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雅的链绳（短篇小说）

作者简介：王蒙，生于1934年。曾任文化部部长、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十九岁发表处女作《青春万岁》，至今从事文学创作七十余年。代表作有《青春万岁》《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活动变人形》《这边风景》等，《人民艺术家·王蒙创作70年全稿》2023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作品被译成英、俄、日等多种文字在国外出版。曾获茅盾文学奖等奖项，2019年9月被授予“人民艺术家”国家荣誉称号。

一、眼镜的困惑

二〇二三年赵千秋教授年九十二，都夸他身体好。二〇二一年生了病，住医院，做微创手术，五天后成功痊愈。朋友们夸奖他“又是一条好汉”，他也以“老而不死是为雄”自诩，同时告诫自己：别大意。

他越来越明白，好汉不好汉可以忽悠，实体必有实情。打九十岁以来，耳朵听力，眼睛视力，呼吸气力，胃肠食力，通通不无减弱。尤其眼睛，近视4.0俗称四百度，戴上镜子校正近视后，突显了远视老花是三百五十度3.5。远视近视兼而有之，戴镜摘镜一天折腾N次。读书报、看手机要摘镜子；看电视、看来客、看窗外云霞和楼下人行车走，要戴镜子。摘了戴，戴了摘；看不见，看见了；看不清，看错了；戴上镜子看，不戴了再看，忘记了该戴还是该摘，忘记了刚刚戴上看得清晰，还是摘了更清晰。

赵老心理一贯健康，经打经摔，从不躁狂忧郁，却出现了眼镜与手机混乱丢失强迫障碍（OCD），每年丢失眼镜多次，另丢失手机次数为丢失眼镜次数的五分之二。

二〇二三年九月这个星期六，坐在沙发上，来了《环球时报》，赶紧摘镜子，将镜子放于某处，看时评，享受读报兴趣，叹惜自己阅读量一年比一年减少，看东西费劲。这时家中电话座机响动，他急急忙忙站起。从软而低的沙发上起立，也还要东扶西靠，运气调整，用了不下八秒钟，才接上座机电话。老座机声音比手机听得似乎清晰一些，但老赵仍然与来电话的老友不断打岔，老赵循循善诱：“你讲慢一点，声音再大一点，不能太大，不能喊叫，我更听不清了……”

刚刚从沙发上起猛了，腰不太对付。多年前老赵读过《读书》杂志上《天演论》作者赫胥黎后人小赫胥黎文章，论述沙发与洗浴设备在中世纪，由于意识形态和社会制度原因，难以在欧洲使用。他还知道一位他极敬重的文化界著名领导人，七十岁后就只能坐硬木椅，坐沙发他使不上劲，坐完站不起来。这么说，千秋老师九十多了坐沙发，也算是强势加现代性再加成功人士表现。

用力站起，接电话，听不清，打岔，好似逗着玩儿，最后说得挺高兴，说好与老友下周一晚上到新街口陕西饭庄吃羊肉泡馍。“你知道，一九五六年，毛主席和彭德怀元帅西郊机场送完印尼总统苏加诺，在这里吃的饭。”“是的，没忘。咱们二〇〇一和二〇一八年一起又去吃过两次。有一次没吃完，丢了眼镜……”

老人对话，当下诸事之中，经常会横空出世一些历史典故、趣闻逸事，人生难忘，回想迷人，自嘲自怜，或可解颐。活在当下，当然，当下同时蕴含了亿万斯年，至少千百年，更至少已经活了的九十多年，老赵和小赵的当下，大不同也。

通话结束，赵千秋高兴着再坐欧洲文艺复兴后出现的沙发，看手机上的“今日头条”，他忘记了刚才的《环球时报》要不要接着看。他的阅读除了量上减少，也渐失连续性、完整性与郑重性。

他摁了手机几个键，天知道怎么摁出来的是美国作曲家福斯特黑人民歌风歌曲：“我来了，我来了，我已年老背又弯。我听见他们轻声呼唤”，“走遍天涯，到处流浪，历尽辛酸”，还有《噢！苏珊娜》。八十二年前他十岁时学会的第一首口琴曲就是《噢！苏珊娜》，当时孩子们称此歌儿为“苏三不要哭”。想到这些，赵老家伙叹息摇头，可感可伤，又感慨，敢情活一辈子能见识那么多大事小事与不是事儿的事。

突然，一个鬼念头走私入心，他后背寒战，呼吸抽紧，一阵咳嗽，“我的眼镜呢？”他喊出声儿来了，不知道是第几次了，又要找眼镜。

外甥孙子来了，助手来了，小时工来了，大家共同思考分析，劝慰赵先生，稳住赵先生。赵老师丢眼镜是常态。

“不着急，您也回忆、思索、分析……”帮助赵老找眼镜的亲友们对他亲切温暖，诫勉有加。

赵老师没有回答，他觉得这么多亲亲，成规模地协助寻找眼镜，令自己不好意思。如此声势，显露的是自己年老智衰，显示的是他终身未婚，光杆司令，长铗归来兮，无以为家；吾老矣，乌龙哉。他摆摆手，哼哼了一声，向电话座机走去。

他想起，他是接了电话找不到眼镜的，他认为接电话时顺手摘下眼镜是最可能的，为什么接电话要摘眼镜，这个逻辑他找不到。老迈的征兆之一是常常找不到自己的行为与遭遇的逻辑，是“失逻现象”。他是日益与眼镜捉迷藏？原因之一是，二〇一〇年，照顾他生活的寡妹去世，他开始养成随时随手摘下眼镜的习惯，吃饭喝茶，他摘镜子，大解小解，进卫生间，也要摘镜子，无事打盹——外甥孙子分析称是老年人脑供氧不足——也先摘下镜子。这样的行事方式，似乎带有返璞归真、回归裸本能的人子属性。

这一回，惊呼完丢失，他走到电话座机旁，看来看去，没有丝毫眼镜痕迹。

外甥孙子提问题：“您早晨四点二十五分就起来了？起来以后进洗手间没有？在洗手间洗脸洗手洗眼耳口鼻了没有？我们知道您视力不行了，您告诉我们，我们好帮忙，要知道，眼镜本身是不会逃跑的，您却是乌龙无端无故无数，无边的现实主义。”

那么，谁的现实主义，是边界明晰的呢？

瞎转一个陌生的词，似乎有利于缓解心理紧张。“词儿多”的景德镇人有福了。

如此这般，亲亲提醒：眼镜会不会是从沙发扶手上掉下来的？大家低头寻找沙发的上下左右，然后都说“没有”。赵老师说我记得清清楚楚，方才眼镜没有放在沙发扶手上，我一般不往沙发上放镜子。外甥孙子提醒，年来从沙发扶手上掉落眼镜已经三次，三次被穿软拖鞋的赵姥爷踩得拧巴，三次到眼镜店用钳子拧回来。

嗯。眼镜店员技工小姑娘，多次声称用钳子把踩歪了的眼镜腿与框架拧正直，怕的是会拧折拧断。赵老师坚决表态，他可以签字画押表决心，腿框断了赖自己，对店员除了感谢以外不会有其他说法。一次还买了黑巧克力奶油糖给前台技工接待小姑娘以示感谢。

全球眼镜店规矩，这种治拧巴的活儿，包括配上个把微型螺钉，不收费。如此，每次硬是都成功变扭曲为正直，更增加了赵老师对于眼镜的现代性、现代树脂或聚碳酸酯镜片，还有进口钛合金镀金镜框镜腿的高度称颂。拧断的风险说的次数多了，也就都放心默契了。

那么这回，旧戏码重演，全家上寻碧落下黄泉，搜了N天，大失所望。幸亏千秋老另有一副前二十多年在香港讲学时定做的老近视镜，与后来检测，取得新数据，配制成涉嫌豪华的千元以上购价新眼镜相比，两副眼镜屈光功能相差有限，而老眼镜是在香港吴良材公司定制的，观感体面；也正是由于有这么副漂亮的二线前辈代用品，频繁的眼镜丢失造成的痛苦有限。丢了？戴另有风度的老吴良材不结了？然后过几天最多几周，屡经遗失的镜子自然出现，万物正常，各归其位。

回想此生，丢而无影踪的东西多了去了。身份证丢过，钱包丢过，户口本与银行卡都丢过。尤其是帽子，此生丢过十几顶，瓜皮帽、毛线软老头帽、大盖帽、美国棒球帽、意大利鸭舌帽、十六世纪法兰西牧羊人贝雷帽、“改开”以后的耐克与李宁运动帽，他都丢过，此生何必苦丢失？一笑失联毋伤悲。失或真失或非失，失了再来来了失！

就这样，此次眼镜一丢半年。二〇二四年到来，偶尔想起“涉豪”新眼镜，微有不甘与不服，赵千秋脸上增加了难以不出现的心痛苦笑表情。

二〇二四初夏一天，又读《环球时报》，读着读着想起，要不多看一眼？此刻可别再把离不了的老镜子也丢了。他忽然感觉，去秋丢眼镜与《环球时报》的时评有关。而且，进入二〇二四之后试想，原先，丢新镜子，有一副旧的可以即时顶补，现在呢，如果丢失，备用的旧镜子也丢了，只能半瞎，没救儿。注意，请看，嗯。嗯什么？二〇二四他此刻看得门儿清，半年前征召出山供使用的已退休老眼镜，正是放在大腿上。

怎么可以摘下眼镜放到大腿上？有事必站，镜子何以自处？意欲何为？

反求诸己，他觉察，头年说过的从不往沙发扶手与他处放镜子，不符合事实全貌，没有引起深刻与延展、反思、警觉。那么，阔别半年的后浪新眼镜，会不会也是从读《环球日报》的沙发与大腿上逸去的呢？对，大腿上放眼镜，电话座机铃声嘚儿嘚儿，矍铄的老赵摇晃站起，眼镜溜下，一穿拖鞋，眼镜被拖鞋脚跟碰到沙发下面去了，这次眼镜被踢进得很深。怎么会后踢的？这就打死他也说不清楚了。小时工来后打扫，吸尘器探头向沙发下抄底作业，眼镜被吸尘器作业探头推到更深处，哭吧，不见了也。

老赵乃俯身下跪，侦察沙发下盲区，一阵头晕，歪倒趴到地上。又是一声哀鸣。心想，多日失陪的眼镜保不齐看到了端倪。唯独他趴在地上，起不来了。就此扑地，失而复得的眼镜谁去戴呢？

二、眼镜姑娘与古丽花儿店主和《红楼梦》

其实老赵趴下，扭痛腰腿，不过尔尔，然后在服务人员帮助下掏出了阔别重逢，业已扭歪变形，进口材质做成，经拉又经拽、经踩又经踹的眼镜。它歪扭失态，却不断裂，囫囵无恙，久经锻炼。

没有别的办法，出门六百米，到大商场眼镜店。老家伙扶杖而来，也算好腿脚！找到负责接待顾客、门市处理的熟脸大姑娘。近十年扭捏服务，小姑娘绝对可以算作大姑娘了。赵老人家再一次赤手空拳干白，待援求助，想到是自己的低级烦劳，消磨了可爱文静姑娘的青春芳华，愧赧有加。老赵还想，感恩天地，感恩可爱的技工姑娘，眼镜新质框与片，百曲不折，百辱不秽，百冷淡放弃不怨不怼，一切的一，也算够皮实了。

同时，赵先生注意到，此眼镜店，正是吴良材字号分店。

看到老赵打开镜盒显示出来受难眼镜，门市姑娘笑了，耐心听完赵老的说明与抱歉等足够礼貌言语，她立即拿出钳子镊子锉子工具，进行复形外科手术。

这时，进来一位资质不凡的中年女性，面带笑容，眼睛发亮，注视赵千秋，没有走向柜台，而是首先向赵老挥手致意，说：“您好！对不起，打搅您，您是赵千秋老师爷爷吧？”一听，正在修理眼镜的门市姑娘也站立起来了，二位女士的眼睛都在发亮。

轮廓立体，眼窝较深，眉与眼上下贴近，两目拉开，鼻骨高耸，下巴有力的中年女子对赵老说：“三十年前我十九岁，在央视讲座节目里听您讲《红楼梦》，太感动了，那时候我就想，我能不能见到这位老师爷爷呢……我就在这家眼镜店的对门，我是古丽花儿新疆包子店的店主……”

“您是赵千秋老师爷爷？！”眼镜店的技工姑娘也激动地发出了声音，沉稳细心和善，技工姑娘的激动反应，使高龄赵千秋几乎一惊：我难道这么声名煊赫了吗？

一节言语三十年！《梦》里辛酸辨析难。讲罢苍凉悲白发，人生啥话不纠缠？

三、人生何处不相逢

宋·晏殊句曰：“临川楼上柅园中，十五年前此会同。一曲清歌满樽酒，人生何处不相逢。”

唐宋时代，“深宫二十年”“十五年前”之类言语，已经极言时间之长。而随着人类文明史不断积累，人类平均寿命延长，还有可能是各种磨难、事功、奋斗所需时间不断加码，相隔十五年重逢，不过如此，三十年重逢，四十年再见，五十年重放，百年千年后洗雪与正名，也是瞬间的摆摆手。

三十年前天津南开大学中文系一位维吾尔族女生，说是后来得到硕士学位，在电视讲堂里听赵千秋爷爷的课，至今不忘。说是她爱听赵爷爷讲说：《红楼梦》里的李纨，只有在宝玉挨打特殊事件中，得到曹雪芹给她的为自己一哭的恩准。此前，《红楼梦》里一味说她是“身如槁木，心如死灰”，宣扬那才是贞洁干净的女德最高标本。是王夫人说出，如果贾珠即李纨夫君还在，王夫人可以任凭贾政打死宝玉。李纨得到了一大号啕的情理与礼义的容许性。“您讲得真好，我们妇女应该给您鼓掌，建议妇联给您发个奖。”她还为赵老师对宝玉“多余的石头”的定性命名，对于贾宝玉被伤害基因的解读而倾心。宝玉如此痛恨功名利禄，与其说是由于造反背叛的现代性，不如说是由于世代被科举仕途淘汰了的书生的古典伤害性记忆，留下了后遗症。她还喜欢赵爷爷分析，如果探春没有在搜检大观园事件中，给愚蠢丑恶暴虐的王善保家的一个大嘴巴，不知道有多少读者，会因为沉迷于阅读《红楼梦》而患上抑郁疾病。

古丽花儿回忆，赵老师说过，王夫人的方针是除美务尽，视青春为不共戴天的寇雠。

一九九三，三十一年前，赵老究竟在《红楼梦》讨论里讲了什么，无从回忆，尽管讲稿已经出版了单行本，赵老从来没有再翻阅过。没法子，赵千秋是一个分析狂、研究狂、读书狂。从十八岁到九十岁，他几乎天天都有新体会、新回忆、新幻想、新题材和新体裁、新路数和新冲击；在那里闹腾，在那里起伏；他确实顾不上重温、反思、忏悔老话儿与旧作啦。九十岁后呢，他有点难过，说不清自己主要是为忙于创造还是忙于寻找频频丢失之物而活。

但是这回半路上杀出来快餐店主，“古丽”——维吾尔语，就是普通话“花儿”，花儿就是古丽，“古丽花儿”，就是店名，就是店主名字。经硕士店主一说，赵老想起了昨天，昨天的昨天，他的感觉可以名为微醺。他喜欢讲《红楼梦》等中国名著和世界名著。

于是他成了古丽花儿的常客，拉面、抓饭、烤包子、薄皮包子、南瓜包子、羊肉烤串、挂烤羊肉、拌凉皮、面肺子、大盘鸡、烤鹅蛋、酸揪片、馕与奶茶。他也与古丽店主继续讨论把刘姥姥吓得不住念佛的腊腌茄鲞与玉钏尝过的宝玉特供莲叶羹。他们还交流了乘意大利邮轮“地中海幻想曲”号漫游西地中海诸国与之后登瑞士少女峰的经验。

他欣赏古丽的文学记忆与文学关注，他更欣赏古丽的宽阔自如的生活道路选择。古丽珍惜新疆地域与民族特色，她突破再突破各式拘束和局限，她盛赞她生活过上学过的天津、北京、开封和甘肃崆峒。她是大学生，是小老板，是美食家，是旅行家，是中华民族古典文学爱好者与研究者。她是唯一一位原来素昧平生，时经三十年，认出他、鼓励他、亲切他的“乐莫乐兮新相知”。他的友人当中，“哀莫哀兮生别离”，离开了他的人数，已经远远超过了还保留在本世界上吃喝呼吸说话唱歌的亲戚六人了。与古丽花儿的来往，对他的民族、专业、就业、创业、文化观，都有新质启发。

四、空间与时间的聚首

当古丽花儿认出赵千秋的时候，在场的另一位女士是吴良材分店多次免费为赵老矫正眼镜的彬彬有礼的技工，自带笑颜与酒窝的喜人的她，也突显了不次于前二位的激动与关注。但由于餐馆店主是来自赵老生活过二十年的新疆，由于赵先生熟悉和怀恋新疆，正如熟悉和珍重自己的青年时代，一时赵老沉浸于与古丽花儿共话三十年前的评红讲古，他忽略了技工大姑娘的反应。此后想起此事，他想再到眼镜店与技工一叙，他的遗憾是三个月过去了，眼镜一切正常，没失踪也没有踩扁，他去眼镜店似乎师出无名。他总不好问：看您那天的反应，您对在下的姓名是不是也极感关注？

天啊，人是多么常常被自己已经的存在与定性，囿得死死的啊。

赵老常常到古丽花儿店用餐并且与古丽花儿店主见面。毕竟也增加了赵千秋与吴良材眼镜店分店的碰面机会，这样的缘呀缘，要多伟大就有多伟大，要多神奇就有多神奇。佛说，回头一望的缘，是积累千百年的善果。难忘技工姑娘，难忘被古丽花儿新疆店主认出的一天。千秋要不要将钛金框树脂镜子多踩一脚呢？人生得意须尽欢，踩踩眼镜觅根缘，九十高龄塔玛霞（儿），高龄浪漫即神仙！（塔玛霞，tamaxar，维吾尔语，开心取乐之意。）

终于，两个月后，在古丽花儿这里，吴良材技工姑娘过来了，她的目光好似闪耀火星，她的样子好像跃跃欲试，她拿着一个信封，她脸上有掩饰不住的笑容，她说：“顾客赵爷爷，对不起，我打搅您，我的外祖母是您大学同学，她说她不敢肯定您是不是还记得她，她说好久了她不敢联络您。她现在给您写了一封信，是贴邮票用信封寄过来的，她说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这样写信了，她说她希望用六十多年前的办法与您在信笺上见面。她说您们两个人年龄相加，已经超过一百八十四岁了。”

“呵，谢谢，令外祖母尊姓大名？怎么称呼？她——怹，那也九十多岁了……”有人与赵千秋爷爷说起六十多年前的大学同学，千秋有一种感叹，有一种怀恋，也许还有一种吾老矣的伤感，又同时是老得刚儿刚儿的自豪，也不敢说没有一丝想歇歇的疲劳。

眼镜姑娘鼓掌，她体会到了可怜的老年人的健康和力量。姑娘有一种轻松，有一种释然，来前她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与老人打交道需要耐心，往事堆如山，往日茫如雾，姥姥强调，虽然她这边多次给外孙女讲过姥姥与赵千秋的故事，但她估计赵千秋不是不可能已经想不起她来。他会想不起来，他闹过伤害头脑的病，他忘记的或许比记住的多，她和外孙女必须等一等。

……赵老打开信封，他也已经忘掉了邮寄通信是一种联络方式。他看到了极其娟秀和清爽的小字：

“赵兄，听巧玲说赵主席是她尊敬的客户，她告诉了我。感谢你的踩也踩不坏的高档眼镜！感谢你长寿的仁者心地，不停地制造修理眼镜的必需！你的眼镜就是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星在上，日月同框！仁者寿，智者乐！您想得起您拒绝了的，然而回想起来肯定只道是她对不起你的同学姓名了吗？我这一生，对不起对不起；我对不起赵哥啊。”

什么？这是在说什么呢？这是什么人？谁？若有若无，天啊。往事非烟？嗟尔命短。百年一瞬，夫复何言？

赵老突然立即收起了信，他不想在古丽花儿这里看技工姑娘姥姥的信。他其实在今日见到眼镜姑娘，拿到信封与信的第一分钟，已想起了根本不用想的一切，同时他警惕着、怀疑着与推辞着。不，不，不可能了。他觉得事态糊涂而且严重，他需要保持平常心与镇定，他不能回到那风浪那晕眩那玩笑与那诡异的一切风波中心。风波浪里危险多，呀呀咿嘚儿哟，咿咿呀嘚儿嚯！漂洋过海，卖哟，杂——货！

他收好信，放到自己上衣口袋里，眨眨眼，转头对维吾尔族女店主说：“已经忘记了的往事与老友，人活到九十二，噢，应该说是九十三岁了，现在已经是二〇二四甲辰年。毕恰来开例（维吾尔语，可怜的老家伙）。”

技工姑娘见到眼镜店来了顾客，回店去了。

五、回忆、补脑汁、大脑炎

如果不是天书，那么像是另一路语言和文字。千秋老回到自己家，默默读信。他重读优雅高尚、应该是来自《晋书·天文志》的十四个字，六个顿点，七个星象名称。接着，是书信中更不好明白的文句：“那天深夜，夜鹭从我们头上飞过”，“你数星星数到了三百六十五颗，我数星星数到了七百三十”，“疼你，给你送去了艾罗补脑汁”。他流泪了，立即又笑出了成熟的镇静与理智。

“后来就没有后来了，不仅仅是由于粮票”，“每个人都经受得住自己的年龄吗？你受得了寂寞与饥饿的童年？你受得了期颐祥瑞？你受得了回忆六十年七十年八十年九十年或者哪怕只是回忆二十年前的浪漫与乌龙？”

最后是：“你愿不愿意让你的孙子或者孙女写一篇论述阿尔茨海默病的博士论文呢？不能不告诉你，我的祖辈，有阿尔茨海默病史。”“在阿神落地以前，最主要的是知道了你的近况。”

好像是雾，好像是呓语，好像是水面，风平浪静，仍然在巍巍颤抖。好像是被默哀后的感谢和感动，好像是马三立的相声《逗你玩儿》。好像是抚摸，好像是擦了擦你的眼泪而且留下了你的微笑视频影音像。

随着老人的笑，吹来平缓和风，柳梢摆动，鳞状波纹，小鱼、小虾，八脚海蜇、蟹类上浮，一切回忆，被轻轻打上岸边，浮上岸的还有七十来年的歌声、笑声、泣声和飘扬旗帜的猎猎。

她也从水底浮现出来了，从少女到妇人，从赵千秋的情侣到他人的妻室，从学生到记者，从跌跌撞撞到心平气和，从风吹雨打到秋阳明媚，到古稀与耄耋……再到阿尔茨海默与明天的无疾而终、驾鹤西去、长眠安息。佛曰涅槃，道曰羽化，基督曰永生，伊斯兰曰归真。天法道，道法自然。有一点兴趣与滋味，有更多沉着与安详。也许还有放下与超脱。

真的还是假的？回忆还是想象？错了还是对了？是她还是不是她？是她是不是一定就是她，不是她是不是就一定不是她？她写的信是不是就是给我这个我的，还是另一个她想象的、她以为她记住了的、二十二岁大学男女生？是错投了的快与非快递，还是错投了的人生？是她的还是我的虚构？本片纯属虚构，如有雷同，仅是巧合。

是的，他们是一九五三年入学的大学同学，她叫曲未阑，她是他们班长，千秋是学生会主席。千秋出生于一九三一年，她比他小两岁。一九五六年，大学三年级时候，他们相爱了，他们难舍难分，他们一起去过上庄湿地和上庄水库。一九五七年，千秋陷入当时的扩大化了的政治运动。艾罗补脑汁，这个名称太奇怪，被运动者需要补脑？从何说起？从微信文字上看，似乎是说，在他费脑筋、绞脑汁、伤脑髓的时候，未阑给他送了天知道的嘛行（读“航”）子补脑汁液，又补脑又淌汁，爱情暖心，药汁补脑，那时候的爱情观有多么甜蜜热乎益生养气！

而新世纪，千秋听到过不仅在港澳台，也在沪渝杭广厦门青岛，人们抱怨恋爱的“辛苦”与“高成本”。

九十三岁的他听着艾罗商标命名，一分可惊，二分忽悠，三分天真好笑，四分可疑难信。堂堂二十世纪，哪里会有什么补脑汁还闹什么艾罗——爱路（L）还是爱罗织？北斗七星命名，他感动，《晋书》认为苍穹大天是个盖子，极务实可爱。所有的盖儿都有几分可爱，需要时打开所有的盖儿，另一种需要时干脆全部盖上。锅盖茶碗盖和蛐蛐罐的盖儿，还有每个老人给自己的人生百年甘苦盖好的骨灰盒盖儿。

他又怀疑这不是真的。他一辈子就没有记全过《晋书》上星象美名，枢、璇、玑、权、衡、阳、光，他脑子里压根没有这些玩意儿，现在没有当时更没有。尤其是说还数星星？这怎么可能？三百六十五？七百三十？这么巧而准确的数目，哪里有的事儿？你数数看！北京海淀和昌平郊区上庄湿地，哪儿来的夜飞鹭鸶？如果当真永远含笑的美女技工巧玲的姥姥是未阑，近七十年来未阑是怎么过的呢？九十岁的未阑能记得清楚二十岁时候的事？二十岁的未阑与二十二岁的千秋，如今在哪里？早已拜拜，遥远啊遥远。能记忆得那么诗意与奇妙？能温习她的初恋？他不是以记忆力好而著称的吗？他过了几个小时以后脑子里才出现了才承认了艾罗与上庄的称谓。至于《晋书》，就随它有还是没有吧，就由它被他或她记住或者并没有记住的吧。

然后是一张花笺纸，上书：“一九五八，八月，不顾你来信劝阻，我到了和田，我没有能见到你。后来在浙江收到了你的信，你说：活好你自己。在你领粮票的地方。”

不，不，这是说什么呢？这是说他曾经的女朋友未阑到边疆找他去了吗？再说他记忆力虽好，却记不清他的患病，如果记得住自己患病，应该能证明自己并未患什么大病。他知道的是他病了一点点，后来好了，没有病了，他忘记生病不生病了。但是为什么他这时想起了一个名词“大脑炎”？未阑想的是补脑汁，千秋想的是大脑炎，互补互动，缺一不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一些地方闹过所谓蚊虫传染的“大脑炎”，这种疾病的称呼直白坦荡坚硬裸露，不是细菌性脑膜炎。他得过某种脑之膜或干脆整个大脑而不是小脑的炎症吗？

他坚持记住的是另外的版本，不同的故事。给他送过补脑汁的未阑为他难过，未阑说要去看他，要嫁给他。他清醒和冷静地先是用书信，后是用自己近一个整月的工资给未阑叫长途电话，那时打长途要到电信局紧张地排队。那时接到长途电话好比面对对面的爆破冲锋兵或者呼啸而来的炮弹。千秋用五十多元一次的长途电话拦阻了她。但是未阑硬是记忆成了别样，说什么她到了，没见到，别有情节，别有悲哀，别有故事，别有记住的此生。

更感人？

六、他与她的微信

接上茬了。曲未阑的外孙女，技工姑娘名叫郭巧玲。小郭帮助姥姥与千秋通联上了微信，两位老人都会扫二维码、打五笔字型。小郭也与千秋爷爷有了更多的切磋交心。他们的信息交换，路过了，掠过了，经过了三代人的七十余年。

千秋的微信：

阿妹以为阿哥跌落悬崖，下场会是粉身碎骨。阿哥的感悟是鱼儿抛入江湖，如果还不是大海。阿哥得到新的辽阔的天地与人生。天地人生，是课堂、补习班、训练营、运动场。阿哥负起一百三十五公斤麻袋，走在颤颤悠悠的跳板上，为货运汽车装运麦种。有一些恶语，阿哥却宁愿趁机有所得益、修炼与体悟。至少是，毕竟是，少年得志，意气风发，人生得意慎尽欢，莫使牛皮吹烂破。人生失意坦荡荡，新的纪录在前方。

未阑答：

我不会忘记与你一起在北海公园仿膳吃饭，所谓清廷皇家伙食，西太后、光绪和宣统吃过的与爱吃的。一九五四年，清廷太监大厨还在人间，在北海仿膳与颐和园听鹂馆。给我们上菜的服务员显然也是太监，他们有自己的容色与举止风姿，他们的一言一语，一伸手一屈身一摆手，“旗人”礼数周全外溢。北京人的礼貌使我想起来掉眼泪。

那天是夏日雨后，吃饭的人很少，我们俩年轻人有对旧朝往事的怜爱，有对幸为新时代中国人的感奋。一代青年，多思多感，豪情热烈。

新生活永远令人振奋，往事令自己温柔，旧事尝尽甘苦，活一遭有多值得噢，阿哥！人生，新中含旧，旧中萌新，新与旧的故事成就着文学的做证，文学与生活互相安慰、解脱、拥抱与对话。文学有抒发也有弥合，有嘲弄也有敬礼。即使我留不下太多，至少要给千秋留下比自身更充沛的眼泪与笑容。

千秋致未阑：

因为我爱学习，我一生靠的是吃学习这一大碗饭。到仿膳吃，历史回味与大清覆亡史学意义超过了肉末儿烧饼与豌豆卷、菊花鱼与宫保虾。历史常常提醒与戏弄今天。我拿下了一种少数民族语言、三种外语。什么都想学。挥钐镰与打高尔夫球是非常接近的行当，都要在意学好。我被德国大作家的遗属邀请去访问讲话，我立刻报名参加德语班，几个星期我学不会德语，当然，但是至今我知道怎样用德语电话叫出租车，为之兴奋莫名。有人问我，学那么多东西有什么用？我说人总是先学到手，再用。学习让人快乐，开展，乐观，自信；投入学习拒绝了低级、卑下与贪婪，私欲与空虚，妒忌与排斥，也拒绝绝望。学习是一种福气，是一种享受，是一种维护健康的神药补脑。一切的困难都阻碍着人生，但大多数的困难不是妨碍了学习而是推动促进了苦学真学下死力气学习。

未阑致千秋：

很好，我记住的多半比你具体，鸡毛蒜皮，杯水朵花。青年时代，学生时代，我忘不了的是一九五七年七月初的批判雄文，高屋建瓴，势如破竹，一切都无比伟大。而后八月二日，阴雨天，菜市急于抛售处于爆裂边缘的西红柿。你还记得吗？对了，一毛钱十五市斤。你花了四分钱买西红柿，加四角钱白糖，我洗净了托迈头（英语：番茄）和泡母杜尔（俄语：番茄），拌上白糖。那就是天堂，那就是快乐营养，那就是各取所需，那就是青春万岁……是的，还有艰难，还有憋闷，但是我们的青春有西红柿拌白糖的幸福，记住幸福，是一种善良和天资。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他怕的是对不起自己受过的痛苦，这很震撼，痛苦是一种伟大的感受。同时我的后半生始终警惕：不能对不起与西太后吃的一个味儿的肉末儿马蹄烧饼。

你讲学习讲得很好，我则异于是，我是个俗人，我是个小人物。我怕的是我对不起一毛钱十五市斤的西红柿，拌四毛钱一市斤的白蔗糖。

很简单。活一辈子，要对得起痛苦，更要对得起幸福。

千秋致未阑：

你让我流泪了，亲爱的曲班长。我们老了吗？老就是最足实的青春记忆之积累。老年人的每一天都蕴含着青春的上千个晨夕和日夜的闪耀，激情和恋恋。老年人的每天都在遗忘和淡化，那已经过于膨胀与结实的感慨，快快释放出去吧。我喜欢你的细致入微的强记。对不起，我有时也怀疑极明晰的博闻与强记中会有迷雾，会有浪漫中的乌龙，会有文学性或者神经性虚构。那就快乐而且善意地虚构下去吧，我会响应。

我此生没有结婚，我没有忘记班长。但是我要坦白，某种情侣在我爱情的虚构里仍然很棒很热乎。这里我爱过的有古人和今人，华人和西人，法兰西、俄罗斯、西班牙、日本和朝鲜，还有非裔黑人。敌伪时期，我的小学课本上说是还有一种红种人，我曾经想过，要不，长大了娶一个红种媳妇。我还特别倾心女拳击手、女子举重运动员，我幻想一个轻视与坑害妇女的男子，被女子运动员随意举起，砰的一声摔出十米以外。从小我就敢想，请不必担心我。没有婚姻却有胡思乱想，与没有胡思乱想只有婚姻，难分轩轾。我也会想到与她们伴游一起吃西红柿与太监厨师的美味佳肴。我不是因为你而一辈子没有结婚的。结婚与不结婚，多半不是结果，而是机遇与偶然，不是计划经济，也不是市场经济，也不完全是文学想象与修辞，是离不开文学与修辞的实在生活的审美接受，是巧与不巧的辩证法。至于一起数星星，我愿意与你进一步探讨一些技术性手段，我们数下去数下去，想下去想下去，那很好，其实不一定数过，也不赖。不管它是天枢天璇，还是芸豆卷番茄，印欧语系还是阿尔泰语系，它们都美好无瑕，楚楚动人，又似烟雾茫茫，随便。

未阑致千秋：

你赶快去娶一个强势女拳击手或者举重运动员吧，犹未为晚，我乐观其成。

玲玲外孙女告诉了我你的钛金镜框眼镜的命运，我要送给你一根系在眼镜腿上的镜链，这根链子是用细小的玉石做成的，套在左与右两端的眼镜腿上，当你摘下镜子近看书报卡片的时候，眼镜挂在镜链上，镜链挂在你的后脖子上，垂在你的胸前。当你戴上镜子看远处的时候，镜链动摇呈大写U状。眼镜永远不会落地，不会被踩压踢走，让我们三代人关心和庇护你的高级眼镜和你的慧眼。自从玲玲帮助我们恢复了联络以来，我用了半年时间来设计备料打磨和做成这个眼镜链。这一辈子我对不起你，我不管你幻梦中有各种族各民族各行各业几多美女。几十年了我不敢找你。我不知道做一点什么才好。

千秋致未阑：

我订好机票，后天16：46抵达杭州萧山国际机场。

未阑致千秋：

不，不，你不要来，让你永远保持着我的当年形象吧。女人都是这样的。一位高级领导人去看望病中的宋庆龄，宋主席婉言谢绝。我活着没有坚持等到你，无论你怎么说，我太像是毁了你的一生。至少我应该自重，给你留下一个美好的记忆。

千秋致未阑：

不，一切仍然来得及。只要是赶在生命结束圆满之前。大学时代是青年时代的一个高峰，九〇后是我们这一辈子的一个高峰，是篮球赛的最后一次篮板球或者三分远投。与其慨叹生命的短促，不如强调人生的从而珍贵。与其为老迈而尴尬，不如为老而不死感恩荣幸谢天谢地。与其为遗憾与失落而空虚，不如为弥补与安慰而心存欢喜。也许弥补只是一个念头，而安慰只是一个笑容。与其为往事而痛苦，不如为现在创造更多更大更好的可能。如果明天还有追忆与感动，我们就可以下决心多活这二十四个小时。而当这二十四小时到了最后一秒钟，让我们欣然告辞，回归本原，与日月星辰山河大地同体。不要被地球渺小人类渺小银河系太小的空话吓住，这个银河系是我们的，这个地球是我们的，这个人体人心人魂人生是我们的，夫欲何求？夫能何语？夫犹何怨？夫乐何如？没有小，哪儿来的大？没有老，谁还在乎青年时期？玲玲告诉我了，你早就坐了轮椅，我可以推动你的轮椅，我们再数一次星星，我负责去买白糖与西红柿，现在北京的西红柿每斤三元五角至六元。现在的西红杮物种大大分化了也发展了。我知道我们从以色列引进了一批西红杮与彩椒的新品种，我的朋友古丽花儿硕士老板，专门为你做一锅薄皮包子。她们包子的特点是绝对不可剁馅更不将羊肉绞轧成烂酱，她们是用不大的刀子将羊肉切成小丁小块，让你品尝羊肉丁块的结构给予我们的口腹的触觉。咀嚼的重要性在于多维接触，不满足于仅仅只吸溜吞咽。

未阑致千秋：

那就来吧。没有什么。老了就是老了，错过了就是错过了。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中。”也可能踏入同一条河道，不同的水。水与水有区别也有一致。我从小不喜欢老莱子的故事。我们带不走任何一片云彩，我们也留不住一毫升的逝水。而该接续的一定永远接续，该留存的也一定要留存。我们还能说一点微信一点，更现实的是我要把我花了几个月制作的珠玉挂绳眼镜链给你装上，你会欢喜，我要你的欢喜，我们只能欢喜。

七、眼镜的挂绳链

人生何处不相逢？相知相别再重逢？七十来年情义重，得失本是相连通。

“我见到你了，我们胜利了。我们很幸福。”千秋对未阑说。

未阑说：“你仍然执着倔强理想，我呢，三年前坐上了轮椅。人生是实在的，实在是时时往来更替的。六十六年过去，你仍然你，我仍然我，你已经不是当年的你，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我。西红柿不是当年的西红柿，品种价格形体都是别样。一切都是永远，一切都是瞬息，要来就来呗，失望其实也是上好的解脱，永远期待容易上火。”

千秋说：“为什么失望呢？九十岁的人不像二十一岁的人，什么样的白痴会因此而失望呢？我喜欢看到你，什么地方变了，什么没有变，这不是很有趣吗？你说话的声音不像六十六年以前，也不像手机传达过来的音频，更不像任何别人。不，你记得配音苏联儿童电影《一朵小红花》吗？”

“没有，没有。我不记得有这样一部苏联片子。我觉得并没有这样一部片子。”

“也许不叫‘小红花’？不可能是白花黄花紫花吧？你的声音让我想起了苏联影片的配音，现在苏联也没有了，何况电影片子的配音？”

“你说得好，我只是配音罢了。我对不起你，我轻松了。”未阑大哭起来。她说得潇洒决绝，她哭得伤心。

“对于苏联电影，那只是配音，对于本人，是天籁，是本性，是本声，是曲班长的甘甜和良善，和声和共鸣，还有呼吸。”

“呼吸？气声？邓丽君？席琳·迪翁？”

“谁？胡是胡？”

“加拿大歌手。《泰坦尼克号》主题曲：《我心永恒》。”未阑笑了。千秋忍住了泪。

千秋与未阑在家人照顾下同游了白堤苏堤，千秋推转了未阑的轮椅。千秋与未阑同去楼外楼吃了西湖醋鱼与梅菜扣肉，他们要了茴香豆。千秋边吃豆边说他想念孔乙己学长。

次日他们一起唱了陕北与山西民歌——《信天游》《送鞋小调》。他们一起唱了一批苏联歌曲：“在乌克兰辽阔的原野”，“为什么目光一闪”，“红莓花儿开在野外小河旁……”

未阑还唱了越剧里祝英台的《哭灵》：“我以为天从人愿成佳偶，谁知晓姻缘簿上名不标……谁知晓未到银河断鹊桥。”他们唱了，哭了，笑了。千秋加了一句自己的唱词：“鲐背重逢犹未老！”大笑。

他们的会面比预想的轻松，一切都不言而喻。年龄增加了挺住并且破涕为笑的功力，年龄带来长寿的绝对满意感幸运感，年龄破解一切艰难往事，年龄的慈祥、耐性与理解的立体性令人由衷欢喜。

当你面临某些磨难的时候，时间和年龄保证你的转运机遇。

一九五八年，落马的千秋到了边疆，两个月后千秋患病，底下的事二人所忆不同。是不是千秋由于大脑炎出现了后遗健忘症候？随它去吧。伤痛至极便荒唐，荒唐离谱苦断肠，六十六年人依旧，长寿百年同养康！

未阑一九六二年与一位比她大十二岁的工程师劳先生结婚。生有一儿一女。丈夫出身于民族资产阶级家庭。一九七八年底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落实政策，工程师获得域外遗产，实现了中上富足小跃进。二十世纪末工程师病逝。未阑后来由于膝关节炎症积水，早早坐上轮椅。未阑大大方方自嘲打油，曰：“且坐椅轮享太平，端端吉庆乐畸零，人生本有酸甜辣，哭罢劳生会赵生。”

“你怎么会认为我会忘记你呢？”赵生问道。

“六十六年的分别，六十五年的各有赛道。我不敢把自己不当外人，我不敢妄自想念也不敢相信。可我又想，我们的人生真了不起，大学生时代，我们为我崭新的历史做证，为你和为我做证。没有你，我不会确认我那时的人生。然后风驰电掣，各奔前程。九〇后了，眼镜把我们带到一起。而且你是那样豁达，那样光明……你是我的灯火，我的光啊。”

他们终于大哭了，千秋很熟悉的一个比自身一代更老说法，是用来谈戏曲故事的，叫作“抱头大哭”。

然后，这次会面，重点从怀旧、抒情、哲学、哭与笑转向眼镜挂绳链。链子是为了防止戴了摘，使得镜子滑落失联，而制造使用。千秋本以为加上链子会使人老得益发啰唆可厌，没想到未阑告诉他，数种绳链花样翻新，诸如淡水珍珠型、不锈钢与合金钢型、黄金材质型、镜框同形型、化纤型、彩色钢化玻璃型、绳线型，丰富多彩的眼镜链绳产品，已经使眼镜链绳首先在众女士身上，其次在需要眼镜的儿童少年身上，最后在中老年男士身上，成了类似耳坠项链围巾领花式的实用兼装饰品乃至美颜品炫福（富）品了。

“理论上说，黄金链绳最理想，明年吧，我会给你再准备一份黄金眼镜链绳的，这一次呢，我想自己动动手，动动心。”

未阑再吟道：“六十六载甚伤心，暖慰千秋思赵君，链绳美妙星月亮，此情此景叹此身。”

用了半年时间为千秋准备的眼镜链绳，是未阑挖空心思，亲手制作产物。首先她在玉器厂专门定做了五百粒通心卡瓦石、琥珀、翡翠小珠子，小玉石出自边角料，节约成本。玉珠分黄绿灰白四种，抗氧化，不掉色。再订购了黄金丝绳与硅胶8字套，再经过她的六个月来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穿线引丝、连套、续钢丝圈扣而成。现在做成的链绳，经过淘汰精选加工，小玉珠用了三百六十五颗，另加一百三十五个散珠，装在一个精美的特制盒子里，有需要时换旧补新，高雅大方，匠心独运。

眼镜吴良材分店老板郭巧玲姑娘，特意从北京飞回杭州，以至亲与行业专家身份，参加外祖母为其老友——干脆说就是原情人——举行安装眼镜链绳典礼。这次千秋明白，人家是名分店老板，不仅仅是技工与前台接待人员。谁让自己高龄起来了呢？看着别人都是稚气弥天的孩子。

果然，技工姑娘虽然还没有成家，巧玲经理通过赠链绳活动，与赵爷爷已经大大拉近距离。她说：“爷爷，您想想，姥姥不与劳姥爷在一起，就没有我妈，也就没有我，也就没有人给您拧巴眼镜框，也就没有姥姥做的这么漂亮的链绳儿喽！”

“当然，我感谢劳先生，感谢你姥姥，感谢你妈妈，春节期间回国，请她和你爹爹到北京一起吃陕西饭庄与古丽花儿好不好？”赵千秋说。

装戴好带高雅链绳的眼镜，戴稳戴好，未阑表扬千秋说：“想不到你还长着这样好的头发！丰满活性。你的鬓角和前额底，恰恰还长着发黑的头发，你的眉毛与胡须，都是黑的，尤其是头发的浓密，更像是壮年，我比不了！”

千秋摆摆手，说道：“惭愧了！”

千秋来杭州的念想本来是向未阑求婚，九十三岁也罢，免去单膝下跪也罢，对方在轮椅上也罢，终于与未阑成功佳偶，不枉此生，不枉艾罗补脑，不枉主席班长，不枉仿膳、上庄星空与一角钱十五斤大西红柿。见面，畅谈，特别是佩戴上最最高级、独一无二的链绳之后，他想再缓一步。青春可以万岁当然就要积存，爱情可以燃烧同时可以凝结，真心可以登记也无疑自带价值，发光永远，自然而然。千秋吟道：“发不全白真可笑，情犹深切或伤悲。艰辛历阅心干净，乐善欢愉兴未摧。”

八、永无丢失

五天后，千秋高铁回京，玲玲推着外祖母轮椅上站台，将千秋送到一号车厢门口，千秋俯身与轮椅上的未阑贴脸拥抱，热泪盈眶，喜悦满怀。转身上车以后，千秋立即跑下，悲从中来，大呼小叫：“我的眼镜滑落在站台上了！我找不着眼镜了！”

老爷子活活要人命啊！巧的是古丽花儿也乘坐此辆高铁的豪华商务厢。一时间，花儿、玲玲、未阑、千秋、外甥孙子，二青一中二老，五人紧张俯身低头在站台上寻找高级近视镜与高雅眼镜链绳，急火欲焚，这时催旅客登车的电铃声响，服务员伸出头来呼唤他们：“请上车吧！”

上车，开行，千秋一身大汗，听到了一声呼喊：“爷爷，眼镜您戴得好好的呢！”

什么？不可能。什么叫“戴得好好的呢”？胡说些什么？因上车时丢失了眼镜而懊丧万分的千秋，用力摸寻搜索全部脸庞，直到下巴前后上下，又专门摸寻了自己的左右双目，费了相当多的力气，他终于悟到，他摸到手指下的软软硬硬、凸凸凹凹的一切，并不是自己的五官，也不仅是未阑的脸的触及留下的温暖与芳馨，更不是其他附着物，他怎么硬是失去了感受与理解身外物、辨别什么是什么的经验与能力了呢？他当真欲羽化而成仙了？他的大脑炎后遗症又发作了？他先于未阑成了阿尔茨海默病人？他突然了然，脸上摸到的一切身外之物，那就是自己多次丢失的高档精品眼镜与高雅链绳本身啊。你怎么会感觉不到那正是你的宝贝镜子，还有更宝贵的出自未阑双手的链绳呢？

千秋笑了。古丽花儿也笑了。她说：“你一急，我们全体只知道找镜子，却没有人顾上看看你的面孔。”

花儿说，她来杭州，是为了在浙江开几家新疆餐厅分店，她希望玲玲的眼镜店，也发展到这边来。

未阑还在站台上轮椅里为千秋“丢失”眼镜而心意难平。玲玲告诉姥姥：“爷爷的眼镜，端端戴在老人家眼睛脸庞耳朵上呢。人家是骑驴找驴，赵爷爷是戴着眼镜找眼镜。”

未阑说：“胡说，他的眼镜明明又丢了……”

玲玲举起自己的手机，她拍摄下来了，赵千秋爷爷戴得好好的眼镜，配大U形、潇洒垂下的独特链绳，好一个半转身准备登高铁商务舱的帅爷爷啊！

“那你不早说……”未阑不肯向外孙女认错，转而埋怨玲玲。

“是你们在那儿闹哇，姥姥，爷爷，闹得天翻地覆啊！老天，我知道爱情有多么可怕了，闹丢了眼镜，闹昏了心！”

玲玲本来还想说是闹丢了“魂儿”，没好意思。她，她也还在急着自己也闹一闹呢。

火车上，千秋与古丽花儿一再确认，正颜厉色，鸣誓发愿，共同证实了眼镜与高雅的链绳是绝对地明显地稳稳地戴在千秋脸上，链绳优美地垂在千秋的后颈。千秋面对古丽花儿，摘下，戴上，再摘下，再戴上他的镜子，爱不释手地拨拉着抚摸着亲爱的链绳。他们俩笑得直不起腰：这个世界，这根链绳，这种丢失的人设怎么会这般痛快！

责任编辑：徐晨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