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谭正璧传》
2024-11-21唐见端
谭正璧先生是二十世纪中国通俗文学大家,文化界名人。谭篪编撰的《谭正璧传:煮字一生铸梅魂》通过谭本人及同时代人士之记述评议,由幼而老地展现了一个才情横溢、爱国忧时的前辈文人兼学者形象。读此书,庶几可触摸到晚清私塾中的座椅,呼吸到上海沦陷时期的空气。稍稍细读或有这样的感觉:似水年华,书生以文报国;如磐夜气,志士用笔御寇。尽管书中有不少可被视为考据性文字,普通读者一册在手,也将多少有所获。
书中有些描述读来莞尔。私塾老先生与娘子因琐事在课堂上拌嘴,平时斯文威严的老先生,此时成了拿捏由人的“老酥脆”,娘子的叫骂声盖过童子的读书声,未几风平浪静,夫妻和好如初。老先生的工资一年发三回,端午、中秋、过大年。谭正璧因此有这样一段回忆:“先生到了三节将近的时候,总是希望学生早些日子付学费。但教书是清高的事业,先生不好意思向学生催索,于是他行使了一个绝妙的催交学费的方法,那就是先交学费的,放夜学放得特别早。同学们都知道了先生的意思,将到节边,便自然地代先生向家长索取。这样一来,欠学费的当然不会有了。”
抗战胜利后,有人把谭正璧列为附逆文人一类,这让他感到日后生存受到威胁:“于是我不能不把这几篇曾在各种不同的刊物上发表过的文章重印出来,请大众来做公平的判断,因为‘事实胜于雄辩’。” 他对相关文章逐篇解释:哪一篇中有哪些抗敌内容被检查机构删掉,哪一篇被禁文章又是如何通过改变题目在另一刊物全文发表。他呼喊:“置我于向所不屑与之为伍的什么文坛健将之林,那即使砍去我的头颅,夷我的十族,我也不甘于承受。”看他写下这些文字,实在令人心痛。然而再一想,洗墨原比泼墨困难得多,而辩污这种屈辱,连鲁迅也未能幸免。为了回应“整本抄袭”的污蔑,鲁迅不得不对《中国小说史略》相关章节逐一说明。也许,只能这么说,古往今来,“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也是人生一种常态。
卢沟桥事变之后,全面抗战爆发,上海沦为孤岛。一九四○年,谭正璧作诗《庚辰孤岛慢吟》,感家国被毁之痛,抒志士杀敌之怀:“一朝烽火海外来,万里江山尽焦土。……我欲磨刀逞一快,白门诛尽汉奸颅。”在读《桃花扇》时,他敬重命薄如桃花的李香君,更以梅花自励,不惜以血抗敌,写下这般刚劲之语:“桃花逐水流,薄命使人怜。烈女血堪宝,画家笔可传。既为表大节,何不缀红梅。同借一滴血,流芳不一般。”
在诗里,梅花是大节的象征;在现实中,梅花是谭正璧生命的寄托,是他“煮字一生铸梅魂”的源泉。在他心目中,一株“流芳不一般”的梅花早已生成。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华民族危亡感日益浓重,谭正璧从书中读到将领彭玉麟与爱梅女子梅仙的故事。在这个爱情故事中,谭正璧发现了“民族意识和敌忾精神”,为此一气呵成写了四幕剧本《梅花梦》。到了四十年代,《梅花梦》在上海被搬上舞台,观众反响热烈,他们的爱国心在这里得到了释放。在剧中,主角是彭玉麟,但灵魂人物是梅仙,因此《梅花梦》又名《梅魂不死》。谭正璧在《梅花梦·自序》中写道:“(剧本)初名梅魂不死,借此以祝中国不亡,聊表孤岛羁臣的微志。”
谭正璧又是学者。一九二五年,年仅二十四岁的他就出版了《中国文学史大纲》。就在同一年,他读到了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与鲁迅产生了文字交往。《谭正璧传》记录了这段佳话。
谭正璧读到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非常喜欢,以至“爱不忍释”。而他从吴瞿安(吴梅)所著《顾曲麈谈》一书中得知,《水浒传》作者施耐庵与《幽闺记》作者施君美为同一人,遂将这一发现致信鲁迅,希望于《中国小说史略》有资证之补。鲁迅很快回信表示感谢;并寄赠《中国小说史略》合订本给谭,同时解释说,因为不知道《顾曲麈谈》资料来源,所以没有把这一说法收入书中(“不知《麈谈》又本何书,故未据补”)。一九三○年,《中国小说史略》再版时,鲁迅补入了这一说法,同时也提醒未可轻信:
近吴梅著《顾曲麈谈》云:“《幽闺记》为施君美作。君美,名惠,即《水浒传》之施耐庵居士也。”案惠亦杭州人,然其为耐庵居士,则不知本于何书,故亦未可轻信矣。(《鲁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学版社2005年)
该书乃子为父传,而谭正璧虽才情过人,却数罹厄运。感才叹运,该书行文措辞或有回护;果真如此,亦人之常情。
窃以为,最能体现谭正璧气质才情的,莫若他于一九七六年四月为自己《落花风雨词》所作的序言。
在这篇以骈文写就的序言中,他简要回顾自己的一生,抒怀寄志,感喟人生。他首先点明自己多愁善感的缘由,“吾少即伶仃,老不显达。生而善感,长复多愁”。接着表明自己的才能与成就,“吾幼即嗜读,腹笥几罗古今中外之名篇:长又好文,著作曾获域内海外之虚誉”。其中“腹笥几罗古今中外之名篇”,颇有“天下英雄,尽入彀中”的豪情。中间大段篇幅叙述他与家人的经历—从外祖父、母亲说到妻子儿女,读来自然亲切。最后一段解释作他《落花风雨词》的起因和方法:就是要用前人诗句表达自己情感思想,即所谓集句作诗。集句以李商隐和李煜为主,他还就此对二李诗词兼作评论, 其观点如下:
夫义山(李商隐)诗独具缠绵,而后主(李煜)词兼擅悱恻。前者虚渺,后者率真。此由于前者醉心风月之场,后者痛怀家国之恨,固由处境之不同也!因而宁置义山,侧重后主;借彼故国河山之痛,抒吾落花风雨之悲;此其故亦可勿言而喻矣。
他认为,李商隐的诗以缠绵见长,而李煜的词不但缠绵,而且悲苦凄切。李商隐的诗朦胧莫测,李煜的词则直率通达。两人诗词的差别缘于前者醉心花前月下,后者痛心于国破家亡,而这也是两人境遇差别所致。所以在集句中,他更侧重李煜的词,以借其亡国毁家之痛,抒风雨梅花之悲。
但若把这篇序言比作乐曲的话,则其华彩段在论及女儿谭寻的那部分。据该书记载,谭寻终身未嫁,也未有正式工作。序言在书中共四十九行,谈及女儿的就有十七行,篇幅占三分之一。
起首几句为:“而吾弱女,卅载服劳,未有片词之怨; 一生随侍,几无跬步之离。患难相从,苦甘同享……与诸昆同担寂水承欢之资,非图邀宠;为慈父分任耕耘砚田之劳,亦可添薪。”
这几句是说女儿三十年来服侍父亲,与父亲形影不离,操劳家务,既和兄弟们共同让父亲高兴,又为父亲笔墨工作分担辛劳。
文续汉书,宛若班姬有善继父志之才;诗联柳絮,毋如谢女有天壤王郎之痛。箴幼弟则良言娓娓,谏老父则铮语硁硁。而二竖恃以成长,家声因之不坠。
这几句是说女儿好比东汉才女班昭,能女承父业;同时又不像东晋才女谢道韫那样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丈夫。女儿不但教习弟弟,也能据理规劝父亲。两个小儿因受女儿教育,继承了家风。
以下几句是说,女儿因为照顾自己,耽误了青春,自己觉得有愧女儿:“然而日月不居,韶华易逝,青春虚度,迟暮将临。老父则白发日新,弱女则靓貌渐淡。儿不负父,父实误儿!”
接下来作者情思奔涌:
况乎际此春阳放媚,风物昵人;梅叶成荫,杏葩吐艳。闺中万籁寂寂,帘外鸟鸣嘤嘤。忽感之子无归,夭桃未赋。爱无所至,情莫能钟。而驹光冉冉,前路茫茫。万念俱灰,百感交集。此情此景,难笑难啼。非怨老父,乃悲薄命。儿怀如是,父心何安。
于是冬极春来,否消泰复。柳暗花明,忽睹花径;水穷山尽,重现桃源,飞来青鸟,愿作蹇修;出谷银莺,得窥吉士。但愿郎情温顺,女亦柔和,则两心萦结,自偕伉俪。斯因老父之夙愿, 诸昆所深望者也。
在春光明媚,鸟语花香之际,看到女儿的屋子悄无声息,谭不由感慨女儿锦瑟未谐,与己有关。但女儿不怪父亲,只说是命,这不由让老父更不自安,于是心生遐想,盼望峰回路转,女儿能觅得佳婿。这样就能了却父亲夙愿,实现诸弟盼望。这段赋咏感情真挚,用典贴切,展示了谭的古典文学功力。其如“鸟鸣嘤嘤、夭桃未赋”,取意《诗经》;而“飞来青鸟,愿作蹇修”,得字《离骚》;“蹇修”者,媒人也。“青鸟”,在古诗词中也有传情信使之意,如“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整段赋咏在惆怅迷茫中结束:
然而一朝遽赋将离,而必依依惜别;勿听俪唱,父将寂寂寡欢。况从此邺架尘封,药炉灰冷。室逐人远,凤去楼空。瞻望将来,回顾往昔,安能不魂消南浦,肠断河梁乎?
但真到了女儿突然离开自己那天,父亲要与女儿道别。不能再听到父女间对谈,老父必为离愁所困。何况从此无人为父熬药,书橱无人清理,凤凰一般优秀的女儿从此别过,忆往昔而思未来,怎不让人望江伤心,过桥断肠?
英语中有“pathos”(哀婉,伤感力)一词,窃以为最能表达此段文字乃至整篇序言的感染力。这样的感染力,与谭正璧“生而善感,长复多愁”的气质相符,应该会引发许多共鸣。
物换星移矣。而“茫茫往代,既沈予闻;渺渺来世,倘尘彼观也”。刘勰的自我评价、自我期许,或也适用谭正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