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宝”契符:作为物候媒介的甲骨文
2024-11-21张殿宫张殿元
【摘要】物候媒介是指以自然有机生物“中空”特性为基础,书写和记录物候文化信息的物化媒介。甲骨文由龟甲(兽骨)和契符两部分构成,体现了物候媒介的物化媒介与符号媒介的高度统一。“大宝龟”形离神坎,寿而灵,自成未济之卦,是等级最高的占卜具。殷人相信兆文出现在龟甲之刻,亦即“上天”回应人类信息请求之时,而将兆文意义完整契刻在龟甲之上,也就完成了由“大宝龟”到物候媒介的转换。甲骨文龟甲形似宇宙、兆文清晰,契文细劲方折、笔画细瘦如“简笔画”生动精美,是独特完美的物候媒介。而作为物候媒介的甲骨文更加有利于勾连起中国文字源头背后的物候地理、文化历史和社会发展的内在联系,从而丰富甲骨学研究工作。
【关键词】契符;物候媒介;甲骨文;算法物候
龟与麟、凤、龙并称为“四灵”[1],且为四灵中唯一现世存有之物,被视为“大宝”。“龟灵”崇拜的传统使“大宝龟”成为古代中国特别是殷商时代最为重要的占卜媒介。考古发现,“至迟在距今9000年至7000年前的贾湖文化中就有用于占卜的龟甲”[2]。今天看到的殷墟龟甲多属“象占”,将其占卜结果——卜辞以符号形式契刻在龟甲上,称为甲骨文。甲骨文是一种与结绳记事和竹木简牍、帛书、纸张等不同的书写记事媒介,以媒介视角研究甲骨文有一定发现意义。
一、物候媒介:人类对大自然秘密传语的接收器
传播学意义上的媒介一般是指载负符号信息的物质实体。施拉姆说,媒介是插入传播过程之中,用以扩大并延伸信息传送的工具。[3]在施拉姆那里,大众媒介出现前的鼓声、烽火乃至宣讲人和集市都可归于媒介。麦克卢汉则给出另一个更加宽泛的媒介范畴,他将一切能够延伸人体力量、速度和能力的技术都视为媒介。麦克卢汉指出,在电被应用到传播领域之前,信息与承载它的实体是不可分割的,“只有等到电报问世以后,信息才从石头和莎草纸之类的实物中分离出来,(这)很像货币早些时候从兽皮、金银锭、金属中分离出来,并最终表现为纸币的形式一样”[4]。
由此看来,在大众媒介和电出现之前,媒介与信息是不可分割的。鼓声、烽火、石头、莎草纸都是那个时代人们所能“就近”选取的最理想的信息与媒介的“一致物”,这种媒介还有:龟甲、兽骨、圣甲虫、羊皮、牛皮、蚕丝、蓍草、竹子、树木、麻头等。它们的特点是都属于与人类一样受地球物候规律影响的自然有机物。当然,同一时期也存有石头、黏土以及人工冶炼的青铜器等无机媒介,不过,这些媒介也是经常被注入有机媒介的精神和意志的。这些早期无机媒介总体上被英尼斯划为时间性媒介,多存在于王朝贵族的宗庙宫殿和私邸仓库之中,因此,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亲民”媒介。
上述所列自然有机媒介除可承载符号信息外,还“自带”物候信息,是一种原始本初状态下的“媒介即讯息”。如龟甲兽骨上的“兆文”,就是经过烧灼后动物骨骼的自然裂纹,这些纹理即使不用卜辞符号契刻于上,懂得识读的“贞人”也是明白其所代表的意义。这类自然有机媒介是早期“天选”的媒介与信息一致物,是华夏文明得以延续传承的载体,“地理的物化形式——媒介在历史记忆和文化传承中起着记录、储存和传播地理文化的作用。从甲骨文、草叶、竹简、木简、金石和羊皮等相对笨重的物化媒介,到纸张、磁带、硬盘、软盘等相对先进的物化媒介,都是这种结合的实例”[5]。这些“地理之子”,昭示了媒介与自然物候秩序和社会人文秩序之间紧密的内在联系。
动物骨骼和植物枝干之所以成为“天选”的“媒介与信息一致物”,是因为它们都是一种在天然有机“物候信息”上书写信息的特殊媒介。在数字时代的今天,这些“天选一致物”仍然参与着人类传播媒介的进化与选择,“世界首块基于天然生物蛋白的硬盘存储器——蚕丝硬盘由中科院上海微系统所陶虎课题组研制成功。其具有存储量大,原位可多次重复擦写,可同时存储二进制数字信息以及与生命活动直接相关的生物信息,可以植入生物体长期保存,具有兼容性好,基本不产生排斥反应等特点”[6]。至此,我们可以给这类媒介一个新的概念范畴——“物候媒介”,即以自然有机生物“中空”特性为基础,书写和记录物候文化信息的物化媒介。换言之,物候媒介就是物候文化信息得以外化的“天然”有机寄托(居)物或宿主。物候媒介的特征有三:一是物候媒介都来自于自然有机生物“中空”(如动植物机体组织与纹理)及其变种;二是物候媒介都是人类按“自利”原则对自然有机生物进行社会化改造的结果;三是物候媒介自身就是一种物候文化信息的表达,既承载和传播社会符号信息,自身也是当时自然地理物候信息的记录与表达。
物候媒介的物化属性决定了物候媒介大体可以分为动物性物候媒介(龟甲、兽骨、圣甲虫、羊皮纸、牛皮纸等)、植物性物候媒介(竹简、木简、莎草纸、树叶纸等)、纤维性物候媒介(纸张、帛书、旗报、露布等)和微生物性物候媒介(黏土、水下沉积物、冻土冰芯等)四种类型。其中,以树皮、麻头、旧渔网为原料的早期纸张和以人工养殖桑蚕转化的蚕丝为原料的帛书,都是将天然动植物纤维经过人工转化而制成的物候媒介,因此,将其划归为纤维性物候媒介。这里的蚕丝虽然是由动物参与转化而成,但主要依赖的是蚕对桑叶消化生成的体外天然纤维附属物,不是其本身,缺少动物灵动通感,也归属为纤维性物候媒介。与植物性物候媒介、纤维性物候媒介和微生物性物候媒介相比,动物性物候媒介因为与人类有更多接近性,因此,先民除对其有工具性认知外,还存有灵性、通感、道德等复杂的情感认知。
二、作为动物性物候媒介的甲骨文
作为动物性物候媒介的甲骨文是物化媒介与符号媒介的统一。在与动物进行对视时,会让人觉得与其有一个共通的熟悉而陌生的世界。正是这种现实存在,让人类将一些动物作为与“上天”沟通的信使,“在商代甲骨上经常会出现占卜者的提问,如我今天应当做什么?大部分民众认为动物体内蕴含了神灵或宇宙的力量,是后者进行言说的媒介”[7]。
(一)作为物化媒介的甲骨文——“大宝龟”
《本草纲目》载:“(龟)背阴向阳,蛇头龙颈。外骨内肉,肠属于首,通运任脉。广肩大腰,其息以耳。雌雄尾交,亦与蛇匹。”张世南《质龟论》云:“龟老则神,年至八百,反大如钱。夏则游于香荷,冬则藏于藕节。其息有黑气如煤烟,在荷心,状甚分明。”《史记·龟策列传》载:“取前足臑骨穿佩之,取龟置室西北隅悬之,以入深山大林中,不惑。”可见,龟乃性貌雄奇,寿而具有“超能力”,是被古人崇拜的“大宝”。
1.形离神坎,天人沟通的首选媒介
龟的外形结构高度契合了中国古代的宇宙观,是缩小版的物化宇宙呈现。《本草纲目》载:“龟形象离,其神在坎。上隆而文以法天,下平而理以法地。”李时珍以中国人的天地宇宙观解读龟,对以媒介视角研究甲骨文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龟“外骨内肉,肠属于首,通运任脉”,与离卦卦形“<Z:\TIF\XW\2024.10\-造字.tif>”十分接近,周易卦爻原文为:“离,利贞,亨。畜牝牛,吉。”离为火,象征阳光,和顺,生生不息;其神在坎,坎“<Z:\TIF\XW\2024.10\--造字.tif>”为水,象征月亮,静默,坚定隐忍,德行高尚。“从《易经》的取象观看,龟的外形像《易经》八卦中的离卦(楀),神魄或精神却在八卦中的坎卦(椾);合起来看,内坎外离,龟为《易经》六十四卦中的最后一卦,即未济卦(椷)。”[8]未济意味着一个周期的最后和另一个周期的开始,暗合了宇宙的生生不息。
西方汉学家艾兰在解读殷人为何用龟甲代替兽骨时指出:龟足是立于西北、西南、东北、东南“四极”,而不是在东、南、西、北基本方位上。龟的“╬”形结构是“地为方”信仰的来源。龟腹甲的形状像是一个大方形被拿掉了四角,四角缺凹,像方鼎的底座,再在这个“╬”形的东北面、西北面、东南面、西南面四处放上四支足,龟的背形代表了天,于是就形成了《楚辞·天问》中的“八柱”撑天之象。同时,她还指出:龟纹大部分位于盘的中央,这暗示了盘代表水池,是通向下界的入口。殷商占卜用龟大部分都是水龟,而非旱龟,这与占卜所用的肩胛骨多为水牛之骨可能具有相同的含义。占卜用烧红的硬木(或青铜工具)钻灼甲骨制兆,这意味着水火相交,把宇宙中的最基本的两种自然力(阴力与阳力)结合起来。[9]龟“形离神坎”,意味着要通过它与宇宙建立联系,解读宇宙信息,需要以火灼烧龟甲,得其寿而深居低洼之地(意味谦恭、平和、隐忍)的宇宙经验智慧之水,以通人神之交。
2.龟长筮短,地位最高的占卜媒介(具)
“已出土的十万片甲骨文,其甲与骨之百分比约为七三与二七,即甲约73000片,骨约27000片。”[10]大宝龟成为殷商时代地位最高的占卜媒介原因大致可归于如下三点:
一是龟灵崇拜传统与“龟长筮短”的卜筮实践。[11]当龟卜蓍筮结果不同时,以龟卜为准,如《左传》载:“初,晋献公欲以骊姬为夫人,卜之不吉,筮之吉。公曰‘从筮。’卜人曰:‘筮短龟长?不如从长。’”
二是龟甲坚硬平整,便于契刻收藏的现实选择。与兽骨相比,龟腹甲更加平整,更易于刻录文字和编连成册,“龟用腹甲而弃其背甲(背甲厚,不易作兆,且甲面不平,故用腹甲),其卜法,则削治甲骨至平滑,于此或凿焉,或钻焉,龟皆凿”[12]。同时,更利于长久保存,“甲骨文并非商代唯一的文字记录方式,当时已有木简,书写方便,成本更低。刻写者之所以选择甲骨记录,是因为它比木简记录更能长期保存”[13]。
三是龟为“旧”(久),迎合趋利避害的心理暗示。卜必龟,乃名正言顺,追求谐音口风吉祥使然。《论衡·卜筮》载:“子路问孔子曰:‘猪肩羊膊可以得兆,雚苇藁芼,可以得数,何必以蓍龟?’孔子曰:‘不然,盖取其名也。夫蓍之为言耆也,龟之为言旧也,明狐疑之事当问耆旧也。’”
3.取衅攻藏,制程复杂神圣的物化媒介
卜用龟甲的制取十分复杂,要经过严格的取龟、衅龟、攻龟等多个步骤,如同即将呈献给祖先神灵祭品的选取生产过程。程序一般先由鳖人根据龟的行走特征和龟甲的颜色及其大小进行分类,然后献到龟人处。《周礼》把占卜用龟分为六类:“行走低头的天龟之类为灵属,行走仰头的地龟之类为绎属,前甲稍长的东龟之类为果属,龟甲左侧稍斜的西龟之类为雷属,后甲稍长的南龟之类为猎属,龟甲右侧稍斜的被龟之类为若属。”同时根据龟的不同颜色进行划分,如东汉儒学家郑玄认为“天龟玄、地龟黄、东龟青、西龟白、南龟赤、北龟黑”。接下来,由龟人完成取龟、衅龟和攻龟工序。各工序有严格的时间规定,《春官·龟人》曰:“凡取龟用秋时,攻龟用春时,各以其物入于龟室。”《本草纲目》亦载:“古者取龟用秋,攻龟用春。今之采龟者,聚至百十,生锯取甲,而食其肉。”[14]在龟人那里,首先是取龟,即由龟人负责每年秋天纳取各地进贡的活龟;然后是衅龟,即宰杀牺牲以牲血涂龟以行祭,《春官·龟人》言:“龟人掌六龟之属各有名物……上春衅龟祭祀先卜。”攻龟即剔去经过衅礼活龟的血肉、内脏,对龟壳进行锯削、刮磨后,分门别类各自存放以待取用。王侯将相需按各自等级对等使用,“彼有龟王、龟相、龟将等名,皆视其腹背左右之文以别之。言占事帝王用王,文用相,武用将,各依等级。其说与《逸礼》所载天子一尺二寸,诸侯八寸,大夫六寸,士庶四寸之说相合,亦甚有理”[15]。
(二)作为符号媒介的甲骨文——刻符
甲骨文的符号呈现与两个重要环节密切相关:一是得兆,二是刻符。前者是借助大宝龟向祖先或神灵发出“请求”并接收其“回应”的过程,后者是把这一过程及验证结果以文字形式契刻在龟甲上的过程。因此,作为符号媒介的甲骨文应是大宝龟身体兆符与贞人文字刻符的双重书写。
1.诚意得兆,来自“神灵”的图纹符号信息呈现
得兆是通过“大宝龟”向“神灵”发出信息请求,并在龟甲上的图纹符号呈现。《〈史记〉补·龟策列传》记录了这一过程,“择日斋戒,甲乙最良。乃刑白雉,及与骊羊;以血灌龟,于坛中央。以刀剥之,身全不伤。脯酒礼之,横其腹肠。荆支卜之,必制其创。理达于理,文相错迎。使工占之,所言尽当”。殷人认为恭敬诚意是决定得兆过程走向的关键,以至于对占卜具、占卜程序要求都达到极为苛刻挑剔的程度。“殷人迷信占卜,占卜事项覆盖祭祀、天时、年成、征伐、王事、旬夕等六大类别”[16]。初步梳理,在殷墟发现的十万多件甲骨中,“有数千件是与求雨或求雪有关”[17],“有10%涉及了狩猎活动”[18]。殷人对兆纹信息的记录是认真而完整的。卜辞包括:“前辞”即占卜时间、占卜人名,“命辞”即占卜事项,“占辞”即占卜判断,“验辞”即实施后追记的结果。如《甲骨文合集》14138载:“戊子卜,贞,帝及四夕令雨。贞:帝弗其及今四夕令雨。王占曰:丁雨,不叀辛。旬丁酉,允雨。”[19]卜辞说,戊子这天占卜四月的雨情。商王根据卜兆判断说,四月的丁日(天干为丁的日子)一定下雨,辛日不一定。戊子日后第十天丁酉日,真的下雨了。[20]
2.细劲方折,来自占卜者的文字符号信息书写
甲骨文的书写工具有契刀、朱墨以及松石装饰物等。商代契刻卜辞,有单刀、双刀、复刀。甲骨文细劲方折,“书法”考究。一般采取单刀直进手法,下刀较轻,中间较重,起刀轻快,笔画细瘦而尾端带锋,转折处用方笔,从而显得细劲有力。有的先写后刻,有的不写而直接刻写;还有的将文字涂以朱砂或涂墨;也有的镶嵌绿松石。[21]甲骨文字数不一,郭旭东考证的其中一个坑中出土有完整刻辞的大版卜甲300多片,卜辞少的一二字,一般数十字,多的达200字,有的涂朱。字体细小、工整、秀丽。[22]甲骨文作为文字的早期形式,极具象形性,多和现实事物相似,故而这些文字也是一幅幅简单的图画,使实物与文字的吻合度很高,文字常如简笔画一般抓住了物象的基本特征,使人见而可识,印象深刻。[23]这些文字遵循“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的原则。[24]所表现出来的,正是当时的社会实际存在。如甲骨文中的“鹿”“龟”“车”等字,极像现实中的实物简笔画。据统计,商代文字的以形表意字达到了65.5%。[25]
3.编辑精美,高于生活的媒介艺术表达
作为符号媒介的甲骨文是有一定的版面“设计”和文字后期“编辑”创作的。就其符号刻录位置而言,占卜卜辞和记事卜辞是不同的。如记事卜辞包括刻在龟腹甲的甲桥反面的甲桥刻辞,刻在龟背甲反面的背甲刻辞,刻在龟腹甲右尾部的甲尾刻辞,用于记录甲骨的来源、数量及祭祀等事项。[26]这类似今天报纸版面分版、分栏和重要信息与一般消息的版面处理。为节省龟甲书写空间,甲骨文还采取了独特的造字和简约高效的版面处理方法,“刻写者为了适应坚硬材质和节省空间,便创造出一种合文形式,就是将两个或多个字体合并起来,写成一个汉字,迄今辨识的甲骨合文共有376个”[27]。为使版面整体美观,契刻在龟甲上的符号还进行了后期“美编”,“刻划内大字涂朱,小字涂墨,有的一片甲骨上,有的涂墨,有的涂朱。记事文字有的还镶有绿松石。这些文字,涂朱、涂墨、镶嵌绿松石,琳琅绚丽,殊为美观,也是一种精妙的艺术作品”[28]。
三、甲骨文呈现出来的动物性物候媒介书写
甲骨文是“大宝龟”身体书写与人类符号书写的结合,它以物化媒介和符号媒介双重呈现,共同将我们带回到3000年前殷商时代的物候地理和社会现实生活,也让今人得以从媒介视角观察中华民族的文字源头与文明发展。
(一)甲骨文重现殷商时代狩猎与农耕并存的荒野生活
动物是荒野的微缩,是“可以移动的自然”。战胜狮子、老虎和想象中的动物意味着更有能力让混乱恢复有序。夏商从新石器时代走来,这个时代的人类还处在从身体触摸的直接物候向隔窗观望的间接物候时代过渡的阶段。[29]新的定居农耕生活提供了相对安全的住所和相对稳定的粮食供应,但荒野的记忆还没有远去。人们一方面已经驯服马、牛甚至是大象来充当农业生产的重要机械力;另一方面,狼豺虎豹等大型猛兽还经常在荒野出没,荒野还代表危险和神秘的宇宙力量。世俗的王只有通过不断战胜和掌控动物,才能不断巩固在农耕时代里的权威并被拥戴。动物因此成了世俗权力完成世俗社会统治的特殊媒介(物候媒介)。
菲斯克肖指出,“商代君主的一项主要任务便是将荒野改造为文化地理空间,这一工程的主要表征便是在中国北部地区大量地捕猎野生动物”[30]。通过甲骨文可以看到商王狩猎活动十分频繁,托马斯·爱尔森研究发现,关于狩猎频率的最早记载之一来自于中国商代的甲骨文,其中显示,统治者是按照一定的计划进行狩猎的。据统计,现存的十多万片甲骨中,10%以上涉及了狩猎内容。商王通过狩猎,改造着荒野,也在荒野中谋求采集狩猎与定居农耕生产生活方式的平衡。“衡量一个地方价值的主要标准是农业生产力与狩猎场的质量。最能说明这一点的是‘田’字的用法:其既可用作名词表示‘田野’,也可以用作动词表‘狩猎’之意;后一种含义的数量在甲骨文中占据优势。”[31]
(二)甲骨文启发商王创办“王朝日报”的思想
《甲骨文合集》中曾记载过商王猎取到一只大型白虎,这让商王十分得意,但如何让这种荒野中的偶然成功变成随时可得,以不断彰显王的超能力呢?那就是创建更加稳定的人造荒野——皇家狩猎场。
“孟子认为,狩猎场的发明者是周文王。大约在公元前1122年,周文王修建了一座占地70平方英里的狩猎场。”[32]这也表明统治者要以农耕为主,着手剥离“耕地”与“猎场”功能的开始。“鹿苑”在春秋时代(公元前722—前481)已十分常见,到战国时代(公元前403年—前221年),彼此竞争的十二国统治者都拥有广阔的狩猎场。商周开启的皇家猎场是王权精心打造的“央媒”,体现了王权意志,象征拥有四野、展示能力、动植物集萃地、文明教化、娱乐之都。各种动物如同殷商“大宝龟”一样,用身体生命和人类赋予的标签符号,在皇家猎场“版面”上进行书写。猎狗、马匹、鹰隼、猎豹、大象等被驯养为协助媒介,麋鹿、狮子、老虎、狼、狐狸等被囚禁为目标媒介。整个社会对这些皇家媒介的识别也十分清晰,鹰隼、猎豹、狮子、大象、老虎经常作为国礼和商品在各国政府和民间轮转流通,成为国家间通用的符号媒介。与犬类、马牛等这些善于扎根传播的动物媒介不同,性格更加刚烈、更具野性的鹰隼、猎豹和老虎、狮子在人工驯养的环境下不能抚育出下一代,因而成为一次性使用的媒介;而犬类、牛马等易于扎根并繁衍出下一代的动物成为衍生媒介。性情刚烈野性的动物需要专门的驯兽师调教,才能完成在皇家猎场方格上的“符号”填写。因此,驯兽师经常与被赠予的动物一起留在受赠国,从而也让各国皇家猎场(暗格)、动物种类(符号)、狩猎方法(美编)、礼制(规章)趋同,从而完成了最初的文化全球化。
(三)甲骨文留下殷商“有象之州”的物候地理画卷
“象”字在甲骨文中出现至少46次[33]。从殷墟甲骨文记载来看,当时有猎象、驯象、使象和用象祭祀的活动。商人军事行动中曾有过象队组成的骑兵。[34]今天的考古和物候研究验证了3000多年前的安阳春季农业生产要比现在早一个月,是一个农民手牵大象,“象为舜耕”的美妙地方。竺可桢考证:“当时安阳人种稻,阳历三月份开始下种;比现在安阳下种大约早一个月。在武丁时代的一个甲骨上的刻文说,打猎时获得一象。表明在殷墟发现的亚化石象必定是土产的,不是法国哲学家德日进所主张的,认为都是从南方引进的。河南省原来称为豫州,‘豫’字就是一个人牵了大象的标志。这是有其含义的。”[35]
“商代的君主用甲骨文仔细记录了所猎杀的水牛、野猪与野鹿的数量。”[36]这些记载使甲骨文起到“皇家猎袋”的作用,也客观复原了当时“有象之州”的物候场景。《甲骨文合集》37364记录了帝乙和帝辛时代商王的一次历时较长、收获丰厚的狩猎活动。这次狩猎从戊戌日的弋地开始,至少到辛未共33天,商王先后在弋、睦、木、呈、pei和梌等地(今河南北部)进行。其间的乙亥和辛未两日记载为:“乙亥王卜,贞:田丧,往来亡灾。王占曰:吉。获象七,雉三十。辛未王卜,鼎(贞):田pei,往来亡灾。王占曰:‘吉’。获象十,雉十又一。”[37]一天里能够猎获7头大象或10头大象,说明殷商时代这一地域大象的数量较多,是真正的“有象之州”。这次狩猎的猎物名单还有:13只狐狸、1只鹿、1只麋鹿、11只雉鸡、1头水牛等。为使狩猎成功,皇家狩猎不计成本,投入巨大。据《穆天子传》记载:“约公元前10世纪初在位的周穆王曾带领六师之人——每个师通常有2500人——的军队外出狩猎。”[38]
这些甲骨文“皇家猎袋”为我们呈现了殷墟时代是中国安阳一带的温和气候时代,当时安阳地区有十分丰富的亚热带植物种类和动物种类。公元前1400到前1100年的殷代故都河南安阳除有大量的水麞和竹鼠外,还有獏(TapirusindicusCnvier)、水牛和野猪等热带和亚热带动物的物候场景。
(四)甲骨文记下人类与动物性物候媒介之间的悲歌
约16万片的“大宝龟”甲及其刻符实际上讲述了一个人与动物之间“相敬相杀”的悲伤故事。从选龟、治龟、灼龟、刻符等全部甲骨文制作过程看,无不在重复这种人与龟“相敬”与“相杀”的复杂关系。占卜何以龟?寿而灵!源于对龟寿奇灵的“龟识”认知,宋元王在面对神龟时起初也是既敬又畏,但同时也极其贪欲,而且,在最后还是贪欲战胜了敬与畏。在这种敬与畏的心理笼罩下,将活龟宰杀成“龟具”的手段也就极尽残忍,为了增强神圣感(也是消除恐惧感和罪恶感),在秋取春治的等待中,设置杀牲衅龟、刀凿治龟、脯酒横肠等复杂程序。这一人为复杂的灼龟取象、天人沟通的过程,无疑也是“大宝龟”受难的过程。作为甲骨文卜具的牛、羊、猪、虎、鹿、象、犀牛等其他动物的命运同样悲催,但因卜具地位不如“大宝龟”,受难过程也会减轻一些。
随着商周时期皇家猎场的启动,大规模有组织的动物猎杀活动业已开启。越来越多的猛禽野兽和其他野生动物被圈隔,成为任由摆布的动物性物候媒介。这也造成野生动物数量的减少,但更深刻的原因是耕地对荒野的侵蚀。动物媒介的远去与农耕文明发展、人口爆炸、人的活动范围扩大有直接关系。“比起宝剑,犁头所造成的动物濒危与灭绝情况要更多。”[39]而当人类因战乱、灾祸离场,荒野的暂时恢复则又为动物带来重新休养生息的机会,“在东方,长期的战乱导致了明朝的覆灭与清朝的崛起,中国南方省份的人口减少产生了人类腐肉与更多的森林,而这也导致老虎的数量开始增加”[40]。在与人自身最像的物种之间进行的生存竞争中,直接物候、间接物候、测量物候都没能避免这种道德悲剧发生,在接下来的算法物候时代,人类有责任改变这种“人类灾难动物的福音”的矛盾现实。
四、结论
甲骨文是中华民族的文字源头,是研究中华传统文化的一把钥匙。目前,关于甲骨文的研究成果显著,已甄别甲骨文单字有4500多个,其中已经释读的有1600多个。但仍有2/3以上无法释读,尚做不到连贯完整识别。这也“促逼”甲骨学研究的方法角度需要做进一步的丰富与改进。
甲骨文是以“物”为根本的传播方式,是物与符号的浑然天成。离开“大宝龟”这个有生命的实体动物性物候媒介,就无法真正理解其上的刻符以及甲骨文的全貌。刻符是人类甘冒“敬与杀”的道德压力,将寿与灵的大宝龟宰杀,再将由大宝龟生命结晶出来的“自然密码”进行“象”形符号书写。人类相信在那一刻,完成了自己与天地宇宙间的信息连接,接收到了上天的“口信”,从而可以顺天承命,组织生产,过上“天人合一与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活。作为物候媒介的甲骨文是采集狩猎直接物候时代的人类认知和实践传承,也是其在间接物候时代向农耕文明完全过渡时期的最后应用,此后,人类传播媒介从动物性物候媒介向植物性物候媒介转换,并不断完成“去有机向无机”的转变。用物候媒介理论研究甲骨文,可以规避“解构主义”的机械切割,即用无机思维分割有机生命,机械割裂开“大宝”与“刻符”之间的内在生命联系,进而,摆脱龟甲就是动物残骸,刻符就是文字的科学主义的思维判断。
今天,人类已经走过科学主义阶段,正在从测量物候时代向算法物候时代过渡。这一过程中,技术逻辑和资本逻辑成为推动时代变迁的最主要力量,也造成人们认知的技术依赖和资本依赖。近代以来,用显微镜下的科学思维和“0与1”的算法思维解决现实问题中表现出无往不胜的良好记录,但在继续用其去研究中华民族几千年前的文字源头时,还是要充分注意到事物发展的历史连续性、特殊性和偶然性问题。毕竟再强的算力、再雄厚的资本也替代不了文化情感等人与动物之间的特殊联系。
[本文为教育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专项课题(A类)重点项目(尼山世界儒学中心/中国孔子基金会课题基金项目)“中国物候文化的天人合一理念与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现代化的媒介化研究”(项目编号:23JDTCA098);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新媒体文化对新时代中国创新型发展的理论支援和实践路径”(项目编号:21AXW010)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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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张殿宫,珠海科技学院文学院副教授(珠海 519041);张殿元(通讯作者),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上海 200433)。
编校:王志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