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洛克的诗学绽放
2024-11-21詹玲
二○二三年十月,宋明炜推出英文新作《看的恐惧—中国科幻诗学一种》。相比此前出版的,另一部同样以新世纪中国科幻小说为研究对象的学术专著《中国科幻新浪潮:历史·诗学·文本》,《看的恐惧》不仅从诗学角度,对中国科幻小说创作进行了前沿性的现象考察,以及针对性的特色提炼,还以科幻为方法,重新审视二十世纪以来中国文学的写实问题,为当下文学创作的真实性建构和诗学精神探索,提供了颇具现实价值的思考方向。
书名《看的恐惧》以两个关键词“看”和“恐惧”,简单清晰地点明了论者的研究意图和对象特征。文学作为认识活动,通过作家的“看”,其目的在于“求真”。研究作家从“看”到建构文本真实的过程,需要考虑两个问题:第一,作家是怎么看的,看到了什么。这是文学真实性建构的认知方法和知识基础研究。第二,作家怎样将看到的真实付诸笔端,让读者能够通过文本世界,看到现实的真实。这是文学真实性建构的叙事策略研究。以摹仿论为源头的传统现实主义文学,在超真实拟像充斥各处、虚实混融的数字时代,上述两方面的“看”皆遭遇了空前的危机。如何解决这一危机?从目前的文学行动来看,有两类是颇具成效的。一是《人民文学》发起的“非虚构写作”计划。用主客观融合的真实取代单一的客观真实,“非虚构写作”强化摹仿和再现的功能,放大“看”的细节,增强“看”的共鸣。二是科幻小说创作。与“非虚构写作”相反,科幻小说往往将现实从人们习以为常的认知真实层面抽离,经过反直觉的变形与夸张处理,构建超越现实边界的异时空景观,由此为读者打开现实世界背后隐秘的、看不见的无边暗域。克苏鲁神话的开创者H. P. 洛夫克拉夫特说过,“人类最古老最强烈的情感便是恐惧,而最古老最强烈的恐惧则来源于未知”。未知的存在,意味着已知真相的“真”是不确定的,可改变的。表现这种不曾现于人眼之前的未知暗域,如何袭扰并打破了人们稳定性的认知结构,令人感到陌生、不确定和恐惧,便是文学突破现实表象,抵达深层真实的诗学手段的一种。放眼二十世纪以来的中国文学,这种具有认知颠覆性的“看的恐惧”作为一种创作思潮出现,似乎就只有新浪潮科幻了。
或许正因于此,宋明炜将《看的恐惧》的文本研究起点锚定于开启中国科幻新浪潮的小说—韩松一九八八年发表的《宇宙墓碑》,并大胆地提出了《狂人日记》是否科幻小说的疑问。在《看的恐惧》这部专著中,其最核心的诗学概念,即“巴洛克诗学”。巴洛克诗学不仅是宋明炜以中国新浪潮科幻小说为中心,重新解构文学诗学版图的核心,也是他写作这部学术专著使用的诗学技巧。它让这部学术专著的每一章如同音乐的乐章一般,绕梁不绝,给人以诗性的启蒙和灵魂的享受。“看不见的诗学”一章里,宋明炜围绕“看的恐惧”这一主题,用对位技法铺排开的复调旋律,将读者带入勘探无物之阵的渊薮地带,叩问认知逻辑的可靠性与真相的可能性。在宋明炜看来,二十世纪中国文学里,首先唱响“看的恐惧”主旋律的,是鲁迅的《墓偈文》。其“横亘于生者与死者之间的墓碑,隔绝起表象与表象之下的深渊,看见的与看不见的。在看不见的深处潜藏的真实事件,或是一个恐怖故事,或是一起灾祸、一场末世”。(《看的恐惧》)这样的主体意象,再现于韩松的《宇宙墓碑》中。宋明炜指出,两位作家用同样晦涩深奥的语言、充满不确定性的语义,表达出同样的情感和思考,即真相的不可解,不仅在于揭示真相会引起人们的极大恐惧,还在于承担真相书写的作家,担忧人们仅仅瞥一眼这样的“看不见的深处”,就会因其超出认知能力的本真景象而感到痛苦不堪。随后,宋明炜将刘慈欣的《中国2185》作为引入的第三条旋律,论述作家如何通过未来世界虚拟思想实体的起灭故事,将对政治问题的思考,同样汇入“看的恐惧”的诗学主题。
宋明炜的导师王德威在北大的两篇演讲《鲁迅、韩松与未完的文学革命—“悬想”与“神思”》和《乌托邦,恶托邦,异托邦:从鲁迅到刘慈欣》中,认为韩松回应了鲁迅的“神思”与“悬想”,即“敷衍人生边际的奇诡想象,深入现实尽头的无物之阵,探勘理性以外的幽暗渊源”;而刘慈欣则是同鲁迅一样,为读者打开了“看不见的维度”,“在乌托邦跟异托邦之间创作各种各样可能的异托邦的新的说法、一种眼界,一种憧憬”。相比王德威高屋建瓴的宏观论断,宋明炜在《看的恐惧》中的分析更为微观、细致和深入。在用“看不见的诗学”“科幻作为方法”两章确定主调,引出科幻作为方法及由此呈现出的巴洛克诗学后,宋明炜进一步铺展“看不见的诗学”中的讨论,将鲁迅、韩松和刘慈欣各作一章,开启了更为宏大的赋格曲。他先将笔力集中在鲁迅的《狂人日记》上,探讨鲁迅如何通过狂人用违反当时伦理规范和常识的眼光看“吃人”,从而揭示出一种超出常人舒适感的,存在于人性与知识黑暗中的深层真实。继而,追问这种认知反转式的“求真”诗学,怎样于近一个世纪之后,在韩松的“轨道三部曲”“医院三部曲”等作品中复现;鲁迅“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的虚无体验,怎样从《墓偈文》《狂人日记》开始弥散,流淌进《地铁》《红色海洋》《医院》《亡灵》等的字缝深处。在刘慈欣的专题中,宋明炜清醒地避开了《三体》的民族主义话题,指出刘慈欣“用反直觉的理论及其逻辑构建的,迥异于日常的新宇宙世界”,正是硬科幻小说撼动读者“对世界确定性和可知性的信念,破坏了对真实性的确定性思维方式”(《看的恐惧》)的能力所在。如果说韩松从幽暗一面透露出现实中不可言说的真相,是对位的低声部,那么刘慈欣用建立在猜测之上的崇高景观,拆解现实日常世界的边界,创造出“基本的可变性、流动性和不确定性”(同上),则可看作是对位的高声部。他们与鲁迅一道,形成了多声部的复调合奏。而这些疏离、超验于现实的文本世界所要表达的共同主题,便是挑战既有秩序和常识,打开了现实“看不见的维度”,从而于“无限超越和不断展开的生成过程”(同上)中,重构认知的真实。
巴洛克的诗学之美由此铺展、绽放。需要指出的是,宋明炜解读科幻小说所运用的巴洛克诗学,并不仅仅是源自十七世纪音乐等领域的文化现象。华盛顿大学教授莫妮卡·考普在《新巴洛克》一文中谈到,对于德勒兹等欧洲理论家而言,重新挖掘十七世纪西方巴洛克艺术的现代性,其价值在于通过巴洛克艺术混合前现代与现代、信仰与理性、科学与神话的巴洛克理性,我们能够在启蒙理性之外,重新标记现代性的边界,认识现代性的危机,而这样的现代性认知经验,可以借鉴、运用于后现代性面临的同样问题之中。(Monica Kaup,“Neobaroque:Latin Americaʼs Alternative Modernity”, Comparative Literature, Vol. 58, No. 2, 2006)就像古巴作家卡彭铁尔在《巴洛克与神奇的现实》里早已指出的,巴洛克艺术更是一种思想领域的持续症候:害怕虚空、拒绝表象,不满足于圆满的闭合结构。(Alejo Carpentier, “The Baroque and the Marvelous Real”, trans. Tanya Huntington and Lois Rarkinson Zamora. Magical Realism: Theory, History, Community. Ed. Lois Parkinson Zamora and Wendy B. Faris. 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 1995)而对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重提“巴洛克”的拉丁美洲作家们来说,巴洛克就是拉丁美洲共生、混血、跨界等关键词组成的大陆特征。因而,将十七世纪欧洲“巴洛克”“在地化”,用巴洛克式的魔幻笔法构建家族历史,成为拉美作家们质疑、破解巴洛克原初意义,建立己身标识的手段。在我看来,以上两种巴洛克的诗学思考和意义,在中国新浪潮科幻小说创作中是都有体现的。
在《世纪末的奇观—威尔斯早期科幻经典导论》一文中,宋明炜谈到布兰德斯大学的英文系教授约翰·布罗兹用巴洛克现实主义指称H. G. 威尔斯科幻小说的美学风格,认为威尔斯的作品呈现世界的方式不是直截了当的,而是与经验世界若即若离:一半似曾相识,另一半隐没在未知的黑暗中,这使得文本景观看起来如同巴洛克艺术空间一般,充满褶曲。或许布罗兹的观点启发了宋明炜,不仅让他重新审视《狂人日记》,发现这部短篇小说“像量子力学那样扰乱我们对确定性的认知”的巴洛克现实主义色彩,由此坐实了《狂人日记》的科幻小说特质,而且也为中国科幻小说研究打开了新的诗学大门。的确,当我们依循宋明炜的方法,用德勒兹的“思考,就是褶曲”来阅读刘慈欣、韩松,便会发现,无论是《三体》中完全没有秩序可言的黑暗森林宇宙,还是《亡灵》里处于永恒轮回状态的亡灵,无不呈现出巴洛克永不停歇流动的、不确定的、无限展开的诗学色彩。
不止于此。在“希望的拓扑结构”一章里,宋明炜明确提出,他希望将中国科幻看作是一个“由乌托邦、恶托邦、中托邦和异托邦等共同组成的新巴洛克文学宇宙”。无论是刘慈欣的《三体》,韩松的《地铁》《红色海洋》《亡灵》,还是骆以军的《匡超人》《明朝》,董启章的《时间繁史》,新生代作家赵海虹的《1923年科幻故事》,拉拉的《永不消逝的电波》,宝树的《一起去看南湖船》《时间之墟》,马伯庸的《寂静之城》,郝景芳的《流浪苍穹》《北京折叠》,飞氘的《河外忧伤一种》,抑或并没有被算作科幻作家的陈冠中及其《肥年》《北京零公里》等,这些作家作品均被纳入其中,由此超越乌托邦/恶托邦的二元论。“科幻创作代表了一种新的思考模式。它让书写与现实之间的关系变得不确定。对于上述作家而言,文字不再反映世界,而是隐藏世界。”宋明炜如是写道。如果说鲁迅、韩松和刘慈欣三位作家作品的论述给人以赋格曲的感觉,那么“希望的拓扑结构”则像是混合了阿拉曼德、库朗特等多种舞曲的巴洛克组曲,它们有着同一调性,又在节奏、速度等表现的技巧方面,呈现出不同的特色。
从纳鲁迅及其作品入科幻文学的视野之内,与刘慈欣、韩松相连,缀起一根写实主义之外的巴洛克诗学脉络,到把这条脉络延展为囊括各种形式“托邦”的巴洛克拓扑空间,宋明炜以科幻为方法,在摹仿论的废墟上,重建文学认知范式及诗学真实,其框架可以说大体搭建完毕。经由这样的搭建工作,科幻作为文学看取现实的新方法,其之于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价值与意义前所未有地凸显出来。其一,科幻小说的诗学能量,在于其颠覆日常认知的“看”。虽然这样的“看”可能因目及深渊的无边之暗,令人心生颤栗、恐惧,但唯此种“求真”之眼,方能解开反映论的桎梏,将文学从现实主义的、二元论的僵态中解放出来。其二,科幻小说打开现实看不见的维度,生成无限展开和不断流动景观的巴洛克诗学,作为文学“目前即将成为的新形态”,既赋予了具有这种形态的科幻小说以先锋的身份,又将其与同类的其他小说放在一起解读,从而打破了科幻固有的类型文学界限,让科幻真正从文学的边缘走向中心。这样的格局重组,也使得文学的人学思考变得更加丰富、多元,充满生机和时代活力。
在“走向全球的中国科幻新浪潮:后人类转向”和“超越二项性宇宙的新奇景:新巴洛克诗学的开启”两章中,宋明炜更加深入地探讨了科幻如何参与、延展着文学的人学思考。
通过刘慈欣、韩松、王晋康、莫言、余华以及陈楸帆、迟卉、朱天文、纪大伟、伊格言等作家作品的比较,宋明炜指出中国科幻在后人类人学思考方面的两种先锋性:即刘慈欣、莫言等的作品延续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现代主义人性批判的先锋性,还有陈楸帆、迟卉、朱天文等笔下超越二项性的、流动的、充满不确定的后人类先锋性。如果说将鲁迅的“神思”“悬想”与韩松、刘慈欣关联,并拓至骆以军、董启章、陈楸帆、宝树等,甚而将莫言、余华等也置于研究框架之下,体现了宋明炜以科幻及其巴洛克诗学统观中国文学的整体性眼光,那么以玛丽·雪莱《弗莱肯斯坦》中的怪物为源流,展开的韩松、陈楸帆、宝树、顾适、赵海虹、夏笳、双翅目、程靖波和糖匪等多位中国女性科幻作家作品中跨越男与女、有机与无机、人与物等范畴的嵌合体(chimaera)想象及其叙事策略研究,则让我们看到,宋明炜不仅从文学史的层面,将中国科幻作为世界科幻的有机组成,而且努力让世界看见,中国科幻正在后人类这一全球性的问题思考中,扮演着不可忽视的先锋角色。
我个人非常喜欢宋明炜聚焦超二项性的嵌合体意象的文本细读。宋明炜很敏锐地发现,这些青年作家以短篇为主的科幻小说在保持了巴洛克浪漫主义激情的同时,脱离了韩松、刘慈欣、王晋康等前辈作家宏大的古典主义气象和统一的人学议题,表现出无中心、充满个性化的、万花筒式的新巴洛克写作特征。因此,他没有生硬地用概念捆绑,而是小心翼翼地挑拣出每篇作品最为独到的叙事特色,或小说主人公超二项性的性别、身体想象,或恐惧心理背后的多重寓意,或文本叙事策略导向的不确定性和真相隐藏等,予以精辟、准确的解读。通过大量的文本细读,宋明炜绘出了一个令人耳目一新且振奋的新科幻作家群体—她科幻。
这个由顾适、赵海虹、夏笳、迟卉、双翅目、程靖波、彭思萌、慕明和糖匪等诸多女性科幻作家汇聚而成的群体,再度显示出中国科幻与世界科幻合流的创作景观。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开始,以厄休拉·勒奎恩、乔安娜·拉斯、小詹姆斯·提普特瑞等为代表的一批优秀女性科幻作家登上美国科幻文学舞台,以超越高技术、硬科幻等男性思维的创造性想象,为科幻提供了另一种看世界的新视角,大大丰富了美国科幻创作的思想主题,推动了美国科幻多元化。对比如今依然在美国科幻文坛大放异彩的“她科幻”,中国“她科幻”同样展现了强劲的生命活力。无论双翅目“将抒情性话语和科学性话语融合为一个超级文本嵌合体”的《太阳系片场:海鸥》,还是顾适“创造了无边界的文学宇宙”的《莫比乌斯时空》,都让我们相信,继刘慈欣及其《三体》掀起的第一波新浪潮之后,中国科幻正在由女性作家掀起第二轮新的浪潮,而这一轮新浪潮,如宋明炜所言,代表着华语科幻在后人类和星球意识思考等方面,正在攀上一个新的高度。(《看的恐惧》)
最后,我想说的是,《看的恐惧》是宋明炜用巴洛克的演奏技法,建构的一个新巴洛克诗学宇宙。这个诗学宇宙的拓扑空间囊括了几乎所有具备新巴洛克诗学特征的小说。不光科幻,还有其他。这个诗学宇宙为我们重建了“看”的方法,让我们看到文学如何超越写实主义,用可见与不可见、虚与实、真与幻交织而成的重重魅影,诉说不稳定的真相,在无尽的折叠、展褶和再折叠中,搭建起变化即永恒的真实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