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物群像开始的风格的演进
2024-11-20熊爱琳
艺术家总是对自己固有的风格退避三舍,似乎吐故纳新才是他们的天职,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让自己保持一个全新的创作状态,警惕昨天的风格今天仍被延用。那么,如何确保今天的作品属于今天,把昨天的作品留在昨天呢?我们或许可以从潘闻丞的油画创作中找到一些答案。基于对现代绘画的反复斟酌和对现代都市的重新认识,无论是笔触、色彩、解构,还是造型,他都作了大胆的调整,以此构成了其风格演进的几个重要步骤。
近年来,潘闻丞创作的两条主线是:都市生活人物群像和变化中的风景。在创作人物群像时,画家将都市生活聚焦于室内,将与艺术家朋友聊天、聚会的日常在画布上进行重新演绎,以一种旁观者的姿态冷静地处理现实细节和都市温度,将松弛、幽默和玩世不恭的艺术家生活悬置起来,强化个体的形体印象,以干练抽象的笔法与自然主义绘画的技巧,开始了向表现性绘画的风格演进。
从都市群像开始,作为创作主体的他开始思考一个极具现代性的问题:都市题材的油画怎样才能脱离喋喋不休的叙事空洞、打消艺术家与观者的原始视觉经验,从而获得独立的审美价值呢?画家在画面中继续寻找途径:人物群像的身份与气质营造需要场景的变换和道具的设置,所以他把冰箱、火锅、餐桌、瓶花这类“生活流”的物品先置放在画面中。在处理上,画家冲破了光影、空间的写实主义模式,追求画面的形式感,用富有韵律感的线条穿插组合,天马行空又不拘一格;最后,受一种“仪式感”驱使,再从构图和形式意味上进行统一的处理。这时的他仿佛重新调整到双手交叉的坐姿,将那些随意的挥洒进行整合,意识流的混乱形象开始渐渐变得有秩序,成为可被感知的内容。了解这样的创作过程,对于我们更加深入地解读他后来的作品是大有裨益的。
潘闻丞发端于都市群像的作品在三年前开始转向,他开始关注过去创作的群像中作为背景的生活物件。电冰箱、电梯、以及平时被置放在角落的生活物品又变得重要起来,于是,艺术家开始了“食之维度”系列的创作。这些主题的意义早在2015年汪民安的文化理论随笔《论家用电器》中就被探讨过,彼时汪民安的电冰箱不仅是一个日常用品,作者对冰箱加入了人格化的想象,把其视作改变食物原初形态、掩盖食物的生死变化的奇特存在。但我们从潘闻丞的作品中可以窥探到艺术创作中个体经验、艺术谱系和创作环境密不可分的关系。对于一个风格在持续演进的艺术家来说,很难将其归于某一个艺术家或者某一个艺术流派的影响。这种溯源是每个艺术家隐秘的通道,它包括但不仅限于:童年时期的成长感受、家庭教育与学校塑造、青年时代所受艺术思潮的影响、艺术家师友的启迪与交流、成年世界的经验与自省等等,这一切最终汇集到画家绘制的一个具体场景,成为一种内心的独白,是画家对这个世界的各种复杂认识的具体呈现。在《食之维度》里,他将复杂的情绪均衡地悬置,使其不过分泛滥,理智地将冰箱里的一切掌控在自恰、徐缓和优雅的节奏当中,这也是画面本身所呈现的冷峻感的来源。从人物群像到冰箱系列都是画家亲历的、由人与人的亲密向人与物的亲密的关系转向,从人物群像的热闹喧嚣,一下子变成了人与电冰箱、蔬菜和冻肉之间的相互依存。他似乎是想要借一种家用电器阐释某种社会关系的变化,在克制、均衡中,他回到了人与物的平等关系,并在其中找到了日常生活的安宁。其间,他还回归了艺术家创作的隐秘状态,诚如卡夫卡描绘的那样:“没有必要走出屋子”,“保持完全的安静和孤独”。
其次,在对物的依恋和反思当中,他还充当了现代都市生活的辩护人。与大多数画家不同,他热衷于变化,对数字技术、消费主义和短视频的冲击并不排斥。他时常向朋友们分享数字生活的轻松愉悦,从不妄下结论地说人工智能会吞噬我们的生活。如果说早期写生经验的构建是其创作的内核,那么当他把目光投向最热门的生活方式时,这两者的撞击才更使我们得以理解他绘画的全貌。出生贵州的潘闻丞,家乡山河早已成为他血液的一部分,这也是他花大量时间创作的另一个系列——“变化中的风景”。在这些作品中,他并没有试图传达眷恋土山土水的忧郁乡愁,也并不以一种闯入者的精英眼光俯视乡村,他是以一种生于此、长于此,与此地一起享受变化的欢乐角度进行描绘。这种欢快与轻松不仅是画家个人的真实体验,更为重要的是,他也客观地描绘了西南乡村的样貌。与信息闭塞、稀泥裹鞋的过去的农村截然不同,如今的贵州乡村是流行文化、民族文化和农耕文化相互交织的生动的农村,它的风景是神秘山水和市井乡村热烈交互的复杂图像。正是捕捉到了这种生动与复杂的纠缠,潘闻丞用鲜明活泼的笔触精准地将乡村的笨拙与灵巧、现实与梦幻、坚守与开放表达出来,为“变化中的风景”不断增添新的内涵与内容。他在现实叙事与抽象表达之间找寻到了一个最舒适的区域,即借助写生活动,从形式、媒介到观念的激情斗争中,迅速完成了体验式的创作。由此,一条极具表现性的路径逐渐清晰起来。
他一如既往地出走又回归,以大量的写生和创作躬身自问,找寻绘画的新的路径和可能,这种动力也为当下的绘画带来了新的启示。他如此表达自己的艺术观点:“我刻意与当代前卫的艺术浪潮保持着一种我以为恰到好处的距离,一方面以审慎的态度,维持好自己绘画的边界;一方面又保持着接纳的态度,希望多元的艺术形式能进入美术馆的公众视野。这是职业与事业的双重需要”。近两年,他跋涉于自然山水间,在都市化、消费主义的热浪中反求诸己,在贵州风物中探寻山川的形式之美,让神秘烟雨和现代乡村融会贯通,把发现变化的快乐都化为充满动感的线条,不断充实到黔地写生之中,由此构成了一个极具表现性的“律动家山”。
今年,潘闻丞开始在熟悉的景物中寻找“陌生”之处,即使是熟悉的写生之地,他也有意识地去寻找一个全新的视角。因为他意识到绘画相较于数字技术,在传达图像信息的精确度上远远落后。早在照相机问世之时,绘画的使命已经彻底发生了改变,画家在绘画语言上的追求变得更加紧迫。他利用油画创作的滞后性和自身语言的内在线性逻辑,强化画家主体的感官特性,将笔作为身体感知的另一只手,将油画颜料当作触摸自然的衍生工具,所有的材料都成为直接传达画家感知逻辑的媒介。由此,作品才不会使艺术家本人和观众感到厌倦。这对艺术家和观者双方皆有极大效用:艺术家进入了一个完全自我的创作状态,而观众借助这样的视角重新认识自然,由此形成了一个独立且完整的体验闭环。表现主义艺术家Paul Klee(保罗·克利)用一句经典的语录概括了这个过程:“不是要表现能被看见的东西,而是让不可见者可见”。
“让不可见者可见”是潘闻丞“从陌生出发”系列的触发器,这是绘画上从“我城”到“他乡”的意识变化。这个系列作品的展览呈现了今年春节画家在海南完成的八十余幅写生作品。在此,画家从“我城”出发,与在熟悉的贵州不同,他无需刻意寻找,在“他乡”便自然而然地与久违的陌生感相遇。在生疏的热带季风中,他跨越地理和文化的藩篱,完成了一次对陌生的塑造与指认。这次的三亚之行,对久居远海之地的人来说,完全是一种全新的视觉体验。看到无边无际的大海画家满心欣喜,他尽情感受大海的波澜壮阔和光影变幻,这里的海洋、港口、光线都与我们之前所见的截然不同,它们以一种陌生而新鲜的方式打破了画家原有的思维定式。比如:在描绘海洋时,他不再仅仅追求表面的真实,而是开始尝试捕捉那种深藏在海水之下的涌动;在描绘港口时,更注重表现那种繁忙的生活场景,将轮船、建筑等元素变成某种符号,传达出自己对这片土地的独特感受。在这个过程中,潘闻丞摒弃了先入为主的观念,用全新的眼光去发现对象的内在特质和外在形态,并在其中寻找着那些能够与其产生共鸣的特质,将它们提炼出来,成为每件作品中的独特元素。这些作品的诞生,意味着画家与陌生环境形成了一种新的连结,他将笔触聚焦在形状和色块上,有时颜色混沌成片,有时形状交错堆叠。画家把地界活力展现了出来,以此表达对海岛上那些自由的旅游者的艳羡,也是对祖国南部热带世界的好奇的凝视。这一阶段,潘闻丞已经脱离了以往的本土意识,将跨文化的场域与之前的家山风景区别开来,以更加自由的艺术语言,将表现性、音乐性和书写性的风格贯彻到底,呈现出一种独特的意味。
在海船和港口的几组油画中我们不难发现,画家十分善于捕捉色彩与笔触的共振,相似而不重叠的描绘使得观众产生了时空交错的错觉,这让展陈在不同区域的作品之间产生一种共谋关系。他这个阶段作品的色彩,较之以往也更为纯净,这也许得益于放假时期的海南写生又带有一种超拔的心理体验。逃脱束缚的画家将色彩、形状、材料杂糅在一起,交错的树木、湛蓝的背景、停泊的船只都带有海风运行过的明媚痕迹。不同层面上的色彩交合制造出了多维的形象,产生出了一些复杂的形象之美,而彼此之间又保持着一定的自足性。这是一种基于嗅觉的、触觉的、味觉的,甚至是听觉的色彩的入侵。这些绘画的活力元素将热带季风下的海域延伸至画面之外,非常规的色彩线条打破了观者常规的视觉习惯,以上种种使得画家这一阶段的作品具有了整体的强烈辨识度。“从陌生出发”看似在用同种题材延伸一种形式,但实际上画家的追求在于:在不变中求变,在变中求不变,并以此加强这一阶段的艺术风格和自我意志。这也许是画家的潜意识中在诚实地寻找艺术创作的突破点,也像是艺术家的自由诉求,这样的体验反而又让画家无限接近了一种对陌生的确定。
作品展出时,画家与观众一起分享了热带的咸湿海风,他试图通过这场展览,对自己这个阶段的绘画作一种风格延展和填补,这有助于艺术家从内部审视“我该去向何方”的难题。从陌生出发,既伴随着潘闻丞写生习惯的部分消失,也意味着一种新的创作方式的达成。幸运的是,他不仅明确了与早期自然主义截然不同的道路,还不断祛除对地域性美术的偏见,开启了一条具有强烈自我意识的表现性绘画道路。诚如潘闻丞所言,他并不一味追求某一种风格,也不试图将自己风格化。风格本身也不会弱化绘画的内容和题材,它只是艺术家与社会关系之间的渡轮;风格也绝不断然是一种纯粹的形式,它是艺术家对世界的深刻认识和精神诉求。艺术作品真正拨动人心的,仍然是绘画语言本身的自由。他只遵从本心,一直出发,这是有意将自己投身于一种重新归零的创作状态。
(2022年度贵州省艺术科学规划课题——“人民性”在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艺重要论述中的继承与拓展(22BA02)成果)