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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造围观与传递经验:近代中文报刊的西医书写及意义

2024-11-21常峥

新闻爱好者 2024年10期

【摘要】在具身地接触西医技术以前,大众媒介建构起国人对于西医的认知和想象。报刊以赋魅的方式展示医疗奇观,激起读者探索西医的欲望;公开手术是西医为落地中国做出的让步和调适,并在读者“围观”下实现空间解放;个体的生命体验借助报刊分享给更多人。新式报刊在实现技术、空间和疗效可见的基础上,通过将西医经验转译为中国经验、将个体经验上升为共同经验、将传统经验过渡为现代经验,对民众的就医选择和就医观念形成引导,推动近代中国生活方式发生转型。

【关键词】西医;可见性;围观;共同经验;媒介

一、提出问题:西医报道与共同经验

西医最早由传教士借助行医传教的路径进入中国,按对象身份可分为民间路线和上层路线。早期传教士将统治阶层和士绅群体作为进入中国的突破口,于是便有了法国传教士洪若翰和葡萄牙传教士刘应使用金鸡纳霜为康熙帝治疗疟疾的一幕,上层路线的成功为西医传播带来良好开端。但在雍正二年(1724年),因与罗马教皇发生“礼仪之争”,清廷宣布实行“禁教”政策,依托传教活动的西医传播也被迫中断。直至鸦片战争后清廷闭关锁国的局面被打破,各类传教活动才得以渐次铺开。再次出发的传教士们放弃了上层路线,西医随之在坊间传播开来,同一时期兴起的新式报刊成为引介西医的重要渠道。

近年来,医疗外史研究越发重视疾病及治疗背后蕴含的政治驱动、思想博弈、社会阶层等文化意义,西医东渐被置于广阔的社会语境中考察。而基于媒介视角的西医研究多聚焦报刊对X光等现代技术的知识传播、医疗刊物的创办和发行,[1]以及画报视觉修辞对中国就医观念的影响。[2]在具身地接触西医技术以前,大众媒介建构起国人对于西医的认知和想象。人们既要面对疾病造成的恐惧,又不信任与传统医疗手段相背离的新技术,他者的生命体验和成功经验在此时显得尤为重要。如吉登斯所说,在新闻中所报道的许多事件,也许被个人视为外在的和遥远的,但它们同等地进入日常活动之中,传播在潜移默化中促使独特经验变为共同经验,有助于消解恐惧和建立信任。[3]由此可见,新式报刊具有中介技术与观念、个体与社会的作用,能够通过转译、协调和传播个体经验推动共同经验的形成,对近代中国的就医选择和就医观念形成引导。既往研究多将报刊视作信息载体,对其在西医东渐过程中的中介行为剖析不足。基于此,本文遵循“媒介呈现—共同经验—社会观念”的分析路径,以近代中文报刊的西医书写为分析文本,尝试剖析媒介产生并传递西医经验的内在逻辑和传播效果。

二、报刊建构的西医认知与技术想象

近代报刊通过实现技术、空间和疗效的可见性,促使西医进入国人生活。报刊以赋魅的方式展示医疗奇观,激起读者探索西医的欲望;公开手术在读者“围观”下实现空间解放;个体的生命体验借助报刊分享给更多人。

(一)技术可见:展示奇观与传播科学

在封建社会,人们朴素的生命观通常蒙有迷信色彩,生病被认为是鬼神对身体的惩罚,于是巫术治病广为流行。近代报刊最初引介西医时以赋魅的方式报道了不少奇闻怪事,意在勾起民众的猎奇心理。《申报》的《海外奇谈》栏目专门登载国外医疗异闻:女孩患病卧床两年后突然痊愈,家人发现她周身蕴有电气;[4]西人栢拿因办事过多导致脑质衰弱,医生于是将一死亡幼孩的脑部置换给他[5]……报馆为吸引读者甚至派专人搜罗并翻译这些奇闻逸事,构成国人普遍认知西医的起点。经过频繁地接触和传播,截肢、剖腹、开颅等西医技术成为人们的日常谈资。但民众早期对西医既称赞又畏惧:一方面,《新闻报》《字林沪报》等时常刊载西医治好顽疾的案例,评价西医“神乎其技”;另一方面,传教士“私藏并食用小孩”“剜眼剖心以制药”的传言在民间十分流行。

当然,西医进入中国并非都以“奇观”的姿态,大众媒介对西医技术的传介是有针对性和分层级的。面向知识精英的是各类专业期刊,包括中国博医会的会刊《博医会报》、中华医学会的《中华健康杂志》等,侧重介绍医学理论,阐述技术原理;报刊、画报和小册子则面向普通民众,借助相对浅显通俗的文字和图片普及医学常识。以“手术”和“注射”为关键词在《申报》数据库检索发现,1912年至1927年间两者的提及总量约2.4万次,是“针灸”和“汤药”出现次数的近两倍,表明西医技术已成为民初报刊的常见议题。

(二)空间可见:手术公开与读者围观

中国老百姓起初对西医的戒备与治疗场所的封闭性、神秘性有关。西医的注射室和手术室不允许随意进出,一度导致治疗所使用的刀和针被当作“杀人之凶器”。[6]1906年,长沙雅礼医院在筹备手术室时,有人建议胡美医生只做“那些能在挤满旁观者的诊疗所里进行的手术”。与他一样,当时很多在华外国医生为消解手术的神秘性而不得不放弃无菌环境。即便是这样,治疗过程的开放程度也十分有限,能够在现场观看的不过数十人。但如果事件获得报纸关注,以文字报道搭配新闻图片的形式传播,围观场域便从诊疗所拓展至全国,读者阅报即可获得在场体验。

报纸通过制造“围观”使“可见”成为可能,如果说文字报道建构了光怪陆离的西医想象,那么以图片形式呈现的医疗景象则将人们从鬼魅中拉回现实。《点石斋画报》刊登的“收肠入腹”“剖腹出儿”“妙手割瘤”等,画面上病人的身体是裸露的、医生对身体的触碰是公开的,这些行为通过报纸展示给读者,病房、割症室等有关医院内部构造的摄影照片也开始呈诸报端。正是借助媒介的空间解放和生产功能,更多人得以目睹西医的治疗过程,虽然只是短短几帧,但画面带来的临场感对于深化认知大有裨益。报刊不仅以生动的视觉修辞使得西医技术可见,还为民众提供了讨论医疗事务的社会空间,病症和病情不再是羞于启齿的私密话题,民初以后医疗报道成为重要的新闻类型。

(三)疗效可见:感谢信与控诉状

病人对治疗手段的选择通常基于认知和情感两重因素。前者受智识水平的影响,表现为近代知识阶层对西医的接受度远高于老百姓;但对更为广泛的民众而言,情感才是主导就医选择的内在驱动,即是否信任该医生和他的医术。民间对医生能力的口耳相传十分普遍,相较于人际传播范围的局限性,大众报刊将口语转化为文字,个体的生命体验能够被更多人看到。清末民初较常见的分享形式是“感谢信”。例如,王某请产科医生叶理衡为家中产妇做手术,叶医生技术纯熟、处理精细,家属“爰书数言以告当世”。[7]普通病患公开自己的就医体验,并在报纸上郑重表达对医生的感谢,于无形之中感染了读者,鼓励更多人尝试西医治疗。

同时,病患及家属对庸医的“控诉状”也同样见诸报端。1897年,《益闻录》刊载一则题为《庸医杀人》的报道,病人因感冒就医,却在医生行针后不省人事,“医知碍事急为扶入舆中,饬抬回家中,抵门已气绝久矣”,医生不负责任的态度受到舆论斥责。《申报》还曝光许多医生利用身份便利倒卖鸦片烟土,因为付诸的精力远多于钻研医术,治病救人反倒成了副业。这些负面评价大大降低了本土医生在读者心中的形象。

总体来看,报刊通过赋魅、围观和对比的方式,向读者具象地呈现了西医的技术、空间和疗效,使得西医对于老百姓而言不再是一个陌生话题,民众的就医选择较以往更加多样化、更具自主性。但从媒介赋权的角度看,“什么可见”“如何可见”,意味着西医在何种社会层面获得承认和维系,由此形成一种可见性上的权力关系。

三、媒介经验的生成路径与价值判断

传统生活世界的经验获得要求主体在场,但伴随媒介技术发展而生成的传递性经验虽不要求亲身经历,但却是更加丰富的心理体验过程。接受并改造间接经验、感知并生成直接经验,报刊在多重维度使得西医“可见”的基础上,推动发生经验的扩张。

(一)将西医经验转译为中国经验,强调应对国人病症时的显著疗效

显著疗效是中国社会对西医发生情感转向的关键驱动,由最初的排斥西医逐渐演变为中西医并立的局面。尤其是清末民初瘟疫频发、社会持续笼罩在恐慌的情绪之下,散落分布的诊所无法承载大量求医者,于是分工明确、接纳力强、疗效显著的医院成为病人求助的主要渠道。梳理《申报》对1910—1912年鼠疫的报道可以看到,无论是理论的病理剖析还是实用的防疫方案,报纸大多选择译介西人之法,应用中医的记录较少。[8]西医的预防措施和医治效果在后来内蒙古的肺鼠疫、上海的霍乱等瘟疫危机中多次得到认可。1923年,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发生中毒事件,运用西人之法后学生逐渐脱离生命危险,参与救治的本土医生对此方法极力称赞。西医借助这样的医疗个案逐渐积累起口碑,也促使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主动选择修习现代医学。1917年,中国赴日官派留学生中有156人学医,约占当年总人数的15%,赴欧美学医的留学生每年也有10人左右,他们归国后身体力行地治病救人,进一步消解了老百姓对西医的防御心理。好疗效、低成本和易接近是西医能够与中医在近代中国展开竞争的客观条件。

(二)将个体经验上升为共同经验,通过疾痛叙事和名人效应增强认同

1915年1月,留日归来的李振轩医生为四川巨绅陈献葵及家人治疗痨症并使之痊愈;1924年1月,段祺瑞在天津感染猩红热,特地从北京请德国医生前往诊治……报刊在呈现社会名流的就医状况外,同样登载普通人的就医体验。这些真实案例展现了西医良好的临床效果,鲜活的个人体验在媒介场域变成共享的社会经验,报刊形塑了个体与他者的共生关系,这一叙事策略在近代医疗广告中尤其常见。当然,报刊也登载西医治疗失败的例子。1926年3月,梁启超在协和医院接受割右肾手术,但术后病情未见好转,随后查明他被割去的肾是健康的、留下的肾是坏死的。此事一出,陈西滢、徐志摩等人接连发文批评西医的实验精神,痛斥社会流传的“西医万能论”,一时间国内反对西医的呼声高涨。6月,饱受病痛折磨的梁启超发表《我的病与协和医院》,他在文章中极力为西医辩护。作为医疗事故的受害者,梁启超的态度对于扭转西医口碑十分有益。不同立场的知识分子对西医或支持或质疑,也是近代民众矛盾心理的映射。

(三)将传统经验过渡为现代经验,促使传统医疗观念不断革新

近代以来,身体常被置于性别、权力、技术、宗教等视域中考察,但当身体处于医疗语境时,“围观”的焦点反而在于身体最初的生理属性。中医讲究望闻问切,对碍于性别规范而无法面对面交流的患者,多采用仆人传话、隔丝问诊、以纱遮面等替代方法。与之不同,西医在诊治时须直接接触病患身体,注射器、X光、血压计等伴随现代治疗手段同时进入中国。这些医疗器械兼具工具性和价值性:配合完成诊疗是其工具性的体现;更为重要的是,器械背后蕴含着科学性、精确性等现代医学思维,在使用过程中不断渗透和传播,对中国医学界产生深远影响。通过在媒介场域的长期“围观”,人们逐渐接受医疗场景中身体的公开性和可操作性,几乎颠覆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传统观念。其实被认为最保守的产科反倒较好地适应了这种新型问诊形式。1920年,上海的医院在设置科室时明确提出“产科则男女医生,可听病家之便”。[9]以封建观念根深蒂固的就医状况为突破口,“身体触碰”不再是医疗行为中的敏感问题。

报刊通过将西方经验转译为中国经验、将个体经验上升为群体经验、将传统经验过渡为现代经验,发挥建立信任、放大效果和培养惯习的作用,传统的身体观和生命观由此发生转变。但国人接受西医并非意味着完全舍弃中医,一些开明的民间团体通过建立中西医药学传习所,致力于实现中西医融合。近代中国的就医选择是一个在激进与保守中寻求最佳疗效的过程。

四、结语

西医东渐是一个系统调适和接受的过程,每个群体的选择都充满矛盾,正是个体的徘徊折射出传统与新兴的内在张力。技术是西医进入中国的支点,但民众接受的不仅是一整套硬件设施,更包括技术所蕴含的社会观念。报刊在其中发挥中介作用,在建构民众西医认知的基础上,不断提供传递性经验作为就医参考。相较于个人经验的异质性和有限性,媒介共享的共同经验更具有动员效果。在媒介的建构和催化作用下,普通民众保守的身体观和朴素的生命观发生转向,身体解放、性别平等、人道主义等现代观念渗透进日常生活,全面影响着国人的生活实践。当然,报刊制造围观和传递经验的背后也受到权力关系、商业利益和宗教意图的制约,对西医的引介和评价并非完全客观,中西医技术博弈的背后实则关涉中学与西学、激进与守成的时代议题。

[本文为复旦大学新闻学院科研创新项目“近代中国舆论转型的动因与效能研究”、国家资助博士后研究人员计划(项目编号:GZC20230542)的阶段性成果]

参考文献:

[1]张仲民.出版与文化政治:晚清的“卫生”书籍研究[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

[2]刘涛.图绘“西医的观念”:晚清西医东渐的视觉修辞实践——兼论观念史研究的视觉修辞方法[J].新闻与传播研究,2018(11):45-68+127.

[3]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现代晚期的自我与社会[M].赵旭东,方文,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29.

[4]颂斌.闺女身上之电流[N].申报,1912-01-19(8).

[5]侨.病人换脑[N].申报,1912-04-28(10).

[6]郝先中,朱德佩.清末民初中国民众西医观念的演变与发展[J].史学月刊,2010(8):116.

[7]鸣谢产科神医医学士叶理衡录女医士庐少援[N].申报,1919-03-23(14).

[8]王润泽,王汉威.《申报》在卫生事业近代化中的作用分析:以1910-1912鼠疫报道为核心[J].新闻春秋,2020(2):35.

[9]上海医院疗病近况[N].申报,1920-10-19(11).

作者简介:常峥,复旦大学新闻学院博士后(上海 200433)。

编校:赵 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