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春树,想望丰仪
2024-11-21颜雪纯
《燕东园左邻右舍》(徐泓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24年)是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徐泓教授的力著。这部作品从北京大学的住宅区燕东园的二十二栋小楼出发,记录下在这里曾经生活过的学者往事。一个时代结束了,但建筑会说话。知识分子的学术人生、精神求索以及家风、教养与品格都写在一砖一瓦、一桌一椅中。暮云春树,想望丰仪。徐泓教授记录下学术传承的生动画卷,保存下热气腾腾的生活,缅怀与致敬一代知识分子。
建筑是记忆的符号
从建筑出发,让建筑说话是本书的特色之一。二○二一年燕东园挂上首批“历史建筑”的标识,建筑实体得到了充分保护。徐泓教授则“打捞”和“抢救”建筑内里的人文记忆,通过查阅大量资料、访谈学者后人,复原出这片小园的一草一木、学者群像与点滴故事。燕东园采用美式乡间别墅样式,灰砖小楼,棕红窗框,还有一个用松柏绿篱围成的小院。这样美式的建筑在知识人的营造之下成为“新中式”庭院,一如燕京大学中西贯通的气质。在作者的带领下,我们仿佛身临其境,走进燕东园的一栋栋小楼,走进小院,叩开红木质地、黄头把手的正门,来到学者家里做客。
植物给燕东园带来了蓬勃的生命力与美好记忆。每户人家都栽种了各种树木,春天繁花满枝,秋日果实盈满。挤在三十七号院子打榆钱儿的大人小孩、打枣偷杏男孩子们、每年秋天逻辑实证主义者洪谦送给马克思主义者冯定的杏子、用春天垂下清香的淡紫色花串做藤萝饼、开得热烈的杏花与山樱桃花……燕东园小院的花木是童年画卷的优美一页,构成了他们温暖的生命底色。这片自由且无忧无虑的土地为他们提供了观察生活、交流友谊的空间。燕东园子弟与生命的最初链接发生在这里,邢祖健怀念燕东园家里的小院说:“那是我前半生的记忆。我从小在这里和园子里的朋友一起养狗、养鸡、养刺猬,种花、种菜,还组织家庭小图书馆、俱乐部,那是燕东园男孩们最常聚集的地方。”温厚的邻里情谊与总角之交带给每个人安顿生命的力量。在后来的波折中,这里的记忆反过来也滋养着每一个生命。
书房几乎是每户最重要的场所,或者也可以说有的学者家在书房之中。杨晦先生家满屋藏书,“走进杨家,扑面而来的就是那幽幽的书香。房间里、过道上都是书架,上面摆满2BTr1XTR4VcfrzjtGQk1dQ==了线装古书”。孔繁霱先生家中到处是书架,“家里的藏书不下万册,俨然一个图书馆。连外院的门房里也堆满了书箱”。游国恩先生的书斋独具特色古色古香,玻璃门书橱中有线装书、洋装书还有镌刻着绿色隶书的箱装古籍。书房是周一良先生家唯一一个有阳光的房间,“早上阳光入室,窗明几净,临东窗一个大书桌,靠南墙还有一狭长书桌,大概分属夫妇二人,他们常年在此钻研学问,著书立说”。先生们对书籍的爱护珍藏,足见对知识的珍惜与敬重。书房不仅是研究学问之处,也是培养学生、教育后代的基地。学生会到老师家中上课、请教,子女和孙辈也在教育氛围中耳濡目染。翦安回忆翦伯赞先生书房中的书架高至屋顶,当做完功课时,祖父就在书房中教两个小孙女如何用纸条夹在书中查找资料。书房之外,燕东园于无形中熏陶着孩子们的艺术品位。比如作者从小就喜欢上卷轴窗帘一面深绿、一面浅棕的色彩搭配,再如时不时从窗口飘出小提琴或钢琴的美妙旋律。
建筑是记忆的载体。研究学问、培养子女、柴米油盐乃至动荡岁月的诸多往事都写在书中,为知识分子的日常生活史与精神生活史提供了丰富的细节,让读者与研究者得以走进他们的生命。
女性知识分子群像
在知识分子史中,着墨于女性知识分子的文章较少。徐泓教授在这本书中描绘每一户人家时,特别搜集了女主人、女孩子们的资料,呈现出许多女性知识分子的形象,这是本书的一大亮点。在燕东园的二十二栋小楼里,有恩爱的学术伉俪,有成才成家的女儿,也有放弃学业、为家奉献的全职太太。她们的人生各有选择,各有其缤纷色彩。
林启武、朱宣慈夫妇住在桥东二十一号。朱宣慈毕业于燕京大学的社会学系,她参与创办了协和医院社会服务部。服务部被撤销后,她回到北京大学图书馆做英文、俄文编译工作。
严仁赓、叶逸芬夫妇居于燕东园桥西三十五号。叶逸芬出身名门,举手投足温婉端庄,英俄文兼通,在经济系资料室工作。即使在“文革”期间,她也收拾得整齐利落,保有体面。夫妇二人抱养一女,视如己出。
冯至、姚可崑夫妇居于桥东二十二号。冯至到德国留学,姚可崑毕业之后到德国“陪读”。在陪读期间完成了柏林大学和海德堡大学的政治、哲学、文学以及艺术史等多门课程。女儿冯姚平回忆:“我娘不是红袖添香的伴读人物,她也是来认真学习的。她聪明,事业心强,她终生的遗憾是,在海德堡大学的学业没能学完,跟着父亲回国了。”
高名凯、陈幼兰夫妇居于三十二号。陈幼兰曾获里昂大学艺术史硕士学位,两人在法语、文学艺术等方面有许多共同语言,在小孩子面前用法语说悄悄话。陈幼兰身体不好,但一直帮助高名凯校对文稿,为他解决了很多疑难问题。
杨业治、林葆琦夫妇居住于桥西三十三号。林葆琦在清华附小工作,女儿杨行璧是维也纳国立音乐大学第一个来自中国的钢琴专业博士毕业生,后来成为中央音乐学院的老师。
赵紫宸、童定珍夫妇居于桥西三十六号。二人是老式婚姻,童定珍没有文化,但二人感情深厚、举案齐眉,三子一女都接受了高等教育。女儿赵萝蕤才华横溢,先后从燕京大学西语系、清华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芝加哥大学英语系毕业,同时副修钢琴。伏案十二年译出惠特曼《草叶集》,震惊中外学界。她嫁与陈家梦后到西南联大任教,但当时夫妇不能在同校教书,赵萝蕤自愿牺牲,操持家务。可惜在政治运动中赵萝蕤患上精神疾病,郁郁而终。
何其芳、牟决鸣夫妇居于桥西四十一号。牟决鸣婚后一直跟随丈夫工作,在文学所的资料室上班,每天晨起暮归,同时要打理家务、照顾丈夫和孩子。
……
从旧社会的束缚中脱嵌出来,获得知识和社会技能的“新女性”有了更广阔的天地和选择的机会。燕大自由平等的氛围更是塑造了她们知性、智慧、优雅的魅力形象。她们有很强的自我意志,也有服务、改造社会的能力。不过在儒家文化的影响下,女性在家务劳动方面仍承担着更多责任,在夫妻关系中也常以辅助丈夫的形象出现。女性往往会考虑到家庭“大局”牺牲自我成长的机会或事业,个人成就容易被隐于“奉献”之中。
作者的勾勒从不同侧面呈现出知识女性的人格风格、形象气质,在一定程度上填补了公众关于女性知识分子的认知。知识分子家庭后代人才济济,与女性对家庭风貌的形塑与重视自我价值实现的自觉密不可分。从面目模糊的妻子/母亲/女儿,到一位位独立闪光的女性,她们如同春风般温柔而坚定地进入我们的视野。
讲述历史,以记者的笔法
徐泓教授是一名资深的记者,她一直遵循的一个原则,就是要回到现场,做好事实的拼图。这与史学尽力追寻、还原事件本原真相的路径相似。徐泓教授贯通了新闻与历史的方法,搜集详尽的史料,并通过对燕东园老人的访谈抢救历史记忆,重现了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精神与生活。“每一个新闻工作者、非虚构写作者,其实都是在力图完成更多的拼图,多信源、多方面地还原当时的历史现场,将历史碎片拼凑出更真实、丰满的历史。”(杨瑞春、徐泓《她在母亲的家族里,发现一整个中国现代史》,《南方周末》,2024年)正如徐泓教授在后记中所说,她成功地尝试了非虚构写作,成功地以记者的笔法保留下燕东园往日人与事的真实状态。“我想做一种非虚构写作的尝试,让挂上‘历史建筑’标志牌的燕东园二十二栋小楼开口说话,讲述近一百年间在这个园子里,在这些小楼中住过的人,发生的故事……以此缅怀我们长辈们波澜壮阔的学术人生,悲欣交集的精神求索。还有我们也曾经受益的,那一代读书人的家风、教养与品格的魅力。”
就像燕东园被挂牌“历史建筑”进行保护一样,徐泓教授的写作过程是对历史记忆的“打捞”和“抢救”。对于二十二栋小楼,她先按照楼型来分,然后按照一排房的房号来分,这样的写法让书的排布极具章法,搭建出燕东园文化高地的全部风貌。作者尽量写出过去没有被写过的人,为那些只见其名、未闻其声的名字留下生命经历。在写作过程中,有的“燕二代”的老人病逝,有的记忆随着时间的流散而消失。这些宝贵易逝的回忆更凸显了作者“抢救”的价值所在,也增添了书籍的史料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