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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寻契诃夫的旅程

2024-11-21邓安庆

书城 2024年11期

远远地,就看到那幢二层红楼,它依偎在一栋高大的主楼旁边,显得小巧而醒目。快步走过去,只见门口的墙壁上悬挂一块牌匾,上面写着“伟大的俄国作家安东·帕夫洛维奇·契诃夫1886-1890年间生活于此”。这里就是位于莫斯科的契诃夫故居博物馆。明媚的阳光照着这栋小楼的凸窗,仿佛再看久一点,年轻的契诃夫就会推开窗,凝神看向眼前的这条街。“五斗橱”,是契诃夫对这栋楼的戏称,的确神似。来他家做客的朋友们称此楼为“准城堡”,也很准确,那凸出的阳台,房顶的构造,颇像一幢坚固的小城堡。那外墙的红色,如此惹人注目,契诃夫称之为“自由派的色彩”。现在契诃夫和他的朋友们早已离开了尘世,这幢楼却稳固地留存了下来。据说其内部陈设与契诃夫在世时一模一样,因为契诃夫的兄弟和妹妹玛莎留有相关的图画和文字资料,屋内的展品中也有许多珍贵的实物,系契诃夫家人所赠。

这栋楼建于一八七四年,当年的主人是莫斯科的名医雅科夫·科尔涅夫。主人一家住在旁边的主楼,这幢二层小楼是“侧房”(或译“附属建筑”),是契诃夫的妹妹玛莎和弟弟米沙出面租下来的,一年房租六百五十卢布。一八八六年九月一日,契诃夫和家人搬了进来,在此一住就是四年。在此之前,契诃夫一家在莫斯科租住过的地方有近十处,一直由于各种原因频繁搬家,直到租到这栋小楼才勉强安稳下来。遗憾的是,我去的时候这栋楼正在整修,暂时不对外开放。我只能借助唐纳德·雷菲尔德的《契诃夫传》中的一段描写来想象楼内的场景:“新居的厨房在一楼,十分宽敞,食品储藏室后面是女佣和厨师的房间。玛莎的房间在二楼,紧挨着客厅,她的客人们在房间里高声谈笑,安东总是抵挡不住诱惑,从书房里溜达出来。餐厅也在二楼,所以楼梯上总是响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上了年纪的狗儿科宝就在楼梯下面打瞌睡。帕维尔白天回家,晚上住在工作的仓库或者万尼亚那里,万尼亚的居所离新居只需要步行几分钟。”(徐菡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23年)

看起来完全是一幅其乐融融的家居场景,实际情况却是那时的契诃夫在经济上陷入了入不敷出的境地,为了维持生活,他典当了自己的手表和金土耳其里拉币。在搬进新家的第二十天,也就是一八八六年的九月二十一日,契诃夫写信给玛丽亚·基谢廖娃:“我住的地方冰冷冰冷,炉子里冒着烟……煤油灯也在冒烟,到处都是煤烟子,香烟断了,抽完了,烧了手指。我真想对自己开上一枪……我要不停地写,花上大量的时间……我已经暂时取下医生诊所的牌子!哎……我害怕斑疹伤寒。”二十九日,他再次写信给她:“生命灰暗,看不到一个快乐的人……科利亚跟我住在一起,他病得很重(胃部大出血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我认为,人类痛恨死亡是不合逻辑的。至于我所理解的逻辑,那就是生活是由恐怖、争吵和粗俗组成的……”由此可见契诃夫那段时间的真实处境。熟悉契诃夫的人都能说出像“天气好极了,钱几乎没有”“钞票在口袋里像雪糕一样地融化”“我要拼命尽量多挣一些钱,以便夏天可以什么事情都不干……”这些幽默自嘲的“金句”,于他确属实实在在的困扰,“为钱所苦”一直是他在与朋友以及编辑的信件中绕不开的话题。倘若他只管他自己一人,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可他要支撑的是整个家庭的开支。

契诃夫的家庭规模不小,除开父亲帕维尔·契诃夫和母亲叶夫根尼娅·契诃娃,还有长兄亚历山大、二哥尼古拉(也称“科利亚”)、大弟弟伊万(也称“万尼亚”)、妹妹玛丽亚(也称“玛莎”)、小弟弟米哈伊尔(也称“米沙”)。安东·契诃夫在信里谈到了这些靠他养活的人:“我也有一个‘家庭圈’。为了方便起见,我到哪里都得带着他们,就像带行李箱一样。我已经习惯于此,就像习惯了长在额头上的赘生物……但这是良性的,不是恶性的赘生物……无论怎样吧,我时常感到开心,而不是忧伤;但如果再深想下去,我就会被束缚住手脚。”他是这个大家庭里的灵魂人物,面对不省心的哥哥们,年迈的父母亲,需要工作的弟弟们,付出巨大的心力来应对,唯有他的妹妹玛莎帮衬着他。

契诃夫从二十岁开始发表作品,并保持着旺盛的创作力,原因之一当然是因为对文学的热爱,另一个原因恐怕是他要靠稿费来养家。一八八○年三月九日,当时还是莫斯科大学医学生的他,在彼得堡的幽默杂志《蜻蜓》上发表了两个短篇《写给有学问的邻居的信》和《在长篇小说和中篇小说等作品里最常见的是什么》,自此以后,他就成了多家幽默杂志的撰稿人,每年的发表量高达百余篇。如此惊人的文学创作精力,让人叹为观止。一八八四年,契诃夫出版了第一部短篇集《梅尔波梅尼的故事》;一八八六年,第二部集子《形形色色的故事》也得以出版。同年,他搬进了这栋楼里,与此同时创作量减少,质量却上去了,《万卡》《灯火》《草原》《没意思的故事》《命名日》等一系列上乘之作都写于此时。一八八八年,短篇集《在黄昏中》获普希金奖,由此奠定了他在俄国文学中的稳固地位。另外《熊》《求婚》《天鹅之歌》《伊万诺夫》《林妖》等一系列剧作也是契诃夫写于此楼的书房。可以说,这栋楼对契诃夫意义非凡。

从契诃夫故居博物馆抱憾离开,走在莫斯科宽阔的大街上。我脑子里忽然想起一段话:“快到莫斯科去吧,到莫斯科啊!到莫斯科!”这是契诃夫剧作《三姊妹》里的台词,它像是一段旋律一直盘绕在心头,挥之不去。现在我见到的,与当年的莫斯科已大不相同。当时离那栋楼的不远处是一条乡村公路,每隔一小时就会有一辆马拉有轨车通过。现在却是宽阔的马路。当契诃夫终于能来莫斯科大学读书,他宣称,“我将永远是莫斯科人”;即便后来因为肺结核只能住在雅尔塔,他还想回到莫斯科,“我想念莫斯科,”他在写给索博列夫斯基的信中说,“没有了莫斯科人、莫斯科报纸和我所钟爱的莫斯科教堂的钟声,一切都显得无聊透顶。”

而今我作为一个热爱契诃夫的外国读者,想在他心之念之的莫斯科寻找他的踪迹,总有一种恍惚的不真实感。那些从我身边走过的俄国人,是否依旧在看契诃夫的作品?我不会说俄语,自然无法跟他们交流。可我莫名地相信,无论是俄国人,还是中国人,契诃夫是可以毫无隔阂地去讨论的对象,其原因正如俄国作家米哈尔科夫所言:“契诃夫的惊人天才在于,当他讲自己的时候,我们仿佛觉得这也是在说我们。他对自己笔下的人物有时很严厉,但从不把他写的人物和他自己分开。他能在每一个人身上发现他自己。”他的作品几乎触及了当时俄国社会的各个阶层:农民、教员、医生、孩子、军人、商人、地主、小官吏……都是凡俗之人,都挣扎于自己的困境之中,契诃夫以巨大的包容心去理解笔下人物,用精准的笔触去书写他们,这在当时的文坛是不多见的,且超越了时代,到今天依旧触动人心。

契诃夫特别喜欢给自己取笔名。在莫斯科初闯文坛时,他用了数十个笔名,其中最常用的是“安东·契洪特”,这是他上塔甘罗格中学时一位老师给他起的外号,俄语发音时重音位于最后一个音节,能产生某种喜剧效果。契诃夫这一时期的创作,因此也被称为“契洪特时期”。正如前面所言,因为生计,为了容易发表,他写了大量幽默作品,甚至不惜伤害亲人。在唐纳德的《契诃夫传》里记录了这样一桩事:一八八一年九月,《观察报》杂志发表了一幅人物漫画《婚礼季节》,配文极尽嘲讽,漫画上有情态各异的婚礼嘉宾,其中一个人的题词是“愚蠢似软木塞……为了嫁妆而结婚”,另外一个人被戏称为“女士杀手”……这幅作品在契诃夫的家乡塔甘罗格引发了强烈的不满。漫画出自哥哥科利亚·契诃夫之手,配文则是安东·契诃夫所写。作品中的“婚礼”,来自他们的马尔法舅母家。前不久,这位舅母还写信给安东,祝贺他在文学上取得的成就。转眼间,她就遭到了兄弟俩的无情嘲笑。不只是舅母一家,前来参加婚礼的,都是安东的亲友,他们都在漫画上找到了丑化了的自己和讥讽的配文。亲戚们气愤不已,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受到这般侮辱。大哥亚历山大告诉两个兄弟:“如果你们不想被打断脊梁骨的话,我建议你们不要回塔甘罗格来。”

那些被伤害的人的感受,安东根本不在意。虽然他在作品中富有同情心,但他毫不在意将别人的生活描述成喜剧对现实中的人会造成多大的伤害。他的确喜欢借着作品羞辱他人,让人难堪,这幅漫画配文绝不是最后一次。在日后的作品中,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这样做。他不会承认自己在利用他人,也不会自省自己这样做所产生的后果。契诃夫曾经的情人丽卡·米济诺娃控诉他:“无论您说出或做出任何伤害别人的事,其实您都不是有意为之,而是因为您真的不在乎别人如何看待它。”

写作伦理的界限在哪里,见仁见智。对契诃夫身边的亲友来说,要忍受他的“不在乎”,而这样的冷漠,也恰恰促成了契诃夫作品的重要品质。这里不妨引用《契诃夫的一生》的作者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的话:“在他的文字中已然穿透出显而易见的冷漠,这种无动于衷令他后来遭到指责。但这也是一条法则。一名短篇小说的作者若是对自己的人物表现出同情,就将面临变得敏感而荒谬的危险。也许,他也没有闲暇纠缠于他所刻画的人物。对于一部长篇小说,我们可以进入限定的环境里,沉浸其中,依恋或是憎恶。但短篇小说则好比是一座陌生的房屋前一扇半开半掩着的门,刹那之间,旋即关闭。”

这段时期,他写出了《一个文官的死》《胖子和瘦子》《猎人》《变色龙》《假面》《苦恼》这些文学珍品。也是在如此大量的创作练习中,他日后被读者熟知的幽默而不失冷峻的简洁文风已然形成。当时文坛的前辈们也敏锐地察觉到了契诃夫的天才。一八八六年三月二十五日,契诃夫收到文坛前辈德米特里·格里戈罗维奇的来信,这位鼎鼎大名的作家如此告诫:“我请求您,别再赶工写作。我不知道您的经济状况如何,如果您的生活不宽裕,那么我也希望您能像我们过去一样,忍受饥饿,节省精力,写出经历琢磨、反复推敲的作品……”一八八六年三月二十八日契诃夫在回信中说:“我一定要避免做急就章,但这不会很快就能做到……现在我还不可能越出已经陷入的常轨……夏天,我空闲的时间多一些,花费也会少一些,那时我一定要做严肃的工作。”自此,契诃夫逐渐往严肃的文学创作转向。

在契诃夫的时代,一个俄罗斯作家要想在文坛上有所成就,就必须在彼得堡发表作品,因为在当时的人看来,只有登在彼得堡期刊上的作品才被认为是严肃文学。雄心勃勃的契诃夫对彼得堡心向往之。而我也决定追寻契诃夫的步伐,离开莫斯科,出发去圣彼得堡。在火车上,我翻看着厚厚的唐纳德·雷菲尔德《契诃夫传》,前面我对契诃夫的认知基本上来自这本书。我热爱契诃夫的作品,自然对契诃夫本人也怀抱无限的好感。当然不止我是如此,比契诃夫晚一辈的作家康·巴乌斯托夫斯基也曾在《金蔷薇》里如此表白:“我觉得俄语中凡可用于契诃夫的词汇都已说完、用尽了。对契诃夫的爱已超过我国丰富的语汇能胜任的程度。”我很好奇如果他看完这本《契诃夫传》,还会不会继续保持这样的热情?读这本传记,有一种奇妙的撕扯感。至少对我自己来说是。读之前我对契诃夫的认知是来自他的作品,冷静、睿智、幽默、富有同情心;读完之后,之前那些印象当然也有,可那份纯粹的热爱没有了,就像面对一个复杂的人物时,陌生、厌恶、喜爱、敬佩、惊讶,混杂在一起。

火车慢慢地在平阔的大地上开着,车窗外的密林浸润在稀薄的阳光中。这也是契诃夫一生中多次往来两座城市之间的路线吧?一八八五年十二月十日,他从莫斯科出发前往彼得堡,经尼古拉·列伊金介绍,认识了足以改变他命运的人:小说界泰斗、前辈作家格里戈洛维奇,报界大亨、出版商人阿列克谢·苏沃林……他要在彼得堡文学圈闯出名声来。事实证明,后来他不仅征服了彼得堡,也征服了全世界。

再往前推到一八七六年,传记里写到,因欠下债务,父亲带领全家逃往莫斯科,把十六岁的契诃夫独自留在塔甘罗格,名为继续学业,实为留给债主的“变相人质”。债主逼上门,他只能忍辱负重,靠当家庭老师维持生计。后来契诃夫在给朋友苏沃林的信中写道:“贵族作家们天生免费得到的东西,平民知识分子们却要以青春为代价去购买。”现在他终于靠着巨量的创作和频繁的发表得到文坛大佬的青睐,可以去彼得堡一展身手。这一切都是他靠自己争取来的。可是争取,很难会是从容的。翻看契诃夫在红楼里写的那些信件,经常看到的是他焦灼和困顿的一面。去一趟彼得堡,不像现在这样轻松容易。一八八六年在搬到红楼之前,他吐血不止,身体极为虚弱,无法写作;家人和朋友也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弟弟万尼亚腹泻,费尼奇卡姨母慢性咳嗽,都需要作为医生的他来照料;去彼得堡的资费没有筹够……翻看传记,我常有一种为契诃夫累得慌的感慨:这么多事情,这么多人,都涌向他,都希望得到他的帮助。这还只是在他成名之初,随着日后知名度越来越大,压在他身上的担子越来越沉。此时,我似乎忽然明白了他为何要做一个冷漠的人。

与契诃夫有长期合作的苏沃林曾经如此评价:“契诃夫是一个具有燧石品质的人,他那苛刻的客观性是一种冷酷的特质。”可谓是一语中的。前文提到在《观察报》杂志上发表《婚礼季节》伤害了亲人,是一个证明。冷漠不只体现在他的作品中,在生活中同样如此。契诃夫不同于很多生前默默无闻,死后美名远扬的作家,他在去世前已经是俄罗斯公认的杰出作家。可想而知,簇拥在他身边的人从来都不曾少过。在传记中,我们经常看到在他的住所,朋友们前赴后继地赶来。盛名之下,难掩疲惫。他经常一次又一次逃离热闹的现场,但追随者如影随形,有时到了不堪其扰的程度。冷漠与疏离,会不会是契诃夫自我保护的一种策略?

另外读过传记的人,想必都会感叹契诃夫的情感史之复杂。作者写道:“柳德米拉·奥泽罗娃、叶连娜·沙夫罗娃、维拉·科米萨尔热夫斯卡娅和利迪娅·阿维洛娃都渴望着安东·契诃夫的爱情。”全书中提到的爱慕契诃夫的女性远远不止这些,契诃夫周旋在这些女性之间,留下了大量书信。他既渴望得到爱,又从这些爱的关系中逃离出去。一八九八年安东·契诃夫写信给朋友说:“唉,我没有能力处理像婚姻这样复杂而纠结的事情。丈夫的角色让我害怕,它蕴含着一些很严厉的东西,类似一个团长的职责。”直到他生命的末期,与女演员奥尔迦·克尼碧尔结婚(连这样重要的事情都是秘密进行的),他还在笔记中感慨:“一种无爱的感觉,一种平淡的状态,悠长而平和的思想……所谓的爱,无非某种逐渐衰退的东西的遗留,或者某种未来可能变得非常强大的东西的前奏,但它目前难以如意,它能给予的远远低于期待。”其情绪之低迷显而易见,这也可以视为其冷漠的一个例证。但这会不会也是契诃夫面对沉重的情感的一种本能的逃避?毕竟爱情的背后,意味着一份承诺和责任。

契诃夫的复杂性在于,在现实中他又是个积极投身于“服务大众”的人。他的本职工作是医生,传记中细致地写到他的工作,“一八九二年的整个夏天,安东都奔走在那些或尘土飞扬或泥泞不堪的道路上,负责为二十五个村子提供医疗服务。他检查卫生设施,为农民们治疗痢疾、蠕虫、梅毒和地方性结核病,每晚入睡时都已经筋疲力尽,而早上太阳升起时他已经起床了”。在抗击霍乱中,他卓有成效的工作为他赢得赞赏,被吸收到各种各样的管理委员会中,为改善当地广大农民的生活处境而奔走;从萨哈林岛返回之后,他专门跑去彼得堡活动游说,为萨哈林的儿童乞丐和雏妓设立收容机构,还为他们寄去书籍;在雅尔塔,目睹很多结核病患者的艰难处境,不惜投重金为他们修一座疗养院。虽然自己生活并不宽裕,时常为钱所苦,可是面对向他求助的人,他都毫不吝啬地去支援他们。作为一名知识分子,他也敢于站出来,面对他认为不合理的事情积极发声。一九○一年夏天,契诃夫起草了一份遗嘱,交给玛莎保管,在最后他嘱咐道:“你要帮助穷人。要照顾母亲。祝你们平安。”

冰与火,冷漠与热情,疏远与亲密,残忍与温柔……可以用一组组对立的词汇来形容契诃夫。这也是我在读他的传记时心情复杂之处,可这也是他的迷人之处。他不是一个完美无瑕的人,甚至说有很多缺点,他也有不可避免的时代局限。正如唐纳德·雷菲尔德所言:“毋庸置疑的是,即使您觉得这个人一生的行迹不那么符合圣徒式的人生,即使他没有像我们曾经以为的那样与命运不屈不挠地抗争,他仍堪称一个天才,他值得我们敬佩之处丝毫不曾逊色。”

快到圣彼得堡的火车站时,《契诃夫传》我读到了最后几章。据传记里所写,一九○四年七月十五日半夜两点,在德国巴登韦勒的一家旅馆,安东·契诃夫溘然长逝。他的遗体最开始被放在旅馆的大洗衣筐里,后来又为他制作了一个木质的、配有金属外皮的棺材,并送往了火车站。与此同时,俄罗斯各地展开了追思活动。“7月7日上午,一列火车停靠在彼得堡火车站,上面载着安东的灵柩(被放置在一个红色的行李车里)……一个神父和几个唱诗班在月台上举行了简短的仪式。”一八八五年,契诃夫初到彼得堡,结识了阿列克谢·苏沃林,后来两人成了爱恨交织的挚友。一九○四年,阿列克谢·苏沃林拖着病残之身赶到了火车站,传记里引用了哲学家瓦西里·罗扎诺夫的描述:“我觉得这情形就像是一位父亲在等待自己的孩子的遗体,或者一个大有前途却不幸早亡的青年人的骨骸。”读到此处,忍不住泪目。

写到这里,必须提一下契诃夫的妹妹,同时也是他的得力助手—玛莎。安东·契诃夫为后来研究他的人提供了巨大的便利:他精心保存下来与自己或家庭相关的每一片纸屑—信件、账单以及各种证书。每到圣诞节,他都会把当年的信笺整理到纸箱中保存起来。在契诃夫去世后,玛莎投身于整理契诃夫庞杂的档案,虽然历经俄国革命、俄国内战、斯大林时代和德国占领等社会动荡,她都没有放松过对哥哥遗产的管理和保护。后来的传记作家,所依据的资料多是基于一九七三年至一九八三年莫斯科出版的三十一卷本《契诃夫作品与书信全集》,其中有近五千封安东·契诃夫的亲笔信笺,为相关研究提供了坚实的材料支撑,玛莎在其中的功劳不容小觑。

可以说,如果没有玛莎,我们就读不到这本《契诃夫传》。我非常庆幸在俄罗斯旅行中带对了书。这本书的作者唐纳德·雷菲尔德是伦敦玛丽女王大学的俄语与格鲁吉亚语教授,俄罗斯文学研究者,契诃夫作为俄罗斯文学绕不开的人物,自然成了他重点研究的对象,其成果就是这本出版于一九九七年的传记,后又根据新增材料做了修正和增添。契诃夫只活了四十多岁,可唐纳德·雷菲尔德以非凡的精力和扎实的研究,为我们呈现了一本极厚的契诃夫生活史,细节之丰沛,人物之繁多,引用资料之密集,几乎到了烦琐的程度。阅读的过程,就是不断吸纳又不断遗忘的过程,这如此篇幅的“流水账”之中,契诃夫的生平如细密画一般摊在了我们面前。

契诃夫传记众多,而这本传记的特别之处在于其材料之全面和深入。但因为是私人信件,有些内容太过私密,公开出版时遭到了严重删减或窜改。通过某些回信可以推断出,另有一千五百封信件现已遗失。这还不算,未获发表和公开的契诃夫研究资源同样庞大。在俄罗斯各地的档案馆,特别是俄罗斯国立图书馆手稿部,保存有大约七千封与安东·契诃夫有关的信件,此外,在各地档案馆,也保存有大量的文献和图片资料、时人信件。这些档案馆中约一半的信件,尤其是那些反映安东·契诃夫个人生活的信件,从未发表过。作者为了完成这部传记,除了西伯利亚、萨哈林岛和香港,几乎遍历了契诃夫的所到之处。历时三年时间,对这些档案材料进行了系统化的检索和抄录。传记最后提供了海量的注释和参考文献,由此可见作者的工作量之大和用心之深。契诃夫的一生不算很长,却足够丰富多彩。要想穷尽他一生所有的细节是不可能的,毕竟很多证据缺失了,他生命中的很多奥秘也无法揭开,作者只能尽其所能地利用好现有的材料。

到了圣彼得堡后,我该怎么去寻觅契诃夫的踪迹?或许去剧院看看他的戏,毕竟他的戏剧在这座城市遭受过惨败,也取得过巨大的成功;或许去涅瓦大街,这一条路上被无数的名家写过,契诃夫一定频繁地途经此路……我把书收起来,从火车上下来,很多人拖着行李箱往出站口匆匆走去,而我忍不住驻足,再多看一眼当年契诃夫的灵柩停靠的这个火车站,那一刻我完全理解阿列克谢·苏沃林的意难平:契诃夫去世时才四十四岁!多么年轻!他如果能活到托尔斯泰的高龄,不知道还会写出多少杰作来。他的灵柩从彼得堡火车站继续出发,往莫斯科而去。在那里,四千人聚集,步行四公里前往新圣女公墓,为他送葬。不过,他们可能没想到的是,时隔百年,后来的我们依旧会深深地悼念安东·契诃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