他难道真的想学吗?不是。他就身体摇晃着往小齐肩臂上靠过去,拖着腔调发嗲:“小齐老师教我嘛教我嘛,说不定以后这里混不下去,我还可以去街头卖艺哩。”他早就看明白了,小孙整天懒洋洋的不想管事,小齐却喜欢把自己弄得像个领导,所以相比较得先把小齐攻下来。

结果旁边的小孙站起来了,她说:“我给你弹,过来过来。”

阿庆很意外,看一眼小齐。小齐说:“去呗,反正弦有人动一动就行,又不是非得弹出什么名堂。是不是啊?”最后一句她是问小孙。小孙就把阿庆拉过来,一把按到凳子上,又拖过他右手拉到岳山和一徽之间,说:“这里,沉肩垂臂平腕,五指自然落下,用中指指尖勾弦。对,就是这样。你还挺聪明的啊。玩吧玩吧。”

阿庆指尖一勾,拨出了第一道琴声。他觉得自己心跳比拨出的弦音更响。从上往下,一弦二弦三弦四弦五弦六弦七弦,再提手到一弦,再往下。单调的重复阿庆也很倦,但他还是一遍遍来。往旁瞥去,小齐坐在凳子上,小孙靠在墙上,她们都低头看手机。谢谢手机。阿庆右手慢慢托起琴,让它缓缓离开桌面,左手则向两膝间伸去,向前,向上,然后摸进龙池。

时间差不多了,上护弦膏时阿庆也抢着做。他已看小齐小孙做过很多次了,不难。抹过小孙这一张琴,他又跑到小齐的琴前,把另一张琴也上了膏。小齐已经站起,把凳子让给他,他坐着,向前俯着身子,然后双手重复了刚才动作,又在龙池里摸一下。

难以相信,他在两张琴里都摸到小圆粒,它们是珍珠吗?

小齐和小孙把琴提起往墙上挂时,阿庆小跑几步抢到她们跟前,仰起头。龙池很小,最多三四厘米宽、二三十厘米长。黑影一闪,居然真的有字,但他没看清具体写着什么。

第二天上午再进琴室时,差不多是前一天的重复,阿庆又摸了两张琴的龙池。这次等小孙挂琴时,阿庆猛地伸手拉住琴的承露,脸凑近了。“哇哇,为什么这么小的地方还能写字啊?”他叫起,一脸都是惊奇的样子。

小齐咧嘴嗤一声,把自己手中琴的龙池也转过去让他看,说:“都有,这有什么可奇怪的?讲究点的斫琴师掏好面板后,都会把斫琴人名字和斫琴地点先写上。”

阿庆就又夸张地惊叹几句。从琴室出来他觉得该给眉姐发微信了。昨天下午他没把握,犹豫了一下忍住了,现在仍然没把握,但他还是必须告诉眉姐了。他写了一个字:“有。”这是之前跟眉姐约好的,有珍珠写“有”,没珍珠写“没有”。

接着他又把龙池里的字打出来发去:庄明斫于坎涧村。

两分钟后小齐喊道:“阿庆,眉姐让你把房间里那本《古琴基本教程》拿下去。她在二楼办公室里等。”

阿庆心里咯噔一下,马上从桌上抓起书往外冲。

眉姐果然一个人在办公室里,见阿庆进来,扬扬下巴,示意关上门。阿庆把书放桌上,眉姐看都不看一眼。“什么情况?”她问。阿庆就把看到字和在龙池摸到的东西说一下,真的有字有圆珠子,居然四张琴里头都有。是不是所有古琴都嵌珠子和写同样的字呢?

眉姐马上说:“不可能!”

阿庆以为眉姐不相信,又说得更细一点:龙池内里左侧,从上到下均匀排着三粒圆珠,同样的位置,大小也一模一样。至于字,真的一字不多一字不少。“是四张琴都有,不是一张……”

“其他呢?仲尼式还有九张,它们也有吗?”眉姐拧起眉头问。

阿庆就摇头。“再等等行吗?”他有点不好意思。

眉姐叹了口气:“等不及了。”说着从抽屉里取出一部手机,放桌上,推向阿庆,“拿着。”

阿庆一看,正是那部玫瑰金的iPhone15 Pro Max。他摆手,后退几步。他不能要。

眉姐说:“一开始我就打算给你的,怕你不要。现在可以了,你立了功,奖励一下。”

阿庆还是摆手。看来眉姐要找的琴真的就在琴室里,可是为什么有四张呢——其实并不是确切的四张,而是至少四张,可眉姐明明找的只有一张,那张琴曾被戴圆锥形高帽的中ltYGu28NmcVvEDy97LP3TQ==年男人抱在胸前。

阿庆站着不动,他看着眉姐,嘴里含糊支吾了一句。他其实是想跟眉姐说一说阿斌,可问出口的却是:“庄明是谁呢?”

眉姐低头沉吟一会,又抬起头笑笑,说:“我爷爷。”

阿庆心里噢了一声。他记起眉姐全名叫庄眉,也姓庄。

眉姐说:“我简单给你说个故事吧。我们庄家祖辈都是以斫琴为生,传到一个高个子手中时,是上个世纪三十年代。那时天下正乱,日本人入侵,为了避炮火,男人带着斫琴工具和怀孕的妻子躲到山里一个叫坎涧的小村子。儿子很快出生了,妻子却因难产无法医治而死。男人非常伤心,他买下当地人老屋客厅大梁上的老杉木,用心斫了一张仲尼式古琴,把它当成妻子的化身。男人每天都要弹《阳关三叠》,这是他妻子生前最喜欢的——意外的是儿子也特别喜欢,哭起来时,只要一听男人弹这支曲,马上就瞪大眼安静下来。男人决定不再把斫琴的手艺往下传,而是开始教儿子弹琴,先练右手的抹、勾、打、挑、剔、摘等指法,等到长大点,左手可以伸长按弦了,就正式带他入门。你猜到了吧,男人就是庄明,我爷爷。他的儿子就是我父亲。”

说到这里眉姐停住,转过脸瞥向窗户。这间屋面街的一整面都是玻璃,窗户比阿庆整个人还高,阳光正敞亮地照进来,外面路上往来的车和人都看得一清二楚。琴室幸亏不是在二楼,但四楼就能挡住斌哥吗?

眉姐说:“鬼子走了,似乎太平了,庄明就带着琴和儿子回到城里。可是并不太平,有天庄明出门办事,就再也没回来。他被抓壮丁,去了台湾。那是1949年,我父亲才十五岁。”

阿庆舒一口气,十五岁,他也是在这个年纪失去父母的。

眉姐继续说:“祖上留下的大宅院贱卖给亲戚,只留下旁边一间小柴房。我父亲抱着琴住进去,靠着卖房的钱省吃俭用,饥一顿饱一顿,把大部分时间都用在练琴上,每天都会弹几遍《阳关三叠》,仿佛庄明会突然在琴声中重新出现。他天分太高了,迅速就有了气象,泛音清脆高远、散音深沉浑厚、按音圆润细腻。一年年过去,庄明仍然杳无音讯,我父亲却成了名声显赫的古琴演奏家。”

顿一下,眉姐又说:“还记得我给你看过的照片吗?抱琴的人就是我父亲,他被当众羞辱,琴也在那天丢了,就是庄明亲手斫的这张仲尼式古琴。”

“为什么?”阿庆脱口问。

眉姐缄默片刻,叹口气,从桌上拿起手机,走近来,塞到阿庆手里。“为什么已无关紧要了。现在琴大致有了眉目,很好,这对我很重要。谢谢你,阿庆。”

手机再要推托,已推不掉,阿庆只好把它放入裤袋,从二楼回到四楼。小齐一看见他就问:“眉姐那么老了也要学弹琴?”

小孙说:“厉害,我最好什么都不干,明天就退休。”

阿庆怔怔地打量她们。原来她们都不知道眉姐会弹琴,而他却已经听过好几次了。他不懂古琴,但能听出来眉姐弹得要比她们好,好多了。

眉姐说“等不及了”,是什么意思呢?回到房间,阿庆才想起这句话。

中午眉姐发微信来问:“下午三点开始弹琴?”

阿庆马上回复:“是。”

下午琴室打开了,刚把两张仲尼式琴从墙上取下,阿庆手机就响了,眉姐又发来微信:“我在外面,出来开个门。”阿庆脑子空白了片刻,转身向门口跑去,打开,外面果然站着眉姐。

眉姐步子跨得很大,几步就走到桌子前,脸沉着,不打招呼。小齐还立着,眉姐直接坐到她凳子上,托起琴,翻到背面,脸凑近龙池,手指伸进去来回摸着。又坐到小孙凳子上,同样做一遍。然后她站起,走到那排仲尼式琴前,把另外的一张张取下来,看一下摸一下龙池,搬到桌上,她坐下勾弦、拨弦、挑弦,弹的是《阳关三叠》。十三张琴,每张都只弹开头一句,就挂上墙换另一张。

终于有一张她弹过一句就停下来,把琴托起来前后又看,重新再弹。

然后她站起,把这张琴挂上墙,还是什么也没说,就向门外走去了。

整个过程时间并不长,不过四五分钟,小齐和小孙一直是蒙的,眉姐弹的琴显然让她们更意外,她们互相看几眼,又扭头找阿庆。阿庆蹲在屋角,双手横在膝盖上。他已经看出来,眉姐是豁出去了,他也一样。

十二

那天晚上临睡前阿庆发微信问眉姐:“还要再摸吗?”

眉姐秒回:“不要。”

这时阿庆听到外面有声响,他打开门探出头一看,铁栅栏外站着一个穿黑色连帽卫衣的人,裤子和鞋子也是黑的。等到帽子拉下,看清是斌哥。阿庆吓得重重关上门,马上又打开。“你干吗?”已经十一点多,整幢楼的人应该都走光了,大门关了,门口有保安,可斌哥还是上来了。阿庆很生气,手指已经伸向报警器按钮,中途却停住了。

斌哥说:“我进去坐坐。”

阿庆摆手,指了指铁栅栏外,上面挂着锁。

斌哥手在锁上拨一下,笑起:“这拦住谁呀?”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什么,抓住锁,就要捅。

阿庆扑过去把锁抢住,捏在掌心。“你要干吗?”他还是压低声音,但怒气已经从牙缝里往外冒了,眉头紧紧拧着。

斌哥手穿过栅栏,在他肩上推一下。“进去聊聊天。”

“不!”阿庆脚趔趄着,手抓住锁仍没松开,“这样就能聊——噢别聊了,你快走!”

斌哥手从栅栏间收回去。他的手又瘦又长,像一根根大号的针。很快他从口袋里掏出张报纸,展开了,又递进来。灯光不是很亮,但阿庆还是一眼看到左上方的照片,只有半本书那么大,全是人,人围出一个圆圈,中间那位男人头上戴着长长的圆锥形帽子,胸前抱着古琴,胳膊被一个清瘦的少年扭住。

阿庆已经看过这张照片。琴是眉姐的爷爷在那个叫坎涧村的地方斫的。琴交到眉姐的父亲手里,后来又丢了。

斌哥另一只手也伸进来,在照片上点两下:“眉姐的父亲以前叫庄高山,是不是?去新加坡后改名了,改叫庄流水。他一直想找回这把琴,但几十年都没找到。前几年他特地回国,买了别墅,想长住下来慢慢找,结果很快生病了,胃癌,所以眉姐也从新加坡回来了。她打听到谭老板有琴,琴可能在这个琴室,所以才到江山这里上班。这些她都写在日记本里。这一阵她爸情况不好,前天夜里差点没抢救过来……”

“前天?”阿庆打断他,“你怎么知道?”

斌哥收回报纸,说:“我不会再去她家吗?她日记本也写了。”

阿庆胸口急促地一起一伏:“报纸是她家里偷的?”

“不是!”斌哥答得很坚决,“这是我从图书馆里找到的,专门拿来给你看。”

阿庆摇摇头,像在表示不想看,又像说不需要再看,他自己也不清楚。

斌哥说:“你看,报纸上写了那天的情况,被批斗。原来当时她爸名气就那么大啊,可惜后来去新加坡,又不弹了,就再也没人知道他是谁了。”

斌哥看向黑钢门,手指了指:“他的琴就在里头吗?”

阿庆还是摇头,他心里很乱,不想回答。

“我进去看看?”斌哥用报纸在阿庆脸上拍一下。

阿庆猛地后退几步,退到报警按钮旁,踮起脚,手指头放到那个红色键上。“你快走!不走我就叫保安来。”

斌哥说:“阿庆你真不好玩,就看看也不行?”

“就不行!你不是已经结婚,快要当爸了吗,为什么还要再去牢里?”说到后面阿庆声音都变了,拖出哭腔。

斌哥半晌没开口,手僵在栅栏上,然后慢慢收回,把报纸折起,照片朝外,又伸进来。阿庆没有接,斌哥就把报纸朝他扔过来。报纸糊到阿庆脸上,眼前黑了,等报纸落下,他再往外看,外面已经没有人了。他扑过去,探头左右看,没有看到斌哥。

这一夜阿庆不敢躺下,他一直把房间门打开,透出光,然后坐到黑钢门外,用后背压住钢板。斌哥如果再来,无论如何他都要拼一拼命。

天好不容易亮了,实在等太久了。阿庆站起来,整个人软绵绵地靠到栅栏上。他在等小齐和小孙,他从来没有这么焦急地盼着另一个人出现。

有脚步声了,结果出现的人不是小齐小孙,而是眉姐和谭老板。

谭老板有栅栏钥匙和小黑门密码,他们进了琴室,阿庆连忙也跟进去。

还有点黑,小窗户透进来的微光不足以让整个琴室都亮起来。阿庆想去开灯,被谭老板制止了。谭老板走到那排仲尼式古琴前,迅速取下其中一张,托在手里前后看看,指头再伸进龙池摸索一下。他把琴递给眉姐,说:“你看看是不是?”

眉姐接过,说:“是,这张我昨天弹过。我得马上走。”

谭老板说:“我也去。”

眉姐说:“我去医院。”

谭老板说:“我开车送你。”

眉姐似乎有点犹豫,最后点了点头。两人走出去了,快走到铁栅栏前时,地上突然发出轻微的窸窣声。昨晚斌哥扔的报纸还在那里,被谭老板踩住,他俯身捡起,不敢相信似的,低头看报纸,又看阿庆。

阿庆双手在裤子上擦着,什么话都说不上来。他想拿回报纸,谭老板却已经把它折起,放进裤兜。

眉姐招招手,说:“阿庆你也一起来。把门关好。”

阿庆照做了,他也下楼,坐进车子。眉姐在后座,琴搁在膝上,阿庆则坐到副驾驶座。黑色大奔,有生以来,阿庆第一次坐这么好的车。

市立医院就在新安街的尾部,开车两分钟就到。停好车,谭老板下来,想帮眉姐拿琴,眉姐却把琴抱得更紧了。她走在前面,步子迈得很大,阿庆一路急跑才能跟上。病房就在一楼,单人间,不大,戴眼镜的男医生和一个护士正围着病床。见眉姐进来,医生说:“情况不太好,准备进ICU。一大早就让护工给你打电话了。”

眉姐点点头,把手里的琴往上举了举。床上的老人鼻子罩着氧气,手背打着吊瓶,本来虚耷着眼皮,这会儿一下子撑大了。医生胳膊动了动,似乎想劝阻。眉姐上前一步,小声说:“他已经等很久了。”医生迟疑一下,点点头,后退两步,在谭老板和阿庆身上扫一眼。“人太多了。”他说。

谭老板拍拍阿庆,两人退到门外。

从站的地方,可以看到病床。床被摇起,老人半坐着,琴横在被子上,手搭在弦上,眉姐则俯身趴到背后,托住他手臂。琴声响起,不太连贯,或轻或重。弹两下,停住,老人眼睛看着琴,嘴里嗬嗬嗬咕噜几声。眉姐就把他放好,自己坐到床边椅子上,取过琴,横腿上,眼一直看着老人,把老人刚才拨过的旋律重新弹出,同时小声哼唱:“清和节当春,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霜夜与霜晨。遄行,遄行,长途越渡关津,惆怅役此身。历苦辛,历苦辛,历历苦辛,宜自珍,宜自珍……”

《阳关三叠》!阿庆已经知道,“三叠”原来是把相同的曲调重复咏三遍。古琴拨出的声音真是太揪人了,不舍离去,不舍离去,不舍离去。

阿庆仰起头,看到谭老板正低下头,眼眶红了。

推车来了,老人被工人抱过去,吊瓶也移到车上方的立杆上。车子经过时,谭老板突然扑前几步,双手死死抓住车沿,头伏到老人身上。“对不起……”

一直到这时,眉姐手都没有停下,嘴也没有,她始终坐在那里弹着,唱着。

老人眼闭得紧紧的,眼角微微上扯,看上去像笑。

十三

眉姐和谭老板现在坐在ICU外的长椅上,阿庆则留在病房里。琴在病房,眉姐让他守着。太安静了,四处白花花的,氧气插管、吊瓶杆、扁扁的白色便盆,阿庆第一次待在这样的地方。

床仍是半立着,被子已经重新铺好。阿庆把琴平放在上面,看上去只要有人坐下去,就随时有曲子弹出来似的。

有人叩门,阿庆扭头一看,是斌哥。

斌哥走过来,低头看着琴很久,然后叹了口气:“你说眉姐她爸能救活吗?”

阿庆抿紧嘴,他不知道。

“阿庆啊。”斌哥拖长声音叫道,“昨晚我一直在你们公司,没想到吧?四楼这一头是琴室,那一头不就是你们老板的办公室吗?灯亮着,门开一点点,我就进去了。老板和那个眉姐在里面,他们谈了一夜,我听了一夜。”

阿庆拧起眉头,问:“他们看到你了?”

“怎么可能?”斌哥在阿庆头上拍了拍,“我本来只是好奇看一眼就走的,结果不走了。换了你也不会走的。还记得我昨晚给你看的报纸吗?那张照片上,左边抱琴的是眉姐她爸,旁边那个小年轻原来就是你们老板啊。那天路上人挤来挤去,接下去琴不知怎么就到他手里了。不是偷,我听到你老板都跟眉姐发毒咒了。他当时其实不清楚抱琴的人是谁,也不懂琴,只有十六岁,就是混进去凑热闹的,恰好就被路过的记者拍了照片,登上报纸。过了几年他开始后悔,把琴从床底下找出,想还回去,却找不到主人。”

阿庆伸出食指在琴额上慢慢抚过。脑子里噼噼啪啪响,琴、眉姐、谭老板还有之前还躺在这张床上的老人。床头插着一张嫩绿色卡片,写着名字:庄流水。还有个数字:90。把这些都连起来,原来是这样啊。庄高山去新加坡变成庄流水,然后谭老板就找不到他了?谭老板居然也一直在找,想把琴还回去?

斌哥走过去,把床摇平。阿庆从没见过这样的床,斌哥却熟门熟路的。好像看出阿庆的疑惑,斌哥说:“我爸是胰腺癌死的,也在这医院,我伺候过他。”

他想起什么,笑笑,又说:“当时他都快死了,还不忘监视我,怕我偷医院的东西。我多看一眼医生的手机,他都吓得……”

阿庆看了看斌哥手指,指甲还是短的。

斌哥说:“所以一开始如果你眉姐直接跟谭老板明说,估计就简单了,你阿庆去美容院也门都没有。眉姐查到谭老板了,所以想法去美容院上班,还当上店长,谭老板却一直不知道眉姐底细,这些有文化的人真是活得太绕了。为什么要弄个琴室?谭老板怕琴如果丢了坏了,到时候交还不了。是不是有十三把一模一样的?其实只有一把是真的,其他十二把全是仿的,里里外外一点不差地仿,谭老板特地找人定做的,就是为了打掩护。最早的时候他也很穷,有人想买走琴,他不卖。后来他做出口生意,富了后马上去整容,再索性开起美容院。不是上过报纸吗?这成了他心病,整天怕被人认出,就全脸都整过。唉,其实谁还记得呀?”

说到这里,斌哥把十个指头举起,在胸前对搓几下。“阿庆,他们活得跟我们不一样啊。你觉得呢?”

阿庆半晌才答:“是。”

斌哥仍低着头,像在跟自己指尖说话:“以后,我要再把指甲留长,不偷。”

阿庆点点头。他把琴掉转过来,伸长左手按弦,右手落在弦上,沉肩抬臂平腕,指尖从一弦向七弦一下一下勾动。琴声很闷,也弱,但病房好像一下子有了生气。斌哥可能没料到阿庆居然会弹琴,凑近来,屈起膝,双臂撑在床沿。阿庆就更起劲了,一次又一次从上往下勾弦——那天他只从小孙那里学了这个动作。斌哥说,昨天晚上他听到谭老板说,现在终于可以把琴归还原主人,自己死都可以闭目。那么以后琴室是不是就不需要再有人守着呢?没关系,阿庆可以再去修手机。

他也可以去学琴。他的手很短,不可能变长,可是万一呢?他想明天就去报个班。十三徽外的音左手他按不到,但说不定能有其他的变通办法。

他把弦又从上往下拨一遍,每拨一下,胸口那里就跟着颤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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