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脚布(上)
2024-11-21杨少衡
一
本年度最后一天,新年联欢会在十楼会议室举办。节目表演中,梁茂华突然从会议室侧门走进来,岳晓峰紧随其后。他们走到前排中间,那里有一个预留空座。我坐在该空位边,一看很意外,来了两位,赶紧站起身先让座。
岳晓峰朝我摆手:“曹副,继续。”我低声问:“秘书长讲几句?”“你代表。”他回答,“抓住梁书记精神。”他这句话把我扔进了油锅。
今晚联欢正式开始前,岳晓峰给我一个电话,称梁茂华找他去谈事情,可能会拖点时间,让我们不要等。根据该指令,联欢会准时开场,未曾拖延。
此刻领导终于光临,居然梁茂华也隆重到达。岳晓峰是常委、秘书长,办公室口的直接领导,自当到场。梁茂华比较特别,作为市委书记,组织与工资关系都在本办,当然也算本口人员,但是身份特殊,不能视同大家。联欢会前我曾通过跟随他的另一位副秘书长敬请领导光临,这是常规。反馈回来的信息是他有事,不能来,没有更多交代。不料此刻他突然来到,与部下同乐。
按照岳晓峰要求,我拿一支麦克风上台做“重要讲话”。这个话本该由岳晓峰在联欢会开场之际发表,恰逢他被书记叫去,未及先说。其实此刻到达再说也无妨,毕竟是单位活动,无须那么严谨。
但是他指定我代表,我只能越俎代庖。我是副秘书长,目前分管机关事务,联欢会这类非重大事项归我负责,此刻不能不上。我心知这种时候说什么都不合时宜,特别是本人分量较轻,怎么讲不重要,但是必须讲,还要“抓住梁书记精神”。按说书委书记本人在场,其精神让他自己说当更为准确,可惜只能由我勉为其难来“抓住”,我得按照他近期的若干讲话和提法去努力理解与表达。幸好那些我都相当熟悉,因为在我工作业务范围内。
我意外发现我刚往台上一站,梁茂华就把脸转开。我一说“尊敬的梁茂华书记”,他那张脸顿时拉下,反应非常明显。“有那么尊敬吗?”他插话问。声音不大,却清晰可闻。我非常吃惊,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梁书记在本市有“梁大领导”之名,亦称“大梁”,一把手,个性鲜明,为人强势,只要他在场,总是主动一方,掌控一切。这位大领导有插话习惯,我在私下里管那叫“批注”,无论听汇报或者开大会,他随时可能突然打断别人,插进“批注”。要是赶上不高兴,他会穷追不舍,把对方当个靶子,谁越抵挡他越要追着问,直问到对方无言以对。
此刻一听他拿“尊敬的”说事,我便感觉紧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所谓“尊敬的”之类名堂并不是我发明的,这种格式眼下已属通用模块,发言者说话前把场中最重要、通常是职位最高的某位或某几位“尊敬”一下。这有多大不对?拿这个词吹毛求疵有点奇怪。
面对这种厉害领导,最好迅速逃离,或许有助脱身,避免成个靶子。问题是还得“抓住梁书记精神”,岳晓峰当面交代,如果我没有执行,可能就是问题。
我只能继续站在那台子上,用比较直接的语言,相对简略的方式,复述了有关“三大关键,四大平台,五大手段”等等。这是当下本市发展新格局的标准表述,为梁茂华最先提出并最终拍板确定。我们在私下里管它叫“三四五”,它在本市出现频率非常高,报纸电视没有哪一天不涉及,以至机关里只要伸出三根指头,大家就知道是在说这个。
尽管耳熟能详,真要将“三四五”说完整也不容易,因为包含内容相当多。我本人因为长期做机关材料,对提法、表述之类相对敏感,比较记得住,加上知道梁茂华会拿它敲打下属,自当下气力熟记。窃以为《大梁三四五》尽管比《唐诗三百首》晚出千余年,除了都需要背诵,实没有太多可比性,味道差多了。无论如何我在联欢会上“抓住梁书记精神”还有底气,起码指头不会数错。
当晚奇怪之至,值此辞旧迎新、干部群众元旦快乐之际,梁茂华竟连他亲自制定的“三四五”也不放过,没待我多说,即用力摆手。
“又臭又长,没完没了。”他批评,目光炯炯。我即住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指着我说:“懒婆娘的裹脚布。”这时还能再“抓住精神”吗?我决定立刻住嘴,“说书记批评得对。”我说,“节目继续进行。”
一周后有一纸公文下达,经研究决定,免去曹江海市委副秘书长职务,调任市残联副理事长,保留原级别待遇。
曹江海就是我。
二
我到残联工作后不久,有一次到下边县里检查助残工作,在一户贫困农家遇到一个六岁盲女,该女长得非常可爱,圆脸大眼,一双眼睛清澈明净,可惜却是睁眼瞎。陪我下乡的一位当地助残干部跟我说,前些时候有一位义诊医生检查过这位盲女,认为可以做角膜移植手术复明,只是这家人尚待脱贫,钱是大问题。
后来我找了几个途径,千方百计为她争取资助,相关善款终于有了着落。我安排女童去医院做检查。本市医院目前不具备能力,需要到省立医院。我把这件事告诉岳晓峰,请求他帮助打个电话。我知道岳的女儿大学毕业后安排在省立医院工作,显然他跟该院有些关系。
他说:“没问题。”岳晓峰是我曾经的直接领导,当时他对我相当放手,我对他也很尊重,彼此相处不错。我调离时,他以分管市领导身份找我谈话,在讲了那种场合必须讲的全套官方话语之后,他把我单独留下,做了一点私下“个别交流”。他告诉我,梁茂华提出让我走时,他曾经做过工作,希望帮我安排一个好一点的位置,只是这种事他只能建议,左右不了。我说:“理解。秘书长不必在意。”
关于我的安置事项,他的话我相信,作为直接上级,安置时帮助我说几句话,于情于理都应当,尽管看来并没有用。岳晓峰找我谈话时,外界传闻纷纷,我的工作变动成为议论热点。应当说这一变动早在人们预料之中,结果却在人们预料之外。
所谓预料之中主要出于一个特殊情况:我在本市首脑机关工作多年,在担任副秘书长前后主要对应一位市委领导,是所谓“大秘”。我跟了这位领导三年多,不幸他于市委副书记任上死于癌症,从发病到过世仅三个月时间。
该领导走后,人们都估计我将另行安排工作,有种种猜测,但不会有任何人想到我将去负责残疾人事务,因为那个部门在众人眼中比较薄弱,与首脑机关隔得较远。结果我去了,且还只是副职,原因是现任理事长重病,恰也是癌症,术后正在休息,其副手则刚好到点退休。我去了后要管住摊子,还得待理事长终于不幸了才有望扶正。
这种安排令人意外,我自己都无法想象。任职调整谈话时给我的说法仅是“工作需要”,据说常委会研究时提出的理由也是这四个字。
有人认为我可能有重大问题,需要挪到一个无足轻重之地以方便立案查处。也有人怀疑我曾经跟随过的那位副书记,可能他有问题,或者与大领导不对路,我替已故领导背了锅。
这两种可能都属瞎猜,我自诩既不贪财,也不贪权。而我跟过的那位领导在廉政方面堪称典范,他与梁茂华风格有别,配合却没有问题。如果他们间有大的矛盾,我不可能毫无所知。
那么问题究竟出在什么地方?世间事无不有其缘故,或许岳晓峰清楚?
他问了我一个情况:“裹脚布怎么回事?”我问:“梁书记那天说的?”他没有直接回答。
岳晓峰突然问:“那天在会议中心,都说些什么了?”我表示惊讶:“秘书长听到什么?”“是不是在吸烟室?”“秘书长知道我不抽烟。”他看着我不吭声。
我还跟他谈“裏脚布”。我记得联欢会那天梁茂华插话,除了提及该布,还讲到“懒婆娘”。岳晓峰说:“曹副,不谈那个。你尽管把情况跟我说。”我对他表示感谢,表明自己没有更多补充。“我是想帮助你。”岳晓峰听到一些情况,希望能把事情搞清楚,这需要我配合。他觉得应当提醒我,一是事情并没有全都过去,二是显而易见有所反映,否则不会发生这些。
我说:“秘书长,我不想说那个。”“也许能改变你的处境。”我告诉他,我对自己工作的变动非常意外,确实觉得难以接受。但是事已如此,自知无能为力。
他不再穷追,只让我再好好考虑,回忆一下,想起什么可以给他打电话。我说:“谢谢,我会。”我果然又找了他,请他为那个失明女孩打几个电话。至于裹脚布什么的就到此为止,我不准备再说第二句。
事实上我早有预感,岳晓峰的私下交谈只是证实了该预感。我猜想他不是自告奋勇要来为我打抱不平,应当是有人要求他找我,深入了解核实情况。在本市,除了大梁,岳晓峰无须听谁的。
三
几个月前,有一次市里在会议中心召开领导干部大会,梁茂华发表重要讲话。他能说,加上当天兴致特高,整整五个小时口若悬河,中午十二点下班时间过后依然滔滔不绝。我因供职首脑机关,座位比较靠前,整个听会过程相当痛苦,尤其是后面那段时间,除了做笔记手酸不已,还因为内急。
梁茂华讲话时,下边干部如果走来走去不认真听,他会很恼火,因此如果不是实在忍不住,没有谁敢在他眼皮底下晃动。无奈那天拖时太长,实达极限。
十二点二十分,重要讲话还听不到头,我感觉无法再忍耐下去,只得悄然抽身,匆匆走出会议室跑了趟洗手间。几分钟后从洗手间那扇门出来,不由得长长喘气有如重生,这时忽听有人招呼:“曹秘!快来指导!”
指导什么呢?裹脚布。他们几个在那里探讨裹脚布又臭又长的问题。他们不分析该布条怎么臭,集中探讨其长度应有多少,三四五?三尺四尺五尺?或者五公尺也就是五米?
我告诉他们,有资料载,旧时中国女用裹脚布一般长七尺,最长的达十尺左右。换算一下,也就是两米多到三米多。“要是超过五米,那就是超级裹脚布。”有一位调侃。我说:“没听说那么长的。”“有听说这么长,过了十二点还没完没了,不让吃饭吗?”
对话发生在会场外走廊边小休息室,该小休息室被戏称为“吸烟室”,与会人员中犯烟瘾者可到这里应急解决问题。
当时吸烟室里过瘾者不多,只有三根烟枪:市政协副秘书长李大章、发改委副主任陈华、文明办主任林启。这三位跟我都熟,彼此同僚,工作时有交集,有时还一起开开玩笑,基本无伤大雅。
那天可能因为拖的时间太长,耐心消磨太大,烟瘾内急加上肚子饿,玩笑有些开过了。明摆着他们所谓五米裹脚布暗指长达五个小时的“重要讲话”,且还提到“三四五”,这种玩笑有些敏感。
显然这些玩笑已经产生危害,首当其冲居然是我,虽然我从不吸烟。梁茂华在新年联欢会上插话“批注”不是空穴来风,更不是批评他本人的“三四五”又臭又长,实为针对吸烟室这个事。
我猜想有可能当天会场上出出进进的哪根烟枪不幸让领导注意到了,不高兴了,交代要问一问,不料被问者沉不住气,做贼心虚,以为玩笑传出去了,大事不好,于是一五一十,裹脚布臭烘烘终暴露于光天化日。当时在场只有四人,我本人除外就是那三人。
或许人家也不是有意诬陷,只是绞尽脑汁含糊其辞,似是而非,以求自己得以有所开脱,让别人例如让我去承受。无论什么情况,终究是罔顾事实。那天我基本无辜,是意外被拉入。我对裹脚布的解释纯属专业,并非调侃。但是梁大领导目光炯炯,怒火竟然冲我而来,除我以外,目前没听说另几位给“批注”了且还“工作需要”了,显然我享受了头号待遇。
按照现行官方公文排名惯例,如果要给当时身处吸烟室的四位同僚排座次,我以市委副秘书长身份名列第一,但是显然并不能因此就算首犯,活该躺着中枪,拖出去杀鸡儆猴。
无论是谁,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违背事实都不应该,为求自保而甩锅他人更是不地道,接近可耻,令人愤慨。我有足够理由为自己申诉、洗刷,我可以把当时情况原原本本告诉岳晓峰,通过他传递到梁茂华那里,或许真的有助于改变自己的处境,为什么缄口不言?
因为事情不仅只关于一条裹脚布。
(未完待续。原文刊载于《湖南文学》,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