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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拉利与“郑声淫”

2024-11-21姜华

书城 2024年11期

断断续续将尤瓦尔·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的新作《智人之上》读毕,依然是此前读他《人类简史》时的感觉:大视野(宏大历史)、关键词(新颖概念)、讲故事(精于叙事)。

从《人类简史》起,赫拉利的几部作品均是对宏大历史的分析,跨度往往几十万年甚至上百万年。他的写作是否受到全球史兴起的影响?早在一九六三年,威廉·麦克尼尔(William Hardy McNeill)就写出了《西方的兴起:人类共同体史》(The Rise of the West: A History of the Human Community)。一九七○年斯塔夫里阿诺斯(Leften Stavros Stavrianos)的《全球通史:从史前到二十一世纪》(A Global History:From Prehistory to the 21st Century)面世,全球史的研究与写作便蔚然成风。二○○三年,威廉·麦克尼尔又与其子约翰·麦克尼尔(John Robert McNeill)合撰《人类之网》(The Human Web: A Bird’s-Eye View of World History)。赫拉利这本新书,致力于对人类信息网络形成、演变、影响的探讨,从“石器时代”谈起,直至当下的“AI时代”,从时间跨度上讲,远远超过上述诸作品。

读到赫拉利,想到大历史,我不禁想起一生为“大历史”研究大声疾呼且身体力行的黄仁宇。他身在北美,中年才入学界,性情又刚直,他的“时间跨度颇大”的“大历史”研究不受美国汉学之王待见,治学之路颇坎坷,以至于暮年被谋生之大学辞退,真是令人倍感遗憾。好在,“大历史”是有生命力的,黄仁宇关注的“中国大历史”在中国获得无数拥趸,“黄仁宇作品集”长盛不衰,使他曾经倍感凄凉的晚年因之而色彩缤纷起来。

赫拉利很幸运。他遇到了一个众声喧哗、权威凋零的时代。于是,年轻的军事历史研究者,三十余岁的年纪,就凭借《人类简史》誉满全球。幸运不会平白无故降临,赫拉利的写作,用的是“减法”。所谓“减法”,就是删繁就简,将看上去庞杂无限的时空,聚拢在几个看上去新颖的关键词之中。这些关键词,就是赫拉利通过他的历史研究所提出的新颖概念。比如,在《人类简史》中提出“智人”之所以在竞争激烈的不同人种之间胜出赖以获胜的法宝—“想象现实”。通过对符号的操纵,构造出赖以合作的信息网络,构造出另一种现实,并将其作为大规模群体合作的依凭。这个想法新颖吗?其实,不新颖。看看德国哲学家卡西尔的《人论》我们就知道,哲学家早已经说得很透很深刻了。这个说法新颖吗?的确,我们不能说它不新颖,因为在赫拉利之前,似乎没有看到过谁说“想象现实”。至于《智人之上》这本书,也有几个核心关键词,如“主体间现实”“信息网络”“自我修正机制”等。这些新概念,贯穿在他的整体叙述中,成为他所阐释的信息网络简史这条线或者说这张网中的关键“节点”,使我们可以轻松把握和理解他的叙事意图。

说到叙事意图,这就不得不提到赫拉利写作的第三个明显特征“讲故事”。赫拉利精于叙事,这种叙事能力体现在他卓越的讲故事能力中。应该说,无论是最为出彩的《人类简史》,还是后续的《今日简史》《未来简史》,抑或是这本最新的《智人之上》,看过这些书的读者,记住的除了上述提及的新颖概念,无疑就是他描绘的精彩故事了。虽然初读《人类简史》是十年前的事了,但至今还记得,他在描述人类从狩猎演变到农业社会继而畜牧业兴起后,人类对动物生存造成的影响—奶牛失去年幼的牛仔,仍然在人类的蛊惑下生产牛奶供给人类消费,以及它们铁栏杆后逼仄的生活空间,种种场景,在他的叙述下令人难忘。这本《智人之上》,讨论的是“信息”,因此,他精心述及的那个名为“谢尔·阿米”的一战中的军鸽的故事,同样令人难忘。

《智人之上》是一部同样具有赫拉利上述三个书写特质的作品。虽然,在专业读者看来,这部书所讲述的内容或许比较浅显,但大视野、关键词、讲故事依然令这部书引人入胜。《智人之上》的副题名为“从石器时代到AI时代的信息网络简史”,其实,与其说他讨论的是“人类信息史”,不如说他更看重的是“人工智能嵌入人类社会的未来走向”;与其说他分析的是“人类历史上信息与政治之间的相互作用”,不如说他更在意的是“人工智能强力介入人类政治的当下和未来,我们何以自处,何以与人工智能相处”—总而言之,他着眼的是与人工智能共舞的人类社会的未来!

人工智能介入人类社会运作,赫拉利担心的不是信息的“寡”,而是信息可能会被不同群体“均”衡生产之后的“无序”“无质”“无节制”。古时,孔子曾提“郑声淫”,到底只是“郑声(律)淫”,还是“郑诗”亦“淫”?“淫”具体何指?孔子没有明说,历代以来也众说纷纭。一般以为,无论指的是“诗”,还是“声律”,抑或是二者兼而有之,孔子所指它们的“淫”大概说的是“过度”,没有“节制”。这就导致“郑声”偏离了上古雅乐,成为肆意宣泄的精神活动。在欧洲,十九世纪七八十年代,尼采尖锐批评瓦格纳的歌剧,特别是《尼伯龙根的指环》,说的也是瓦格纳的歌剧“没有节制”,太肆意妄为了(从专业的角度看,尼采的批评或许失之偏颇,但他对现代文化“患寡而不患贫瘠”的批评无疑是有道理的)。

赫拉利对人工智能介入人类社会的信息生产与传播感到疑虑,与“郑声淫”有相通之处—他认识到,当下以及未来的信息生产和传播可能会失去控制,在没有节制的道路上狂奔。如此,人类赖以生存的秩序、自我纠错机制可能会归于无效,而人工智能将会成为新的“王者”,毫无节制地释放出更多的信息,让人类更加彷徨无策,更加依赖人工智能。凭借于此,人工智能便可轻而易举左右人类社会的一切。

其实,当代社会对信息泛滥的恐惧和担忧,此前有识者已多有论及。刘慈欣在《三体》中描述了“三体人”对地球发动进攻时人类社会的信息场景—所有的屏幕中,信息像雪片一样纷至沓来、绵绵不绝,而人类面对如此多的淹没在无限的无效信息中的可能存在着的有效信息,竟然无所适从。这个时候,无限的信息,就如什么也不存在一样!或许,这是两千多年前孔子对“郑声淫”的担忧,也可能是赫拉利对当下人工智能介入人类社会信息生产和传播的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